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短篇小说)

2024-03-19 05:07言隹推荐人:黄钰萤
作品 2024年2期
关键词:动物园暴雨

言隹(香港中文大学) 推荐人:黄钰萤

推荐语:黄钰萤(香港中文大学)

故事以大雨和无人认领的彩票为开端,是非常巧妙的设计。作者一方面为父亲下岗这件事提供了一个相对宏大的历史背景,另一方面以非常短的篇幅交代了南方县到底是怎样细小而沉闷的地方,留下一个问题:在这个小地方里,如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到底裹着怎样既微不足道又非常沉重的人生?除了作为“我”及一家重要的回忆场景之外,大雨、彩票以及后来的动物园也是运用得当的伏笔。这三件事对故事的重要性在后来才慢慢被揭开,这些看似宏大及非人性的事件、地点与“我”的生命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有的线都收束到父亲身上,为这些“大事”一下子增添了感情的重量。这是一篇设计得相当精致的故事,叙事巧妙而不失真挚的感情,语言运用富有生活气息,实属难得。

01

一九九几年的夏天,南方县发生了三件大事。六十八年来前所未有的特大暴雨冲垮了横江大桥。暴雨来的那天晚上,南方县开出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彩票奖金,八千万,无人认领。第三件最重要,我爸下岗了。

在暴雨前的三天,我爸光荣下岗了,丢了铁饭碗。我妈先是沉默,石像一样直愣愣地看着我爸,希望我爸和往常一样开了个玩笑。但是我爸那次没有笑。我妈是个裁缝,她有裁缝的直觉,谁家男人出轨和谁家堂客婆婆不和,和量体裁衣一样,她扫两眼就知道,这是我妈后来跟我说的。当时她正在找她的老花镜,我赶紧递给她。她慢慢戴上眼镜,双手平搁在缝纫机木板上,目视前方,好像在想什么细节。一辆拖拉机乌拉乌拉地拉着一车鸡仔路过,“库达库达”,一大股鸡屎味扑面而来。我妈说,都是命咯,能有狗屁办法。我爸下岗之后,我妈把我爸的深蓝色工服全都洗好,齐刷刷晾在了门口,一桶接一桶的水染得乌黑。拆掉线,长袖裁成短袖,断掉的袖子拆成抹布,剪碎了就做拖把,大点的就铺在厕所门口当迎宾毯。

这些再也无用武之地的工服很快派上了用场。在那场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雨中,我家住的菜市场被水淹了。暴雨一个劲地往里灌。门口的下水道坏了,水越涨越高,根本无处可去,往家里侵袭。屋子里的空气寒冷得有一朵看不见的乌云。雨声越来越大,没人注意到电视机的彩票开奖。我妈忙着在窗子缝垫毛巾抹布,水顺着毛巾流到下面的水盆里,啪嗒啪嗒,整个屋子像漏水的山谷,回音不断,洗脸盆,洗脚盆,洗菜盆,接满了,就倒进储水的大水缸里,装不下的就冲厕所。整整一晚,我妈疯狂拖地,想把水扫地出门。我爸把家里的贵重电器都给罩起来,搬离地面。

水势滔天,我妈裁缝铺里的布被我妈像财神爷一样抱在怀里。我爸说,后来我妈生我抱我都没有这么用力。我爷爷命不错,暴雨前十天阎王爷就收走了他,在家里的床上,半句话没留,眼睛闭上,双手平放在胸前,嘴角还带着笑。这一点像是我爸杜撰的,不过我也毫无根据,毕竟我从来没见过他老人家。满打满算,活到七十八歲,寿终正寝,爷爷那抹神秘的微笑像是在嘲笑十天后的暴雨,自己早已脱身,去往极乐世界。棺材下土,埋在山上,一览众山小,除非五雷轰顶加上特大泥石流,不然他老人家大可以高枕无忧,长睡不醒。

电闸关了,屋内外漆黑一片,南方县原本只有一条流过大桥底的江,离我家很远。现在整个县汪洋大海,没卖掉的白菜、西红柿和大西瓜与洪水上下起伏。我爸握着手电筒往外勘察情况时,看到水面上浮着一个盆大的黑东西,有手有脚,才发现是只乌龟。我爸赶紧到厨房一看,果然,他前几天菜市场买的食材,不知怎么就跑了。那只乌龟就在我爸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漂走了。

我爸边修电风扇边跟我说。我坐在他组装的矮木凳上啃西瓜。这台立式电风扇是暴雨前一周买的,骆驼牌的,我爸兴高采烈地从超市载回来的,被我妈数落了一顿败家子,家里明明就有台式的电风扇,是我妈的嫁妆,青蓝色的,座架上画着观音菩萨。我妈炒了三天的咸菜来惩罚我爸的“罪孽”。后来回忆起这场暴雨,我妈开玩笑说我爸在天台抱着这台电风扇就像抱别的女人。

这台电风扇的岁数比我还大,按我爸的理说,我该叫它声哥。我嗤之以鼻,继续用西瓜皮涂脸,西瓜水糊在脸上黏黏的,和南方县的夏天一样。只有风扇的扇叶哗啦啦转着,我盯着盯着,视线模糊起来,好像要把我拉回那个下暴雨的夜晚。

02

在我印象里,我爸总是坐在高高的柜台后,伏在桌子上捣鼓各种电器,有时候是电风扇、电视机、座机、照相机,他的头埋在大大的工具箱里,双手从不停歇。他的手很大,和其他男的不一样,他的手指细长,比我妈的更像女人手。我爸的手很厉害,在他手里,没有什么是修不好的。除了那块不准时的怀表,暗金色,看起来沉甸甸的,在我爸手里轻飘飘,像一片羽毛,已经没了光泽。几乎每天晚上我爸都在修那块不准时的表。

小学的暑假,某天半夜起夜。外头亮着个橘色灯泡,我爸低着头修那块怀表。我走过去,趴在柜台上,安静地看他换掉生锈的零件,又装上新的零件,拿针尖大的螺丝刀转来转去,声音在屋子里打转,走不出去。身后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钟表,塑料壳的圆钟,方形的电子表,铁皮的闹钟,小球摆来摆去的木质座钟,还有个会报时的超大落地钟,靠墙站着,每到整点就吐出一只会旋转的彩色小鸟,还会唱歌。它白天不报时,半夜报时,彩色小鸟唱歌的声音刺耳得像粉笔画在生锈的黑板上。所有钟表的时间不一样,嘀嘀嗒,走的速度也不同,有的转完一圈,其他的还只转了半圈,还有的原地不动,生了根。短针像龟兔赛跑里面的龟,每次只挪一小格,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还有一架最奇异的钟表,是倒着走的。那个时候,我晚上躲在被窝里看金庸,渴了就爬起来去倒水,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脑子里想到会不会是什么江洋大盗。鞋拎在手上,脚踩在地上凉飕飕的,猫腰扶着墙壁走,直到我辨认出声音由一个钟发出,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下来。厕所昏暗的光线下,我隐约看见这个钟的指针正倒着走,走得很慢,很慢,每走一格就会发出“啪嗒”的细微响声。困意袭来,我喝完水就摸回去睡觉了,隔天就忘记了。小的时候,什么都会惊奇,也什么都忘得快,快乐也是,烦恼也是。只是这个昏暗的响声,一直到我成年之后,却越发清晰。

白天客人会取走自己的钟表,坏了就拿来修,修好了继续用,直到坏到不能修,就丢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我爸路过,看到外观还可以的钟就会捡回来,擦一擦,把能用的零部件拆下来,再擦净,恭恭敬敬收在大工具箱里。有些钟再也没被人取走,那台倒走的钟,一直搁在柜子的最上面,指针落满了灰,一动也不动。

据我妈的讲述,我爸下岗后,不能就这么闲着,得找点事做,就开了个修理铺,再后来我出生了,我爸又把修理铺升级到修理店,我就是在这个柜台上长大的,我妈一手拿针,一手把线头往嘴里含一下,穿进针去。我问,我爸从小会修东西吗?我妈突然停下来,想起了什么,那座塌掉的大桥就是你爸原来的工厂建的。她说这话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说今天的菜价。我爸原来的工厂,就是我爸下岗之前的单位。我爸是个桥隧工,例行检查的时候发现桥梁有点防洪问题,他还没来得及上报,下岗的通知就来了。紧接着,桥就在暴雨中塌了。暴雨之后,那家大型工厂在一年内就倒闭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妈回忆道,那座桥刚建那会,一看就是豆腐渣工程,两个月建好了,能不偷工减料吗?我爸下岗后,还想着上报发现的问题,几次到厂子里去都被拒之门外,在保安室留下的条子也不知道有没有被看见。

塌掉的大桥已经找不到当年的痕迹了,从我记事以来,大桥就在那里。每回我爸骑摩托带我过桥时,他的后背都会立得特别板正,他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我爸这么大个人也有心事。那时我才刚上小学,二○○三年。我家开了电话亭,蓝色的,很好看,就在我爸的电器修理店前面,像一个士兵一样,我爸目光炯炯,说这是财神。我妈接了一句,能赚八千万吗?我爸不说话了,他一不高兴就不说话,我妈见状,就说我们家人都身体健康就好。上高中之后,这座蓝财神就倒闭了,人人都用上了手机,我爸也不例外。我存钱罐里的硬币就再也无见光之日了。有段时间,我痴迷于在电话亭打电话,瞎按一串数字,电话会被不同的人接起,接电话的老人比较多,也有的是小孩,但大多时候,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却坚定地相信,接电话的人来自过去或未来,还把我对未来的想象写进了日记里。

我太想长大了,我在日记里写道:这样我就可以拥有自己的手机,我可以发短信给隔壁班长得最白、成绩最好的男生,让他猜猜我是谁。我可以每天躺在床上,睡到太阳晒屁股,看一整天的小说。

03

二○○八年奥运会的时候,南方县开了第一家动物园。

我的期末考一塌糊涂,书包里装着七十八分的英语卷子,胆战心惊地走进我爸的修理店,想找他签字。我爸正在修邻居的电风扇,看到我来了,抬头看我笑一下,放下手里的家伙,高兴地捏着手里的两张粉红色的票券挥舞,说带我去动物园。我没有把卷子拿出来,我不想破坏我爸的兴致。

动物园里其实什么也没有,除了贵得吓人的雪糕。好奇怪,印象里,南方縣的夏天永远是炎热的,哪怕下完雨,也只会凉爽一阵。尘土飞扬的街道,没有垃圾桶,所以到处都是垃圾桶、纸箱子和瓜果香蕉皮。头顶黄毛的男生在商店门口抽烟,商店老板大吼“滚一边抽去”,我和黄毛都吓了一跳,黄毛飙了两句脏话,走开了。商店老板是个秃头胖子,脸型有点像《西游记》里的如来佛。我叫他庞叔,他是我爸唯一的朋友,比我爸晚一批下岗,每次见到我都塞给我一根橘子味的棒棒糖,双手撑在玻璃柜台上,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叫声,他总笑眯眯地问我考得怎么样,要不要替我爸给卷子签名,我骄傲地说我已经学会了我爸的签名,不劳烦他老人家了。他拿过计算器,在上面瞎按,“零零零零零,归零”,机械女声显得更加冰冷。也不知道为啥,庞叔的眼神竟然有些落寞,我看着他油亮的头皮,满心羡慕他不用顶着一头像块脏抹布的长头发。

庞叔的胖手按了一阵计算器,觉得无聊,又问我动物园好玩不,我吞了吞口水,说全是好吃的,鸡,鸭,猪,牛,兔子,青蛙,还有三个月大的小羊,对着我咩咩叫。庞叔突然大笑,露出一口天天嚼槟榔的黄牙,说你也太残忍了,不像你爸的女儿。我也笑,说我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门口的冰柜里拿根碎冰冰,说我爸付款。庞叔说,你爸救了我的命,别说冰棍了,你想吃龙肉,庞叔都给你搞来。

后半句是哄小孩的,前半句是真的,我爸的确救过庞叔的命。那场旷日持久的暴雨,整个南方县陷入了海底。地势低的地方沦为海底,庞叔的腿被死死压在倒下来的门下,是我爸用尽力气把他弄了出来,但是错过了去医院的时机,庞叔的腿留下了后遗症,走起来一拐一拐的。长相欠佳,光头,还瘸腿,就一直打光棍,开小商店糊口。他说他是看着我出生长大的,我出生那天,晴空万里,天气好得一塌糊涂。我名字里有个“晴”字,我爸我妈都希望我未来的人生都能是晴天。

庞叔经常对我说,你爸啊,是个好人,就是运气不好。我不明白庞叔说的“运气不好”是什么意思。

我上高中,我家从菜市场搬了出来,住进了两居室的电梯房,离菜市场不到一公里,但好像换了一个新世界。搬家的时候,我爸跟庞叔借了辆大的三轮车,把木沙发、木桌、木柜、木凳整齐地码在了车上,最后抱着他心爱的电风扇上了车,让我坐在后面好好抱着“我哥”。

之后的生活,像这辆快要散架的三轮车一样颠过去了。我爸和我妈照常小吵小闹。隔壁班长得最好看的男生高二保送清华大学了,我还在中游游来游去,自以为逍遥,其实是不知道该去哪。我爸带我去动物园,这是我第二次去动物园,但我爸已经去过很多次了,粉红色的票券装了一个小铁盒。那天早上我把头发洗得很干净,欢欣雀跃地用零花钱买了一根“天价”的雪糕带进去。走到走兽区,隔着四五米远的距离,我眼睁睁看到,被保送的男生和一个漂亮女生在一起,对着开屏的孔雀,笑得花枝乱颤。大夏天,雪糕化了,滴在我手上冰凉的,我一口含在嘴里,把棍丢了,又甩甩头发,大步流星跨出了动物园。我爸过了好一阵才发现我不见了,出来时看到我蹲在动物园门口的树下。我抱着膝盖骂我爸,心里却空落落的。又是夏天,手上黏糊糊的,头发打绺,全部粘在后颈窝,闷热死了,阳光打下来,路面滚烫,眼前白花花一片。我爸拍拍我,我扶着膝盖想站起身,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回家后,我把头发剪到齐耳,洗头只要五分钟,每天六点起来背单词,我妈平时让我别熬夜看小说,现在让我别熬太晚学习。冬天上学路上冷,我妈就会给我兜里揣一个滚烫的煮鸡蛋。高考结束最后一门考试,我爸站在校门口等我,带我去肯德基庆祝。那时我已经和我爸一般高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去动物园。我坐在我爸的摩托车后座上,拉着他的衣服。反光镜里的他看起来苍老了好多。他突然说,你长大啦。我“嗯”了一声。以前也是我爸骑着这台女士摩托车载我出去玩,再回家。那个时候我才四五岁,站在摩托车的前座上东张西望,唱幼儿园学的“小螺号,滴滴地吹”。

动物园扩建了,比原来要大很多,多了三只猴子、五只猩猩和一只海豚。我爸给海豚拍了最多的照片,我爸说海豚是海洋里最聪明的动物。这只海豚游来游去,看到有人来了,就游到玻璃这边来。黑黑的眼睛,嘴巴向上弯成一条线,我突然觉得有点难过。我对我爸说,聪明有啥用,不还是在这里吗?我爸把手放在玻璃上,凑得很近,没听见我说话。

我如愿地长大了,成为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南方县的榜眼,红色横幅在我妈的裁缝店门口挂了好久,去我爸修理店和我妈裁缝店的人越来越多,都是给自家孩子取学习经的,我妈可骄傲了,缝纫机踩得嘎吱响,嘴像连珠炮一样。我爸更高兴,比我还高兴,录取通知书一到,他就放下手里的工具,擦了擦手,接过录取通知书,一字一句念了出来,笑得合不拢嘴。来我爸修理店讨好彩头的人也不少,但我爸一修东西就不说话,客人悻悻而返。我去了祖国的心脏北京上大学。我爸比我还高兴,他口头给我列了一份清单,先去天安门看看升旗,然后去爬长城,这样你就是个好汉了。我说我不爬长城也是好汉。我爸没理我,继续说,你再去故宫看看皇帝跟我们老百姓住得有啥不一样。我说你在手机上就可以看到啊。我爸说,那不一样。我妈接道,那是,风水不一样。

这份清单的最后一项是,去海洋馆看鲸鱼,因为我们县城的动物园没有。我回复我爸,海洋馆也不会有鲸鱼,鲸鱼很大的,海洋里最大的生物。我爸的语气听起来很失望,闲扯了几句,我说我要和同学去逛街了,这里晚上的商场都开门,还有吹空调的电影院,比咱们县影剧院的座位软。我爸说,你多注意安全,然后说他去修庞叔的手机了。

我去了海洋馆,没有看鲸鱼,我去看了海豚,很多海豚。整个泳池大得看不见尽头,海豚就在我头顶游过。还有海龟,慢慢地划水,从玻璃壁上过去。我看了很久,突然想起小时候半夜看到的倒走的钟。也许是一瞬间,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断了。后来我拍了很多照片,洗出来都寄了回去。

再后来,我毕业了,在北京找了份工作,每年春节和国庆回家一趟。每天陀螺一样连轴转。记不清多少次下班已是深夜,出租车车窗外的夜景依然灯火通明。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南方县的夜晚,太阳落山,鸟回巢,整条街道都暗了,菜市场安静下来了,我要回家吃饭了。吃完饭,窗外漆黑一片,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个世界好像就剩了我们的屋子。电视机里放着新闻,碗里的饭粒陌生起来,突然纳闷道,为什么我在这里?我妈好像没有听到,端着碗等天气预报。我愣愣地看向我爸,我爸也看着我,他快吃完了,停下手里的筷子。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我就是想问,我就是想不明白,我以为我爸会像平时那样跟我说一堆从心灵鸡汤书上看来的大道理。但是他没有。他想了很久很久,沉默中,这个世界好像就剩下了我们两个,连我手上的饭碗也消失了。这段记忆,已经不够清晰了,我想不起来我爸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

04

我妈说,我爷爷走的时候,还不知道我爸下岗的消息。我爸是家里的顶梁柱,爷爷奶奶唯一的依靠。我大伯二十年前就杳无音讯,二伯又远在他乡,对爹娘不闻不问。爷爷没了,我爸没有任何表情,联系殡仪馆来拉人,火化,一个人抱着骨灰盒去山上。回来的时候衣服上全是泥巴,我爸说是路滑摔了一跤。最后一天暴雨的晚上,我妈本来已经累得睡着了,突然听到暴雨中有奇怪的声响,像受伤的动物,仔细一看,就着月光一看,我爸的眼睛晶亮得像只耗子,我问我妈为什么是耗子,我妈说我爸属老鼠的。我爸就那么直直地瞪着漆黑的空气,脸上横七竖八的水,喉咙一动一动,小声地吸鼻子,还是被我妈听见了,他的手里捏着块怀表。她拍拍我爸的背,什么也没说。我爸差九分钟就可以见爷爷最后一面了。他刚从爷爷家出来,爷爷还是好好的,就戴着眼镜躺在床上看抗战剧,和往常一样看着看着就眼睛眯上了。

暴雨在晚饭过后毫无预兆地降临,奶奶在我家吃完饭,准备看完天气预报就回去了。奶奶耳朵不好,我妈第一时间听到雨声了,赶紧叫我爸关窗,我奶奶还坐在电视机前看天气预报,侧着耳朵听,其实她根本就听不清。

该死的天气预报,从来就不准,气象局的人都是干粪的。暴雨下的前三天,把一楼淹了,我奶奶抱着爷爷的遗像,抱得死死的。人生哪有什么东西能说得准,我奶奶说。奶奶说村口算命的说她八十六岁有一大坎,过得了就能活到九十九岁,但是她八十七岁走了。我爸说那算命的算不准,我说,他有没有可能是掌管我奶奶寿命的神仙死了。我妈瞪我一眼,别瞎说。我撇撇嘴,神仙为什么不会死?

今年年初,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对面没有声音,有那么一瞬间,时隔十几年,我以为我终于等到了电话亭那个来自过去的电话,害怕漏掉一点声音。过了好一会,那边传来一个很低的声音,是我爸,他说,你庞叔没了。

庞叔去世了,开着三轮车过桥,和一辆运水泥的货车撞上了,庞叔飞出了十几米远,脚上的蓝色拖鞋飞到了树上。我爸后来把这只拖鞋用衣架戳下来,洗干净,穿在庞叔胖胖的脚上。庞叔走的时候体面到脚趾头了,又黑又臭的脚趾甲和手指甲被我爸修得一尘不染,胖乎乎的,甚至还有点可爱。我爸在殡仪馆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告别仪式,参加的人只有我们家三个人。庞叔被围在中间,他躺得从来没有这么端正。我盯着他的头皮,越看越好像没那么亮了,想要跟他说打点油擦擦,可惜他听不到了。庞叔古怪得很,抽烟,喝酒,嚼槟榔,满口黄牙,十句里有九句带脏话,但在我面前几乎没说过。最爱穿的鞋是拖鞋,最爱听的歌是邓丽君和计算器自带的《致爱丽丝》,最擅长的游戏是俄罗斯方块,最不擅长的是超级玛丽。我以前没跟他说,其实我很喜欢他。十八岁那年我前脚都已经踏上去北京的火车了,庞叔一把拽住我的手,说要常回来。他的手很胖,很糙,像块麻布,磨得我有点不舒服,我点点头,就抽走了自己的手。我想起小时候特别喜欢跑去庞叔开的小超市,高高的货架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零食,一排一排用手摸过去,清脆的包装袋声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音乐。庞叔说以后等他老了,就让我来接他的班,想吃什么都随便吃。

我妈一直不喜欢庞叔,他爱说脏话,没上过学。我妈站得离庞叔远一点的地方,突然说,你庞叔这辈子值得。我爸确实救过庞叔的命,但不是我爸说的那样,我妈说,真相是我爸下岗,失魂落魄地在暴雨中走到了大桥上,整个人垂在栏杆边,年轻的庞叔失恋了,站在桥上想要跳河。我爸危急中抓住了庞叔,把他拽了上来。中彩票这件事,我爸也是看报纸才知道的,因为那串号码就是我爸我妈的生日。我问那庞叔的腿怎么瘸了,我爸说,那时因为雨天路滑,他自己摔断的,太丢脸了,就说是门压的。

我妈在旁边说,我爸兜里那张彩票掉了出来,如果当时我爸用手去抓,也许我家从此就吃喝不愁了。可是,我爸最后抓住的是庞叔的胳膊,那张巴掌大小的彩票不知道被风吹到哪里去了,大概已经沉湖,果魚虾的腹了。

我爸后来在报纸上得知,无人认领的彩票奖金是八千万元,被用作县城修建动物园了,南方县第一家动物园。过去的时间里,很多我不理解的事情都有了眉目。

我和我爸并肩站着,我诧异地发现我已经比我爸还高一点,他变得单薄,风一吹,摇摇欲坠。山坡上到处都是杂草,已经立春,还是一如既往的凋敝。我想起之前那个忘记了答案的问题,用肩膀轻轻碰他,问他还记不记得我以前问过你一个问题。我爸说,记得。我诧异道,我还没说什么问题。我爸说,但我一直记得,你问,为什么我在这里?我突然感觉我不认识我爸了,也不像另一个人。我没说话,长久的停顿在空气里凝结又化开。声音传来。

——我不知道。他说。

我在期待什么吗?我也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答案。两个人久久地站着。

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弯下腰把墓前的草拨了拨,我听到了秒针嘀嘀嗒嗒的声音,分针越走越快,时针也越走越快,恍惚间,我爸,年轻时的我爸从我面前冲了过去,身上全是泥水,他急切地要去一个地方。再一睁眼,他已经伏在桥上,紧紧地拉住了那个跳河的青年。他的脸庞上两道清亮的水印子,我看得比谁都真切。

水从天上下来,水流在街道上,盖过路面,水缓慢地行走在无人的街道上,水里有无数个孤独的月亮,我依稀看到,远远的,黑漆漆的夜里,水面向天边去,一片陆地上的海洋,一只乌龟摆动着四肢,不知从何处来,慢悠悠地往看不见的水面的尽头游去。在夜色中游走了。

责编:周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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