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幸福
你瞧,最讨厌的笑容我已经拥有
最反感的修辞我已经习惯
没有人举起大棒,是想象
把大棒交到我手中
你瞧,那么多人都交出了自己
甘心情愿——那么多人都守护着自己
我看见幸福,沉默是最后的表达
我看见我面对它时热泪盈眶
我热泪盈眶,为我的沉默
为我在父母的眼里长大成人
是的,我已长大成人
不再纠结是非,不再回忆青春
你瞧,我开始借助一杯酒回到故乡
回到我的懵懂和羞涩
回到我不敢想象爱情的年代
回到我试探着端起酒杯的地方
我看见幸福正朝我走来
我看见幸福正离我远去
你瞧,我不过依然站在原地
不解尘世,看人来人往
余生
余生无多,正如之前虚度的光阴
在迎来送往的节日里
我早已认不出最初收到的礼物
纪念日一字摆开,我必须随时
集合到一面旗帜下,随着不同的乐曲
用脚踏出相同的鼓点
天空属于词语,土地属于词语
合唱团的乐器和人们属于词语
词语属于编订词典的人
我的词典不属于我,课堂之外
一个乡下屠夫,让我无法用词语
描述他的眼睛
父母离开多年以后,我终于懂得
为何他们在最后的日子里不再愤怒
而是一遍遍地抱怨自己
重读《猎人笔记》
没有猎枪,但可以扣动扳机
火药是肉体之外的荷尔蒙
所有人都是猎人,内心深处
都埋着一座军火库
都藏着一个精准的撞针
随时把一颗子弹打出去
必须绕开书名,才能抵达泥土的现场
才能让白桦林更接近风声
必须在闲谈中,才能拔下嗜血的獠牙
让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放心地坐在一起
让空气中弥漫大麦与热茶的传说
让河流在黎明前静静流淌
归途
从故乡到现在的居住地
从居住地到故乡
一条铁路
不同的方向
可以成为彼此的归途
多少年了
我一直不敢确认
是希望被城市的机车带走
还是愿意被土气的乡音收容
许多时候
我可以同时收听不同的频道
只是,我越来越羞于承认
一个人的过错
也正是一个人的真诚
正如我最初刻意隐藏乡音的时候
正如我开始相信
修辞能带来光环的时候
像所有的少年一样
我也曾赞美过风的样子
赞美过
无家可归的自由
衣衫褴褛的过客
但现在,我开始警惕
所有以自由镶嵌的图画
从父母的死亡中
我看见过瞬间的自由
看见过生命在虚实的撕扯中
无限靠近自由的黑色瞬间
真正想起归途,归途已成为词语
尘世的幸福继续推进
每一个熟读失败之书的人
都必须慢慢习惯——
一个人的悲喜
将在词语中开始
也将在词语中结束
光阴
從超市出来,我打开一包烟
却突然失去了抽烟的想法
烟盒上的标志,让我想起一座城市
想起一列可以抽烟的绿皮车
想起在午夜的站台卖茶叶蛋的女人
把脸裹进大衣里,只露出模糊的眼睛
想起车厢里弥漫的方便面味道
想起列车员甜腻而又虚无的报站声
想起第一次坐火车时莫名的伤感
想起在凌晨的车站广场恍惚的瞬间
想起那座城市,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去过
我甚至还想到,在遥远的里斯本
有一个中年男人从烟草店里走出来
在风中点然了香烟
读懂韩东《有关大雁塔》的时候
读懂韩东《有关大雁塔》的时候
已人到中年。借着青春的速度
我曾鄙薄过韩东的勇气
讨厌过“诗到语言为止”
你一定要清楚——
喜欢韩东和接受韩东是两回儿事
我一直这样认为
我喜欢韩东却又一直反对他
就像大雁塔一样
我没去过,但因为韩东知道它
今天我想说,我接受了韩东
不是因为诗,而是因为孩子们
他们不知道一座山峰的意义
但他们最快爬到山顶
然后又第一个跑下来
而知道山顶意义的大人们
却只有待在山脚下
拍着自己的膝盖发呆
许多草我都叫不出名字
再次重读《静静的顿河》
我还是认不清记不住那些哥萨克的名字
那些只想在女人怀里酣睡的人
那些梦中都想念顿河的人
那些粗野而又狡黠的人
那些喜欢喝酒喜欢唱歌喜欢打架的人
那些不知道为什么就上战场的人
那些一会儿成为朋友一会儿成为敌人的人
那些并不想戴上十字勋章的人
那些不知道为什么朝自己的亲人开枪的人
那些被时代撕扯着无法停下来的人
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人
那些把无边的悲伤留给母亲妻子孩子的人
那些骑着马跑过草原的哥萨克们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姑娘
都有一匹好马
都有一块草场和麦地
但他们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们的名字也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被掩埋了
我想留下每一个出现的鲜活面孔
可我真的记不住他们的名字
正如春天的草,每一种都有自己的形状
我就是无法叫出它们的名字
只是看到,它们被践踏被焚烧
下一个春天,它们仍然一片片地冒出来
而我还是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辛泊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诗刊》《文艺报》等发表作品并入选数十种选本。出版有诗歌评论集《读一首诗,让时光安静》《与诗相遇》,随笔集《怎样看一部电影》等。曾获《诗选刊》·中国年度诗歌评论奖、河北省文艺评论奖等奖项,诗歌曾入选河北文学排行榜。)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