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立新
文化记忆是由德国学者扬·阿斯曼在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理论和阿拜·瓦尔堡的社会记忆理论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的观点,属于集体记忆的一部分。阿斯曼认为文化记忆是对一个社会全部知识总的概括,在特定的时代与社会空间中,对处于该时代中人们的行为与认知有着深刻的影响①,并且其本身的认同具体性和重构性的特点,在传统文化的重塑和再生产、民族集体意识的重聚、集体形象的巩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等方面有着巨大的作用。文化的传播离不开媒介,新世纪以来,随着数字媒体与互联网的快速推进,文化类综艺节目发展繁盛,《唐宫夜宴》《诗画中国》《国家宝藏》等深受广大观众的喜爱。2021年,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出品的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作为基石、以典籍作为载体的综艺节目《典籍里的中国》,通过剧情演绎古今对话的形式来展现“一部典籍,一个人,一个故事”,其在人物呈现、仪式化传播、舞台场景设置等方面体现出创新性,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用一种新奇的方式带到观众眼前,使观众能够沉浸式欣赏典籍的魅力,了解典籍的由来与珍贵,从而树立文化自信,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典籍里的中国》的节目内容主要是讲述中华上下五千年文明史,以典籍为核心,围绕典籍所发生的历史故事,每期呈现的内容均为“一部典籍,一个人,一个故事”。该综艺节目一共十一期,阐释了十一位身处不同时代、具有不同性格,却又有着相同志向的历史人物的故事,以历史人物当代演绎的方式,展现每个人物不同的思想观念,用人物对话的形式来叙述主要内容,借此唤起受众心中尘封已久的关于这个历史人物的个体记忆,引人深思,从而重聚文化记忆。
《典籍里的中国》节目所呈现的典籍共有十一部,分别是《尚书》《天工开物》《史记》《本草纲目》《论语》《孙子兵法》《楚辞》《徐霞客游记》《道德经》《周易》《传习录》。每一部典籍对应一位相应的历史人物,这些人物有的是这部典籍的创作者,有的是典籍的守护者,还有的是典籍内核思想的传授者或践行者。每期节目的嘉宾通过其精湛的表演,将每个历史人物不同的性格特点与他所坚守的信仰毫无保留地通过戏剧的形式呈现,每期节目的主人公本身带有情感的个体记忆,能够构建“情感共同体”,观众在观看影片的同时,思绪紧紧跟随着个体记忆的情感不断变换,深入体会历史长河中人物命运的不断变迁,以及他们历经磨难所换来的成长。②例如《尚书》篇中倪大红所饰演的老年伏生形象,从他的视角出发,节目带领观众看尽《书》中所写,领略尧舜的仁政治世、大禹治水定九州的壮举,感受周武王牧野誓师,军民一心、共抗强敌的豪情壮志,同时也让我们懂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的历史铁律。《尚书》记录了2000 多年前伏生一家舍命护《书》的故事,尽管历经艰苦,但也要让更多的世人能够读上《书》,了解《书》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民本思想,晁错的出现更是伏生的精神被认可的表征。老年“伏生”看到2000多年后的现代儿童在文化馆中背诵《尚书》,这不仅仅是典籍的传承,也是对作为护书人的他给予的最大回报。《天工开物》篇中,宋应星少年得意,与兄长宋应晟、好友涂绍煃一同考取进士,可天不遂人愿,三人中只有好友涂绍煃成功上榜,宋氏兄弟六次科考均名落孙山。二人在前往京城考试的路上,看尽世间万象、民生百态,于是宋应星沉入市井,求取农业与手工业种种使用知识,重在传承“格物致知”“经世致用”的“农本思想”。经过长时间的沉淀,同时也在兄长与好友的帮助下,宋应星终于将农业、纺织、印刷等多种技艺融入《天工开物》,为天下黎民百姓创作出了一本实用之书。《本草纲目》篇以儿子的第一视角,讲述了李时珍为了纠正传统医书所遗留下来的谬误,结合百家书籍,集成历代本草,前所未见地以纲目分之,著成《本草纲目》的故事。李时珍敢于创新,打破前人的制约,为给百姓看诊常年四处奔波,学习神农尝百草的精神,终在花甲之年得偿所愿。写书难,出书更难。由于《本草纲目》的篇章太过庞大,没有一个印刷商可以帮其刊印,无奈李时珍只得继续奔波,不远千里,长途跋涉来到京城,求大儒王世贞为书作序。直至李时珍年逾七十,《本草纲目》才得以发行。《史记》篇中,面对朝廷的灾祸,司马迁不屈不挠,以残缺之身躯继承父亲之遗命,坚持写完《太史公书》。
《典籍里的中国》借用不同的人物视野,通过差异性的叙事,将观众的目光吸引到这些不同角色身上,从这些不同时代、不同方向的个体记忆中审视自身、集体、家国之间的关系,刻画出一个个生动鲜活的、承载着独特时代印记的、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具有开创意义的古代先贤形象。这些先贤虽然身处不同时代,性格各异,有着各自不同的目标和价值,但是他们都在中国历史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典籍里的中国》节目通过演员对先贤们极具特色的演绎,阐释了他们为国为民,不辞辛苦著书立传的故事,传递了他们的价值内核,深化了人物内在的精神气质,以此引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非凡魅力,构建出独特的文化记忆,增强了观众的文化认同。
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一书中说:“仪式首先是社会群体定期巩固自身的手段。当人们团结起来时,他们就会集合在一起,并逐渐认识到他们是道德的统一体,这种团结部分是因为血缘的纽带,更主要的还是他们结成了利益和传统的共同体。”③日常化仪式一般指的是人们生活中具有传统意义、程序化的仪式,例如婚礼、祭祀等,或是鞠躬、敬礼、作揖等行为仪式。在如今物欲横流的社会形势下,传统文化中的仪式展示,或可在人们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间构建起一座精神桥梁,从而产生精神方面的互动与交流,唤醒人们脑海中关于传统文化的集体记忆。《典籍里的中国》作为文化类节目的优秀代表,同时也作为表达仪式的载体,深耕文化魅力,使用古今对话的形式,让优秀传统文化结合现代发展,展现在观众眼前,对观众进行文化科普,再以观众喜闻乐见的方式展现出来,形成文化记忆,产生集体认同。④
“国尚礼则国昌,家尚礼则家大,身尚礼则身修,心尚礼则心泰。”“不学礼,无以立。”我国自古便是礼仪之邦,礼仪是我国彰显大国风范的重要表征。礼仪的存在既可以更好地表达自身,也能在别人身陷囹圄时给予他人关怀,因此“礼”在中国社会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典籍里的中国》节目以戏剧的形式,通过演员的演绎,将古代先贤的生活方式与礼仪呈现在观众眼前。同时,运用创新的节目形式,让现代读书人身份的撒贝宁把现代礼仪带上了舞台,实现了古与今的文化碰撞。在《典籍里的中国》节目中,古代传统的礼仪可以说是贯穿了整个舞台表演,鞠躬、作揖、跪拜等行为仪式更是随处可见,充分表达了节目对传统文化的敬仰,也使得整个节目的氛围增添了几分神圣感和庄严感。
在每期节目表演开始前,扮演者总会走到镜子前,与镜中身着戏服的“自己”相互对望,再深深地鞠上一躬。这是对先贤的尊重,更是跨越时间长河的精神互动。在舞台剧正式开始后,观众会看到更多人与人之间的礼仪呈现。例如在《论语》一期中,孔子晚年创办学堂讲学,学生会提前到达,跪坐在两旁,等待老师的到来。等到孔子到场,学生便会一齐向其行礼。这是集体礼仪的展现,同时也表达了古代学生对于恩师授业传道的敬仰之情。节目中还常常出现主人公在悟道时在幻象中得遇先贤为其答疑解惑的场景,诸如《道德经》中青年老子得遇舜、商汤,《传习录》中被贬的王阳明得遇孔孟圣贤等,均会行跪拜之礼。这不仅是对先贤高尚品质和福泽后世的功绩进行赞扬,同时也表达了对伟大先贤的尊敬之情。不仅如此,《典籍里的中国》节目也融入了现代文化礼仪。在《天工开物》篇中,现代读书人撒贝宁带领宋应星走到现代,观摩后世中国的农业发展。看着自己“禾下乘凉梦”的实现,宋应星激动万分,与当代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院士产生了一次划时代的握手。哈布瓦赫认为,“集体记忆是一个特定社会群体成员共享往事的过程以及结果。”⑤对于《典籍里的中国》而言,节目中的礼仪表达,既能将人物内心的情感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使受众在观看戏剧时潜移默化地被中华传统礼仪的魅力感染,体会其中所蕴含的文化力量,唤醒脑海中对于中华优秀传统礼仪的记忆,产生共情,进而不断增强对传统文化中仪式的集体认同感。
语言在传播过程中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既是信息得以传播的载体,也是人类交流、维系情感的重要工具。《典籍里的中国》作为极具特色的文化类节目的优秀代表,其中考究的语言,使得节目的文化内核能够更好地被表达出来。
不同于日常生活用语,典籍多数是晦涩难懂的文言文,这也就导致观众无法在第一时间了解到其中的寓意表达。于是,《典籍里的中国》摒弃了对典籍文本语言的片面化解读,而是将侧重点放在凝练与提取典籍故事的价值内核上,从思想深处寻找与当代中国受众能够相契合的精神特质,将深奥的时代命题进一步阐释⑥,帮助观众更好地理解典籍的含义。在戏剧正式开始前,节目组设置了典读会的环节,邀请嘉宾带领全场观众一起诵读经典,调动观众对于典籍的情感,奠定该场舞台表演的基调,为观众提前预热。在正式表演之后,在舞台上,演员通过吟诵台词的形式带动观众一起进入语言表达的韵味之中。这样的仪式建构,使观众能够沉浸在一声声简短有力却富含人生哲理的诗句中,灵魂不断受到熏陶,脑海中传统文化的情结不断被唤醒,精神上对于文化的认同感也会更加深刻。例如在《孙子兵法》中,饰演孙武的吴镇宇和饰演伍子胥的吴樾用不同的语言带着全场观众一起诵读“兵者,国之大事也”,强调军事实力对一个国家的重要性;在《尚书》中,周武王顺应民意对抗纣王,与士兵一起高呼“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让观众看到周武王想要推翻暴政的坚定信念。也正是这些誓词名句在节目中反复出现,增加了节目的仪式感,让观众感受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庄严神圣。语言的不断重复,调动着观众跟读典籍的欲望,从而使观众与场上的表演者产生心理共鸣,对典籍的认知也将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同时也为舞台上仪式化的表达方式增添了许多庄严气息,引领观众感受文化魅力。
“仪式和记忆互动,传播与仪式相连。”⑦文化记忆的传播不能仅仅依靠自身,而是作为符号,利用媒介手段进行传播。得益于现代科技的迅速崛起,媒介技术的不断推进使得信息传播的渠道更加碎片化,人们捕捉信息的方式也更加全面。随着我国经济实力的不断上升,国家愈发看重文化软实力发展,不断下发政策,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增强文化软实力。《典籍里的中国》节目内容以“仪式化”的方式出现在观众眼前,凭借着对文化符号的剖析,建构文化记忆,其将文化与仪式完美结合在一起的方式也深受观众喜爱,增加了受众对于传统典籍文化的集体认同,使节目得到了更好的传播。⑧
美国传播学家詹姆斯·凯瑞认为,“传播的仪式并不是信息在空中扩散,而是在时间上对于一个社会的维系,是共享信仰的一种表征。”⑨对于华夏儿女,《典籍里的中国》所维系的正是中华民族传承5000 年的优秀传统文化,它是民族之魂,也是一个国家凝聚力的体现。节目通过展现历史上一些极具代表性的人物,通过他们的事迹、他们的“典籍”、他们所展现的崇高精神,不断地凝聚受众对中华文化的信仰,激发受众的文化记忆。
提到“场景”一词,人们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就是指电影中发生事件的空间环境,它对电影情节发展、人物塑造、氛围渲染都具有一定的推动作用。很少会有人将这一词汇与电视节目联系起来。电视中的场景更多是指节目的舞台表现,是指各种灯光、道具摆放布景以及全息影像等所打造出来的现实空间。《典籍里的中国》能够作为文化类节目的优秀代表,除了具有高质量的节目内容,在舞台设计方面也令人耳目一新。
随着影视科技的不断发展,电视场景也跟随潮流,制作更加精良。《典籍里的中国》紧随时代潮流,虽是展现传统古典文化之美的节目,但擅长使用舞台科技来增加受众的视觉冲击力。多舞台的使用,配合灯光、道具、置景,以及多元化的叙事手段,令戏剧表演更加接近现实,在增添节目观赏性的同时,给受众带来沉浸式观看体验,文化的输出效果也更佳。在《论语》这一期中,在孔子与学生周游列国,试图宣传“仁”政之治一幕结束后,主舞台上印着“仁、义、礼、智、信”的屏幕慢慢合上,象征着孔子宣传“仁”政之治以失败告终的结果。在撒贝宁和“子贡”谈话间,时间跨度来到孔子回乡办学之后,幕布缓缓打开,此时的孔子已痛失颜回和子路两位爱徒,神伤不已。随着“子贡”的解说,观众眼前也出现了颜回和子路与孔子告别的画面,镜头随着二人缓缓走上阶梯,原本漆黑一片的LED背景屏幕出现流星银河洒落的画面,而孔子站在下方甬道之上,一瞬间仿佛天人永隔,二人在上方向恩师鞠躬致谢,便随着漫天星河缓慢上升,直至消失在舞台之上。这段场景将孔子与两位学生之间的师生之情展现得淋漓尽致。在《楚辞》这一期中,楚怀王听信小人谗言,将屈原流放至汉北地区,此时屏幕缓缓升起,LED 屏幕上显示出了一棵橘树,后又被烈火烧毁。橘树是楚国的特产,橘子是楚怀王和屈原最爱吃的食物,节目运用VR、5G等技术,烘托屈原心系故乡,看到国家蒙难自己却无可奈何的颓败之情。
甬道在舞台上也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它有着很多作用,除了链接各个舞台,还是连接古今的时光隧道。每段戏剧的开始,现代读书人撒贝宁便是从甬道走向古代,与先贤讨论典籍。戏剧的结尾,撒贝宁会带着先贤通过甬道,走回现代,感受典籍中的思想在现代的延续与发展。比如,历经风雨才将《本草纲目》刊印成功的李时珍,走进了现代图书馆,得以看到典籍的传承;为了探寻长江源头,一生奔波的徐霞客,穿过甬道,与现代探险者们共饮长江源头之水。除此之外,甬道还有联通虚实,深化对话场的作用。主人公通过穿越甬道,与逝去的好友或前辈进行对话。例如,宋应星在甬道上告诉兄长和好友,自己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完成了实用之书《天工开物》;王阳明在甬道上对话自己的爱徒徐爱,告诉他二人的名字因典籍而不朽。《典籍里的中国》作为一档文化创新综艺节目,开拓了中国传统文化在综艺节目中传播的新形式,让更多优秀的文化通过视听画面展现在观众眼前,掀开文化星河的一角,展现文脉千年的欣喜和墨香犹存的沉醉。⑩
随着如今社会的快速发展,信息传播愈发碎片化、液态化,受众所接收到的信息也更加繁杂。面对这样的情况,文化类综艺节目必须提高节目制作的内容质量,吸引更多受众,让文化不再困于三尺讲台之上,而是成为文化记忆,内蕴在每个人的心中。《典籍里的中国》节目一改以往文化类节目的范式,利用优质的节目内容、仪式化传播方式,结合舞台科技,打造出电视节目精品,成为文化类综艺的优秀代表,帮助受众重聚忘却的文化记忆,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播,为我国软实力的提升贡献出了一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