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小林泰三
芥川龙之介《河童》梗概
这是某精神病院的23号患者所说的话。摘抄如下:
三年前,在穗高山的梓川散步时,我遇到一个河童,在追赶河童的过程中,我掉进了一个深洞里。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到了河童的世界,一个名叫查克的河童医生救了我。后来,我成了河童国的特别保护居民,在河童国定居下来。我与河童渔民巴格成为好友,逐渐了解了这个国家。比如说,河童的世界里也有钢琴和版画;河童不是绿色的,而是会随着周围的环境变色;河童具有高度文明,但却裸露身体;河童分娩时,需要询问肚子里的胎儿是否愿意降生到这个世界,只有胎儿回答愿意才能分娩;他们的机械工业非常发达,被开除的员工会被加工成食物……
我知道得越多越忧郁,也就越想返回人类的国度。于是我去找一位年老的河童商量……
枪声响起。
23号和几个河童慌忙赶往托克家。
在那里,他们发现了年轻河童诗人的尸体。河童诗人手里握着手枪,碗碟状的头顶流出红色的血液和脑浆。
“没救了,”河童医生查克说,“当场死亡。”
一个雌河童抱着托克的尸体痛哭。她不是托克的妻子,但一直都是他的情妇,并且已经生了小河童。
河童的身体湿漉漉的,摸起来很不舒服,但23号还是强忍着不适,抱起雌性河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我以为他在写东西,谁知他突然就用手枪打穿了自己的头。”
“他写的东西在哪儿?”河童法官贝普很感兴趣。
“这里。”雌河童把一张纸拿给贝普看。
“呼……”贝普盯着那张纸,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
“写了什么?”23号也凑过去看。像是歌德诗作的翻译,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是一种剽窃,”河童哲学家马格感慨地说,“也许他的诗人之路走不下去了。”
“托克这样太自私了。”玻璃公司的老板河童盖尔悲伤地说。
他们五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人和四个河童,本来在托克隔壁的马格家畅谈。23号不是河童,是误入这个世界的人类,不过基于这个国家的法律,被赋予了“特别保护居民”的地位。正因如此,他才能和这个国家的四位精英交往。
突然,河童音乐家克劳巴克冲了进来。他进了房间,看到现场的惨状,目瞪口呆,不过随即发现马格手里拿着一张纸,“那是托克的遗书吗?”
“不,是他最后写的诗。大家都认为写得不太好……”
“给我看看!”克劳巴克一把夺过那张纸,嘟嘟囔囔读了好几遍。
23号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决定去哄小河童。小河童长得很怪异,令人作呕,不过动作还是很像人类的孩子。
小河童一开始似乎也对身为人类的23号怀有戒心,不过23号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于是他放下戒备,乖巧地靠了过来。
人类的年龄概念与河童的多少有些差异,不能直接比较,不过这个小河童相当于两三岁的人类幼儿。想到他甚至还不能理解自己的父亲死了,23号不禁流下眼泪。
小河童盯着23号的脸。
23号朝小河童露出温柔的微笑。
小河童做出深思的模样,随后用幼儿的可爱声音说:“你在为我父亲的死难过吧,谢谢你。”
23号吓了一跳,不过立刻想起早在出生之前的胎儿时期,河童就已经具有智慧了。于是他明白过来,小河童和人类的孩子不同,不需要经过十年以上的岁月才能拥有智慧。
“你父亲是位优秀的诗人。”23号擦着泪水说。
小河童歪着头说:“是吗?可是我觉得对母亲来说,父亲不像是个好伴侣,他们也没有正式结婚。”
“结婚并不见得有多重要。”
“母亲希望能结婚。不结婚并不是他们两个人达成的一致意见,而是父亲单方决定的。”
河童自诩进化程度比人类高,他们在许多科技领域的发展程度也确实领先于人类。但是,对于男女之间那些难以解决的鸡毛蒜皮之事,他们显然不比人类更有办法。
河童会赋予外国来的异种族“特别保护居民”的身份。23号刚来到河童世界的时候,曾将河童与人类世界的居民相比较,觉得河童是非常优秀的国民,对他们十分敬佩。然而,在这里生活多年之后,他发现河童社会其实也存在一大堆问题。
并非所有的河童都是幸福的,有些河童为了维持生計甚至走上了违法犯罪的歧途。不过河童的善恶观与法制感和人类的大不相同,不能单纯做比较。
23号认为,现代的人类社会还位于发展途中的临时停靠点,迟早会进化成完美的社会。他相信,在人类尚未认知的异世界里,存在着理想的社会。偶然来到河童世界的时候,他欣喜地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理想社会。起初,乐观的河童、河童的文化以及他们不可思议的科学技术深深地吸引着23号,令他欢欣雀跃。但后来,他慢慢发现,这个世界里同样存在着贫困与两极分化,甚至还与邻国——水獭国发生过战争。
这是因为河童与人类刚好处于同样的历史发展阶段,还是说文明本身不会再有更高的发展?23号无从判断。
两个文明刚好处于同一阶段似乎不大可能。不过,在两个文明可以相互接触的情况下,共存的两个文明之间如果差异过大,那么落后的文明在发展成现代文明之前,就会被先进的文明吸收吞并,所以当两个文明都存续下来的时候,彼此之间自然应该没有太大差距才对。
顺带一提,人类对河童的存在及其文明所知甚少,但河童详细地研究过人类的历史,对人类有着深入的了解,在路上看到人类也不觉得奇怪。两个文明的发展差距虽然不大,但不可否认,河童文明确实领先于人类文明一点。
23号的熟人,除了最初见到的渔民巴格,基本上都是资本家、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之类的上层社会人士,但这些河童看起来也并不幸福。每个河童都有自身的烦恼和愤怒等负面情绪。
这个小河童也会经历艰难的人生吧。想到这里,23号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太好了!”正在读托克辞世诗的克劳巴克突然欢呼起来,“这可以写成一首非常精彩的送葬曲!”
在场的河童以及23号都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克劳巴克,但克劳巴克毫不在意,拿着那张纸冲了出去。
托克家门前聚满了看热闹的河童,但克劳巴克仿佛完全没看到他们,跳进车里,迅速开走了。
那就是艺术家吗?好友明明自杀了,却要拿他临死之际写的诗充当灵感来源,来创作自己的作品。
“走开走开,不能随便进来。”贝普代替巡警,把那些想进来看热闹的家伙推出去,关上了房门。
23号从骚乱中回过神来,再一次望向托克的尸体,只见马格一直盯着尸体在看。
“托克的尸体有什么问题吗?”23号问哲学家马格。
“没有,我是在思考河童的人生。”
“你对河童的人生有什么发现吗?”
“河童要过好自己的一生……”
23号有种不祥的预感。
马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或许只能相信河童之外的某种力量了。”
23号眼前一黑。这些家伙也和人类一样,光靠自己没办法建立理想的社会。任何种族都是不完美的。宇宙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会有乌托邦。
在无尽的绝望中,23号感到自己正不断坠入幽深的黑暗之中。
“怎么了,一直在发呆?”男朋友问。
羽田亚矢子吓了一跳。
亚矢子正在咖啡馆和恋人约会。
“看电影的时候你也是这样。”
说实话,电影的内容亚矢子一点也没看进去。她没心思看电影。
亚矢子把手伸进包里,握紧了那个东西。
“那个,其实……”
“什么?”
亚矢子凝视着那张温柔的脸庞。
他是个很好的人,毕业于一所相当不错的大学,个子很高,没什么大的缺点,但也不算非常优秀。可能我确实有点贪心了,总觉得他缺了一点什么。
他没有什么野心,今后也不可能飞黄腾达。不过,我一点也不喜欢只想出人头地的男人。对于那些只顾埋头工作,不管家庭的男人,我从来不觉得有多好。
老家的妈妈经常说钱很重要。年轻的时候会觉得照顾家庭的男人要比一心工作的更好,但真正过起日子来,有钱和没钱差别很大。没钱的话,住的房子会很简陋,伙食费也要节约,穿的衣服也显得寒酸。每天早上穿衣服的时候,都会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家很穷,特别痛苦。有人会觉得有爱就行,钱不重要,但那只是新婚期间。三年一过,曾经的浓情蜜意就会烟消云散,剩下来的就只有钱了。把工资都交给家里,经常加班,节假日也上班,不在家待着,这种男人是最理想的。要找这样的男人。
父亲也许不是母亲的理想伴侣。他节假日从来不上班,也很少加班。亚矢子只记得他常常待在家里,逗孩子们玩,总是哈哈大笑。
母亲总是一脸不高兴地看着父亲。
我们家真的那么穷吗?亚矢子在脑海中搜索往事。
亚矢子老家是一间三居室的小公寓。公寓楼孤零零地建在一片古老的街区,周围都是独栋小别墅。母亲似乎很在意这一点,写住址从来只写到街道,省略公寓名。父亲说这样可能收不到信件,但母亲根本不听,她说:“我们不还是能收到信吗?没问题的。”
不过现在回头想想,没送到的信件应该都被退回去了,所以无法确定是不是所有都收到了。
說起来,母亲从来不把父亲在工厂穿的工作服晾到阳台上去,总是在房间里阴干。
母亲似乎打心底痛恨贫穷。也许她讨厌的不是穷,而是显得穷。
亚矢子继续看着恋人的脸庞。
这个人大概不是母亲心目中的理想女婿。他笨手笨脚的,也没有出人头地的欲望。但是,那始终只是母亲的理想,不是我的。我的理想是什么呢?
“你要说什么?”男朋友又问了一遍。
对了,必须告诉他。
“那个……”亚矢子正要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嗯?”
看着他认真得有些笨拙的样子,亚矢子很难开口。
“我……身体有点不舒服,看电影、聊天,都不太能集中精神。”
这次算了,下次再说吧。
亚矢子自己也知道这是无意义的拖延。
那下次是什么时候?和今天又有什么不同呢?
“那你今天不吃饭就回去吗?”他显得有点落寞。
本来他们打算去吃饭的。不过亚矢子刚刚说身体不舒服,再去吃饭就矛盾了。
怎么办?
就算有点矛盾,他应该也不会介意。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话。
肚子也确实饿了,吃完再回去吧。回家也没吃的,还是要去便利店买。
“吃饭还行,不是肚子不舒服。”
亚矢子也觉得自己的话很荒谬。
“是吗,那去吃饭吧。”他微笑起来。
啊,他果然不知道怀疑别人。
两人出了咖啡馆,走进了附近的家庭餐厅。
“要啤酒吗?”
“你自己喝吧,我不喝了。”
“哎?你是海量,难得不喝呀。”
“不要说我是海量,让店里其他人听到怪不好的。”
“但你酒量确实大啊。”
“那是你太弱了,一小瓶就满脸通红。”
“是你太厉害了,三大瓶喝下去面不改色,真是吓人。”
“那既不是葡萄酒,也不是清酒,只是啤酒而已,别那么大惊小怪。”
他不抽烟,也不赌博,只在约会的时候喝一杯啤酒。爱好是读书和看电影,还有搜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是个毫无危险气息的人。
亚矢子点了意大利面,男朋友点了咖喱汉堡肉套餐。
亚矢子一边吃饭,一边思索着该不该开口。
怎么办?如果现在说,可能还轻松点。
他正在埋头吃汉堡肉。
亚矢子觉得不该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个。但如果吃饭的时候不该说,那什么时候该说?一起散步的时候?不行不行,说不定会被别人听到。如果说不到一起,可能会大声吵起来。买东西的时候?那更不行了,被店员听到多不好意思。看电影的时候也不行,这种事没法小声说,会影响别人的。所以只能在两个人独处的时候说。
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只有在他房间或者我房间……
“那绝对不行!”亚矢子一不小心脱口而出。
“哎?什么?”他正要把汉堡肉送进嘴里,听到亚矢子说话,停了下来,诧异地瞪大眼睛。
“不,那个……我是说,我也觉得喝太多清酒是不行的……”
“你喝过?”
“没有啊。”
“但你不是说喝太多不行吗?”
“我不是说我喝了很多,是说喝太多不行。”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我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未来的场景。”
又找了个乱七八糟的借口。
“噢。”他好像接受了。
他的性格真是非常单纯,但有时候又会让我不安。他肯定很容易被人利用。
今天,亚矢子的举止应该非常反常,但他似乎什么都没注意到。两个人就这样吃完了饭。
“今天能去你那边吗?”走在路上时男朋友问。
“今天不方便。”
“哎?那一起打游戏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
也许现在是坦白的时机。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了身体不舒服吗?”
关键的事她还是说不出口。刚狼吞虎咽吃完意大利面,这会儿又说身体不舒服,她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对了,你说过的。”他好像接受了这个借口。
这个人单纯得令人害怕。
“再见。”亚矢子逃也似的离开了他。
最终还是没有给他看。
回到家,亚矢子从包里拿出那个东西。
是验孕棒。上面出现了清晰的阳性线条。
看到这条线后,有的女性满心欢喜,有的心情复杂,还有的陷入绝望,不知哪种最多。
我又最接近哪种呢?大概是复杂和绝望之间吧。
亚矢子并不讨厌他。不过,她从没想过结婚的事,也没和他商量过。恐怕他也没想过这样的事。他不是个深谋远虑的人。
亚矢子无法想象突然告诉他怀孕的事,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可能会很高兴,但亚矢子更担心,他会惊慌失措,说不定还会生气。
亚矢子又仔细看了看那条红线。
有四条路可以走:
一是不生;
二是结婚,两个人养孩子;
三是不结婚,两个人养孩子;
四是不结婚,亚矢子一个人养孩子。
对亚矢子来说,第二个选择是最理想的。她不想抛弃这个天赐的孩子,而一个人抚养的辛劳可想而知,她也不打算在不结婚的情况下两个人抚养孩子。
但是,做哪种选择,不是亚矢子自己就能决定的。特别是第二和第三条路,必须征得对方的同意。其实第一和第四条路,也不是亚矢子自己可以随意决定的。肚子里的孩子也传承了对方的血脉。
亚矢子摸摸小腹。
完全没有感觉。不过,确实在里面。简单地验孕之后,亚矢子在妇产科复检过了。不能这样放着不管,这件事关系到三个人的人生。为此,首先必须向对方坦白。
但是,亚矢子很难下这个决心。
男朋友性格温和,也很坦诚,但不知道面对怀孕的消息,他会有什么反应。如果他不高兴,该怎么办?
那样的话,要么下决心拿掉孩子,要么下决心独自抚养。无论哪种,都是艰难的选择。我不想吃苦,也不想抛弃一条生命。而且如果他不愿意,那就意味着我看人的眼光不行,我不想经受那样的屈辱。
亚矢子叹了一口气。
一直在来回兜圈子,为什么只有我这么烦恼呢?原因很简单,自己没有告诉他。但是,如果和他挑明了,自己可能会迎来更艰难的事情。
也许最好的选择是假装没有这件事,什么都不告诉他,自己一个人悄悄去堕胎,再把这件事忘掉。如果反复告诉自己没有那回事,可能真的就会慢慢忘记。
亚矢子逐渐萌生了这种想法。堕胎的话,虽然觉得孩子可怜,但胎儿死亡也不少见。大脑和心脏都没发育,所以可能没那么痛苦。就算有心脏,充其量也是跟昆虫和植物差不多。而且,我为了活下去,不也杀过各种各样的生物吗?只不过增加了一个类似的牺牲品而已。
不过她也知道,那只是自以为是的想法,谁也不敢断言胎儿没有感受。而且她知道人的生命是特别的。毕竟,我们是人。
要是能自然流产就好了,亚矢子想。跳跃、酗酒会导致流产吗?如果没能流产,生了下来,胎儿又受到了不良影响,那可就糟了。
为了稍微缓解这种无可奈何的窒息感,亚矢子伸手去拿回家路上在便利店买的一本占卜书。
咒死不忠男人的方法
让情敌发疯的方法
召唤恶魔,签订契约的方法
看到目录,亚矢子吓了一跳。
她本以为是星座占卜或者血型占卜的书才拿的,结果并不是。买的时候觉得封面挺可爱的,可现在看起来就像一本旧书,不知道是脏了、发霉了还是故意这样设计的,可能是店里的灯光让它显得可爱吧。书的纸张也相当差,仿佛用力一捏書页就会碎掉。
便利店真的能卖这种书?
她想看看版权页,但没找到。此外,既没有出版社名,也没有条形码。
那我是怎么买到的?
我也买了其他的书,店员可能以为这是我自己带来的书,所以直接帮我放进袋子里了。这么说来,只能认为是有人恶作剧,故意把这本书放在便利店的书架上。
要真是这样的话,虽然这本书不是我的,但也不是我偷的。算了吧,把这种东西还给便利店,他们也会很头痛。
亚矢子躺到床上,哗哗翻起书来。
页面飞扬。
在某一页上,这样一行字映入亚矢子的眼帘,翻页的手不禁停了下来。
与黑暗之民讨论烦恼的方法
这是什么?先看看说明吧。
你是否遇上了一些问题无法和家人或朋友商量?可以按照下述方法找另一个世界的居民谈谈。这种方法能够给你具体而明确的答案,而不是像占卜一样模棱两可。
太可疑了。怎么可能有这种好事。
不过……
这种事见仁见智。就算这里面写的全都是假的,也不会给我造成什么损失。如果是真的,那就赚了。不妨试一试。
做法简单得令人生疑。首先,准备两面镜子,做成无限镜。所谓无限镜,就是将两面镜子面对面摆放,让镜子里照出镜子,照出的镜子里再照出镜子,看起来就像无限的空间。这时候再念咒语,在照出的第十三面镜子中,就会出现黑暗之民。
看起来相当简单。
亚矢子开始找镜子。她决定用粉饼盒的小镜子作为其中一面,但一下子没找到另一面。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母亲给她的一面手镜。
她把小镜子放在桌上,拿着手镜慢慢靠近,调整角度和距离。偶尔有一瞬间镜子深处仿佛形成了一条通道,但由于手部的细微颤动,那样的状态保持不了太久。不过亚矢子已经有点着迷了,她做好了熬夜的准备,继续一点点调整。过了一两个小时,她终于能在较短时间内形成通道并维持住了。
好,接下来就是念咒语了。
亚矢子又看了一遍写着咒语的那一页。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咒语,文字歪歪扭扭,像蛇一样。咒语旁边写着字母,好像读字母就行了。不过这些字母也不像是英语,拼成的单词很奇怪,不知道该怎么发音。
亚矢子在网上查了查,没查到是哪种语言。没办法,只能从拼写上强行推测怎么读了。
“敖谷夫洛多,艾伊阿伊夫,基布鲁伊伊夫,尤谷托浩夫,根夫恩古,艾伊阿伊尤,兹夫劳。”
她觉得书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亚矢子轻轻叫了一声。
不过镜子里的通道没有消失。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里面似乎透出了光亮。
她战战兢兢地往镜子里看。
奇怪的是,房间里的灯光一直没变,但无限镜中的空间却忽明忽暗。
为了找到第十三面镜子,亚矢子一面面数起来。她的手总是在抖,镜子里的镜子也一直在动,很难数清,不过最终她还是数到了第十三面镜子。
她一开始看不清里面照出来的是什么。第十二面和第十四面镜子都很亮,唯独第十三面镜子很暗。
亚矢子凝神细看,发现里面似乎有个人影,人影抱膝坐着,一直垂头往下看。再仔细看去,那人好像会时不时扭动一下。
这就是黑暗之民?
亚矢子还以为会是可怕的大魔王,所以有点失望。
镜中人看起来很沮丧。
只有我能看到对面吗?对面能看到我吗?
“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亚矢子呼唤道。
没有反应。
“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亚矢子稍微放大了一点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还是没有反应。
已经半夜了,亚矢子不敢再放大声音。她想明天白天再试一次,不过也不敢保证明天还能重现这个现象。
亚矢子朝黑暗之民挥了挥手。
但是黑暗之民没有看她。亚矢子有点失望,她想,那人听不到这里的声音,也不看这里,那岂不是根本注意不到我?
可是,与黑暗之民接触的机会可能非常宝贵。
亚矢子耐心地继续挥手。
黑暗之民并不是一动不动。他时不时会动一下,除了下方,有时也会茫然望向其他方向。他也曾看向亚矢子这边,不过仿佛完全没看见她,又低下头去了。
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黑暗之民和亚矢子的眼神突然对在了一起。
在黑暗中看不清晰,不过对方似乎也发现了亚矢子,吓了一跳,一直盯着这边看。
“你好,黑暗之民。”亚矢子叫道。
黑暗之民想了想,把手遮在耳朵上。
“能听到我的声音吗?”亚矢子又问了一遍。
黑暗之民再次用双手遮住耳朵。
看起来他知道我在说话,但听不到声音。光可以在真空中传播,但没有空气就没办法传播声音。镜子里的世界与我的世界之间可能是真空。
亚矢子挥了挥手。
对方也挥了挥手。
可以做手势。
亚矢子不断打手势,问对方是谁,但还是不能好好交流。
早知道这样就学学手语了。不过,要是对方不会手语,那学了也没用。
能看见身影,但听不到声音,该怎么交流呢?亚矢子立刻想到了笔谈。
怎么一开始没想到呢?
亚矢子找来笔记本,在上面写道:
“这些字你认识吗?”
以防万一,亚矢子同时写了日文和英文。
黑暗之民茫然看了一会,用力点了点头。
太好了,他能看懂文字。
“你会日文吗?”亚矢子在笔记本上写。
用英语笔谈也不是不行,但最好能用日语交流。
黑暗之民点点头。
这就轻松多了。
“我叫羽田亞矢子。你是谁?”
黑暗之民手舞足蹈,想要表达什么。
“你那边有什么能写字的东西吗?”
他又手舞足蹈起来。
看来对面没有书写工具。不知道是本来就没有,还是刚好手头没有。不过都一样。
对方在努力传达某种意思,但亚矢子完全看不懂。
难得想要和他商量,但要是我只能单方面讲述,根本没办法商量。
对了,对方如果能够表达肯定或者否定的意思,也不是不能交流。不过,除非我问的刚好是对方想说的,否则根本无法知道他的想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这和占卜抽签没什么区别。把所有能想到的都写下来,让他从中选择?也不行,我不可能把所有内容都预先写下来……
等一下,不写也行吧?
亚矢子在笔记本上写出五十音图,然后按顺序指给对方看。
在某个文字上,对方点头了。很好,这样就能写出句子了。
通过这种类似请狐仙的办法,总算能理解对方的话了。他的第一句话是:
“办法很不错,就是太费时间了。”
确实。光这句话就花了十分钟。
“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把每个字的手势确定下来当作我们两个专用的手语。”
感觉也很麻烦,不过总比请狐仙强。于是亚矢子同意了这个方法。汉字数量太多,所以一开始想用假名,但假名还是很多,最终他们决定确定每个罗马字母对应的手势。
一开始两个人都记不住手势,很费劲,不过慢慢地,他们的速度变得像打字一样快了。
按照黑暗之民的说法,他是一个年轻的男性,现在住在河童国。听起来非常不可思议,不过和镜子里的人说话这件事本身也很难让人相信。
“那你也是河童?”
“我不是河童,我是人。”
“人怎么会在河童国?”
“说来话长,你要听吗?”
怎么办?召唤他出来是为了谈谈自己的事。有时间听他慢慢说吗?不过反过来想,不知道对方的情况,就贸然和他商量,好像也不太放心。
“好的,發生了什么?”
“我去爬山的时候,起了大雾。”
“不能在天气不好的时候爬山。”
“是的,我本来没太在意。就在那时,我发现了一个河童。”
“太突然了。你那边有河童的传说?”
“不知道。可能有,只是我不知道。”
“然后呢?”
“我去追河童。”
“为什么要追?”
“我想抓住他。”
“你为什么想抓河童,太鲁莽了。”
“现在回想起来是很奇怪,那时候只觉得必须抓住他。”
“结果你反而被河童抓走了?”
“不是。我在追河童的时候掉进了竹林的洞里。”
“河童也跳进洞里了?”
“当然。”
“有点像《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故事。”
“确实有点像。不过我掉下来的地方没那么神奇。”
“河童国已经很神奇了。”
“这么说也没错,但我的身体并不会变大变小,猫也不会在空中消失,动物和花草也不会说话。”
“河童会说话吧?”
“嗯。不过河童不是动物。”
“怎么不是?明明像青蛙。”
“答应我,绝对不要对河童说这种话。那是最难听的脏话,有些河童甚至会因为被说成是青蛙而死掉。”
“没问题,我答应你。反正我以后也不会遇到河童。”
“那可不见得。我也没想过自己会到河童国。”
“不过,河童国应该是个世外桃源吧,像水木茂、小岛功在漫画中描绘的那样。”
“我不清楚这两个人的作品,但是河童国根本不是世外桃源。”
“可他们是河童呀?”
“你大概误会了,他们认为自己比人类进化程度更高。”
“怎么想是他们的自由,但毕竟是两栖动物吧?”
“哺乳动物比两栖动物高等,这本身就是误解。虽然两栖类从鱼类分化出来,爬行类从两栖类分化出来,哺乳类和鸟类又从爬行类分化出来,但并不意味着鱼类、两栖类或爬行类就停止进化了。鱼类、两栖类、爬行类也一直在进化。哺乳类进化成人类,两栖类进化成河童,爬行类进化成龙,鱼类进化成人鱼。”
“啊?是这样吗?”
“后半部分是我的推测,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是推测。”
“总之河童国不是什么田园牧歌的世界。他们有自己的文明,还有汽车、火车、飞机……”
“那些都是河童自己研发出来的?”
“具体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真不敢相信河童那么厉害。是不是窃取了人类的科技?”
“要这么说的话,也可能是人类窃取了河童的科技。”
“那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是我来到河童国不可能,还是通过这样奇异的镜子和你交流不可能?”
“好吧,明白了,我不反驳了,你再告诉我一些河童国的事吧。”
“河童也有战争。”
“河童互相打仗?”
“不是,是和水獭。”
“等一下,信息量太大,我的思维有点跟不上了。日本现在还有水獭?”
“应该说是水獭国。”
“水獭国和日本接壤?”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河童国和日本接壤吧?”
“和水獭的战争又是怎么回事?它们不是野生动物吗?那个不叫战争,只是争地盘吧。”
“在这里,水獭和河童都是智慧生物。”
“你见过?”
“我没见过。战争刚结束不久,两国不怎么往来。”
“没见过的话,你怎么知道是不是真有头脑聪明的水獭?”
“河童们这么说的。”
“河童说的你就相信了?”
“你不是也相信地球是圆的,地球围着太阳转吗?”
“那是很早以前就被证明了的。”
“是你自己证明的吗?”
“不是。但那是许多科学家观测得出的结论。毕达哥拉斯、哥白尼等等。”
“也就是说,你只是在拾人牙慧。”
“我又不是不加思考,一味地鹦鹉学舌。我充分理解了个中原理。”
“我也是一样。我并不是随便相信河童们的话,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才相信的。”
“行吧,算了,再讨论下去也说不清楚,还是说我的……”
“对了对了,河童国的人工智能也在飞速发展。”
“河童开发了人工智能?”
“准确地说,不是完全的人工智能,称为半人工智能更合适。”
“越听越糊涂了。”
“比如,在印书的时候,他们把纸张、墨水和灰色粉末投入机器里,然后书就会一本接一本地制作出来。”
“紙张和墨水我知道,灰色粉末是什么?”
“干燥的驴脑浆。”
“你在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天生缺乏幽默感。”
“为什么把驴的脑浆放进去,就能印书?”
“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认为哺乳动物的脑细胞相差不大,即使做了干燥处理,只要给它某种刺激,大脑的智能就会发挥作用。只要用机器将它们有机地连接在一起,大概就能替代人或者河童的大脑。而且由于没有尺寸限制,所以可以远比人脑优秀。”
“那么厉害的东西,只用来印书?”
“当然有各种各样的用途,主要用来量产工业产品。河童国一直在发明各种新的制造设备,工厂的无人化越来越普及。”
“河童国没有AI导致的失业问题吗?”
“那是什么?”
“如果没人也能生产产品,就不需要工人了吧?”
“当然。”
“这样一来,会产生大量的失业河童吧?”
“当然。”
“那会发生劳资纠纷吧?”
“这倒没有,因为有法律规定。”
“有劳动保护法呀?”
“这边叫职工处分法。”
“那是什么?”
“失业的河童会成为食物原料。这项法律能同时解决失业问题和粮食问题,获得了很高的评价。”
“吃人?”
“不是吃人,是吃河童。”
“法律允许这么做?”
“我们人类不是也会吃青蛙吗?”
“不,我们是人类,可河童是在吃河童呀。”
“是的。”
“下得了口吗?”
“一开始有点抵触,不过尝了之后发现和鸡肉差不多。”
“不,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河童。”
“哦,河童啊。”
“河童吃河童,下得了口吗?”
“我一开始也觉得挺奇怪的,所以问过。他们说,如果放着失业者不管,他们最终不是饿死就是自杀,不如做成食物,减少他们的麻烦。我说那样太残酷了,他们哈哈大笑,说我多愁善感。”
“但是吃河童……刚才你说你也吃过?”
“一开始很抵触。不过他们一直劝我说很好吃。”
“再怎么劝也不会想吃吧。”
“但他们吃得津津有味。”
“因为做出来的菜已经看不出河童的样子了吧。”
“有的菜看不出来,有的则清楚地保留着河童的形状。河童的手和人的很像,但是有蹼,能吃的地方很多。说到蹼,你是不是以为就是一层皮?其实蹼很厚,很有嚼劲。河童碗碟状的头顶和喙也能吃,生的时候有点硬,但是煮上几个小时,外面的薄皮溶解以后,里面会渗出胶原蛋白一样的东西。脑袋基本上都是整个一起煮,所以可以双手捧着河童的脑袋吃他的喙,像接吻一样。一口咬下去,富含胶原蛋白的汤汁会渗出来,再吃两三口,河童的喙会掉下来,很神奇……”
“这个……煮河童脑袋的话题差不多到这儿吧……”
亚矢子强压住自己,才没有呕吐出来,“除此之外……”
“是吗,那我们来说道更特别的菜吧,这道菜非常难做。首先要准备尽可能生龙活虎的河童,食用的河童基本上都是用煤气毒死的,但这道菜用的是活河童。做的时候,要好几个人把河童按在砧板上。砧板用名贵的木材制成,但是只能用一次,非常奢侈。之所以只能用一次,是因为做这道菜的时候会在上面钉上五寸长的钉子,砧板开了洞就不好看了。钉钉子是为了把河童固定住,首先要固定手掌。如果太靠近手指,河童可能会撕开皮肉挣脱出来,所以要尽量靠近手腕。但如果太靠近手腕,挣扎得太厉害又会伤到动脉,所以也要小心。因为动脉破了就会大出血,把菜搞脏,本来精神十足的河童也会很快失血死亡,菜就随之掉价了。客人都支付了高额的费用,如果拿出这样的菜肴给他们,对方说不定会当场拂袖而去,餐馆的评价也会一落千丈。所以如果搞砸了,要么低价销售,要么直接处理掉。所谓的处理,就是直接切开,当作肉来卖,所以也不算浪费。手固定好了,接下来就是腿了。固定腿得从脚背钉钉子,但千万不能偷懒,只用一根钉子就想钉住两条腿。河童和人类一样,腿的力气比手的力气大好几倍。双腿用力的话,可以轻松拔起长钉子。如果在做菜的过程中,河童挣脱出来大闹一场,那场面就惨不忍睹了,所以再怎么麻烦也要一根根仔细地钉进去。以防万一,膝部也要钉上。刚才也说过,河童的腿力气很大,所以要敲碎膝盖,这样他们的腿就没法再动了。到了这一步,总算可以暂缓一口气了。然后要割开喉咙,这一步对技术要求很高。之所以要把喉咙割开,是因为不割的话,河童太吵了,厨师没办法安心做菜。听到食材大喊‘好痛‘快点杀了我‘我诅咒你之类的话,确实很不舒服。所以要切开喉咙,破坏声带,让食材不能出声。但是,这时候要注意不能伤到气管和动脉。食材不能出声了,厨师就能集中精力继续做菜了。下一步是切断手筋和脚筋。虽然用钉子钉住了食材,但到了这一步,他们还紧紧咬着牙,手脚憋着股劲,稍不留神就会让他们挣脱出来。这时的河童力气大得可怕,厨师甚至会有生命危险,最坏的情况下还可能危及客人。所以要切断手筋脚筋,这样就不用担心食材会胡闹了。接着,要切除下颚。河童的喙和牙齿力量很大,稍不留神手指都可能被咬断,所以切除下颚也是为了安全起见。完成了这一步,后面的工作就安全了,但相应地,对技术的精细度要求也更高了。首先要很小心地把菜刀插到脖子后面的骨头缝隙之间,这能使痛觉神经变迟钝。不过迟钝并不是完全感觉不到痛,但可以让食材不会因为剧痛而昏厥。昏过去的话,鲜杀就失去了意义。接下来是剥皮……”
亚矢子推倒了镜子。
她终于吐了出来。她一次又一次打手势示意对方停下,但对方沉醉在自己的描述里,一个劲儿地往下说,完全没注意亚矢子。也可能他注意到了,但还是故意说个不停。
黑暗之民消失了,只剩下两面镜子。没有留下任何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痕迹。
重要的事情还没问就结束了。
要不要再召唤一次?亚矢子有点犹豫。不继续的话就半途而废了,但听他一直讲下去,也实在受不了。
清晨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还有啾啾的麻雀声。
看看钟,还有一个小时就该出门上班了,也没时间再召唤黑暗之民了。
亚矢子洗了个澡,吃掉涂上果酱的面包,随后便准备出门了。
昨天晚上沒有和男朋友在一起,自己直接回家了。
两面镜子和那本书都还躺在桌上。
黑暗之民的事真的发生过吗?也许是受妊娠反应的影响,做了个噩梦?
确认起来很简单,再做一次无限镜,念诵咒语就知道了。如果什么都没发生,就说明那是梦。
但如果又出现了……
亚矢子用力摇摇头。
太荒谬了,那不可能是真的。我是因为太担心,产生了幻觉吧。
但我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幻觉?
AI正在不断普及,人类的工作越来越少。如果技术继续进步,人类社会也会变得像河童国一样吗?河童国可能就是未来的日本。人类也许不会像河童那样同类相食,但除了一部分AI技术人员,其他人可能会失业,流落街头。不,连AI技术人员都不好说。未来可能会是一个AI自我开发的时代,到那时候,所有人都是多余的。把孩子带到那样的世界上,真的好吗?
亚矢子抚摸自己的小腹。
闹钟响了。
不能磨蹭了,要去上班了。
亚矢子虽然去了公司,但人在心不在。她一熬到下班,就赶快离开了公司,给也在附近上班的朋友打了个电话,约她去咖啡馆聊聊。
“怎么突然约我出来?”朋友一进咖啡馆就问。她是个精干的职业女性,总是西装笔挺,黑框眼镜也许有点老气,不过反而衬托出她的知性。
亚矢子不知道自己该向朋友说些什么。她现在脑子里全是河童国的事,但拿这个问朋友,会被当成精神有问题吧。关键在于自己为什么会有关于河童国的幻觉,所以要商量的应该是怀孕的事。
亚矢子单刀直入地告诉朋友自己怀孕了。
朋友用吸管喝着果汁,半晌没有说话。
“哎,你说点什么呀。”亚矢子忍不住催促朋友开口。
“你要我说什么呢……”朋友又吸起果汁。
“果汁都要吸完啦。”
“哦,”朋友放开吸管,想了一会儿,“我没说话,是因为我在想你的情况算哪一种。”
“什么哪一种?”
“是该恭喜,还是不该恭喜?换个说法,是你计划内的,还是计划外的?”
“该不该恭喜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是计划外的。”
“他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
“女朋友怀孕了什么都没说?孩子的父亲是你男朋友吧?”
“是啊。”
“那一般总该说些什么呀。”
“我还没告诉他。”
“为什么没告诉他?他不该负责吗?”
“话是这么说。”
“你不说,这件事就不会有进展。”
“我在想是不是不说比较好。”
“你想怎么办?”
“自己去堕胎,或者和他分手,一个人带孩子。”
“啊?我真不明白你。这样不都是自己吃亏吗?而且首先要弄清他的想法。”
“问题就在这里。我不想弄清他的想法……”
“哦,”朋友看透了亚矢子脸上的表情,“你在害怕。”
“害怕?”
“对,你害怕他的反应。怕他说拿掉,或者提分手。”
可能确实如此。不过还不止这些。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如果他那么说,你就让他给钱。”
“钱?”
“精神损失费。如果要生的话,还要抚养费。那渣男有钱吗?”
“你管人家的男朋友叫渣男?”
“不,我是以他抛弃你为前提说的。”
他抛弃我?那样的未来我完全无法想象。他不是那种人。不过,这也可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想他没那么多钱。他工作的地方不是大企业,他也不是很上进的类型,并且是个外派员工。”
“那你为什么和他交往?”
“什么为什么?”
“他又没钱。”
“交往条件除了钱,还有很多吧。”
“有是有,但是钱很重要。有了钱,缺点就不再是缺点。但要是没有钱,缺点就还是缺点。”
“什么意思?”
“开始交往的时候,会觉得对方身上全是闪光点,连缺点都显得很有魅力。”
“真的会那样吗?”
“就是那样。不过,一旦结了婚,成为一家人,闪光点就没了,对方的缺点也会看得清清楚楚。能掩盖缺点的只有钱。钱可以解决世上大部分的事。”
“不可能。有钱也会生老病死。”
“确实,有钱也会衰老,也会生病。但是,年老的时候、生病的时候,没钱就会很悲惨。如果有钱,至少可以住在豪华的养老院里,也能得到最先进的治疗。就算治不好,也能把痛苦减少到最小。而且没老没病的时候,可以住在大房子里,穿喜欢的衣服,吃美味的食物。”
“这些有那么重要吗?”
“很重要。爱情是幻想。不能一辈子都做梦。”
“但是说到钱,我也在工作呀。”
“不是那个问题。你想工作就去工作,但对方的收入关系到你的人生规划。你一个人挣钱买的房,和用丈夫的收入买的房,大小可不一样。”
总觉得像是在和母亲谈话。对了,这种不适感和在母亲身上感觉到的一样。
亚矢子发现,朋友和母亲对幸福的想象十分相似,而她认为的幸福与她们的并不一样。但是,她又不敢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也许正如朋友所说,自己现在可能是被大脑分泌的物质欺骗了。当然,她也不相信永恒的爱。但是,维系一个家庭的绝不仅仅是钱。
最终她意识到,和朋友再怎么说,也得不出结论。
那怎么办呢?
“啊!”亚矢子叫了起来。
“你突然乱叫什么?”朋友翻了个白眼。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抱歉,是我喊你出来的,但现在我得回去了。饮料钱我放在这儿了。”
“等等,亚矢子,到底怎么回事?!”
身后传来朋友的呼喊,但亚矢子没管,小跑着出了店,径直往家赶。
对了,我本来想和黑暗之民商量的,但因为他太古怪了,所以放弃了。不过他的古怪非常重要,因为他不受常识约束,所以更能看到问题的本质。
回到家,亚矢子又将镜子面对面摆好。
“敖谷夫洛多,艾伊阿伊夫,基布鲁伊伊夫,尤谷托浩夫,根夫恩古,艾伊阿伊尤,兹夫劳。”
书又动了一下。
“怎么样?可能对你们那边来说有点可怕。”
“什么怎么样?”
“烤河童。如果你胆子大的话,这个可能比鲜杀有趣。”
“鲜杀是讲给胆子小的人的?”
“嗯,我觉得你不是胆大的人。”
“我胆子是不大。”
“那我就放心了,幸好我介绍的是鲜杀。那再说说别的菜式吧,有一种活吃……”
“别再说菜式了。”
“哦,确实有些人对美食不太感兴趣。”
“河童国有堕胎吗?”
“堕胎?堕什么胎?”
“怀孕堕胎。”
“哦,当然有。”
“因为什么堕胎呢?穷?生病?”
“原因各种各样。”
“也就是说,是父母那边的各种原因。”
“不是的。”
“你刚才不是说原因各种各样吗?”
“对,原因各种各样。”
“所以是父母……”
“但不是父母的原因,是因为本人。”
“本人……你是说孕妇?”
“别开玩笑了。孕妇可不是本人。”
“不是孕妇,那是按谁的意愿堕胎?”
“本人啊。就是胎儿自己。”
亚矢子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早该料到会有这样奇怪的事。
“你是说,河童的胎儿能够表达自己的意愿。”
“啊,是的。我完全习惯了这边的常识,忘记人类的胎儿不能说话了。”
“你還记得人类的胎儿不能说话呀?”
“嗯。无法知道胎儿本人的意愿,想想还真是挺麻烦的。”
“在河童国是如何知道胎儿的意愿的?”
“我曾经参观过一次分娩。有一个渔民,名叫巴格。到了孩子要出生的时候,他把嘴靠在妻子的生殖器上问:‘你愿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仔细想好了再回答。当然,出于卫生考虑,说完以后巴格用消毒水漱了漱口。过了一会儿,有个小小的声音回答说:‘我不想出生。我认为河童的存在违背了自然规律,是错误的。于是接生婆用一根玻璃管插入巴格妻子的身体,注入一种液体。巴格妻子的肚子本来很大,注入液体后开始不断缩小,最终胎儿就这样被打掉了,真叫人目瞪口呆。”
“那算自杀吗?”
“不知道。本来就没有出生,算不上有生命,所以我觉得不能算自杀。”
“根据自己的意愿来决定是否诞生,从某种意义上说,真令人羡慕。”
“也没什么可羡慕的。河童们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出生的,换句话说,出生完全是自己的责任。所以不管走上什么样的人生道路,也不能抱怨其他人。贫穷也好,痛苦也好,都是自己选的,没有理由抱怨。”
“但是,在出生前不可能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人生吧,为此责备他们不是很奇怪吗?”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当然也要考虑到人生的不确定性。你出生在这样的环境里,接下去可能会上升,也可能会下降。运气不好的话,可能生病,可能遭遇事故,可能卷入犯罪,还可能被裁员变成食物。问题就是,即便如此,你还愿意出生吗?”
“让胎儿做这种决定?”
“嗯。说是胎儿,其实也有智慧。毕竟是河童。”
“我自己可不想做这样的决定。刚才我说羡慕,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很可怜。”
“河童们认为,不让他们做决定才更可怜。因为父母有可能只顾自己,把不想出生的胎儿生下来,或者不让想出生的胎儿生出来。”
只顾自己……
这句话刺痛了亚矢子的心。
“如果人类的胎儿也能表达自己的意愿就好了。”
“这不可能。人类的胎儿没有智慧,出生十多年后才能展现出一点点。”
“是啊,不能等这孩子有了智慧再做决定。”
“如果到那时候再处置,就完全是谋杀了……这孩子?”
“我的孩子,三个月了。”
“啊,恭喜恭喜。”
“你直接恭喜我啊。”
“按照常识是该这样说吧。”
“我还没结婚呢。”
“这样的人历来都有很多。”
“这孩子的父亲还不知道他的存在。”
“那可能有点问题。父亲失踪了吗?”
“不是的。我还没告诉他。”
“明白了。你是想突然告诉他,给他一个惊喜。”
“那也不是。”
“那为什么不说?”
“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