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聪伟,杨学娟
(宁夏大学贺兰山校区,宁夏银川 750021)
王邦瑞,字惟贤,别号凤泉,宜阳(今河南宜阳县)人,生于弘治八年(1495 年),正德十二年(1517 年)进士,历任广德知州、滨州知州等职,官至兵部尚书,逝于嘉靖四十年(1561 年),追赠太子太保,谥号襄毅。
王邦瑞一生在宦海沉浮四十余年,政绩颇丰,治马政、革积弊、御外敌、重教育,造福百姓。 他不仅在政治上有所建树,在文学上也颇有造诣,有《王襄毅公集》传世,现藏于河南省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台北故宫博物院、台湾图书馆等地。 《王襄毅公集》二十卷,卷首有一篇翰林庶吉士、国史编修姚弘谟所作的序,卷一至卷二十内容体裁多样,包括赋颂、诗歌、序、祭文、碑铭、墓表、墓志铭、杂著等,附录为明代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郭朴撰写的 《王襄毅公志文》,卷尾为温如春所作的《校刻王襄毅公集后序》。 该文集内容丰富,含战争、写景、赠别、民情风俗等;书写地域广泛,涉及山川、湖泊、市井等,是研究明代政治、经济、文化的重要史料。
明代徐师曾在 《文体明辨序说》 谈道:“按祭文者,祭奠亲友之辞也。古之祭祀,止于告饗而已。中世以还,兼赞言行,以寓哀伤之意,盖祝文之变也。 ”简言之,祭文是由祝文演变而来,起初其功用与祝文一样,主要用以“饗天地山川社稷宗庙五祀群神”[1]。 中世以降,其功用有所扩展,如明吴讷在《文章辨体序说》所说,“迨后韩柳欧苏,与夫宋世道学诸君子,或因水旱而祷于神, 或因丧葬而祭亲旧……大抵祷神以悔过迁善为主,祭故旧以道达情意为可”[2]。清唐彪在其《读书作文谱》卷十一直接将祭文之用归为4点:“祈祷雨暘,驱逐邪魅,干求福泽,祭奠逝者。 ”[3]清吴曾祺在《文体刍言》中亦谈到“祭则所用者广,不尽施于死者,如告祭天地、山川、社翟、宗庙。 凡一切祈祷酬谢诅咒之举,莫不有祭,祭莫不有文,以交于神明者,于理则一,故选家皆合而同之”[4]。简言之,祭文是悼念死者与祭祀鬼神的文章。 《王襄毅公集》共收录祭文34 篇,就其祭悼对象而言,共分为三类:一为祭神文,共8 篇;二为祭友文,共17 篇;三为祭亲文,共9 篇。
王邦瑞在宁夏任职期间,历经旱、冰雹、地震等灾害。“(嘉靖)丁酉,升按察司副使,整饬固原兵备。”“丁未起复,升都察院右金都御史巡抚宁夏。 ”“宁夏自公元13 年至1949 年间,发生干旱年份达463 次,平均4.2 年出现一次较重的旱灾。 ”“明世宗嘉靖十六年(1537 年)六月丁卯,固原州冰雹,大如斗,毁屋伤稼。 平凉府有年。 ”[5]嘉靖十九年(公元 1540 年)五月庚子,固原地震。”[6]持续性的天灾,造成民生凋敝、百姓流离,然天灾非人力所能纾,故向神灵祈祷,祈求得到神灵的保佑与恩赐。
祭神文的结构大致分为三部分: 一为真挚地表达对神灵的崇敬,强调人力不能及,需求神护佑;二为详述地方所遇灾患细节;三为祈愿神灵司职,消灾惠民。 语言不加修饰,感情真挚深沉。
1.1.1 力之弗及,祈神庇佑
“在原始社会时期,生产力水平十分低下,原始人面对自然界的万千变化感到神秘莫测, 对自然的支配尚软弱无力……原始人幻想借助超自然力量与现实抗争,于是把自然力和自然物想象为神灵,进而把它们作为崇拜的对象。”[7]“力之弗及,祈神庇佑”是王邦瑞祭神文的一大主题。一方面,面对人力无法涉及的空间, 他试图借助神灵的力量来消除灾祸。 如《祭城隍祷雨文》:“凡吾人智之所弗通,力之所弗能,与夫百姓之愁苦抑郁不能自遂者,必仰而呼天,望之于神,为其有感应之机,拯济之仁也。 ”此类祭文,表达了一种对于神灵的依赖和期望, 希望神明能感应人间疾苦,与百姓的愁苦抑郁相对应,语言蕴含了一种无奈、无力的情感,认为智慧和力量都无法解决人们的困境,只能仰望神灵的慈悲来解救。诸如此类的还有《祭城隍祛蝗文》等。另一方面,王邦瑞祭神文中渗透着“祈神护佑”的思想,如《祭城隍祷雨文》:“惟神受命上玄,冥司下土,参赞造化,主持风雨,所以捍灾御患,造福寰宇者也。 ”王邦瑞在祭神文中将灾害归结为神灵主导,认为神灵之力可以抵御灾患,对鬼神表现出一种虔诚的态度。同时,他又以自我官吏职责认知为前提,思考“吏责”与“神责”的关系,以“人事”拟“神责”,赋予了鬼神社会属性,既具有鲜明的针对性,又表现出深刻的现实主义精神。
1.1.2 智之弗及,忧时忧民
频繁的自然灾害严重影响了当地生产生活、军事活动等。王邦瑞在行文过程中,表面看似是祈祷神灵的庇佑, 实则流露出其对社会问题与民生需求的深切关注。如《祭城隍祷雨文》:“某闻血食一方者,赖其福庇生民,仁覆万物……生民阽危,人力无补,神其忍乎? 是以吏心兢兢,民情恻恻……仰祈神职,悯下民之无辜,广天地之大德……”作者开门见山,提出“庇生民”的观点,随后再一次强调百姓陷入危难和困苦之中,表达作者对百姓艰难处境的关注。作者在行文过程中,借助反问的句式,强有力地表达了人力无补,祈求神灵解决,增强了表达效果。 最后,“悯下民之无辜”,直抒胸臆,表现作者在面对灾情和灾民时的忧时忧民,在叙述连年灾荒自然的同时,穿插着对民生、民情的极大关心。
其《祭大河文》:“虏骑逡巡于两岸,长驱遂阻于连营。 某叨承上命,职在保厘。 夙夜忧惶,愧无补裨。仰荷灵贶,祐此西陲。 尚祈东风解冻,溘泉冰消……我军心雄于天堑,胡雏胆落于洪涛。 春农遍野,弓矢咸槖,皆神之赐也。”从字义解读,作者希望借助神明让河水解冻,使我军击退匈奴,捍卫边疆;但深层次解读, 不难发掘出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对百姓常年遭受虏骑叨扰,不堪忍受的深切同情。祭文富有独特性,面向神灵而讲述人事。文中许多地方细述了民间的自然灾难,不仅表达了他对百姓悲惨遭遇的哀伤,也可看出王邦瑞作为一个地方官以拳拳之心践行殷殷为民之情的决心。
每篇祭神文不出意料地都会以 “惟神鉴之”“惟神普赐”这类虔诚之至又饱含希望的话语结尾,表明其既不愿再见生灵涂炭的悲凄, 又渴望获得神灵的救赎。 表面是寄希望于上苍,请求天降福音,解决祸患,实则把连年灾荒作为描写的表象,借此烘托了对百姓的同情与关怀。
王邦瑞一生在多地任职,善交友。宋人洪迈曾言:“朋友之义甚重。天下之达道五,君臣、父子、兄弟、夫妇而至朋友之交。故天子至于庶人,未有不须友以成者。”[8]可见友人于个体而言的重要性。王邦瑞祭友文共17 篇, 通过对已逝朋友生前事迹的回忆和赞美,来突出逝者的人格魅力和功绩成就, 使朋友亲属获得慰藉的同时抒发了对逝者的怀念,夹杂对时间、生命的思考。
1.2.1 述其功业,赞其才情
这部分祭文的书写, 王邦瑞常以回忆性的方式概述了友人不朽的功绩、过人的才智,流露出对友人功业与才情的赞叹。如《祭渔石唐公文》:“初令剡城,弦歌再振,入为御史,揽辔江西……奠我邦国……”行文首先对友人的功绩作了一个高度的概括, 表明友人为国家的建设和稳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展现的是友人对于国家的支持和奉献;后文“博雅鸿儒,艺文巨匠……诗格雄浑,出入甫、白,才高思远,意到成章……”更是对友人的才情给予了高度的赞赏,将其与李白、杜甫作比,展现了友人在文学、艺术方面的深厚造诣。王邦瑞如此行文,一方面叙述友人突出的功绩,表现友人过人的才能;另一方面则是将对友人离世后作者的哀叹、感伤之情融入文字之中,意境深远, 富有表现力。 又如,《祭大司空沃焦文公文》:“维公少赋醇灵,性成质直。 敦朴履素,学务崇实。 其严如霜,其介如石。 矫矫特立,侃侃持论……扬历藩臬,风采著名……”运用“严”和“介”两个形容词表现出友人冷静、坚毅的个性,又以自然事物“霜”和“石”喻其遇事冷静、处事严谨。 文章以现实为基,从友人年幼讲起,侧面反映其才干与风采,扬名于藩臬。 再如,《祭刘拯庵文》:“伊洛名家,幼学英俊,柱史开先,儒官庭训。 累叶诗书,至公丕振,蚤跻乡荐,奋翼青云。 东吴为录,南乐鸣琴,文章政事,卓乎士林……”作者写友人自小便接受儒家经典的熏陶,勤奋读书,年轻时便得意于官场; 然后通过自己不断地努力和拼搏,青云直上;同时不忘强调其文才卓越,政绩斐然。 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作者对友人的深切敬重与无限怀念。
1.2.2 抒以哀情,洞悟人生
《周易·系辞上》中谓友人为“二人同心,其利断金”[9]。 与友人的交往,平日里体现在来往交流中,但当朋友离世,更多地表现在所作祭文中。祭文除有哀悼追念的现实功用外, 更重要的是其中隐含的情感价值。王邦瑞的祭友文情感丰富,不仅体现出对逝者的悼念,还有其对时间、生命的思考。
王邦瑞所作祭友文,具有两个突出特点。
一为对挚友离世的无限悲恸哀婉之情。 文中借用自然景物来比拟自己的心情。 如 《祭李石叠文》:“白云迟迟,悲风冉冉。 九原可兴,思公如见。 ”中借“迟云”“悲风” 等自然景物暗喻主人公忧郁的心情,气韵生动。 友人既逝,是无可挽回的事实,想象与现实的交织, 终究要跌落现实的世界, 情感真挚而深刻。 行文过程伴有多次直抒胸臆的表达,如“不胜呜咽”“陈词洒涕”“伤心揽涕” 等, 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 但望友人于先世能不辜负前人之愿,扬其志、耀其楣,如《祭亳州太守王允望文》,“卓乎可称,不□平生,有光家训矣”;于当世能够建功立业、被紫诰重封,如《祭赠都督佥事西桥尚公文》,“横戈跃马,指麾三军,英风气……将军受命征讨,乘胜长驱,使贼狼顾鸟惊……”;于后世有功可颂,有言可传,如《祭渔石唐公文》,“嗟乎!公既没矣,……不朽于将来,夫复何恨?”。如此,在王邦瑞的祭文中就体现出他强调“无憾”的这一观点。
二为对当下人生的洞察感悟,对生死的思考。如《祭亳州太守王允望文》:“流光如瞬,朝露易睎。 ”借“流光”“朝露”比喻人生之短暂,提醒人们应该珍惜当下的时光,把握好每一个机会,实现人生的价值。《祭刘拯庵文》:“人生朝露,白日不返。”借“朝露”“白日不返” 比喻时间的无情和不可逆转, 阐明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是一种自然的常态,是人类生命不可避免的人生感悟。 《祭崃山杨公文》中“嗟乎! 人生朝露,孰不有死?”借“朝露”警醒、告诫人们生命的有限与短暂,及时珍惜并充实生活,寻找追求自我人生目标和价值。时光一去不返,“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孰为此者? 天地。 天地尚不能长久,而何况于人乎! ”[10]死生之事,非你我所能左右。
王邦瑞祭亲文之悼祭对象包括自己的血亲和姻亲。具体来说,有父亲、母亲、子女、女婿、自己的儿女亲家等。本节依据祭文对象的亲疏远近,将其分为告祭长辈、悼念子女、颂怀姻亲三个类别进行阐述。
1.3.1 告祭长辈
王邦瑞这部分祭文有《祭告考妣赴任西夏文》《祭五叔文》等,写作主体主要是其父母和叔叔。 “父谟,赠奉政大夫、南京文选司郎中。 母屈氏,封太宜人。 ”[11]王邦瑞行文追述长辈对自己的悉心教导,描述自己与长辈之间的美好回忆, 运用强烈的情感词汇,在表达对长辈敬爱和无尽思念的同时,更加凸显别离带来的苦楚。
如《祭告考妣赴任西夏文》中“仰惟父母生我鞠我……于是荣登科第, 际世风云……皆赖我父母平生之教育……期将输丹心以报朝廷, 励臣节以光亲命,此固我父母之志愿……不胜悲咽”,作者起笔慨叹,因为有父母对自己的孜孜教导,才有了自己如今的成就,为了不辜负父母的期望,让其放心,将自己的报国之志写入文中,告知父母,以慰其在天之灵。在自己有能力赡养父母的时候,他们却已离去,无限的悲痛和深深的遗憾溢于言表。 逝者难返, 亡者难留,剩下的不过是绵绵无尽的哀恨罢了。作者行文不是大篇幅地运用浓烈的抒情笔调, 而是采用一般的说明和记叙语言,融进个人对父母的哀思、对人生的感慨,营造沉痛、悲凄的情绪氛围。
又如,《祭五叔文》“嗟乎悲哉!某自龆龀,与叔同业……叔复长逝。 瞻仰昊天, 伤心殒涕……千里遣词,不觉泫然……”作者起笔先描述生活之事、家庭状况, 节奏舒缓, 通过控制音韵和节奏来营造出悲伤、哀婉的氛围;选择具有强烈感情色彩的词,如伤心殒涕、心伤、泫然等,直抒胸臆,亲人死别悲痛之情在这全盘托出,使人如临其境,不能不生悲凄之念。
1.3.2 悼念子女
王邦瑞这部分祭文写作主体是其女儿和女婿。“女六:长适李指挥子、庠生时聘;次适温同知子、按察佥事如春;次适吴都宪子、举人三聘;次适蔡佥事子、庠生承进;次适许主事子、举人僴;余尚未。 ”[12]如《祭吴门第三女文》《祭婿生员李席珍文》等。 对于子女的悼念,王邦瑞的行文又呈现出不一样的风格,作者善于选择日常生活的琐事, 展现往者的品行品性,忧叹儿女中道逝去,突出余下之人无依无靠的凄凉。
如《祭许门第七女文》“……悲哉! 悲哉! 何时可休? ……尚何语哉? ……不忍为奠,如疑汝存。 遥望桃林,涙落雨纷……我恸我恨,汝其知之。梦寐相见,其慰我疑。 悲哉! 悲哉! ”作者从许门第七女的墓地写起,由荒郊墓地的悲凄情绪,进而转移到对许门第七女长逝的悲怀,她虽身死,仍寄希望与其在梦中相见。看似不起眼的寥寥数语,却包含了多少难以言传的痛楚。 首先,文章以“悲哉! 悲哉! ”两个强烈的语气词开头,又以“悲哉! 悲哉! ”收尾,循环往复,一唱三叹,中间部分多次设问,通过语言和节奏的变化来凸显情感的强烈度。 一连串的问语,是在问什么呢?问女儿病逝的消息是否属实?还是问路程之远、消息传达不便? 最后,却在无尽的哀悼中无奈地发现,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的。其次,将痛苦之情寄托在具体的景物上,寓情于景,化抽象为具体,营造一种强烈的情感和意象,更是加倍表达了死别无尽的悲痛。文章既在手法上有委婉的表达, 在情感上又不失真情的直露,如“汝母辈时时号哭,哭而恸,恸而恨,恨而疑”,语言短小却强烈,顶真手法运用更是突出了父母失去了孩子的最直观的哭、恸、恨、疑4 种心理变化过程,与前文作为父亲的问呼应又统一,与人类文明的精神状态暗合。
再如,《祭婿生员李席珍文》中:“嗟乎!吾婿胡止此耶?卧不浃旬,年未四十,而遽殒耶?……嗟乎!席珍阀阅名家,天资英迈,少年向学……未获卒业。”文章不仅有赞言行之语,更寓有哀伤之意,空有一身才华,可惜年未四十,溘然长逝,有才无命。作者把女婿的身世之哀及悔恨之意交融在哀悼死者的怀念之中, 极大增强了对死者情谊的真实性。 行文质朴无华,叙事中夹带抒情,仿佛与死者推心置腹,字字真切动人。
1.3.3 颂怀姻亲
王邦瑞这部分的祭文对象主要是自己的儿女亲家,如《祭温中谷文》《祭蔡震轩文》等。双方结为婚姻关系,两家人自此连成一心,故当王邦瑞的亲家去世时,他所展现出的悲怆不输于他人。这部分祭文行文都提到彼此结为婚姻, 期望今后两家能永结秦晋之好,然后概述姻亲生平事迹,表达对其品德、能力的赞扬,同时抒发对其离世的哀恸之情。
如《祭蔡震轩文》:“既申姻好,载接芳隣。劝善规过,休戚如亲。把酒剧论,高和阳春。”《祭温中谷文》:“吾婿汝儿,汝妇吾女。 情连姻娅,义同忧喜。 ”《祭蔡夫人文》:“某与令子佥宪缔为婚姻,交深义厚,非俗可论。 ”既表现对儿女婚姻的祝福,又表明两家情谊的深厚。对先生、夫人的品德称赞不只以自己眼中所见,同时辅之以群体对他们的评价,如此主客观相结合的描写,将所述主体刻画得更为丰满立体。 如《祭蔡震轩文》:“先生孝友睦姻,本于天性。谦恭和易,与世无竞。见之者亲,闻之者敬。”展现蔡震轩与他人相处时考虑亲情、友情,做到孝友睦姻,同时具备谦虚、和蔼、容易相处的品质。行文仅凭借两个“者”字结构就将蔡振轩的人格魅力由无形化为有形, 写无论距离远近、无论亲疏,蔡震轩其人的亲切谦恭都是被认可的。 《祭温中谷文》:“不阿不曲,遂嫉于时。 金之期月,曰简以静。 二载居耀,迺有惠政。 民之思之,甘棠互暎。”温中谷不媚世俗,不屈从于权贵,不因外界的压力而改变自己的立场和原则;作为地方官,公事处理上刚正不阿,深受百姓爱戴;运用两个比喻“金之期月,曰简以静”表现温中古安静俭朴的生活方式,同时也烘托出其内心的平静与深度的思考; 化用甘棠一典,称颂其美政和遗爱。《祭蔡夫人文》:“故洛中称蔡氏之盛,皆推本夫人之功。 ”蔡夫人作为亲家蔡震轩的母亲,于上侍奉公母,于下对子女悉心照料,使其成人成才,在洛中被盛赞。作者以深切哀婉之词抒发对其的哀悼和怀念之情,情真意切、满纸哀伤。
祭文在创作过程中通常会采用固定的格式,使用正式而庄严的词汇,营造一种庄重肃穆的氛围,而王邦瑞所作祭文在遵循祭文固有模式的前提下,亦写出自己的独特性, 通过多种艺术形式的结合更加深化了作者对亲友的哀悼,对人民的同情。
祭文讲究语词、典故、句法等元素的运用,有着严格的文体要求。 用典不仅可以凸显祭文的形式要求,使得祭文整体更加严谨、有序,还可以凸显其含蓄、内敛的风格,为祭文营造出深刻动人、催人泪下的效果。“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13]如《祭赠都督佥事西桥尚公文》中“人孰无死,死有重于太山,有轻于鸿毛”则是对司马迁“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14]的化用,作者开篇化用司马迁的名言,抛出话题,引人深思,行文概述其生平戍边卫国、荡灭敌军等功绩,将其与李陵、马援相比较,更加突出其为国家所做的巨大贡献;另一方面,文末点明尚公死后, 朝廷为表彰其忠义, 对其后世封官加爵,凸显其保家卫国,封妻荫子的人生价值,谓之“重于太山”,当之无愧。作者化用古文,不仅对尚公的功绩作了高度的概括, 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其对“何为死得其所”议题的思考,使人们透过古文思考当代价值观念。
《祭先考启圹文》中的“无怙无恃,恸心荼苦”和《祭告考妣赴任西夏文》中“何怙何恃,出入伤心”虽出自两篇,却同时化用“无父何怙? 无母何恃? ”副词“无”与疑问代词“何”的双重使用,一种更深切的心痛与无依之感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祭蔡震轩文》中“昔我往矣,离筵具陈。今我来思,君归白云”是对《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15]的改写,语言工整,音韵优美,形象生动,增加了作品的文化内涵和艺术美感。短短数语,便勾勒了两幅景象,通过前后的对比,抒发对曾经生活怀念之情的同时,更是凸显了与其死别后的哀伤,简短精炼,尺素情深。 《祭告考妣赴任西夏文》中“春晖寸草之心”则化用于唐代诗人孟郊的《游子吟》“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16]。 《祭告考妣赴任西夏文》是王邦瑞为已逝父母所作的一篇祭文, 文章可分为三部分:其一,作者通过简短的笔墨叙述少时与父母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其二,作为文章的主干部分,简述自己取得的成就,同时表达对父母的感激;其三,则主要表明作者的悼念哀伤之情。作者化用此诗句,运用形象的比喻,辞浅而情深,文短而意切,寄托着对父母发自肺腑爱,同时更是增加了祭文的哀痛色彩。
王邦瑞在行文过程中,不是一味地拘泥于某一种固定的文体。 骚体、骈散结合,四字句式、六字句式、四六七句式等在王邦瑞所作的祭文中都有所体现,通过质朴无华的语言和多样的文体形式真诚地表达了对百姓的同情、对死者的悼念。
如《祭封若刘公文》:“维公含章守素,朴以直兮……陈我爼豆,肆韾香兮。 九原如鉴,白云翔兮。 ”全文采用楚辞的格式来写,短促的“兮”字句式产生急遽的旋律,让形式为内容服务,以表达自己的感情需要为主。 同时还大量使用对比、比喻等手法,引类譬喻,既能对死者生前的事迹做一个充分的概括,又包含了极其强烈的悼念之情, 和以屈原为代表的楚辞颇为相似。在34 篇祭文内容中,四字句占绝大部分,行文基本都是全四字句式,共有9 篇,如:《祭刘拯庵文》“伊洛名家, 幼学英俊, 柱史开先, 儒官庭训……”;《祭司空苏母太宜人文》“嗟维宜人,秀降华裔……薄奠既陈,惟灵不昧。”字字珠玑,语义简练却意义深远,注重情感表达的同时,道出内心的感悟和怀念。 余下25 篇文章基本都是多种句式相互交织,形式上突破四言常规文体,骈散结合,或长或短,情至而文生。如:《祭五溪万公文》“当夫倡道东南,振铎两浙……及夫建旄榆塞,秉武兰台……”;《祭渔石唐公文》“自闻公没,沉痛曷极,惟夙昔吹嘘之义……”等。
王邦瑞在祭文创作过程中一个重要的艺术特点就是寓情于景,借意象的特性来寄寓自己的感情,以物为载体,让抽象的情感有具象的支撑。王夫之在论情景关系时,谈到“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是景须待意以灵。 又谈到“若齐梁绮语,宋人抟合成句之出处,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自发,此之谓小家数,总在圈缋中求活计也”,是意以情为主[17]。 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更能凸显文章之神韵。
王邦瑞祭文中意象丰富,有朝露、芝兰、兰芷等。其中,共用“朝露”意象 8 次。 “朝露”原指早晨的露水,在此寄寓了作者对时间流逝的感慨。 如《祭刘拯庵文》中“人生朝露”,《祭蔡震轩文》中“朝露既尽”,《祭亳州太守王允望文》中“朝露易睎”等,表达了作者对时光流逝的感慨的同时, 也表现出了对已逝之人的惋惜之意。 此外,王邦瑞还运用了其他的意象,如《祭大司空沃焦文公文》中“芝兰义重”的“芝兰”,芝兰之间的紧密生长和相互依存通常被认为是真诚和友情的象征,强调朋友之间的亲密友谊,作者在此借用芝兰这个意象, 充分表达了与沃焦文公深厚的情谊。 《祭蔡震轩文》中“仁如甘雨,义同冰檗”的“甘雨”“冰檗”意象,“甘雨”原指适时好雨,“冰檗”原指一种中药材,性寒味苦,在此寄寓了作者对蔡震轩的高度赞扬。 甘雨象征着丰收、滋养和祝福,代表着美好的未来和幸福的生活,冰檗象征着坚强、不屈和永恒,代表着勇气和坚定的信念。 通过两个意象,使蔡震轩高尚的道德品质和坚忍的意志品格充分展现,使人物形象更加具体。《祭司空苏母太宜人文》中“兰芳玉栗”,兰、芳、玉、栗4 种植物象征着高贵、清雅和不凡的品质。 作者在此用来比喻苏母高雅的女贞品德和行为。 类似的还有《祭太淑人杨母文》中的“兰芷”“桑梓”等。 作者借用这些意象,为祭文提供视觉和感官上的感受,引起读者感知和共鸣,增强情感的真实性和具体性,使得祭文更具表现力和感染力。
艺术的生命在于真实, 祭文的生命亦在于情真意切。 祭文的写作,若“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 ”[18]王邦瑞的祭文书写情意真切,文情并茂,不以矫情伪饰之词作无病呻吟,语言深厚、情味隽永。 如《祭婿生员李席珍文》中“嗟乎!吾婿胡止此耶?……上遗垂老之孀母,下弃六岁之孺儿……”文章开头以一个反问起笔,显示了作者在听到李席珍逝世后的难以置信和震惊, 行文后面把李席珍的家庭情况逐步阐述,段末,再以一个反问作结,展现了李席珍死后作者为了悲的缘由,使感情的宣泄显得更为深沉,细密,绵长。“上遗垂老之孀母,下弃六岁之孺儿。 ”作者以“孀母”“孺儿”为切入点, 用简短的语言叙说因逝者的死亡而导致的家庭困境,表明生者的孤苦无依,展现死亡给未亡人带来的悲痛。再如,《祭许门第七女文》中“嗟乎!吾女胡遽亡耶……婿何靳一书,不令我闻耶? 京中惮逺,胡不告洛人耶? ”[19]本篇开头同样是采用一系列的问句,回忆和反思自己的女儿是否真的去世了。 为什么才收到消息? 直到现在,作者还是不愿意相信事实,言辞看似带有些许不满, 实则更是直接地触动人们的情感,传达对人生短暂、命运无法逆转的悲哀,让祭文的意境更加广阔和深远。
祭文作为一种特殊的文体, 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和史料价值。 明代文学家王邦瑞在祭文写作过程中使用固有模式的同时,亦写出了自己的独特性。既表现出对逝者无尽的哀痛之情, 又把对死亡超越的意识融入其中,行文不仅有多样化的表现形式,同时还注重情感表现。王邦瑞为官四十余年,主动建言献策,巩固边防,关注农事,深受百姓爱戴,通过对其祭文文本的整理,内容、特点的分析,不仅可了解王邦瑞的思想内涵和行文特点, 亦是研究明代政治、经济、文化的重要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