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来
陈桂英六十九岁那年,两个儿子为了争抢家里的学区房,把她送进了养老院。
不久,养老院来了个浮夸的老头,他们渐渐相爱了。
有儿有女,孤独住进养老院
陈桂英丈夫去世以后,两个各自成家的儿子来争抢她的老房子。房子只有五十五平方米,却是个不错的学区房。
有一回,老大来拉下电闸,说房子线路老化要修一修,让陈桂英去先老二家过渡一阵子。陈桂英以为老大是一片孝心,刚搬走,老大就拖家带口搬进去,还换了锁。
房子被老大抢占,老二媳妇儿没少给陈桂英脸色看。她把陈桂英送到“幸福之家”养老院,叫陈桂英在这儿养老,费用她全包,条件是把那套房子划给老二家。老大媳妇儿知道了,也跑来交上一年费用。双方都不肯让步,硬是把陈桂英给搁这儿了。
“幸福之家”距离市区二十公里,围墙围着一个院子以及几栋四层楼房,里头住了六十多位老头老太太。院子东面是餐厅和厨房,西面是活动室,院子南边是一堵墙,老陈在墙上搭了架子,正琢磨着种点什么。
除了老不正经的余富贵偶尔闹点事儿,院里大多和和气气的。余富贵早年离婚后一直单着,住进来就没人来看望过他。他唯一的爱好,是撺掇老姐妹跟他跳舞。护工给余富贵擦身子,他还摸人的手。
两年前的夏天,73岁的樊三强坐着奔驰住了进来。院长给樊三强安排了203的双人间。“幸福之家”没有单间,双人间算是“总统套房”了。这间房里,住着一个痴呆的老头李群,还有一个空位。
樊三强一屁股坐在空床上,从背包掏出颈椎按摩仪架在脖子上,又从裤兜里掏出无线耳机,熟练地打开智能手机。
他闲不住,即使见到痴呆的李群,都得扯着聊一聊去美国工作的女儿以及在上海定居的儿子,还有那辆贵重的奔驰车。大家觉得他浮夸又爱出风头,都不待见他。
国庆那天,志愿者来养老院组织吟诗大赛。80岁的老陈以前是宣传干事,他拿出酝酿了几个月的作品《把我的情书插满你的坟头》,得到大家的好评。
樊三强把手搭在背后走出来:“要我说,你这个,就仨字。”
“哪仨字?”老陈笑着问。
“不入流。”
老陈拉下脸来:“怎么说话呢?”
樊三强“呵”了一声:“我就客观评价一下,你怎么就破防了?”
“啥叫破防?”老陈问。
樊三强不回答老陈,说:“我也要参赛。我这首诗叫《咏雪》。”
他上台去背诗,“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太粗俗。”老陈连连摇头。
“那也比情书插满坟头强。”樊三强不服气。志愿者站出来评理:“樊大爷,您这不是原创。”
陈桂英也看不惯樊三强,说道:“滥竽充数。”
不料,陈桂英一时嘴快,引得大家纷纷开口声讨樊三强。
余富贵最爱挑事,他喊道:“什么黑狗白狗,没文化就别在这儿瞎吹牛……见人就说你女儿在美国,儿子是大老板,你儿女真要有本事,能给你搁这儿来?”
大家都知道,樊三强的儿子送他进院就再没来过,至于他的女儿,据说只来过一通视频,不咸不淡说了十分钟就挂了。樊三强的脸涨得通红,转身回房,重重地关上了门。看着樊三强的背影,陈桂英忽然有点不忍,心里责怪自己嘴太快。
这件事之后,樊三强不出门了,一连两天没出去吃饭。
陈桂英带着个苹果去敲樊三强的门,想表达一下歉意。门没关,陈桂英推门看见他正在桌前写大字。陈桂英是个急脾气,“啪”地将苹果放在桌上:“咋的,你也破防了?”
“啥?”樊三强终于停了笔。
“破防啊,跟你学的。”陈桂英说。
樊三强哈哈笑了两声,说:“破防用对了,但是滥竽充数没用对,还是文化不够。”
陈桂英是个半文盲,经他这么一说,脸上挂不住,把苹果放到桌上,转身要走。
樊三强意识到不对,放下笔赶紧给陈桂英道歉。陈桂英注意到,樊三强的毛笔字写得还挺像样。
樊三强问:“咋的?想学毛笔字?”
陈桂英摇摇头:“字儿都不认识几个,更别说写了。”
樊三强说:“跟我学,准儿把你教会。”
闲着也是闲着,陈桂英便应承下来。
他俩约好,每天上午去他房里上课,樊三强每天还给陈桂英留作业。以前跟儿孙联系,陈桂英都是发语音,樊三强要求陈桂英改用笔画写字,一边学习一边巩固。这招很管用,陈桂英越学越上心。
两个月过去,樊三强觉得学得差不多了,要陈桂英写他的名字。陈桂英不乐意,“樊”字笔画多。樊三强说笔画多,所以写一个等于写好几个。陈桂英觉得有理,写了一小会儿,写得不像样,不想练了。她看着窗外,说想去转转。
樊三强掏出一个地球仪,他用手指一拨,地球仪转动起来,说:“这么大个地球,随便你转。”陈桂英被逗笑了。樊三强也笑,他一笑,满脸褶子,露出两颗大板牙。
这两人越发熟络,陈桂英管他叫老樊,他说听起来像“牢饭”,让陈桂英叫他三强。樊三强从陈桂英名字里摘出一个英字,管她叫英子。
学字练字这段日子,陈桂英发现照顾他们的金护工常常请假。她猜测,大概是又被丈夫打了,不方便来上班。
各种滋味,幸福之家难幸福
几天后,午饭时候,金护工来了,果然鼻青脸肿的。过道里有人骂起来。
“狗东西,五十出頭就不去挣钱了,还搁家里打老婆,要是我儿子,我拿刀劈了他。”陈桂英扭头去看,是一向文明的老陈。
老陈先前去医院做手术,他家孩子想从养老院借调一名护工到医院陪护,院长便派了金护工去。住院半年,金护工把老陈照顾得十分妥帖,老陈说金护工比自家孩子还亲,开玩笑似的管她叫女儿。
“下次他再打你,你就报警,叫他坐牢去。”老陈连饭都吃不下了。
“报警丢人咧。”金护工小声说。
“啥时候了还管面子。”老陈气得直跺脚。
“我不要面子,孩子还要面子呢。”金护工说。
“你那些孩儿没一个顶用的,都不站出来给你撑腰,也就你还想着他们。”老陈眼看劝不动金护工,走到院里料理他的苦瓜。
苦瓜长得快,藤蔓已经爬上墙,中间点缀着一两朵黄色花朵。风一吹,黄色的小花跟着叶子簌簌抖动。
不久之后,金护工打电话来请长假,据说是左手骨折了。护工们议论,金护工采纳老陈的主意,在被丈夫殴打时报警了。警察上门没采到实证,给他们做了调解。警察离开之后,丈夫打得更狠了。
这天,吃过午饭,老陈去告假,说要出去办事。领导不同意,跟老陈摆起了规矩。
“你想出去转转得找你儿子来签字啊,万一你出去有个啥情况,你全家不得找我们麻烦呀。”
“这是坐牢,你们软禁我。”老陈一边骂着一边走到院里,捡起一条搭苦瓜架子的木头去砸大门,“还幸福之家,分明就是监狱。”
陈桂英和三强正在写字,探出脑袋去看。
“老陈说得对啊,这可不就是监狱吗?可不就是孩子关咱们的监狱吗?”陈桂英看着大门对三强说。
三强叹口气,伸手轻拍陈桂英的后背,说:“咱们得想点办法。”
“想啥办法?”陈桂英问。
“出去的办法。”三强说。
三强忽然说后背痒,陈桂英帮他挠了一下。三强不满意,痒得直蹭墙。陈桂英挽起他衣服下摆,伸手进去给他挠。三强打了个抖,一会儿说左,一会儿右,还说:“你的手真暖和。”
意识到三强又在逗自己,陈桂英不挠了。
此時,院长正站在门外,直勾勾盯着他们。
次日,院长找借口给陈桂英调了房,还在吃饭时扯着嗓子叫大家注意点,不要有伤风化。
陈桂英原本住在三强斜对门,现在被调到偏北的四人间。向北的房间阴冷一些,这下苦了陈桂英。陈桂英有风湿病,一到阴天膝盖就疼。三强听说了,托护工买热水袋送过来。
不久,陈桂英跟余富贵吵了一架。吃饭的时候,余富贵看见陈桂英弯着腰捡东西,趁机摸了陈桂英的屁股。
余富贵抵赖,陈桂英揪着叫他承认,他甩不开陈桂英,笑着说:“怎么?樊三强摸得,我摸不得了?”
三强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余富贵身后,操起打饭的长柄大勺,“砰”一下砸在余富贵脑袋上。余富贵和三强扭打在一起,滚到地上。
值班护工来拉架,三强一只眼睛肿了起来,余富贵也因为气血上涌,犯了哮喘,被送去医院。
院长叫来三方的家属。
三强的儿子夹着个皮包匆匆赶来,训斥三强:“爸,你能消停吗?我正忙着和人谈事呢。”
“你知道啥?那余老头摸人家屁股,你爸属于路见不平。”三强给自己辩解。
“我公司都快发不出工资了,要不你也给我路见不平一下?”三强的儿子走来走去。
三强不讲话了。
“我也不指望你帮我啥,你消停点儿就行,一把年纪就别跟人老太太搅和了……”三强的儿子说。
“什么搅和来搅和去的,没有那回事儿。”三强有点不好意思。
“人家院长都跟我讲了,你还说没有。”
“有又咋了,你以前谈恋爱,我管过你?”三强来了气,瞪着儿子,“你倒好,管起老子来了。”
“能一样吗?”
父子俩僵持了一会儿,儿子急着又赶回上海。临走时,想一想,回头塞了些钱。
陈桂英也没逃过孩子们的数落,两个儿媳都来了。老大媳妇说:“怪不得拖着不说房子给谁,原来是有老相好了。”
老二媳妇跟着阴阳怪气:“是要在老房子里面迎新人啊,咱爸死了才几年啊。”
两个儿媳妇难得统一了阵线。
陈桂英和三强没做出格的事儿,不该受这样的讽刺。可陈桂英开不了口。她过后才意识到,自己确实稀罕三强,所以才不知怎么辩解。
儿媳们叫陈桂英自重一些,不要再跟樊三强来往,否则以后就不来交钱了。陈桂英心想,不交钱反倒是好事,靠着自己那点积蓄,过完这辈子不成问题,只要他们肯放自己出去。
两个儿子一直不吱声,私下提点院长,多多看着陈桂英和樊三强,别再闹出事儿。
这天闹哄哄的,等到夜深人静后,护工们发现老陈不见了。院长调看监控发现,老陈趁乱踩着凳子,爬上苦瓜架,翻墙出逃。
不过,老陈没能逃远,翻过围墙就摔了。送老陈去医院途中,院长问他到底要出去干什么。他说是想去看看金护工。
私奔出逃,被子女堵在宾馆
樊三强跟余富贵打架之后,陈桂英的儿子儿媳们来得更频繁了,一是怕陈桂英跟樊三强有发展,二是想法儿叫陈桂英过户房子。一伙接一伙地来还好,要是两伙人恰巧凑上,他们得吵上一架再散。
这天,两个儿媳又在院子里吵架。院里的老哥哥老姐姐叫陈桂英出面管管,陈桂英说管不来,两个儿媳从来不听自己的。老哥哥老姐姐就都指责陈桂英不负责任,陈桂英左右不是人,躲回房间去写字,写三强教过的字。
三强悄悄来了,他问陈桂英:“写啥呢?”
“随便写写。”陈桂英看着笔下的字,写得不像话。儿媳们还在吵呢,陈桂英放下笔,不写了。
“咱们,走吧。”三强说。
“走哪儿?”陈桂英问他。
三强拿起桌上的地球仪,说:“出去,去,转转。”
……
劳动节当晚,一家食品企业的领导、员工过来献爱心,举办爱心晚会。护工们很早开始忙活。外头的人带来了节目,幸福之家的老人们也准备了节目,在一楼大厅表演。陈桂英和樊三强的机会来了。
他俩吸取了老陈的失败教训。老陈失败,是因为他高估自己,借着苦瓜架子翻墙之后,以为自己能跳落地面。樊三强说,这墙有两米高,咱们不是年轻人了,不能跳,要用凳子垫脚。他们成功了。大家在里头看表演,陈桂英和三强借着苦瓜架子翻墙,而后用凳子垫脚,安全到了外面。
三强牵着陈桂英的手,高高兴兴走了半里路,包下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儿,三强说去山里一个景区,司机便开车上路了。
“那里有好几家小宾馆,咱们去那里选一家躲一晚,明早坐高铁去南方。”三强对陈桂英说。
“去南方干啥?”陈桂英说。
三强牵着陈桂英的手,说:“不知道,反正就是跑远一点。”
半夜,他俩吃过饭,到一家小宾馆落脚,要了一間双床房。两个人一人躺一张床,随意聊着天。
“英子。”
“嗯?”
“你知道为啥两口子,结婚以后就不亲嘴儿了吗?”
“以前没看出来你讲话这么荤。”陈桂英翻个身,不理他。
“你就说,你知不知道吧?”三强笑着说。
“不知道。”陈桂英说。
“因为,”樊三强顿了顿,“驾照都拿到了,谁还练科目一啊。”
陈桂英没笑,因为不知什么是科目一。三强忽然有点发愣,他说:“你这么一说,我也不知道,啥是科目一。”
“瞎卖弄。”陈桂英揶揄他。
两人就这么胡乱聊着,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响起一阵沉重急促的敲门声。
“妈,开门。”是陈桂英家老二。
“妈,你把门打开。”是陈桂英家老大。
陈桂英立马清醒了,问三强:“这怎么办?”
三强说:“逃又逃不了,开门看看。”
陈桂英便起身去开门,一大帮人挤进了屋子,有陈桂英的儿子儿媳们,几个穿制服的警察,还有“幸福之家”的院长。
“妈呀,还真是没买票就上船啊。”老二叫喊起来。陈桂英难堪不已,说:“我俩啥也没干,一人睡一张床。”
打着赤膊的三强在后头,也说:“是是是啊,啥也没干,一人睡一张床。”
“你们的话能信吗?”陈桂英家老大也出了声。
“你们这两个狗东西,抢你们老娘的房子,把她关到养老院,还讲那么难听的话……”三强上去就要揍陈桂英家老大。屋里顿时乱作一团,警察拦下三强,转身警告孩子们注意分寸。
一行人回到“幸福之家”的大院里,已是第二天清晨,三强的儿子也赶来了。三强下车以后,还想着跟陈桂英两个儿子理论。
“够了,你还不嫌丢人吗?”三强的儿子拦住他。
三强看着儿子,有些泄气:“咋丢人了呢?六七十岁处对象,就丢人了?”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陈桂英过去拍拍三强,说:“不丢人,是他们怕身后事不好处理,他们只为自己考虑。”
“再怎么着也不能摸出去开房,人家会说你们老不正经啊。”三强的儿子说。
三强声音有点哽咽:“我都这把年纪了,我和英子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你觉得,我还干得了什么?”
三强的儿子想了想,说:“唉,那你可以跟我商量,给你转到有夫妻房的养老院嘛。”
“啥夫妻房?”陈桂英家老大忽然站出来,“谁跟你家老头夫妻了?”
老大媳妇儿过来搀陈桂英:“妈,咱回去,不在这儿住了,回家养老去。”
老二媳妇儿也要来搀陈桂英:“还是上我那儿去吧,之前就住过一阵子,更习惯一点儿。”
两个媳妇儿抢着去给陈桂英收拾东西。
当初她们为了学区房,争着把陈桂英往养老院送,现在又抢着把陈桂英接回去,是怕陈桂英真跟三强好。两个儿子不由分说把陈桂英推进车里,就发动车子往外走。
隔着车窗,陈桂英看见三强被他儿子推进楼里,还看见院长指挥护工清除苦瓜和架子。藤蔓被连根拔起,盛开的黄色小花落到地上。
那花真好看,谁能想到它结的瓜会是苦的。
编辑/邵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