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
小叔请了假,从打工的地方骑了一个多小时摩托车回家,顺便看一眼我这远方来客。
小叔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手臂上缠着一块纱布。问他,说是给草原围栏拉铁丝网的时候,不小心被铁丝划破的。他说得轻而易举,但我看到他左手臂上一道又一道的伤痕,和明显瘦削的脸颊,还是生出心疼,不知道家族里唱草原歌曲最好听的这个男人,在能将人的皮肤晒暴皮的草原烈日下,拉铁丝网的时候,会不会因为孤独或者想家,而大声地唱歌给自己听。
小叔说,再待上大约一周,他就会结束打工的活计,赶回来打草。作为从通辽农区迁徙到呼伦贝尔草原来的牧民,小叔家和弟弟贺什格图家一样没有草场,所以每年此时,他都要联系购买草甸子。今年内蒙古干旱,锡林郭勒盟等许多地方都到呼伦贝尔草原上买草,再加上当地政府对拥有草场牧民的扶持政策,草的价格比往年都贵,一亩草场要十几块钱,算下来,要保证家里的十头牛在十月份之后的半年里有草吃,需至少打一千亩草场,也就是一万多块钱。这笔钱需要饭后让他儿子鹏鹏去巴彦托海的二叔家借,等缓过了这一阵,攒上一笔奶资,再还给他们。
因为小叔回家,小婶还特意买了一瓶“粮食王”酒。贺什格图说,每年他们放假回家的时候,小叔都会让他们过去吃饭,一吃饭小叔必会喝酒,他的酒量并不算太大,也就是半斤,再多上几两,他就一定是醉的。但他喜欢多喝这最后的几两,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对孩子们的喜欢。曾经一次,家族里的五个孩子全都聚在小叔家吃饭,苏木上一个达斡尔族女人推门进来,问这些都是谁家的孩子,小叔逗她,说都是他自己的,达斡尔族女人立刻被这五个不同年龄段的生龙活虎的男孩给吓住了。那次,小叔当然喝醉了,而且,比任何一次都要厉害。
提及工地上的生活,小叔依然只捡开心的说。他说草原上的野韭菜特别好吃,它们有比韭菜更浓郁的味道,韭菜花可以用来做手把肉上好的调味品,就像北方人喝豆腐脑放韭菜花一样。据《蒙汉辞典》解释,海拉尔河两岸生长着大量的野韭菜,是牲畜的优质牧草,而在蒙语中,海拉尔是由“哈利亚尔”一词音转而来,也即野韭菜之意。野韭菜叶子肥厚,气味辛辣,增人食欲。每每干活累了,小叔坐在草地上,喜欢随手摘一把野韭菜,用手随便一擦,就吃进了肚子里。如果再蘸上一些酱,那简直是工地上的美味了。
小叔还说起两个爱喝酒的达斡尔族工友,两个人跑出去喝酒,回来的时候,已经醉得犹如螃蟹横行。其中一个撞到电线杆上,一下生了气,以为电线杆子是人,且故意挡他的道,于是上去便一顿拳打脚踢,而且出手还很凶猛。而另外一个看到伙伴有了麻烦,即刻上去帮忙,也将拳头雨点般打向电线杆。等到人们将他俩找到的时候,他们的拳头已经血肉模糊。
小叔和阿妈一样喜欢小狗,所以回来后看到新出生的两只小狗,上去又亲又抱,倒是对自己十六岁的儿子鹏鹏并没有表现出多少亲昵,只是在我说起鹏鹏长得很帅又像他的时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朝鹏鹏温柔地看了一眼。这一眼,让我瞥见这个蒙古族男人心底隐匿的柔情,就像他的手机里总是传出的悠长哀伤的长调。
没人陪小叔喝酒,他这次便没有醉。看到自家的奶牛早早地回来,他没有像小婶那样,见大牛小牛一起回家,担心小牛将奶全都吃光了,没办法再挤,而是温和地抚摸着大牛的脊背,说,我们家的牛竟然长这么大了。他的语气里是满满的欣喜和依恋,至于今天大牛是否还能挤出奶来,对于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的他,是一件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
图雅
去锡尼河学校的路上,遇到图雅的阿妈,她刚刚从海拉尔购物回来,手里提着两大袋采买的东西。我帮她拿着一个袋子一起去她家,得知图雅和她的弟弟今年都回来度暑假了。我问图雅阿妈在忙什么,她立刻恢复了達斡尔族鸟一样叽叽喳喳说话的方式,讲起家里正在盖新房子,此次她去海拉尔,就是买上梁庆贺所需的红布、鞭炮和糖块的。她说自己正发愁呢,因为暑假一结束,两个孩子就要带着学费生活费前往呼和浩特和包头,算起来要一万多元钱,实在不行,就只能卖掉一头牛了。
我们到家时,图雅刚刚午休起来,睡眼惺忪的,见到我,竟是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惊喜地跳起来喊我姐姐,又将我让进她的闺房。图雅家的房子很大,有大大小小6个房间,面积达150多平方米。夏天看起来很是开阔凉爽,但冬天就会很冷,因为只有一面火墙,其他房间无法均匀受暖,即便可以供暖,也会浪费煤炭,这对本来就经济紧张的他们来说,有些得不偿失,不如卖掉,这样既能盖一个小一些但却崭新的新房,也能节省下一笔钱,供图雅与弟弟读书。看得出来,二十多年前图雅家买下这个房子的时候,家境也算是当地数一数二的。那时,图雅阿爸在学校锅炉房上班,工资不错,阿妈在家养十几头奶牛,生活压力不是太大,所以就买下了这栋房子,而今这座陪伴兄妹俩长大的老房子,又要为他们出最后一次力气。从一万六到六万八,虽然房子价格远远没有市区值钱,而且庭院也要分割出三分之一给买家,但能够暂时缓解一下经济困难,图雅阿妈还是做出了卖房的决定。
三个人在客厅里闲聊,图雅阿妈顺手将买来的大块牛肉切成小块,放入冰箱。牛肉的膘是黄色的,与我在呼和浩特看到的白色肉膘不太一样。图雅说,这恰恰证明这种牛是地道地吃草喝露水长大的。虽然牛肉已经长到十八元一斤,为了庆贺上梁,图雅阿妈还是一咬牙买了一百多块钱的牛肉。我吃了一块牛奶软糖,又尝了几片点心,它们都是甜的,我一边嚼一边宽慰图雅阿妈说,等两个孩子都大学毕业了,肯定最差也是在海拉尔市区待着,所以新房子尽管小,但两个老人住,也足够敞亮了。图雅阿妈笑着切下一大块牛肉说,她做梦都盼着那一天呢。
正聊着,门外有小贩在高喊卖黄瓜柿子,图雅阿妈放下手头的活计就跑了出去。门口站着一个骑电动三轮车叫卖蔬菜的瘦高个子男人,他很麻利地称了几斤柿子给图雅阿妈,随手又将几个大柿子塞到我和图雅手中。这是男人家园子里自己种的,没有打药,所以三个人很放心地用手擦了擦,开心吃了起来。
小叔骑着摩托车过来,他正忙着去找鹏鹏升学宴上吹拉弹唱的乐队与做饭的厨师。图雅阿妈让他停下来吃几个柿子,他说得赶紧回去,要不小婶会饿坏的。图雅听了哈哈大笑,说,桂花姨真是个大笨蛋,到现在饭也做不好,奶也挤得慢,害得叔叔出门也不放心她,看人家凤霞,也是外地来的,才来几年,就将草原上的所有活计都学会了。
小叔笑而不语,连吃下两个柿子,便擦擦嘴,风驰电掣地朝家的方向驶去。我和图雅也穿过庭院高及人腰的草地,从学校一个破损的栏杆处钻了进去。
锡尼河学校包括小学和初中,早几年这里学生还很多,有两千多人,下面嘎查(蒙语:村庄)里的学生都来这儿就读。那时候学校还是平房,供暖也不太好,现在条件好了,学校盖起了三座崭新的楼房,分别做教学楼、宿舍楼和大礼堂。可是,因为义务教育免除了学费,学生们纷纷离开这所学校,去巴彦托海或者海拉尔教学质量相对更好的学校就读,学生的数量便逐年下降。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喜欢这所坐落在开阔草原上的没有围墙的学校,操场很小,可是草地却足够宽广,学生们可以在上面追逐打闹,丝毫不必担心会摔倒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时值暑假,校园里空空荡荡,只看到一些奶牛在不远处低头安静地吃草。花朵铺满了地面,草已经蔓延到了台阶上,旗杆在风里摇荡,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学校老师们的待遇足够丰厚,很多老师都在巴彦托海或者海拉尔买了楼房,在学校做一名老师,是当地人人都向往的,因为这远比挤奶或者做其他生计更轻松体面。
不过图雅阿妈却希望图雅毕业后考公务员,在政府部门上班。这几乎是镇上许多父母认为的通达美好的前途。除了专业英语,图雅还选修了第二学位金融,以便将来多一份就业选择。学业优秀又在内蒙最好的大学就读的图雅,对毕业后找工作并不担心,她已经打听好,如果想进海拉尔一中,内蒙古大学的毕业生不需考试,可以直接就职。同时,她也希望去更有挑战性的银行工作。但是两者哪个更好,她心里还模糊不清。我只能鼓励她,都去试试,或许,现在不喜欢的,到时候就改变了看法,多一条道路,便是多一种人生选择。
乐乐夫人
我起初没有认出乐乐夫人。
比起去年暑假升学宴上的从容自如和豪放不羁,她明显苍老臃肿了许多;大概是冬天她穿得太多,而那一刻,西北风也恰好吹得太烈的缘故。我低头急匆匆向商店里走,偶尔看到好的风景,便用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咔嚓一下。而她则闲庭信步似的与我同行在一条大道上,时不时好奇地看一眼我胸前的奢侈相机。我本想给她来一张特写,又想起去年在路上拍摄一群穿民族服装拜年的布里亚特少女时,被小叔当面制止的情景,便觉得有点不太礼貌,就将镜头跳过了她。
等到了商店,见到阿妈,她笑着看一下同我一起进店的女人,而后朝我挤挤眼,小声道:乐乐夫人。我这才想起来,她是镇上人人都知晓的“妇女权益会”主任乐乐夫人。我不知道她的外号是怎么来的,或许是她家男人名字翻译成汉语叫“勒勒”,被人故意念成了“乐乐”。不过这倒挺符合她给人的印象,每天乐呵呵的,见了人总是好话在前,似乎欠了人家几斤风干牛肉。她的大胖圆脸上,有两个深陷的酒窝,里面大概藏着四五十年的风霜雪雨。因为她做事有些二,大家便都愛拿她取乐,她自己也喜欢做镇上人的开心果。谁家宴席她都乐颠颠跑去助阵,没有钱作为贺礼,但绝不会忘了送上自己独一无二的礼物,要么是几首扯开嗓子吼出来的民歌,要么是长达一两页不知是请哪个孩子写好的贺词,也许是早就写好了放在那里,谁家有喜宴,就将名字更换一下,而后在热闹吵嚷的人群里,用她特有的草原高嗓门念出来,给人助助兴,这样便可以很有尊严地坐下来,饱饱地吃顿手把肉,再喝几大杯啤酒。
乐乐夫人有四个孩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子。乐乐夫人识文断字,在给孩子起名上,看上去却非常随意马虎。电视剧《射雕英雄传》热播的时候,恰逢乐乐夫人的两个孩子出生,她漫不经心地在他们脑门上标签一样一个贴上黄蓉,另外一个则摁上了郭靖,也不管这两个人是不是情侣,就胡乱丢了过去。而另外两个孩子名字呢,灵感也是源自热播电视剧,只不过是国外的,于是一个叫玛利亚,一个则叫山本二郎。
为了养活四个孩子,并供他们读书,乐乐夫人走遍了镇上四五百户人家,一家一家地说一牛粪筐好话,只为了求人借钱给她。谁家杀牛的时候,她一定恭敬地候在庭院里,讨要一些牛血肠,回家煮了给孩子们做美味佳肴。镇上人都说,乐乐夫人家的孩子,是吃百家牛血肠长大并考上大学的。
乐乐夫人还热衷给人做媒。她为此东奔西走,给这家姑娘介绍临镇养牛打草一个顶俩的小伙子,给那家小伙子介绍挤奶干净利索的结实姑娘。她也给孤寡老头儿老太太们介绍老伴儿,并美其名曰:黄昏恋。不管成功与否,乐乐夫人都吃不了亏,她会软磨硬泡,并用她的如簧巧舌,给家里饿得哭喊的孩子们换半袋米或几斤白面回去。有人因此封她一个外号:打劫媒婆。乐乐夫人不介意这样的称呼,只要孩子们能顺利地一年年把书读下去,她的大酒窝里能盛得下任何闲言碎语。
乐乐夫人家的房子在镇上其实并不算大,但冬天去过她家的人纷纷说,她家房子可真空旷,十里凉棚似的没边没沿,她家里所有牛住进来,也绰绰有余。其实那是因为乐乐夫人没钱买煤,只能在火墙里烧轰隆轰隆响唬人的干牛粪,所以房间里的温度一直很低,无法抵挡室外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
蒙古语谚语里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乐乐夫人家的财产,也与牛羊无关。她家四个考入大学的孩子,才是乐乐夫人在镇上讨要百家牛血肠后换来的真正财富。不过大家还是都笑她傻,她其中一个女儿结婚,向男方讨要彩礼,别人家都“万里挑一”,她信誓旦旦跑去谈判,结果男方家说没有那么多钱,乐乐夫人好像自己要迫不及待上花轿似的,也不拉长战线了,直接来了个跳楼价,说:一万没有,五千也中!
这句话成了镇上人嫁姑娘时都爱提及的笑谈。乐乐夫人充耳不闻,照例在镇上风风火火。她成功在巴彦托海申请到了一套廉价房。这套房子,乐乐夫人究竟给哪一个儿子住呢,镇上人猜不透,乐乐夫人也不说,反正,借用乐乐夫人的话说:有了就中!
乐乐夫人显然还会拥有更多的财富,她为了这个家庭,毫不介意成为一个对物质永远满怀着热情和信念的世俗女人。尽管人们都爱拿她那些不靠谱的事情开玩笑,但是阿妈提及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告诉我说,乐乐夫人的丈夫有病在床,对于家里的事情,已经不闻不问许多年了……
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乐乐夫人其实和草原上所有沉默善良又有尊严的女人们一样,是可敬的。
(安宁,内蒙古大学教授,一级作家,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作品见《人民文学》《十月》等,已出版作品《迁徙记》《寂静人间》《草原十年》《万物相爱》等30部。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