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记忆,叫儿时的年味儿

2024-03-16 19:34吴永亮
旅游世界 2024年3期
关键词:炒米豆腐

吴永亮

一年最为国人看重的节日——春节来到我们身边,过年之味,随即就在你我眼里、手里、味蕾之间飘荡、酝酿、萦绕。

每每回忆我的青少年时代过年,虽然清苦,但那感觉贼好了。

我出生在今江苏省南京市溧水区晶桥镇吴家村,时间1962年1月28日(腊月二十三,小年),但属牛(牛尾巴)。

这里有必要说明一点是,我的祖籍是河南省信阳市新县苏河镇。太平天国失败后,长江以南地区人口凋敝、土地荒芜,于是清政府从大别山南北两麓移民,补江南这个阙。移民千辛万苦到了江南,往往集中而居,说河南话,按河南规矩行事。本文所讲的年味,是较为地道的信阳地区的味道,当然也有溧水本地的融合。

古人为何选择寒冬腊月过年呢?

实际上,历史上曾经有过农历十月过年的事。后来几经调整,最终把年定在当下日脚(方言,日期的意思)里过。为什么这样定呢?

过年,自然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支撑。严寒的日子,农活早已拾掇完,属于两手抄袖筒倚墙晒太阳的日子。如今的寒冬腊月,农民工最为集中的大舞台——建筑工地也需要停工,好确保建筑质量。从这个角度看,过年是农耕社会的文化遗产。作为当下城里人那是沾了传统农业文明的光。

除了有大把的时间外,还要有丰厚的物质作保障。每当过年前,农村粮食作物早已颗粒归仓,鱼、鸡、鸭、猪等停止生长引颈待宰,可以说物资储备为过年打足了底气。我们通过“年”甲骨文可以明确看出,年字是一幅人驮着沉甸甸的禾穗回家的幸福场景。溧水当地人家里挂着的是一头青面獠牙的怪兽,我问了才知原来这就是年。年是野兽一头,专门祸害人和庄稼,于是古人用鞭炮等吓唬其离人们远一点。怕年、敬年,矛盾复合体。这也是多元文化的生动体现。

还有一点,大家可能想不到,那就是冬季到来,食物可以保存,要不然吃不了兜不走(如今有冰箱好多了),麻烦就大了。

20世纪70年代过年的高光时刻

虽然那时物质匮乏、条件艰苦,但过年的味道并不比现在淡。

我想,一个人长没长大,通过对年的渴望就能判断出个大概。盼着过年,说明你还小;害怕过年,意味你已成家;不愿过年,那是你压力山大。

小时候,年味大概是从打霜开始的。经过霜的洗礼,家家開始收割白菜,这种白菜是瘦长形,不是北方团团圆圆大白菜(也有家里种雪里蕻)。妈妈们,一颗颗在水塘边剥开叶子洗净,晾晒。太阳照了几天后,菜叶蔫了,就准备开始腌制咸菜。

腌咸菜,一般选在晚饭后。家里都会炒上一盘葵花子。先是在缸底铺上一层菜,再撒上一层大颗粒的盐巴,然后家里男孩(这是男孩的专利)进入缸里使劲地踩,边踩边嗑瓜子,寓意咸菜定会嘎嘣脆。踩结实后,男孩站到缸边上凳子上,妈妈再往里铺一层白菜,再撒上一层盐。依次类推,直到完成任务。最后在白菜上压上一砖青石头,并放上木盖子。

这是未来一个冬季的主打菜品,家家重视,户户必备。过了开春,腌菜吃完了,那缸里还剩下半缸咸水,还有烂乎乎的碎叶子。就这人们也舍不得倒了,而是用那水、碎叶末和上面粉,放在锅里一蒸。出锅时,有条件的滴几点香油,菜名叫公鸡蛋。有蒸鸡蛋的外形(黄澄澄),有臭鸡蛋的味道,据专家说氨基酸超级丰富。闻到某家蒸公鸡蛋,我们小伙伴都会自动汇集到一家门口,做着无聊的游戏。女主人没法,只好硬着头皮端出碗,攥着一根黑黢黢的筷子,沿着倾斜碗口,擀出细条公鸡蛋,挨个放进我们仰起张开的嘴里。筷子抽出来时,都会留下道道白牙印子。主人公半掩的门后,肯定有一双或几双愤怒的眼珠子。我们含着,闭着嘴,直到公鸡蛋慢慢化成水流进胃里。来晚了的小伙伴,只能通过我们哈出的气来感受一番了。如今,我老家土菜馆里还有“公鸡蛋”这道菜。每次回家,我都去品一品,尝一尝。

腊月初八,腊八粥必吃。小时候,就不太理解,“粥”那么稀软,“粥”这个字竟然有两张硬弓夹持着。现在学习汉字由来,知道左右两弓最初是熬粥的火苗上升袅袅的画面缩略而成,现在则成为稀饭热气蒸腾、香气扑鼻的形象代言。

腊八粥一吃,那年味,鼻子不拱也能嗅到了。

我们那里,把腊月二十三称之为小年,年三十为年,正月十五为大年。到了小年,就是到了年跟前。按当下话说就是进入贺新年的倒计时。

小年,这天主要任务就是打扫卫生,把屋里屋外来个全方位、无死角的清理。这天晚上,家家都会煮一大锅糯米饭。菜全部是蔬菜、豆腐、粉条,见不到一点油星子。

有人会说,这过的啥小年啊。听我慢慢叨叨。因为这天晚上,家家灶老爷要上天开年终汇报会。糯米饭,有黏性,把灶老爷嘴粘住,让他张不开口,只会面带微笑,光会频频点头。菜为全素,图个肃静,还有就是怕灶老爷嘴唇沾油,油腔滑调胡咧咧。现在想想,小年那天晚上,从神州大地去往天宫之路该有多挤,好在当天早晚都能免费到达。

我的生日在小年,年年生日,年年肃静,我就有点不开心。在我十二岁生日那天,我终于提出强烈抗议,躺在床上说胃痛。其实胃在哪我都搞不明白。妈妈知道这不是什么胃病,是需要喂肉的病。万般无奈之下,妈妈请示我奶奶,破例在中午给我下了一碗肉丝面。后来,我们家晚上也开荤了。

再说说煮的那一大锅糯米饭,小年那天可舍不得吃完,因为那时候糯米也是稀罕物。还要留出一部分,做米酒。小年做,一周之后,刚好年三十,全家就能喝上了。

这里有必要给大家补充一些资料。那时候是生产队,队里一年只种几亩田的糯稻。虽说糯稻价格高,人人好这一口,但产量低啊。在填饱肚子为首要任务的岁月里糯稻显得特别金贵。

每家每年按人口也就分四五十斤糯稻。加工后糯米的分量就更少了,不到关键时节是不能动用的“战略物资”。除了小年必吃糯米饭外,再就是年前炒米和五月初五端午包粽子。

炒米。每年进入冬季,江北(长江以北安徽或江苏)人如期来到我们那里。他们借个闲屋,支起锅台。我们各家各户带上淘好晾干的糯米,还要带上柴火。江北人在锅里放上沙子,灶里由各家烧火,沙子达到一定温度后,把一定量的糯米投放进去。多次翻炒后,米就膨胀开来(比原米大一倍,远没有爆米花那样大)。将炒米和沙子都倒进筛子里,沙子重回铁锅接收“烤”验。轮番多次,一家炒米就大功告成。回到家后,妈妈都会用坛子封装起来,怕走气皮了。临近年关,我舅舅就会来到我们家,帮助做炒米糖。

我们那里山芋(地瓜)多,用其熬制糖那是小菜一碟。把糖加热到火候,将炒米倒入,上下翻炒使其充分整合,最后嵌入方框内,用擀面杖使劲碾压。冷却后,再用刀沿木尺切割。于是一块块长方体的炒米糖油然而生。炒米糖干嘛用呢,就是小孩拜年时的伴手礼。炒米糖做好,妈妈一般都会囥得严严实实,当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总能趁大人不注意,会悄悄窃一两块试吃一下,这叫窃不叫偷哦。

大年初一,天不亮,我们就会挨家挨户串门拜年。那时没有大白兔糖、巧克力,主人都是递到手里家家一样的炒米糖。我们拜上几家,就要赶快往回跑,因为家里的“余粮”不多了。你可以想象,满村子都是一路小跑的孩子,来来回回穿梭。贫苦中酝酿出一丝丝带酸的甜意。1985年,我写了一篇《糖》发在济南军区《前卫文学》,那是我的文字第一次见报刊,至今难忘。

有的家庭糯稻分得多,外加会算计,糯米如有节余,还可做两件大事。

一件是几家人凑份子,各家拿出一样重量的糯米,集中打糍粑。这种场景很少见。每每遇到,那比过年还要热闹。全村人自发赶过来看热闹。打的时候,你上去帮一把,他上去杵几下,其乐融融。

作为“股份”之内的人,也发愁啊。大家来帮忙,你不能来而不往,视而不见吧。糍粑出臼子之前,每人自觉选取一指甲大小的糍粑填填牙缝过过嘴瘾。就这,几十人下来,也是“多乎哉不多也”。

第二件就是用泡好的糯米,在石臼里杵出米粉来做元宵。要是配上老母鸡汤、小青菜苗、芫荽,那是打嘴都不肯放下的绝味美食。

一进入冬季,家家都会把极少几只鸡、鸭、鹅宰杀。为何这么早,偷偷地告诉你吧,节省成本。进入冬季,家禽们就不会长肉了,只会每天按时索取粮食。清理宰杀后的家禽并腌制后,高高挂在屋梁上。绳索上,都会绑上一大团老鼠刺,这样家猫、野鼠只能望“仰”兴叹了。杀年猪,基本没见过。一般家庭会在供销社割几斤肉回来过年。

磨豆腐。豆腐,豆腐,都有福(腐后来引申出腐败、腐朽,那是先人造字没有预料到的),自然每家都不能少。

黄豆挑拣好后,头天晚上就用盆泡上。盆里必放把立着的菜刀,预祝第二天豆腐质量好的要用铁刀子切。磨豆腐、滤豆浆、大锅煮,一套程序下来,关键在点卤。那是一份技术活。大家都会请村里老把式坐镇指挥。煮豆浆时,上面会起一层皮,大人捞起来吹几口气,就会丢到我们小家伙的嘴里。后来才知道那皮子晾干后叫腐竹(豆腐长出竹也),这名字起得真绝。

卤水点成后,要将豆腐压制成型。一般家庭分两种方式来进行压制。一种轻压,做嫩豆腐。豆腐成型后,切割成四四方方的,凉透后放进水盆里养着,三四天一换水,这样保鲜。烹饪时,放些青菜、菠菜,轻炖,那叫一个爽歪歪。有专家说菠菜与豆腐容易形成鞣酸钙,不和。但百姓认可,也不要追究谁对谁错。

一种重压,做炸豆腐和豆腐乳。重压结果就是使豆腐结构坚实,让内部水分尽最大努力排空。这样的豆腐便于進油锅,免得豆腐中的水受热四处飞溅伤人。豆腐乳,那是在保证家用炸豆腐的前提下方可进行。豆腐放置一定时间后长毛,然后通过各种技术手段,终成豆腐乳。

开油锅。大年三十前一天晚上,家家都会开油锅炸东西。除了炸豆腐丸子外,还炸一些麻花、面果子等面食。那时候艰苦,拜年送礼不像现在烟酒糖茶一大提溜,往往是包上一包自家的油炸食品。

年三十午餐,满桌皆肉。一年中最为丰盛的家宴,称之为饕餮不为过。但必上一道炒腌菜,放在桌子中间。每人还都必须尝一口,吃多少自己掌握。只有尝了咸菜之后,才能筷子伸向大鱼大肉。这叫忆苦思甜,怕后人忘本。

年餐,可以放开肚皮,张开大嘴吃吧。够不着,站起来,也没人熊你。狼吞虎咽,也没人说你吃相不好。即便是不小心把碗、盘子啥的摔碎了,不会遭到白眼甚至“板栗子”(中指、食指弯曲揍人),只会换来大人强压的怒火说是“岁岁(碎碎)平安”,背后心痛好几天。妈妈总是挑鹅头、鸡爪一类,把好的让给我们。妈妈还说,小孩子啃爪子,写字像鸡爪子扒捏不成个,再就是打算盘拨拉不开。另外,妈妈还特别强调,鹅头一定说成龙头,鸡爪叫凤爪。为什么这么叫,因为我们老家话中,“鹅头”与“我头”一样,所以就有了避讳。有了龙头,自然得配上凤爪。谁承想,龙凤呈祥上了百姓餐桌。但有几条要注意,一是不能把肉汤浇到碗里,原因是“淘饭”与“讨饭”谐音;二是不能吃完饭把筷子平放在碗上(如今吃自助餐时,这样放表明已经吃完,服务员可以收走餐具),那是敬祖先的摆法。

年三十掌灯时分,家家张贴春联。那时候不兴买,都是请村上人写。我大伯写字在谱,自然门庭若市。对联内容从哪儿来,一是从《新华日报》(江苏省委机关报),还有就是从《东方红》那本书中“下载”。那时,对联用毛主席诗词最多,诸如“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还有就是“坚持继续革命,深入批林批孔”“反帝反修干革命,备战备荒为人民”,时代烙印打得深和狠,到处充塞的阶级斗争的火药味,与春节放的鞭炮味融为一体。

此时,河南客民人(客民人,指的是外地迁移到溧水的外地人)把藏了一年的中堂挂了起来。中堂上面书写着:祖宗昭穆神位。两边挂一副对联。上联:宝鼎呈祥香结彩;下联:银台报喜烛生花。也有中堂书写“天地君亲师”。小时,不懂“昭穆”是啥意思,问父亲,父亲直摇头。

现在我知道了,昭穆是一位制度。宗祠里,始祖摆在最上方最中间,儿子辈牌位摆在始祖下方左侧称之为昭,孙子辈牌位摆在始祖下方右边谓之穆。以此类推。通俗地讲,父亲与儿子分列两侧,爷孙同继,难怪有人说,隔代亲就来自这里。嘿,联想太丰富了。

当时,有条件还买些革命题材的年画。年画基本是八大样板戏的剧照。有一年,我买回了《红色娘子军》剧照画,洪常青在熊熊烈火中高举拳头,大义凛然。当时,我非常响应号召,把这张年画挂在中堂旁边。父亲非常不高兴,但一旁我奶奶说,新年红红火火,这才保住没被撕了。不过那年正月底,我家茅草搭建的厨房着了火。打那,我挑年画,慎重了许多。

看菜。看菜是哪帮菜。直白地讲,看菜是一道令人垂涎三尺的菜,但只能过过眼瘾,不能动筷子。那时候艰苦,过年杀只鸡是件了不起的事情,那鸡胗(也叫鸡肫)珍贵得不得了。鸡胗煮熟后,切成薄如纸片的形状。盘子里拢起胡萝卜丝,在萝卜丝上面贴满鸡胗片。这道菜,来客时桌子上必不可少,少了就表明你待客不讲究,不热情。但是鸡胗奇缺,于是就发明这道看菜。客人只能掏鸡胗片下的萝卜丝,即使主人将鸡胗片搛到你碗里,也要委婉送回盘子里,万不可将计就计啊。要是你真嚼了,不出半天,亲朋好友都会嚼你的舌头根。

正月十五那天,雞胗终于可以下肚了,不过经过长达两个多星期端上端下、递进递出,那味道已经不敢恭维了。所以对鸡胗我是情有独钟、格外珍惜。现在每到饭店点菜,一个鸡胗或鸭胗凉拌菜是万万少不了的,那菜下酒下饭还下心思。

过了正月十五,年味还在但已淡淡离去。人们为下一年年味更丰富开始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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