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志远
《拾零新集》这本书如朱先生在自序中所言,为“《随笔》文丛”之一种,内容很杂,“有述往事的,有怀故人的,有读书笔记,有给朋友和自己的书写的序,有正正经经的议论,也有和人开玩笑的文章。总之,杂得很”。在这杂多的文章中,我首先爱看的是述事怀人的文章,大概因为这些正是袁枚所说的言情之作。如《遗札盈箱有泪痕》一篇记载,在收到朱正先生寄送的研究鲁迅回忆录的稿子后,冯雪峰先生写给朱先生一封信(1976年1月5日),既对他的正误工作表示肯定和赞赏,“觉得你‘正的是对的,你确实花了很多时间和很大精力,做了对于研究鲁迅十分有用的工作”,又对他文章中的口吻和锋芒提出了异议,“在这种口吻中又流露了你的似乎压制不住的骄傲”“容易引起别人的反感”。出于对朱正的爱护,冯雪峰将稿子转给了好友孙用,二人商议后,决定先将稿子寄回他修改,并曲折述说了这样做的理由。这件事令朱正很感动,他在文章中动情地写道:“冯先生是在知道自己来日无多的时候,把我介绍给他的至交孙先生,托他接着照看了我好几年。”接下来即记述同样素昧平生的孙用先生对他的“照看”,此不多及。1978年12月15日,孙先生致信安慰朱先生:“您二十年来的生活道路,真也经历了千辛万苦!但愿‘严霜烈日都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纸短情长,不尽欲言。”即可看出长者的殷殷深情。在孙用去世多年之后,朱正拆阅孙先生的来信,“仿佛又回到那岁月去了”。“‘身废唯余长者知,那时,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一人这样看重我,关切我,帮助我了。”知遇之感,跃然纸上。挽孙先生诗中“从今请益知何处,遗札盈箱有泪痕”句,即是此文题目的出处。
《曾老与〈鲁迅选集〉》一文记作者与曾彦修先生的交往。我从前读过曾的著作《平生六记》,觉得他是一位忠厚朴实、肯负责任的老先生,这篇文章的记述完全印证了我的观感。曾先生想在他曾任事过的人民出版社出版一套比较理想的《鲁迅选集》,先后邀请朱正、倪墨炎、邵燕祥等先生共襄盛举。他为此撰写了很多篇通告和书信,不厌其烦地讨论编纂体例、注意事项等,从中既可看出老先生的认真和热心,也可看出他对包括朱正在内的晚辈的信任和关照。诗人公刘,江西南昌人,出生于1927年,与朱正先生年相仿、志相近,谊在师友之间。《两面之缘》一文写到两人的交谊,今日读来,倍觉意味深长。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朱先生常在报刊上读到公刘的诗作,“很喜爱,很佩服他的才气”。九十年代在合肥第一次见面,两人“就跟久别重逢的知己一样交谈”。公刘则很看重朱正的著作《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誉之为“董狐之笔”。当然,公刘也表示了不满:“艰窘的写作条件制约着作者的视野和才力,使得本来可以写得更好的书,留下了若干遗憾。”二人可谓互相敬重、惺惺相惜。
朱正在学术界以鲁迅研究著称,这本书的内封介绍也说他是著名的鲁迅研究专家,这个说法自然不算错,集中以鲁迅命题的文章就有六七篇,涉及鲁迅的文章更仆难数。曾听一位朋友转述他讲过的一段有意思的话:我二十多岁的时候研究鲁迅(1956年出版《鲁迅传略》),只觉得他伟大,是仰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研究鲁迅,年龄跟鲁迅一般大,是平视;现在九十多岁了,再看鲁迅,鲁迅成了一个年轻人。——可见鲁迅研究正是他一生的志业,他对鲁迅及其著作很熟悉,很有感情,但也并不盲从。在《知识分子和老百姓》一文中,朱正指出鲁迅对国民性的思考是深刻而辩证的,既看到了病态的一面,也看到了伟大的一面,“他对外国人讲中国的书,认为说得对的,就接受,认为不对的,就反驳。一直到后来他都是这个态度”,也就是实事求是的态度。《鲁迅与尼采——闵抗生作〈尼采遗稿夜读记〉序》写到,鲁迅批判过五四运动,批判过专制主义文化传统,可谓别有幽怀,并借闵著呼吁:“不做一切人的奴隶!——这就是鲁迅对二十世纪中国人的告诫。”
朱正擅長写作交游考,早年撰写的关于李大钊和白坚武交谊的《两个朋友》,就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并曾钩稽史料,完成《鲁迅的人际关系:从文化界教育界到政界军界》这本专著。本集中关于交游的文章计有《傅斯年与周氏兄弟》《孙中山和宋庆龄的婚事》《陈独秀与章士钊》《谭延闿和孙中山的交往——在〈谭延闿日记〉中所见》《〈谭延闿日记〉中的江霞公——给〈鲁迅全集〉寻找一点注释材料》《陈独秀和鲁迅周作人兄弟的交往》等,收得多且精彩。
朱正写文章有个特点,就是太史公说的“述往事,思来者”,说的是过去的人和事,着眼的则是当下或者未来,集中多篇文章很有警世的意义。
说到史料,集中《史料与史料学》《“精品”成书记》两篇很值得注意,在我看来,这两篇不啻朱正的“夫子自道”,最有读书治学的方法论意义。在引用了傅斯年“史学便是史料学”和刘知幾“史有三长:才、学、识”的名论之后,朱正指出:“只有对史料作了深入的研究,才能够说是入了史学之门。”“没有在长时间里积累广博的知识,治学就难免空疏,就如同木匠没有木料和工具一样。”基于以上认识,朱正对包括沈志华教授主编的《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在内的三部解密档案集进行了深入的阅读和研究。一方面,他充分肯定这些档案的价值;另一方面,凭着他广博的知识和渊博的学养,当然,也借助各种工具书,发现这些档案中存在不少误译、误注的地方,因而撰写文章解“解密”。这些研究成果得到了主编、责编和出版社的高度认可和重视,并结集为专著出版,即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出版的《当代学人精品·朱正卷》。“北地三才”之一的邢邵曾说过“日思误书,更是一适”的话,朱正也在《史料与史料学》文中说:“我以为阅读这些有缺点的译文,对于读者也是一种史学的训练,要能够在这些缺点错误后面看出它没有正确译出来的本意,看出它的价值、它的重要性来。我就是以这种态度读这些书的。”二人当可相视一笑。对于朱正的这些工作,他的好朋友邵燕祥先生撰写《勘误的学问》一文,总结也呼应了朱先生的治学之道:“他重视史料的积累和辨别,进而对史料深入研究,正是这样一步一步地入了史学之门。”记得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赵园先生在一次访谈中说:“有人推许朱正为当代‘朴学大家,怕的是朱后无人。”言外有颇多感慨。“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面对朱正走过的这样一条实事求是、无征不信的朴学之路,晚辈如我者除了景仰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