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志鹏
民国时期是北京从古老帝京向近代都市转型的重要阶段。1914年,北京政府在朱启钤的倡议下设立京都市政公所。市政公所一经成立,便立即投入北京城市的规划与建设中,如筹建新商业区、规划铁路、兴建道路、整修沟渠等。在市政公所的推动下,北京城市近代化的进程加速前进。在此期间,北京地区涌现出众多著名的商业场所,位于香厂南边的城南游艺园便是其中极具代表性的一个。本文拟从报刊、档案等一手史料入手,揭示城南游艺园的创办、发展及其困境,并探讨其背后的深层原因。
晚清以降,香厂地区因地处北京南城偏僻区域且地势低洼,环境荒凉、经济萧条。清末民初,随着政府运土填平低洼之处,以及迁入厂甸庙会,设立临时商场,香厂地区逐渐变得热闹起来。随后,成立不久的市政公所又将香厂地区作为城市改造示范新区进行规划建设。对此,史料记载:“京师市区当元二年间日渐衰敝,公所因之益觉模范市区难置缓图。当查香厂地面,虽偏处西南,而自前朝之季,已为新正游观之区。一时市女骈集,较之厂甸或且过之。是可验位置之适宜,人心之趋向,遂于民国三年悉之计划着手进行。”[1]“香厂新市区计划”在之后成功付诸实践。在市政公所的悉心规划建设下,香厂新市区的道路交通系统、排污排水系统、供电供水系统等均得到明显改善。与此同时,市政公所通过标租土地等措施,积极招商引资,短短几年时间,便使香厂新市区成长为集娱乐、休闲、餐饮、购物、居住于一体的城市新兴商业区。
1918年,上海商人刘宝赓经营的新世界商场落地繁盛的香厂新市区。该商场建筑整体高五层,局部高七层,外观新式,室内设置则模仿闻名遐迩的上海大世界,集餐馆、茶楼、戏院、电影院、杂耍场等于一身。新世界的开业,在北京城造成不小的轰动,一时之间,游人如鲫。
新世界的成功,让粤商彭秀康察觉出了香厂新市区巨大的商业潜力。彭秀康不仅是一名慧眼如炬的商人,还是時任政府的国会议员。这样的双重身份让他不仅拥有敏锐的商业眼光,同时还能在与政府打交道时得心应手。1917年,在市政公所的建议下,先农坛北外坛被辟为城南公园。该园地势空旷,景色宜人,与商业繁华的香厂新市区仅有一墙之隔,与新世界的距离也不过区区数百步。有鉴于此,彭秀康看准时机,在1918年与友人组成联兴公司,号称经营股本百万,向政府租借城南公园北部数亩空地来修建游艺场所——城南游艺园,每年缴纳租金三千元。因城南公园开园以来游客寥寥,收入难以为继,且修建游艺场所又能促进市面繁荣,故而政府欣然应允。[2]同年,一座综合性的大型游艺场于城南公园北部建成,名为城南游艺园。
显而易见,彭秀康创办城南游艺园的初衷是看中了香厂新市区一带的繁盛景象,想与紧邻的新世界一争高下。新世界外观为当时北京少有的新式高层建筑,且形似启航的轮船,寓意向“钱”开。为了方便游人参观游玩,楼里还配有电梯。与高层的新世界相比,城南游艺园则由一大片水泥建筑的平房和园林湖泊构成,“欲以广胜之”的同时也考虑到了北京市民不喜欢乘坐电梯上高楼听曲看戏的习惯。两者的外观虽迥然不同,但经营模式却如出一辙,均是模仿上海大世界。由于城南游艺园地处城南公园北部,较新世界而言,其园内还有众多自然风光可供游人随意欣赏。据档案记载,城南游艺园内“有古柏苍松,天然风景。新建洋房、戏院、球房、茶社、中西菜馆具已落成,并倔深河道以备泛舟为乐,兼新辟花园,建设凉亭,芳草时花陆续添种。炎暑之际,薰风南来,游目驰怀,心舒神畅,并聘定崇雅社坤戏、惠秀社文明戏及坤书杂耍,南北名姬早晚演唱,及于夜间加演露天电影”[3]。
1919年2月1日,阴历新年这天,城南游艺园正式对外开门营业。当天,城南游艺园的入场券售价为每张铜圆三十枚,与新世界相同。园内开放时间为上午八时至夜里十二时,游人在规定时间内凭票入园后,可不限场地,自由游玩。然而,城南游艺园“开幕三日游人寥若晨星,于是减券价为二十枚,以广招徕”。但开业前期终因天气严寒,游人稀少,入不敷出。[4]随后,城南游艺园通过完善营业设施,增加女子文明戏,添聘名角等措施迅速积聚人气,加之天气回暖,原本冷清的园内,渐渐变得热闹非凡。城南游艺园的名声就此享誉北京,一时间“游人蝟集,每至夕阳西下,绿女红男,成群结伙而来”[5]。
然而,好景不长,城南游艺园营业不到半年,就发生了事故。1919年6月3日晚,城南游艺园门前彩牌楼被风刮翻,砸毁人力车四十五辆、马车一辆的同时,还造成一名巡警及多名车夫受伤。在京师警察厅的协调下,城南游艺园、城南公园、六合棚铺三家共同承担了伤者的抚恤金,此事才得以顺利了结。[6]好在这次事故并未对城南游艺园造成多大影响,事后其人气依旧不减。但由于城南游艺园每日游人数量众多、鱼龙混杂,故而各种闹剧、摩擦、冲突时有发生。
次年夏天,鉴于庞大的游人数量,城南游艺园添建了文明戏、坤戏楼上包厢,但建筑时却不顾工程质量私自偷工减料。自1921年阴历新年以来,城南游艺园游人数量剧增,日以万计,园内摩肩接踵、男女混杂。正月初四这天夜里,坤戏场楼上楼下总人数高达三千余人,表演中途突发惨剧,楼上包厢不堪重负忽然塌陷,造成一名妙龄少女死亡、数名游人重伤。死者身份为政府盐务署官员燕昌之次女。一时舆论哗然,市民将矛头指向城南游艺园及对场内建筑质量负有监督之责的市政当局。两天后,北京市警察厅查封了该园,并贴出告示谴责城南游艺园“自开设以后,只知贪利滥售门票,且又建筑不良,偷工减料,致有此次包厢坍塌压弊人民,轻重伤多人之祸”。此次重大安全事故,经人疏解,城南游艺园通过向急赈会捐款一万元,向北京拯济极贫会捐款三千元,以及在园内为燕氏之女开追悼会,才得以解决。但该园因建筑质量问题仍被勒令处于封闭状态,不得营业。[7]后经长达半年的重修工程及彭秀康的四处运作,城南游艺园才得以于1921年8月27日重新开幕。由于“此次修改后较前更饶有兴趣”,“是日上午十时,红男绿女之游人即纷至沓来”,“售出之游览券早晚竟达六千七百余张”。为此,当局还派出数十名军警维持治安。[8]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城南游艺园与香厂地区一同经历着短暂的繁荣时光。
1926年前后,北京因军阀盘踞,市面萧条,百业不振。城南游艺园同样深受影响,但每月收入尚能维持园内的基本运转。1928年,国都南迁,北京降为北平特别市,市面上各行各业的经营状况更是一落千丈。加之城南游艺园“内股东董事间各有党派,意见分歧,历年互相排挤。自国都南迁而历任经理因受党同伐异之掣肘,无心整理各项游艺”[9]。城南游艺园陷入更深的危机。至1930年底时,其所负外债已高达两万八千余元,拖欠工人薪资则有数月之久。鉴于此种情形,城南游艺园向北平市社会局递呈请求停业,以减少损失,但当局以其为北平当时唯一的综合性游艺场所,需肩负起维持市面繁荣的责任等为由予以拒绝。然而,城南游艺园的经营状况在随后未见好转,亏累更巨。1930年11月3日,该园常务董事谭次庭等七人召开临时股东紧急会议,决定自當日起施行停业,在呈报北平市社会局的同时,组织善后清理处办理一切善后事宜。[10]于是,城南游艺园自上次重大安全事故后再一次停业。
时隔两月半后,城南游艺园在前经理彭秀康的主持下于1931年阴历新年这天又重新开业,承办方为彭秀康新组织的和记公司。此次重新开业,彭秀康欲达到还清公司债务,并维持市面繁荣的目的。[11]开业后的城南游艺园为吸引游人采取许多措施,如燃放广东烟火、添设上海滩簧、邀请著名男女角色演剧、修建全城第一个游泳池等。然而,这些尝试并没有换回预期的回报,由于北平经济环境日趋恶劣,加之军人滋扰严重,城南游艺园于同年10月已难以维持,不得不第三次停业。该园随后便在市政当局和彭秀康的计划下改为国货游艺商场。[12]次年夏天,城南游艺园又短暂恢复营业。然囿于各种原因,自开始营业两月以来赔累万余元,加上该园工会所领导的职工等与该园股东因债务纠纷爆发严重冲突,致使双方对簿公堂,游艺园只能第四次宣告停业。[13]
1932年底,李万春父子与城南游艺园董事会订立合同,自来年阴历新年始由其来承租续办该园。城南游艺园自此次重新开业以来,游人不少。李万春父子为尽救国之忱,还组织了城南游艺园慰劳前方将士及救济工友游艺会,由永春社担任大戏,并将园内游艺尽量扩充,所得票款均用于其中。然而,城南游艺园此次开业同样未能持续太久,后“抗日军兴,由军部将该园假用为后方伤兵医院,因之复行闭门”[14]。1933年底,彭秀康等人又出资将该园改为合记商场,并于1934年阴历新年当天开业。据悉,该商场为一公园式商场,通过出租园内房屋来招商营业,不再对游人收取门票,希望借此促进市面繁荣,而作复兴之计。但事与愿违,合记商场并未达到预期的效果,不久后便草草收场。
1935年,袁良主政北平期间,曾拟于城南游艺园旧址新建民众乐园,并为此制定了详细的实施计划,但终因经费问题不了了之。不久,“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随即占领北京。日伪统治北京时期,虽有人筹款组织合记新公司整理该园,并于1939年4月开幕,但终未引起太大反响。1945年12月,北平光复不久,城南游艺园旧地便移交车郊屠宰场应用。[15]如今,时过境迁,城南游艺园旧址上矗立的已是知名的北京友谊医院,民国时期那个大型综合游艺场所早已消逝在历史时空中。
作为民国北京市民阶层消费娱乐场所代表的城南游艺园,自1919年首次开业以来,在其后长达二十余年的时间内数次停业又复业,开开停停期间还一度被改为国货商场,征为后方伤兵医院,甚至废弃荒芜,最终在“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纵观历史,不难看出,城南游艺园的兴起依托于香厂地区的繁荣,与北京城市的近代化转型密不可分。然而,进入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因政治、经济、文化等多种因素的影响,香厂地区逐渐走向衰落,城南游艺园也同受影响。1928年,北京失去首都地位,改称北平。国都南迁,大量政府机关单位随之而去的同时,也带走了北平城市的经济活力,进而加剧了市面萧条的景象。作为当时北平唯一的综合性游艺场所的城南游艺园自然难以幸免,不久后便草草退出了历史舞台。此外,城南游艺园内部董事间长期以来存在的严重的党派分歧,以致互相碾轧排挤的境况,亦是加速其衰败的另一大因素。
注释及参考文献:
[1]京都市政公所.京都市政汇览[M].北京:京华印书局,1919:104.
[2]铁生.记城南游艺园[N].时报,1919-3-29.
[3]《联兴公司城南游艺园关于送入场卷五十张的公函》,档号J181-018-11098,北京市档案馆藏。
[4]痴笑生.旧历新年之北京[N].时事新报(上海), 1919-2-16.
[5]陈宗蕃.燕都丛考[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1: 642.
[6]《京师警察厅外右五区区署关于城南游艺园门前牌楼被风刮翻伤毁车夫车辆已办结的呈》,档号J181-018-10675,北京市档案馆藏。
[7]《北平市警察局外右五区区署关于城南游艺园塌陷将游人燕姑娘砸伤致死的呈》,档号J181-031-02843,北京市档案馆藏。
[8]城南游艺园修竣开幕[N].民国日报,1921-9-3.
[9]《北平市公安局关于常少甫报城南游艺场董事蓄意破坏场务积欠工资一案的呈》,档号J181-021-09886,北京市档案馆藏。
[10]城南游艺园停闭[N].大公报(天津),1930-11-4.
[11]旧都多一点缀,城南游艺园复活[N].大公报(天津),1931-2-20.
[12]城南游艺园改办国货商场[N].大公报(天津), 1931-10-21.
[13]多灾多难之城南游艺园,昨又宣告歇闭[N].华北日报,1932-08-23.
[14]故都城南游艺园改组商场[N].益世报(天津), 1933-11-27.
[15]《北平市警察局外五区署关于遵令为城南游艺园旧地移交车郊屠宰场应用、冯佩云被强行索去钱财问题的呈等》,档号J184-002-30664,北京市档案馆藏。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