闫宏伟
人物简介
陈子艾(1933— ),湖南新化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民间文艺学专家,主要学术专长是民间文学和民俗学,长期从事民间歌谣和宗教民俗学研究。1952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59年毕业留校任教。著有《我国现代民间文艺学的发端》《民间诗歌概论》等,主编《湘中宗教与乡土社会》《民间情歌二百首》《中国神怪故事》等,参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民间文学概论》《民俗学概论》《中国大百科全书·民间文艺、民俗学》《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等。
记者:1月18日,第十六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颁奖典礼在福建厦门举行(山花奖是中宣部批准,由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和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联合主办的中国民间文艺最高奖)。来自全国各地的民间文艺工作者齐聚一堂,共享中国民间文艺的丰收庆典。您从事民间文艺研究近70年,对于新时代民间文艺的发展状况有何评价。
陈子艾:山花奖颁奖典礼的报道我在电视、网络上都看到了,又一批优秀的民间艺术表演作品、民间文学作品、民间工艺美术作品、民间文艺学术著作获奖。这个奖的设置,对推动民间文艺事业的发展是有利的。我在报道中,看到了一些民间文学、民俗学、民族学界的老朋友,更多的是陌生的新面孔,民间文艺事业新鲜血液不断注入,后继有人,令人欣慰。
去年年底在京召开的文化遗产保护传承座谈会上,中央领导同志再次强调了保护第一、传承优先的理念,要求坚定文化自信,秉持开放包容,坚持守正创新,正确处理保护与利用、保护与发展、保护与开发等文化遗产保护传承中的重大关系,富有实践价值,对于民间文艺的发展具有很好的促进作用,而民间文艺繁荣又会促进经济、社会的发展,这是一种良性传动。
记者: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文化遗产保护传承的一系列重要论述,是习近平文化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为做好新时代新征程文化遗产保护传承工作提供了根本遵循。党和国家就文化遗产保护传承工作出台的一系列政策,对于民间文艺研究有哪些促进作用?
陈子艾:民间文艺是具有直接的人民性的文艺,民间文艺的生产与传播方式,具有广泛性和日常性的特点,广大人民群众既是民间文艺的创作者,又是传承者、受益者。文化遗产属于全体人民,既包含物质文化遗产,也包含非物质文化遗产,二者的保护传承任务同样紧迫。国家大力推进文化遗产保护传承,2021年中央发布的《关于在城乡建设中加强历史文化保护传承的意见》,特别强调对历史负责、对人民负责的态度,体现了以人民为中心的立场,具有方法论价值,对于民间文艺学研究也具有指导意义。
党号召广大文艺工作者要用情用力讲好中国故事。从中,我们能够看到党对民间文艺生命力、影响力的重视。讲故事,是民间文学中最常见的创作和传播方式。用民间文学研究理论进行分析,讲故事的前提是确立参与者一律平等的文化主体关系,要确立这种关系,必须立足于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立场,这也是“讲好中国故事”的一个关键点。在国际交往中倡导这样的交流模式,强调的是平等、尊重、合作,有利于解决说教、灌输式沟通交流的效能问题。对此进行理论上的梳理和阐释,有利于我们提升文化交流水平,矫正观念、行为上的一些偏差。
记者:民俗学者常常被称为民俗文化的守护者,守护民俗文化当前应该注意些什么?
陈子艾:我认为,说守望会更确切一些。先说明一点,民间文学的集体性、口头性、变异性、直接的人民性等特征决定了它区别于作家文学,而具有民俗的特性。民间文学的作品,是民间文艺学的研究对象,同时与文化人类学、民族学、社会学、民俗学、宗教学、语言学等人文学科紧密相关。在我国,自五四运动以后,民俗学的研究一直未脱离对民間文学的研究,但民俗学与民间文艺学是不同的两门学科,各自都在迅速发展。
强化系统观念对于守望民俗文化、繁荣民间文艺至关重要。系统观念是从整体、联系、发展的角度来认识事物和解决问题。坚持系统观念才可能获得对事物准确、全面的认识。而对于民间文艺而言,有了准确、全面的认识,才可能采取客观、包容的态度,这是民间文艺事业繁荣发展的重要条件。
在传统文化观念中,存在一些历史的、社会的偏见,民间文艺长期被视为下层的、鄙俗的文化,至今这种认识仍然在社会生活中点滴处有所表现。民间文艺是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既有个性,又具共性,只有把它放在文化全局中才能真正理解它的意义和价值。民间文艺是人民生活文化的组成部分,与其他多种生活实践具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只有放在整体的生活文化语境中考察,才能获得相对完整的认识。社会对于民间文艺的认识,在不断发展变化,今天已经被列入各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的项目,大多曾经被认为是不入流的东西,例如民歌、剪纸、皮影戏等等。我从网上看到去年12月底公布的数据,目前,我国共有各级非遗代表性项目10万余项,各级代表性传承人9万余名,还有40多个项目列入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遗名录、名册,为世界文化的多样性贡献了中国色彩。
记者:您强调整体观在系统观念中的重要性,应该怎样培养整体观?
陈子艾:就是不要脱离语境看事物,要把事物放到它得以存在的环境、时空中去看。
对曾处于不同社会发展阶段、不同地域且多为偏僻之地等情况下的不同民族、族群,“好”的标准,是相对的。60年前我在内蒙古搞民俗调查,穿越沙漠地带时曾有过亲身感受:渴极了,水就比金子好!那种深切的感悟,对于后来的研究工作大有裨益,至今思来心中仍有“激荡”之感。我们的手脏了,一打开水龙头就能洗干净;可在沙漠地带缺水的人们,净手时却在用干净沙子搓手;而非洲有的地方不仅缺水,也缺沙子,当地就有了用新鲜牛粪搓干净手后,再动手招待客人的风俗。牛粪能帮忙达到净手的目的,这牛粪净手就是礼貌的表达,牛粪就是净手的“好”东西。这样的民俗文化,不了解当地的生活环境,就难以理解。
强化整体观和相对观,去认识、对待世界丰富多元的文化现象、文化遗产,有助于摆脱文化霸权思想,让人更善于换位思考,从而更好地体会各种不同社会、不同文化的历史、现实价值,使不同地方、不同文化层次的传统文化乃至现代文化,能更亲近、平等地互动交流,碰撞出新的智慧火花,即使那些只宜进入博物馆的文化遗产,也会高兴地闪现其曾经的历史光辉,我想,这也是对“批判继承”原则准确的把握。
记者:您似乎对新鲜资讯并不生疏,主要是通过什么渠道、方式获取和积累的?
陈子艾:知识的陈化与学习的状态高度关联,与年龄的关联并不绝对。学而问,问而学。带着问题去学习,有助于记忆。我现在一般性的资讯靠脑子记,偶尔做点笔记,相比之下,与人交流获取的信息记忆会更牢靠。强调田野作业的学问,都需要有较好的记忆力。直到30年前,我做田野调查的时候还没有录音笔,照相机也是胶卷的,要省着用。进入田野,最可靠的除了自己的体能、脑子,就是笔和本。到偏远地区做田野调查,需要多带几个本子几支笔才够用。后来的田野调查在这些方面便利了很多,对记忆力的要求也降低了。
现在我接收新的资讯,主要是靠每天看报纸和电视新闻,每隔一段时间要上网看一看学术动态。做学问闭目塞听是不行的,尤其是搞民间文艺研究的人,不了解人民的真实生活状态就不能继续做好这个学问,学术生命也就难以延续。几十年的田野作业养成了采风的习惯,我出门散步总愿意和陌生人交流——打扫卫生的清洁工、看护老人孩子的保姆、商店的售货员、运动场边休息的学生,都是我调查采访的对象。通过交流沟通可以充实自己对社会现实的理解,也能避免注意力的过度收缩,民俗学者绝不能把视线从田野中移开。当然,也会遇到一些想了解而不得的情况,比如快递员的状况,他们实在是太忙了,即使想粗略了解他们的生活,日常的漫谈式访问也不够用,需要开展深入的田野调查。
记者:要对快递员进行田野调查,“田野”是否不仅指向农村?
陈子艾:是的。很长一段时间,中国民俗学确实是以乡村文化研究为主,寻找中华民族的文化根源,这一传统是由学科发展的历史背景决定的。在世界范围内,也有一些国家的民俗学曾以乡村为空间、以过去为时间界限,深受“文化遗留物”观念的影响,有研究古老、原始民族的倾向。在现代民俗学和民间文学的学术话语中,“民”或“民俗”长期作为现代文明或城市文化的镜像和“他者”,在这样的学术旨趣下,民俗学很难贴近真实的日常生活,还面临着研究对象日渐消亡的学科危机。中国民俗学的先行者意识到城市之于民俗学的重要意义,我的老师钟敬文先生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提出,应重视都市民俗研究。随着城市民俗学兴起,民俗学从传统转向当代,关注对象从乡野之民扩及整个社会的普遍成员,因而当代民俗学的田野指向是包含城市的。也正因如此,当国家推动在城乡建设中加强历史文化保护传承时,民俗学研究者、民间文艺工作者可以全面地参与并有所担当。
记者:我国的歷史文化保护传承现状如何?
陈子艾:近些年跑的地方少了,对各地情况的了解大多通过二手资料,缺乏亲身的体验,所以对这个问题没有发言权。但是,我对于国家城乡历史文化保护传承体系的建设保持密切关注。这个体系的主体和依托是具有保护意义、承载不同历史时期文化价值的城市、村镇等复合型、活态遗产。保护对象主要包括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传统村落)、街区和不可移动文物、历史建筑、历史地段。同时,强调对工业遗产、农业文化遗产、灌溉工程遗产、非物质文化遗产、地名文化遗产等的保护传承。
目前,国家在加强制度顶层设计,建立分类科学、保护有力、管理有效的城乡历史文化保护传承体系,不仅完善制度机制政策、统筹保护利用传承,做到空间全覆盖、要素全囊括,既保护单体建筑,也保护街巷街区、城镇格局,还保护历史地段、自然景观、人文环境和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且特别强调,要着力解决城乡建设中历史文化遗产屡遭破坏、拆除等突出问题,确保各时期重要城乡历史文化遗产得到系统性保护,这些都将为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提供有力保障。
记者:民间文艺工作者在历史文化保护传承中能够起到什么作用?
陈子艾:历史文化需要弘扬,在保护基础上加强对各类历史文化遗产的研究阐释工作,多层次、全方位、持续性挖掘其中的历史故事、文化价值、精神内涵,是我们民间文艺研究者的责任。而在加大宣传推广力度,组织开展传统节庆活动、纪念活动、文化年等形式多样的文化主题活动方面,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及其依存的文化生态,发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社会功能和当代价值方面,专业人员的作用也都有着巨大发挥空间。民间文艺工作者对于国家的相关政策应当熟悉,这样才便于发挥专业优势,保持专业视角,把自己的力量融入国家大力推动的历史文化保护传承工作。
民间文艺工作者的专业优势,有利于我们准确把握保护传承体系的基本内涵,对基层认识不到位,或者未能确保国家有关政策落到实处的问题,可以通过多种渠道及时发声,成为历史文化保护的监督力量。国家提出,要加强高等学校、职业学校相关学科专业建设;加强专业人才队伍建设,建设城乡历史文化保护传承国家智库;开展技术人员和基层管理人员的专业培训,建立健全修缮技艺传承人和工匠的培训、评价机制,弘扬工匠精神等要求。在这些方面,我们同样拥有专业优势,可以有所作为,为历史文化传承提供助力。
记者:您年逾九旬,目前在做些什么?
陈子艾:1998年到今年年初,我的主要精力全部投入了《湘中宗教与乡土社会》这个课题。当年下决心搞这个课题时,我的主要想法是: 湘中是诗人屈原《楚辞》众多诗篇的诞生地,这片当年“巫风甚盛”的土地,经历了2300多年的历史风雨,当今民间信仰状况如何?遗留的巫风具有怎样的时代特点?除了不可避免的“迷信”一面外,还有哪些使其能保留于当今现实生活中的另一面?即或多或少融有其传统因素的民间宗教信仰现象,在当今的现实生活中,在心理调适、道德约束、群体凝聚整合、环境保护、经济发展以及古史认识等方面,还能发挥哪些有益于当今社会的功能?当今对它的记录和调查,要怎样才能符合全面、真实、准确的原则?在实践中回答好这些问题,能够为我国社会学、民族学、历史学、文艺学、民俗学,特别是宗教学的软实力建设添砖加瓦。
新世纪、新时代,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与认真落实宪法原则、保护宗教信仰自由的社会氛围日益浓厚,50多位熟悉又热爱乡土文化的乡村知识分子和道士、师公等宗教仪式专家,还有数不清的被访对象以及地方干部共同努力,经过几上几下的修改,终于拿出了200多万字的课题报告初稿。在湖南娄底市和新化县水车镇召开了国际学术交流会,在平等交流、互相启发的基础上,又对文稿反复增补内容、调整篇目,几经修订,形成了由260多万字、上千张图片构成的最终成果。
记者:对于培养壮大人才队伍您有什么建议?
陈子艾:要抢救民间文化,只靠我们有限的专业研究人员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大力培养人才、充实队伍。北京师范大学是中国民俗学、民间文艺学教学和科研的中心之一,聚集了一批实力雄厚的民俗学者,培养了大批民俗学界的专门人才。在人才的选拔和培养中,一定要不拘一格。比如一些偏远地区的少数民族学生,通晓少数民族语言,而英语基础不好,钟敬文先生支持先招进来再补短板的做法,使珍贵的人才不至于被僵化的选拔方式埋没。
自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多民族的宗教民俗学一直是我的主攻重点。为配合授课和培养研究生、进修生、访问学者和留学生的需要,我蹲点调查和走访了20多个少数民族地区,特别是在古梅山地区的研究中,通过发动当地村民、宗教仪式专家、干部和调查报告作者们互动启发、共同学习,培养从未经过学术训练的基层干部和乡土知识分子参与学术性调查和写作,使之成为本土文化研究队伍的有生力量。这项工作很有意义,在田野中播下民俗文化保护传承的火种,同时也照亮了学术研究的进路。
记者:在近70年的学术生涯中,您感悟最深的是什么?
陈子艾:有三条,并不新奇,但还是不得不说。一是牢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要多多深入生活、紧接地气、善于从实际中发现问题,也善于海纳百川地从中外古今的成果中吸取营养,通过自己的独立思考,创造性地回答问题。二是坚持“实事求是”的哲学观、方法论,这是为人和治学的法宝。三是对前人的文化创造要珍惜。在社會巨变的今天,更要抓紧抢救性的记录、保存,这种抢救工作,必须抓紧、再抓紧!时不我待!我们要对得起祖先、对得起子孙。对于先辈遗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特别是古根、古源文化的因子,不能只看到迷信的一面,更要挖掘探究其经历了几千年甚至更长久的时间,还能遗留在当今生活中的生命力之源。
田野民风,袭自远古,朝斯夕斯,念兹在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