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崇祯十七年(1644),大明王朝在北京城漫天的火焰和憔悴的花香里消失了,带着杜鹃啼血一般的哀痛,在人们的记忆里永远定格。它日暮般的苍凉,很多年后依旧在旧士人心里隐隐作痛。
曾写出《长物志》的文震亨,书画诗文四绝,崇祯帝授予他武英殿中书舍人,崇祯制两千张颂琴,全部要文震亨来命名,可见他对文震亨的赏识。南明弘光元年(1645),清兵攻破苏州城,文震亨避乱阳澄湖畔,闻剃发令,投河自尽未遂,又绝食六日,终于呕血而亡,遗书中写:“保一发,以觐祖宗。”意思是,绝不剃发入清,这样才能去见地下的祖宗。
以“粲花主人”自居的明朝旧臣吴炳,在顺治五年(1648)——按照吴炳的纪年,是明永历二年——被清兵所俘,押解途中,就在湖南衡阳湘山寺绝食而死。
对于效忠旧朝的人来说,这样的结局几乎早就注定了。两千多年前,商代末期孤竹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叔齐,在周武王一统天下后,就以必死的决心,坚持不食周粟。他们躲进山里,采薇而食,天当房,地当床,野菜野草当干粮,最终在首阳山活活饿死。他们的事迹进了《论语》,进了《吕氏春秋》,也进了《史记》,从此成为后世楷模,击鼓传花似的在古今文人的诗文中传诵,一路传入清朝。这些文人有:孔子、孟子、墨子、管子、韩非子、庄子、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范仲淹、司马光、文天祥、刘伯温、顾炎武……
“粲花主人”饿死的时候,距离乾隆出生还有六十三年,所以乾隆无须为他的死负责。但来自旧朝士人的无声抵抗,却是困扰清初政治的一道痼疾。他们无力在战场上反抗清军,所以他们选择了集体沉默。他们对旧日王朝的政治废墟怀有悲情的迷恋,却对新王朝的盛世图景不屑一顾。他们拒绝当官,许多人为此遁入空山,与新主子玩起捉迷藏。也有人大隐隐于市,一转身潜入自家的幽花美景。江南园林,居然在这一片动荡不安的时代氛围中进入了疯长期。馆阁亭榭、幽廊曲径里,坐着面色皎然的李渔、袁枚……
康熙十七年(1678),康熙下诏开“博学鸿词”科,要求朝廷官员荐举“学行兼优、文辞卓越之人”供他“亲试录用”,张开了“招贤纳士”的大网。被后世称为“海内大儒”的李颙,就有幸受到陕西巡抚的荐举,但他坚决不从,让巡抚大人的好意成了驴肝肺。敬酒不吃吃罚酒,地方官索性把他强行绑架,送到省城,他竟然仿效伯夷、叔齐的样子,绝食六日,甚至还想拔刀自刎。官员们的脸立刻吓得煞白,连忙把他送回来,不再强迫他。他从此不见世人,连弟子也不例外,所著之书,也秘不示人,唯有顾炎武来访,才会给个面子,芝麻开门。
顾炎武之所以受到李颙的特殊待遇,是因为他和顾炎武情意相通。当顾炎武成为朝廷官员荐举的目标,入选“博学鸿词”科时,他也以死抗争过,让门生告诉官员,“刀绳具在,无速我死”,才被官府放过。同样的经历,还发生在傅山、黄宗羲的身上。
对康熙皇帝来说,等待并不是一个好的办法,但在这个世界上,有时除了等待,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康熙毕竟是康熙,他有的是耐心。以刀俎相逼既然没有效果,就干脆还他们自由,让地方官府厚待他们,总有一天,铁树会开花。
康熙深知,士大夫的骨头再硬,也经不住时间的磨损。时间可以化解一切仇恨,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变成历史旧迹,当这个新王朝欣欣向荣的崭新气象遮盖了旧王朝的血腥残酷,他们坚硬的身段就会变得柔软。
后来的一切都证实了康熙的先见之明,康熙多次请黄宗羲出山都遭到回绝,于是命当地巡抚到黄宗羲家里抄写黄宗羲的著作,自己在深宫里,时常潜心阅读这部“手抄本”,这一举动,不能不让黄宗羲心生知遇之感,終于让自己的儿子出山,加入“明史馆”,参加《明史》的编修,还亲自送弟子到北京,参加《明史》修撰。
死硬分子顾炎武的两个外甥也进了“明史馆”,他还同他们书信往来。傅山又被强抬进北京,一见到“大清门”三字便翻倒在地,涕泗横流。至于李颙,虽已一身瘦骨、满鬓清霜,却被西巡路上的康熙下旨召见,他虽没有亲去,却派儿子李慎言去了,还把自己的两部著作《四书反身录》《二曲集》赠送给康熙,以表示歉疚。连朱彝尊这位明朝王室的后裔,也最终没能抵御来自清王朝的诱惑,于康熙十八年(1679)举“博学鸿词”科,二十二年(1683)入值南书房……
躲进剡溪山村的张岱也没能顽抗到底,在浙江学政谷应泰的荐举下,终于出山,参与编修《明史纪事本末》。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因为它不是一个人的故事,而是一代人的故事。
他们所坚守的“价值”,正一点一点地被时间掏空。
毕竟,新的政治秩序已经确立,新的王朝正蒸蒸日上,“复辟倒退”已断无可能。顾炎武、黄宗羲早就看清了这个大势,所以,他们虽然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如同李敬泽在《小春秋》里所说:“‘大明江山一座,崇祯皇帝夫妇两口就这么断送掉了,这时再谈什么东林、复社还好意思理直气壮?”他们自己选择了顽抗到底,终生不仕,却不肯眼睁睁断送了子孙的前程。连抗清英雄史可法都说:“我为我国而亡,子为我家成。”清朝皇帝也是皇帝,更何况是比大明皇帝更英明的皇帝,而天下士人的第一志愿,不就是得遇明君吗?康熙正是把准了这个脉,所以才拿得起放得下。面对士人们的横眉冷对,他从容不迫。
当这个新生的王朝历经康熙、雍正两代帝王,平稳过渡到乾隆手中,一百多年的光阴,已经携带着几代人的恩怨情仇匆匆闪过——从明朝覆亡到乾隆时代的距离,几乎与从清末到今天的距离等长。天大的事也会被这漫长的时光所淡化,对于那个时代的汉族士人来说,大明王朝的悲惨落幕,已不再是切肤之痛,入仕清朝,早已不是问题,潜伏在心底的仇恨已是强弩之末。
(摘自《故宫的隐秘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