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国
羡鱼耻
早饭后,孟浩然无事可做,来到山脚下。一位老者,戴顶大斗笠,背一个大鱼篓,扛一根丈余长的鱼竿,嘴里似吟非吟,似唱非唱,精神抖擞,脚步悠闲。一只大白鹅紧随其后,昂首挺胸,步伐稳健,霸气十足,“欧,欧”,比老者有风度得多。
“老人家哪里垂钓?”孟浩然紧走几步跟上。
“湖里。”老者声音低哑,满是沧桑。
反正也无事,孟浩然跟着老者来到湖边。秋水暴涨,与岸齐平,洞庭湖巨浪翻滚,冲击震撼着脚下的堤岸,巍巍岳阳城似也在整个地颤抖震荡。放眼北望,水气蒸腾,烟波浩渺,让人分不清何处是湖,何处是云梦泽,何处是天与云。
“老人家,如此水势,哪里钓得上鱼?”巨浪声中,老者似是没有听清。孟浩然跟近几步,提高音量再问一遍。
“哦,任他巨浪滔天,总有风平浪静处,总有可钓处。”老者依旧以自己的节奏往前走。
“总有风平浪静处,总有可钓处。”孟浩然不由慢下脚步,低头回味老者的话。好一会儿,等他抬头,眼前是一大片茂密的芦苇,老者已不见踪迹。孟浩然踮脚张望,不敢进入,他听说芦苇丛容易使人迷失方向。“欧!”是大白鹅,还把大白脑袋从芦苇丛中探出来,高傲地看一眼孟浩然。孟浩然急忙走进。老者蹲在岸边,大斗笠将他整个地罩住,不注意看,以为只是一顶斗笠。老者提竿,一条鱼吊在竿下,扭着身子,胡乱蹦跳。
“好大一条鱼!”孟浩然不由惊叫,站到老者身后。这是一片港汊,三面是茂密的芦苇,背风,水清,波轻。孟浩然学着老者的样子,蹲在一边,想起“风起于青蘋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原来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老者不时提竿,每提一次,就有一条鱼出水。每一条鱼出水,孟浩然就会惊喜地叫一声。
“你没有事吗?”声音从斗笠下传来,“我一个钓鱼的,你陪着我,可不值当哦。”
“没事,没事。”孟浩然嘴上应着,心里却不由得琢磨起老者话里的话。
“没事?还是没找事?”老者又提起一条鱼。
“没……”孟浩然吃惊非小,老者何人?为何句句话里有话?句句似乎都在说自己?
孟浩然早年就有心出仕用世,几年前也曾做过小官,但很快发现这官场暗流涌动,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瞬息万变。他想有一处净土静界,不受搅扰,不关是非,安心办好自己的差事,再读点书,作点诗文,看点山水。然而,自古哪里有这样的官场?盛世大唐也没有。于是他辞官退隐,一度也随心所欲地放浪形骸于山水,可是心终究还是那颗用世之心,看似淡了,却只是淡在言语中。如此几载,他左右徘徊,庸碌无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耕者有其入,仕者有其绩,隐者有其修。就像现在,同样的光阴,老者已收获半篓鱼,他还只是两手空空的看客,徒有羡慕。
“从来人找事,何处事寻人?”老者仿佛入化,连声音也是静的。
“找事?找事岂不是求人?”
“不求人,待人求?历朝历代,俊才人杰者众,今日大唐更是不可计数。”风吹偏了斗笠,老者微微倾两下头,斗笠恢复端正。
孟浩然分明地感觉到老者绝非普通渔人,起身施礼:“请老先生指教。”
“哦,你已迈出第一步。”斗笠下似有一丝笑意,“你当继续,遵从心愿。”
“老先生,在下有一忘年之友,虽往来之日短浅,但也曾对我有爱护之意。如今他身居高处,在下有心……却又……”
“当年等同,如今悬殊,你是放不下身段咯?”
孟浩然恭恭敬敬一鞠躬:“老先生,我当如何向他迈出第一步?”
“斯景斯情,岂不妙哉?”风渐小,风向却有变,港汊里水浪渐大。老者收竿,背起鱼篓,从芦苇丛里搬出一只独木小舟,放进湖,和大白鹅一起跳上,鱼竿一撑,向湖而去。
孟浩然看得入神。
“孟大山人,愿你行如所愿,得如所愿……”老者消失于浩渺烟波里,孟浩然还在琢磨那句“斯景斯情,岂不妙哉”。忽然,他眉头一舒,会心一笑,低声吟道: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孟浩然刚想放声大笑,却猛然间满脸通红。
[注]孟浩然,唐代诗人。史载,孟浩然与张九龄有忘年交情,张九龄拜相后,孟浩然向其投赠干谒诗《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意在谋求官职。
曲径幽
晓风残月,晨雾缭缭,百鸟啁啾,流水淙淙。
寺门大开,掩映在繁茂的竹枝和白乳一样的雾气中,如张开的臂膀,随时拥抱尘世来者。入寺,竹密树高,与云雾相缭绕。前看,一轮红日跳跃于山肩,金光四射,遍洒在远远近近的高树顶上。人在树下,有头戴一顶偌大金冠的幻觉。
只有一条小径在竹林里蜿蜒游动,好似没有尽头,或者尽头就是佛的世界。常建不觉有些胆怯。他从没有经历过这种无穷的幽深,他也怕迷失在这没有尽头的幽深里。他想往回走,又怕找不到來时的路。
“施主清晨入寺,就不怕进不得,也出不去?”声音似由竹林发出,又似由天上或地下发出。常建被惊得毛发竖立,老半天才发现是一个和尚,身披袈裟,站在一道拐弯处。常建急忙施礼:“请问大师尊号,大师如何知晓常建到此?”
“老衲怀述,本寺住持。”怀述和尚走过来,双手合十,颔首,“施主尚在寺外,林间鸟雀即已传递信息,老衲这才前来引路。”
常建跟随怀述和尚在竹林里好一番前后左右地穿插,终于走到小径尽头。
尽头在山下。山下一涧,涧水下泄,声响泠泠,清脆激越。涧旁有一石潭,两丈的直径,潭水伸手可取。潭中游鱼众多,大大小小,形色各异,追逐、呷哺、优游、静浮,各有各的自在,各有各的乐趣。阳光斜射,鱼影倏忽往来,交错叠落在石壁石底上。
“大师,此山苍翠巍然,未曾有残缺崩塌之处,焉何名曰破山,寺曰破山寺?”
怀述和尚笑而不答,领着常建向左又转过一片竹林,一间禅房出现眼前。禅房不大,倚山而卧。
“本寺所在,原是一片山坳,乱石林立。百年前,本寺开山师父云游至此地,见此方人众性情乖戾,好狠好斗,常有打斗和死伤,遂有建寺化民之愿。师父多方探察,见此处有山,可倚山建寺;此处皆乱石,建寺而不占田亩。有好心人劝阻,言此处建寺将百倍艰难。师父笑道:‘破山立寺,以山石填乱石,一举数获。因之,师父将自己法号取为‘破山。此后六十年间,破山师父俨然愚公,与数僧人、信众叩石垦壤,填石造院,种树栽竹,终于寺成。破山师父八十六岁圆寂,信众为感念其功德,将寺取名破山寺,山为破山。”
“我在此地盘桓多日,但见民风纯朴,百姓和善,原是破山师父之功。”常建静静地看着怀述和尚,进入沉思。
鸟雀越发喜悦,由竹林飞到禅房上,炫一阵歌喉;又追逐打闹到涧水边,击一些水花;最后在石潭上悠悠盘旋,照一照影儿,忽然一溜烟儿扎进竹林里。
“大师,常建有心……”
“阿弥陀佛。”怀述和尚轻声打断常建,“施主能诗,何不为小寺留一首?”
常建欲推辞,一名小和尚已捧来笔墨。常建道一声“献拙”,提笔,稍作思考,在禅院墙壁上缓缓写道: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好诗,好诗。”
“大师,常建虽身处尘世,然心在……”
“施主之心,不在佛门。”
“大师此话由何说起?”
“施主的诗。施主眼中有光,有影,也有花;耳中有钟磬,有鸟鸣。耳目及物甚多,何以心空?老衲方才已细说本寺来历,施主可知破山师父当时建寺之艰?我等代代弟子护寺之难?”
常建急忙张嘴,又缓缓闭上。
“凡欲皈依佛门者,一为寄身,二为宿心,唯宿心者能成我佛弟子。寄身者不可,盖因其尘世遇挫,失意心冷,故而生发寄身佛门之心,然此心仅为暂时,并非长久。施主年近半百,想必也是如此吧。”
常建不由得低下头。
“尘世、佛门,皆为渡济、造福众生。施主若有此心,又何必计较身在何处?”怀述和尚双目微闭,喃喃而语,“佛门幽深,远甚于曲径。施主方才幽幽曲径都怯于走成,又何必强求皈依?”
“大师所言极是。”常建抬起头,眼眶里有点点泪光。
“施主少小即诗名在外,聪颖过人。老衲万望施主归去尘世,振作精神,不负此生,不负众生。”
“谢大师点化。”常建向怀述和尚恭恭敬敬地一鞠躬。
[注]常建,唐代诗人。史载,常建仕宦不得意,长期来往于山水名胜,后隐居。
云深处
转过这条山路,忽然云雾沆砀,白茫茫几乎连手也不可见。差点撞上了才发现前面有一棵树,是松树。树龄有千年吧,树干四五人才能合抱,树皮龟裂斑驳,沟壑蜿蜒。裸露的根有三条,最粗的有人的大腿粗,遒劲起伏像一条龙,摇摇摆摆地斜穿过脚下的山路,一头扎进路边的山脚下。树冠盛大繁茂,如巨伞。众鸟在枝叶间欢快地鸣叫。
“时越千年,该是送别多少鸟雀、倾听多少人声、见证多少沧桑世事?”贾岛轻拍那片被人的手掌摩挲得光滑油亮的树皮。一阵风起,漫天的云雾一散而空,鲜红的太阳跳跃在东山头上。贾岛还没转过身,又一阵风过,水雾白云重新集来。“人生一甲子,如浮云一朵,倏忽地来,倏忽地去,何苦碌碌营营?何若清风明月、山肴野蔌相伴,散淡过平生?”
“谁在说话?”一个稚嫩的声音穿透云雾而来。
“俗人贾岛。”贾岛走向声音的方向,直到跟前才看清是一个童子,“小师父,云深师父可在?”
“不在。采药去了。”
“采药?云深师父是得道高僧,讲经传道,普度众生,不在寺里传经,却去山中采药?”
童子乜一眼贾岛:“我家师父说了,讲经传道,度众生之心;治病救人,度众生之身。师父还说,身乃心之宿,心乃身之本,身心和睦则人平,不和睦则……嗨!说了你也不懂。”
“贾岛不懂,故而前来请教云深师父。小师父,云深师父何处采药?”
童子斜昂着头,向近旁的山努努嘴:“这座山上。”
“这座山?”贾岛似有不信,“我一路绕此山而来,未见有上山之道啊?”
童子将贾岛一通打量,不无轻蔑地说:“毕竟年纪不大,路走得少。你就没听说,世上原本无有一条路,全由人足践踏而出?尤其我家师父,所走之路,全是无路之路,不论高山巨谷、名川大河,我家师父一到,一走,路自然现出。”童子说得眉飞色舞,得意扬扬,“你来请教我家师父算是找对了人。说说,找我家师父,何事之有?”
“小师父,等见到云深师父再说吧。你告诉我,云深师父何時归来?”
“不!知!道!”童子的转变很快,不高兴也全挂在脸上,一纵身爬上大松树,倚靠枝间,似自言自语,“慢慢等吧。我家师父有时半夜归,有时三五天、十天半月也不归。”
“好吧,与小师父说也无妨!”贾岛站在树下,仰天一叹,“贾岛幼时有志读书成才,以期福泽百姓,护佑大唐。然贾岛出身贫寒,为读书求学吃尽辛苦,终因无好书无硕师,至今一无所成。与贾岛同龄人,或成家立业,或科场登第。唯有贾岛,如今读已无望,家也凋敝,连身体也虚弱不堪。”贾岛一口气说得气喘吁吁,冷汗直出,“贾岛有心皈依,却不知云深师父可否开恩。”
“施主进寺歇歇吧。”童子从树上跳下,脸上显出悲悯之色。
“谢小师父好意!我就在此处等待。”贾岛从袖间拿出一卷书,站在树下看起来。
童子进寺给贾岛端来一碗水:“你今天怕是等不到我家师父的。我刚才并未诓你,师父这次上山带了三块炊饼,一块炊饼够他吃两天,你算算得几天才能回来?”
“哦,那贾岛改日再来。”贾岛合起书就要离开。
“再来也不一定见到。我家师父闲云野鹤,行程无期。施主要不上山去寻?师父每次都从这里入山,由近及远,此时或许就在近处山头上。”
贾岛顺着童子手指的方向向上看,但见云雾依旧,一棵树也看不到:“云雾深重,贾岛的身体,恐怕……”
“我家师父说,心勇自然身勇,心到即能身到。”童子忽然双手合十,满面庄重,“施主回去吧。你心未到,即便见到师父,他也不会收你。”
“小师父何来此话?”
“施主心不在佛,在儒。即便师父收你,你不久也会入世返俗。”童子瞄一眼贾岛手里的书,微微一笑。贾岛低头一看,一本《论语》已被他翻得破旧不堪,不由脸色一红,急忙向童子致谢、告辞。
“施主何不留诗一首?”童子又露出调皮之态,“留下诗,师父说不定就会让你见到。”
贾岛点头,踱步,吟诵: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嗯,诗还不错。”童子很老成地说。
[注]贾岛,唐代诗人。史载,贾岛早年数次应试均不及第,生活穷苦,被迫出家为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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