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堤村的街道是很有意思的:全村没有一条街是通南直北直杠杠的,都是曲里拐弯地连接着。村里的房屋也一律依着街道的走势而建,这使整个村形成迷宫一样的布局,外地人来到这个村一般都会弄得晕头转向。有人经过考证说,这里就是当年穆桂英大摆迷魂阵的所在。
对此,李夏自然是不相信,不过他的学生刘南却“深信不疑”。李夏知道刘南的“深信”是有他的想法的,刘南打算将金堤村申办成“生态文明村”。申报到乡里就被卡住了,乡书记笑着说就你们村那曲里拐弯的路啊……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别的不说,单是村里的路就不好往上报。
刘南却有他的看法。“金堤村的缺点是条条道路曲里拐弯,但这也正是其特色,不是吗?”他说,“哪个村有穆桂英大摆迷魂阵?只有我们金堤村有。”他慢悠悠地对乡书记说,他还要把金堤村的文化名人书田请回来,请他为村里的金堤太和寺书写匾额。再在附近找一团院子,建一个“李书田面人艺术馆”。
“李书田是你们村的?”这下轮到乡书记惊叹了。在北京招商引资的时候,北京文化圈里都在口口相传着一个人——面人大师李书田。据说这个人诗书画印样样精通,尤其是面人,能当着你的面儿,快速地捏好,而且形神毕肖。
“你要是真能把书田大师请回来,建好这个面人馆,你们村的文明生态村就十拿九稳了。”乡书记信誓旦旦地说。
其实建面人馆是李夏随口给刘南出的主意。李夏说:“如果能把书田请回来,在咱们村建个面人馆。咱们村的文化层次就能提升一大截。你还用担心文明生态村申办不成吗?”李夏想不到刘南将他这个“如果”直接说成了“正要做的事”。
李夏更想不到刘南将这个皮球直接踢给了他。“李老师,你和书田关系最好,那就麻烦你务必将书田给请回来。”刘南恳切地说,“这可不仅仅是为我啊,更为咱村未来的发展!”
二
对金堤村村民来说,书田是谜一样的存在,而且争议颇多。
书田自小一条腿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但是他愣是拖着一条残腿跑到几百里外去学书画,学捏面人,后来又办面人厂,结果面人厂没办好,反而赔得一塌糊涂。对此,村里人私下曾议论纷纷,很多人认为他瞎折腾,不务正业。不过,书田也有他的厉害之处——他曾经从外面带回一个山西女子,两人在一起住了多半年,后来这个女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家于是又纷纷为他感到惋惜。之后,书田就神秘失踪了。问他家人,家人说,现在他们也联系不上。书田于是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谁也不知道他做啥去了。
李夏和书田关系好,在金堤村几乎可以说人尽皆知。
那年,李夏中考因为五分之差落榜了,于是从安城一中回到老家金堤村复习。所在的班级和书田一个班,两人恰好同桌,每天上下学都一起来去,一路上说说笑笑,不但很快摆脱了落榜的阴影,而且最后顺利考上了高中。不想从一所师范院校毕业后,又被分回了老家金堤村,心情也低落到了极点。十几年寒窗苦读,一直想离开这个偏僻的乡村,想不到现在又被打回到老家,想想就让人生气。于是上课之余,李夏就把自己关进屋里,每天在一个破本子上乱写一气,以此排遣内心的无聊和寂寞。
母亲常常隔着窗户偷偷观看李夏,她在为李夏隐隐担心,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一天母亲推门进来对李夏说:“听说书田从外面回来了,就住在临街的破房子里。”李夏自然知道母亲的用意,她其实是想让李夏没事多出去散散心。
“真的?”李夏心里一阵惊喜,他有点不敢相信,因为他已经有两年没见到书田了,于是不待母亲回答,立刻推门走了出去。
三
李书田初中毕业后,因为一条腿有点残疾,什么活都没法干,只能每天在家待着。他父亲从未来的生计考虑,打算让他学一门手艺。当时书田舅舅会木匠,如果学会这门手艺,将来不愁没饭吃。书田在父亲的劝说下,跟着舅舅学木工,可是学了不到一个星期就不去了,说不感兴趣。
后来父亲将书田过继给了本村一个姓黄的孤寡老人,不改姓,只等老黄年老不能动了,帮他养老送终就可以了。好处是可以继承老黄那片庄子,另外老黄还有一手卤鸡的技术,父亲计划让书田学会了,将来用来养家糊口。在父亲的好言劝说下,书田勉强接受了这个老人,并住到了他家,跟着老黄一起干活儿。
鸡不用去养,有人专门负责走街串巷收鸡,然后卖给他们。老黄教书田如何处理,他按要求去做就行了。不到半个月,杀鸡,烫鸡,拔毛,书田都已经干得溜熟,但是卤鸡的技术老黄却没有教。据说老黄卤鸡一般选在晚上,夜深人静,老黄关门上锁,然后才开始卤鸡。老黄这样做是怕人学了他的技术。老黄卤鸡有他的独门绝技,卤出的鸡香酥软嫩,让人吃过一次,还想吃第二次。
金堤村一带有个习惯,逢年过节结婚请客,有一道菜是桌上必不可少的,那就是卤鸡。似乎有了卤鸡,宴会就上了一个档次,请或被请的人也显得有面子。所以谁要是会这门手艺,可以说一辈子吃喝不愁。有很多人慕名想花钱来学习,但是老黄一概技不外传。谁想到这样的好机会,书田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呢?
可李书田偏偏问也不问,每天起来就是杀鸡、烫鸡、拔毛。处理完,就把自己关进屋里,拿一支毛笔在废报纸上唰唰练字。半年后,黄老头居然先沉不住气了,把书田叫到屋里说,“别人都是求着向我学卤鸡,我还不教呢,你居然问都不问。你是怎么打算的?”李书田毫不隐瞒地说,“不喜欢。”这话竟把老头说乐了,说,“你喜欢啥,写字?画画?那个能当饭吃?”他说,“不能,但我就是喜欢。”老头没法,只能任他去了。
四
紧挨着大街的这團院子就是老黄的遗物。老黄在临街盖了三间平房,其中一间是街门,另外两间是老黄卖卤鸡的门面。门面共有两扇门,一扇朝内,一扇朝外。院里还有五间土坯房。西边三间是老头活着时的住处,东边两间则是李书田住的地方。
街门虚掩着,李夏轻轻推门走了进去。刚走进院子就听到悠扬的笛声传来。笛声忽高忽低,婉转低回,仿佛声声倾诉,这让李夏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大学时的初恋。李夏静静地站在门外,闭上眼仔细聆听着这首熟悉的曲子。
这时笛声却蓦然间停了下来。“谁在门外?进来吧!”“李夏?”书田惊喜地喊道,“快,快进来。”他显然没有料到李夏会来,所以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惊喜。“为什么回来也不说一声啊?要不是听俺娘说,还不知道你回来了。”李夏责怪道。
“实在对不起,我也才回来。知道你工作忙,就没敢打扰。我就想抽个星期天去找你,没想到你倒先来了。快快,赶紧找地方坐啊。”直到坐到床边,李夏才开始留意起他这间屋子。
屋子大部分墙面已经被人用旧报纸糊上了,只在个别破损的地方还可以看到坯墙的痕迹。屋子的摆设也极其简陋,除了一张床,就是两张桌子,一张正对门,旁边两张椅子,另一张长桌则放在床前靠近南墙的地方,上面铺着一张白纸,旁边还有砚台和笔墨,看来这是他练字的地方。正对桌子的墙上,还贴着一幅竹石图画,像是临摹的作品,不过枝干挺立,节节分明,很有些意蕴了。竹子的旁边还题着一首郑板桥的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笔画苍劲有力,看得出是有一定功力的。
“画得不好,学画呢。”他看李夏一直盯着墙上那幅画,便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错,已经得其神韵了。”李夏赞叹道。“对了,这几年都没见你,你跑哪去了?”李夏好奇地问他。“到河南学了两年书画,”他直截了当地说。“假期也没回来过?”“没有。假期别人都走了,我就自己留在学校。顺便在学校附近打打工,挣个钱供自己吃住。”
他说得风轻云淡,但他这样一个瘸着一条腿,走路都有些费力的人,在外打工生活有多么不易。“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画画维持生计吗?”李夏不无担忧地问他。“有这个想法,不过还没尝试,不知道行不行。”他慢悠悠地說,“对了,听说咱县城里有个人章刻得非常好,我打算抽空去拜访他,你如果有时间,咱们可以一起去。”
此后一有时间,李夏便去他那间简陋的小屋,向他学习吹笛子如何吐气、换气,如何才能吹得婉转。有时看他作画,看他用笔在墨里轻蘸一下,然后在砚台上抹去多余的墨汁,在纸上唰唰几笔画出竹子的主干,再画竹节、竹枝、竹叶,不一会儿,几根苍翠挺拔的竹子就展现在面前。他赠李夏一把刻刀,让李夏把瓦片磨平了,在上面练刀功。冲刀逆刀,阳文阴文,印文布局安排,如何处理疏密,一一细细讲来。这让李夏兴趣大增,只要一有时间就去他那里,乡下无聊的日子就这样被打发着。
两个月后的一天,李夏又去时,竟发现书田所在的院门是锁着的。自此,李夏又陷入极端无聊里了。好在学生很快将李夏从烦闷里拉了出来,不久父母为李夏张罗了一门婚事,李夏开始娶妻生子,之后变得愈加忙碌起来。
五
腊月二十三,眼看离除夕也没几天了,天气却突然变得阴沉起来,看样子要下雪了。果然,中午刚过,天上就开始落起雪来,细碎的雪粒儿在风的挟持下,不分点地落下来,划过树枝,发出沙沙的声音,最后被无情地抛在地上。地上开始还是这一片,那一片的,不一会儿就密密的到处都是了。雪粒看上去银光闪亮的,仿佛地上有无数的水晶一般。过了几分钟再看,漫天已飞满大块大块的棉絮,仿佛天上有人不断地撕扯一般,在北风的席卷下雪片四处飘荡,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这样的天气李夏是很少出门的。妻子不一样,只要有人喊打麻将,天上下刀子也挡不住。这时妻子刚刚战斗结束。一进门就说:“这次肯定下大了。”妻子对下雪有种莫名的喜悦,“这个年再也不用东奔西走地拜年了。”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可以天天去打麻将了。“喂,对了,书田回来了。”妻子忽然想起什么。“听说还带回来一个女孩。”“是吗?那我一会儿看看去。”书田失踪了这么长时间,李夏还真想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书田还是住在老黄的那团院子里,老黄是去年得急病去世的。临终前,老黄把书田父亲叫到床前,然后哆哆嗦嗦从身下拿出一张纸说:“书田是个好孩子,我无儿无女,本想把这门卤鸡手艺直接传给他,可他竟不感兴趣。也罢,这是卤鸡的秘方,等他啥时候走投无路了再给他吧。”
书田父亲并没有按老黄的意思把秘方留给书田,而是直接给了书田的大兄弟书军。因为他太清楚这个二儿子了,书田一旦认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还不如让他的三儿子学一门手艺,好混口饭吃呢。不过,三儿子可以在临街的门市卖卤鸡,这院里的房子按理还是书田的。
漫天的雪花将天空搅成一团,也模糊了人的视线,只能听到脚下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在离书田那团院子不太远,推开院门进去,李夏径直走向书田的书斋。“谁?”屋里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门吱呀一声打开,却露出一张俊俏的脸,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快进来,书田刚才还和我说你呢。”女孩的普通话里带着一点方言,每一个字都像唱戏的戏文一样,清楚地钻进你的耳膜。李夏将身上的雪使劲拍了拍,随之进了屋。
“打扰了。”李夏有些歉意地对他们说。“看你说的,我巴不得你来呢。”书田连忙说。这时李夏发现,书田面前的桌上有十几个圆形的玻璃罩,里面是造型各异的面人,古代仕女,神仙鬼怪,个个动作不一,神采飞扬。其中有一个才刚刚开始动工。
谈话间,书田说这个女孩叫姚红,家是山西的,两人在河南学书画时相识。那天他坐车到河南那家书院附近时,已经是夜里了,天上突然下起了雨。他本来腿脚就不方便,如今走路更是艰难,一边打听一边摸索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不小心被路上一块砖头绊倒,狠狠地摔在地上,浑身被淋得湿透,腿上也被摔出了血。这时,一个女孩打着伞正好从旁边经过,看到他摔倒,连忙过来搀扶。听说他是来学书画的,便很欣喜地说我也在那里学书画,我带你去吧。女孩带他见了老师,还找出紫药水和纱布帮他包扎了伤口。
就这样他们相识,相知,慢慢地喜欢上对方。直到两年的学习结束,他们才短暂地告别,他们互留了电话和地址,相约绝不中断他们的爱好。到北京学习捏面人也是姚红写信邀请他去的。他之所以迟迟没有动身,是在筹学习的费用。
六
很多年以后书田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自私。为了自己的爱好,他竟然不顾家庭的窘迫,不断地勒索着这个本就因弟兄多而穷得叮当响的家庭。父亲知道他喜欢写写画画,尽管不能够完全理解,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支持着他。
父亲怜惜他小时候因为耽误治疗一条腿变得残疾,怜惜他走路歪歪斜斜,今后怎么在世上生存。父亲决心在他活着的时候,给他找一条谋生之路,否则死不瞑目。父亲让给别人开车的大儿子书昌提前预支了一部分工资,让开始学习卤鸡的三儿子也拿出一点赚得的钱。父亲也看出三儿子的不情愿,父亲对三儿子说,这些钱都不白拿,算他这个当爹的借他的,等地里那些棉花有了收入就还他们。他不知道父亲那时有多难,而直到父亲病逝后,他才听哥哥断断续续地说起这些。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从不轻易落泪的他,在父亲的墓地前哭得死去活来。
在北京学习的几个月,让他慢慢开始喜欢上了捏面人,想不到這个看似民间流传的小玩意儿,背后竟然有那么神奇的故事。中国的面塑艺术据说早在汉代就有文字记载,汉代迎神赛会上的傩舞,便是面塑艺术的雏形。
“捏面人、画糖圈,吃了没玩的,玩了没吃的……”南宋《东京梦华录》中曾记载:“以油面糖蜜造如笑靥儿。”那时的面人都是能吃的,谓之为“果食”。
多么神奇啊!他亲眼看到一个个小小的面团经过师傅的揉、搓、捏、摊、拉、扎、贴、掀、挑、压后,变成一个个彩带飘舞的仕女,变成一个个青面獠牙的鬼怪,变成一个个飞禽走兽……
他像一个刚扎下根的小树,拼命将自己的根须向深处延伸,想吸取更多的养分,想弄懂这神奇的面团背后的秘密,想赶快学好这门技艺回报父母。
“面人用的是面,可我们要通过我们的手,让面人有筋骨,站起来,活起来,活得宛如真人,活得顾盼生风。”师傅一字一句地对他说,这让他对面人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经过两个多月的学习,他已经掌握了面人的基本技巧。小小的面团,在他手中几经捏、搓、揉、掀,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他用小竹刀灵巧地点、切、刻、划,塑成身、手、头、面,披上发饰和衣裙,顷刻之间,各种各样的艺术形象便脱手而成。婀娜多姿、衣裙飘逸的美女、天真烂漫的儿童,以及各种神话故事、戏剧、历史人物一一呈现在眼前,最后被安放到精致的玻璃框内,成为一件栩栩如生的工艺美术品。
就在他不停地钻研其中的奥妙时,哥哥来电话说,父亲病重了,让他赶紧回来一趟。“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吗?”当他同姚红说了之后,她竟决定跟他一起回来,还要跟他一起研究面人制作技艺,这太让他喜出望外了。
父亲的病已是肺癌晚期了,哥哥对他说。为了怕父亲忧惧,家里人没有对父亲说他的病情。抓药,为父亲治病,本就拮据的家庭再次蒙上了阴影。父亲看他回来了,似乎病立刻就好了一半,尤其是看他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回来,他的心比吃了蜜还甜,他知道他的二儿子不会让他失望的!“孩子,你学会捏面人儿了吗?不要因为我病了,就半途而废啊。”父亲眼含泪光看着他说。
“会了,会了。过几天我就捏给你看。”书田说。陪着父亲之余,他就开始在家捏面人儿,他要让父亲看到他的技艺。书田说这些的时候,眼睛望着远方,似乎陷入了回忆,而他的眼里,现在是亮晶晶的。
书田和姚红在学习捏面人儿时其实是有想法的,他们想办一个面人厂,加工面人出售。他们这个想法并不是凭空而来,他们在北京亲眼看到他们的师傅除了教他们学习技艺,也接单外卖产品。师傅有一个工厂,专门加工面人对外出售。他教授的学生,如果技术达到要求,就安排到他的厂里上班,他们本可以到师傅那里安安稳稳上班,但书田有自己的想法——办个面人厂。
面人厂办了不到半年就倒闭了,原因是生产出的面人出现了开裂、长毛等问题。已取走产品的订户纷纷来退货,其他订户闻讯也要求取消订单。当时开办面人厂的钱都是东拼西凑借来的,原计划销售了面人日子就能好过点,谁知竟出现这种变故。租地、进料、用水、用电加上工人工资,加起来大约十来万,这笔债务成了李家巨大的负担。书田除了应对外面的退货,还要和要债的打交道,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没办法只能将厂里的东西变卖处理了,悄悄从县城回到了村里。
书田和姚红仍住在老黄那两间屋里。白天,外面大门紧锁;晚上人少时,家人将饭送过来,姚红将饭拿进去,仍将门锁好。书田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每天就盯着那些面团发呆。不到一周时间,书田已经变得蓬头垢面,两腮上胡子拉碴,有半寸多长。
姚红柔声细语地劝他要振作起来,书田也只是低头瞅着那些面团发呆。姚红只能无奈叹气。过了不到半月时间,姚红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金堤村,书田接着也不见了踪影。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
七
书田是傍晚回到金堤村的。李夏去看他时,书昌说他去原来的住处了。李夏忙转向老黄的那团院子,轻轻推开熟悉的院门,正看到书田背对着门,忙着创作,可能是太投入了,竟连有人走进去都没有察觉。
李夏怕打断书田的思路,便也没出声,悄无声息地进了门。书田正投入地捏着一个面人,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他眼前的面人,身体轮廓已经出来了,看样子是一个女子的形象。他正出神地构思女子的脸,连手中工具也停下了,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面人,迟迟不敢下手。过了一会儿,似乎有了一点眉目,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舒展,可刚要动手,似乎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眉头的皱纹再次紧缩起来。
眼前仿佛有个人正蹒跚地走在一条山道上,山道盘旋而上,路边的风景也在随着山道的蜿蜒曲折不断地变化着。他一会儿走,一会儿停。一会儿为路边出现的一块古碑而凝神细观,一会儿因山的陡峭而仰天长叹。一会儿因为一条潺潺的溪流而欣喜,一会儿转入一座庙宇,面对着一座神像虔诚地膜拜。书田手里拿着笔一样的工具,时断时续地运作着。揉、搓、捏、扎、掀、挑、压,不断地修饰着眼前的面人。
这显然不是一个普通的面人。像书田这样的大师,完成一件面人作品,应该是信手拈来,不用浪费这么多的精力。可书田仿佛在做着一件非常神圣的工作,他眼前的这个工艺品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无比珍贵的宝贝。书田思考良久,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为这个塑像加上了一根竹笛,最后,他用手中的工具轻轻地为女子修饰着眼睛,女子的眼睛越来越亮,饱含深情。
空气中似乎也缭绕着清脆的竹笛声,在一旁的李夏也沉醉其中。李夏看到制作完成的面人后,眼里露出惊讶的神色。这个古装的女子为何这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李夏差点喊出声。与此同时,制作完成的书田也仿佛刚从梦中走出,隐隐约约感到身旁有个人。“是你,李夏?”书田扭头看到李夏,惊喜地说道。
从书田口中,李夏知道了面人厂失败后的一些情况。那时,书田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偏偏姚红也一声不吭地离开了金堤村。失去了唯一能够安慰他的姚红,书田觉得天都要塌了。他觉得他现在就是一个面人,一个没有筋骨的面人,一个一无是处的面人。他把工作室里的面人全部用拐杖砸碎了,以此发泄心中无法排解的怒火。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事业,爱人,还有一直默默支持他的父亲,如今这一切都离他而去。他有一种心碎的感觉,他甚至觉得这里就是他的不祥之地。他决定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那天天不亮,他就悄悄地告别了金堤村,连家人也没说,他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在那里用仅剩的一点钱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白天带着纸和笔墨,到公园附近写字卖画,挣来的钱,除了简单买点吃的,其他都买了面。晚上继续研究他的面人,经过无数次的试验,书田终于研究出面人不裂的方法,那时,他一个人激动地流下了眼泪。
十多年后,积攒了点钱,书田打算到北京发展。他在北京租了一个很小的门面,主营书画、印石、刻章、面人,同时也辅导学生。几年后他终于在北京扎下了根。
书田眼睛望着远处,说这些事时,好像在说着一个昨天发生的故事,那么遥远,又那么迫近。
“姚红呢?”李夏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心中藏了很久的问题拿了出来。“你现在和她还有联系吗?”
“没有。”李夏的话似乎触动了书田,他的神情突然黯淡了下来。
直到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姚红离开那天的情形。那天上午,他忽然感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姚红了。他慌了,赶紧去找。院里没有,隔壁的屋子没有,厕所也没有。他知道大事不好,姚红一定是走了,也许她对他有些失望了。尽管每天他很少对她说话,但是她在他旁边,他觉得就是一种安慰。可现在呢?她弃他而去了,这使他對姚红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恨意。
八
“李书田面人艺术馆”举行开馆仪式时,县里的领导也出席了仪式。金堤村全村的干部和村民第一次见证了这么隆重的仪式,都在一边纷纷慨叹。由书田题写的牌匾还进行了揭幕剪彩。之后,大家一起兴致勃勃地参观了书田的艺术作品。
当他们走到艺术馆最里面观看书田那晚精心制作的“吹笛子的少女”时,大家惊奇地发现,在吹笛的少女旁边还有一个男子的面塑。他一条腿微屈,脚尖轻轻点地,另一条腿则坚挺地立在地上,支撑着全身,像一座小山,显得极其沉稳。他一只手捧着一个面塑,另一只手则用工具精心地修饰着他的面人。神情极其专注,眼里像是有一束光,全部照在他的面人上。
“这不是你吗?”大家一起看向书田。这个面塑的外貌和神情太像书田了,到底是哪位面塑大师有这么高的技艺,竟能制作出和书田一模一样的面人儿呢?大家都把惊异的目光转向书田。
“这——是姚红做的?”李夏抢先问道。
“不对,昨天你不是说你们早就失去联系了吗?”李夏追问道。
书田盯着眼前这尊塑像久久没有说话。他和姚红确实早已失去联系,直到他这次回来筹备面人艺术馆时,才发现隔壁那间屋子的一角竟然有一尊面塑,塑的是他自己!
这尊塑像被一个破布盖着,放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他一直没有注意到。后来他就离开了金堤村,这间屋子就被锁了起来,直到他这次回来,才重新被打开。
书田揭开塑像,轻轻吹走面塑周围的灰尘,发现这尊面塑经历了二十多年竟没有丝毫开裂。他将塑像移到桌子上时,发现下面竟压着一封信:
书田,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此次母亲重病,家中来电,让我速回老家。作为女儿,我在外已两年未归,一直未能尽孝。
我知道此刻厂子和你面临的困境,更知道你现在需要我站在身边。可我怕看到你,就会舍不得离开。
自和你相识以来,每当看到你在做面人儿时眼里闪烁的光,我就相信,终有一天你会实现梦想。你一定能找到解决面塑开裂的办法,再把面人儿厂做起来!
书田读罢信后,良久不语。
作者简介:冀凌云,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中国楹联协会会员,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诗文刊登在《中国教师报》《燕赵诗刊》等,有多篇小说曾经发表在《邯郸文学》,并入选《且待花开满庭香》文集,出版作品集《天马行空》。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