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已是一片断壁残垣。
周恒拉着行李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记忆里的这一爿,尚未推倒重建的那座泥瓦房就是自家的,如今一地碎片里,泥墙短瓦也难觅影踪。他长吁了一口气,终于看见旁边那座枯井低矮的井沿,走过去坐了下来。
那几棵作为故乡坐标的百年巨树,也不知道挪哪里去了,荡然无存的土地仿佛经历了战火,只有隐隐约约的泥路将他引至这里,这个离乡的游子,归来的幸存者。周恒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身下的枯井又让他确信,这种混乱在他的脑海里翻涌,遥远的记忆被这起伏的涌动拉扯、撕裂,变成更细小的碎片,散入眼前的风尘。
过往的点滴无法与眼前的场景对应,举目四望,为何这片土地比十几年前更加荒凉?周恒摸了摸背包边的口袋,没有水,饥渴似乎从脚下的废墟中攀援而上,让他总想吞咽些什么。他抽出烟,点燃吸了一口,不禁脱口而出,爷爷,我回来了。泪水也随之洒落。
十一年前,在外地读书的周恒接到电话,从村人的口中得知,他的爷爷死了,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那所破房子里。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特意要说出这句话。他本打算去吃晚饭,走到食堂门口,停了下来,仿佛饥饿过早带来了眩晕感,让他必须扶靠着什么才能避免倒下去。请假,回家,办丧,回到课桌前,一切就像是一场梦,轻飘飘的,直到他再次走到食堂的那个门前,悲伤犹如饥饿,再次将他击倒,只是这次他没有攀附住什么,兀自倚坐在门口的角落里,号啕大哭起来。
眩晕如难消的病症,在他身上不断复发。也由此开始,在这个世界上,他真的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那段身世并非爷爷主动告诉他的,上小学的时候,班上的同学就开始说他是捡来的,没人要的,当他为此和他们打架时,他们说得更大声了,你就是野孩子,不是的话那你爸爸妈妈在哪里?
他把这个问题带回家问爷爷,爷爷佝偻着背,眼神瘦削,说,你爸爸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太忙了没有时间回来。但他们会时不时给你买东西,你身上穿的衣服,还有上学用的铅笔和本子,都是他们买的呢。他们就是太忙了。
这些话第二天他告诉同学时就被戳穿了,他们说,你爷爷根本就没有儿子,他打了一辈子光棍儿。
周恒不知道为什么其他孩子知道得那么多,他也不记得那次他回去大闹一场后,爷爷又是怎样解释的,又过了几年,周恒差不多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才终于确认自己是捡来的。爷爷那时候生了场大病,似乎感到了大限将至,把周恒叫到跟前,跟他说起了那个寒冬的早晨。那时他挑着白菜赶去河对岸的集市上卖,刚走到浮桥头,就听见风雪中有微弱的哭声,循声望去才在码头上看见了他。码头潮湿,他被装在一个竹篮子里,身上仅仅裹着一件棉袄。细微的哭声甚至比风雪声还要微弱一些,他不知怎么就听见了。他放下肩头的担子,看看四周,一个鬼影也没有。转过头,伸手在他的脸上摸了摸,就是那一摸,让他再也没法迈动步子了。
这个身世对周恒来说没有眼前的人重要,他只想爷爷好起来,只要有爷爷在,怎样的身世都无法伤他分毫。
后来爷爷确实好起来了,但是比以前虚弱多了,他刚走进大学,爷爷就撒手人寰。爷爷的离去,也给他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谜,关于自己,也关涉这片土地。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株植物,长着长着,就被一只手用力地拔了出来扔进水里,变成一棵漂萍,开始在一条叫命运的河流里浮沉。
自那以后,周恒就很少再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哪怕每年大年三十,他都是一个人窝在宿舍,点一份外卖,用手机看电影,或是看着窗外的雨雪发呆。万千灯火里的团圆化作不停歇的烟花声响,在他的世界里轰鸣,他会想起往事,但不再流泪。
爷爷走得很突然,什么话也没有留下。
按照老家的习俗,人死之后,他用过的东西都要丢弃,衣物用火焚烧,睡过的床铺、衣柜也要丢进河里,任其顺流而下。爷爷的东西消失后,家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更空了一些,周恒坐在厅堂里,就像坐在一张空洞的大口中,随时都可能被吞咽、咀嚼,恨不得赶快逃离。清理完所有,他并未发现爷爷留有任何与他身世相关的东西,不知是没有,还是不愿让他知晓。尽管没抱希望,但当这个结果来临时,他还是感到了悲伤,好像心里的一根细丝绷断了。它曾牵引着他,他是飞起来的风筝,细丝另一端攥在爷爷的手里,或是系在老屋的房梁上,无论风怎样大,他都不会惊慌,无论云雾如何浓重,他总能回到那个家。
周恒感觉自己历经出生时的一次抛弃后,又经历了第二次,这次愈加残酷,他不得不挣扎着独自活下去了。当他面对着眼前化为废墟的家园时,他觉得自己再一次被抛弃了,这次如此决绝,仿佛把他存在的所有证据都抹去了。
那么多年漂泊在外,家乡的一切都没有变化,似乎又全变了,过往的生活如稻田里的麦子一样被刈倒,夷平,裸露出荒蛮的模样。如此陌生,只有身下的枯井像个熟识的亲人,独自在家门口等待着他。周恒麻木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伸手抚摸着井沿,粗糙的沙砾质感,摩挲着他的手指,稍一用力,沙砾竟被抹了下来。他不相信,把手举到眼前,黝黑的石头碾碎后,粉尘却是奶白色的,他舔了舔,有淡淡的甜腥味。
整个村子的人都不见了,目之所及,除了远处灰黄的丘陵,和尚在施工中的高架桥,一些来回奔忙的泥头车,什么都不见了。周恒不知道他们皆已背井离乡,还是统一被安置到了某个地方,就连以前的村委会都拆了。空气干燥,粉尘的味道很明显,他置身在一个陌生之处,回家让他感到了莫名深重的惆怅。是什么让他回来的?周恒心想,好像是一个曲曲折折拨过来的关于拆迁的电话,还是夜里的一个梦?他不确定,面对满目废墟他更是无法思考。他想留下来,但这里已经没有了一个可以窝身的地方,他想走,似乎又有什么在牵绊着他的脚步。
天色渐渐变暗,争相行驶的车辆已经打开了车头灯,光柱在不远处来回挥舞,时不时从他的身上扫过。眼前的空荡逐渐充盈,好像重又恢复到他离开之前的模样,房屋挤挤挨挨地排列在一起,风吹动树叶,在头顶哗哗响动着,尽管夜晚了,时不时还能听见哪家的说话声,或者几声狗吠。一辆车不知何故,车灯直直地照得他的眼睛疼,周恒才从幻觉里醒过来。
脚下已是一地的烟头,周恒摸摸行李箱,塑料外壳也沁出了冰凉,仿佛夜色在上面凝结。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了。他抚触着想,怅然不禁化为悲凉,压得他喘不过气。
回到镇上,他找了个旅馆住下来。镇子就在河对岸,只是原来的浮桥不见了,变成了一座钢筋水泥的大桥。周恒走过桥才想起来,当初就是在桥那头,爷爷放下肩上的担子,把他抱在了怀里。他拖着行李箱往回走,想去那个地方看看,漆黑一片,又打消了念头。桥两边就像是两个世界,对面因为是圩镇,方圆十几里的中心,很多年前就显得繁华不已,如今更是变了模样,有了城市的样子。桥这头原本就破破烂烂,都是老旧的泥瓦房,现在推土机所到之处,更没有一块下脚的地方了。曾经的码头,不知道是否在桥下保留着,周恒想明天再过来看看。
旅馆在河岸边上,能够听见窗外河水沉静的喧响。水流平稳,偶尔深处的浪花翻涌上来,便会有种水面被划开的声音,随着愈加深沉的夜色,时不时传入他的耳朵。
没有饿意,也没有睡意,刚刚坐在井沿旁的喧嚣声,似乎仍在他的耳边回响,河对岸仍在施工?周恒转头看看窗外,那边的天色看着确实亮些。在这里,和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对他而言有什么区别吗?
这个想法,很多年前就出现了,当时他被公司外派出差,一个人住在宾馆的时候,忽然就有了这样的感觉。那个时候爷爷已经去世几年了,本来他每年还会回来看看,从那以后他再没回来过。现在回到了这块养他的地方,这个想法又冒了出来,和在异乡给他的感受并无不同,甚至暗含更加决绝的意味,有讽刺的味道。
除了家门口的那圈井沿,大概就是身旁的这条河流让他感到亲切了。河流没办法改变它的走向,至少在他有限的几十年里,它一直是那个姿势,蜿蜒着从这里流过。周恒竟有些羡慕起它来,无所依伴,却又沉着无比。他觉得自己就没办法这样子,不论是爷爷过世后在大学的教室里,还是工作后在喧闹的格子间,被人群环绕,他却总是感到孤单和怯弱,尽管都是他努力争取到的,可面对其他人的强势时,他总选择退让,好像无理的是自己,他还没有像失去母亲的郊狼一样,立马就学会独自面对凶猛的世界,捍卫自己的领地,顽强地活下去。似乎郊狼和河流都作出了自己的选择,只有自己仍在犹猶豫豫,茫然无措。
周恒从未有过当家做主的感觉。爷爷在的时候,他深刻体会到了何为相依为命,但他还未教会他如何成家立业就猝然离世。但这些需要教吗?吃饭呼吸,行走哭笑,似乎什么都是自然而然的,也许年岁未到;或许天生如此,未出生时要在母腹中躲避,出生后也需要一个怀抱来庇佑,却被决然地丢弃在江岸边,独自面对风雪和野兽。想得太远了,周恒抹了把脸,躺了那么久,还是没有困意。
窗外的缓流冲撞,激起的声响并不助眠,反而有种平心安神的效用,让他更加专注地沉浸在某件事或某种情绪里。岸边树枝上栖息的夜鸟时不时厉鸣几声,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是野猫上树了?
很奇怪,心里那么多感触,周恒一觉醒来,却意识到自己并不怎么想念爷爷,尽管身处这片土地如此之近。爷爷走后的这些年,周恒刻意忘却曾经的一切,仿佛触底反弹,他从一个绝境走向了另一个绝境,他想要重生,像当初爷爷从码头上拾起他一样,再次攀附上什么,抓紧,攀援,安稳。
他似乎抓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难道是刻意的忘却起了效用,爷爷已然隐入虚空之中?直到在上次公司团建中,他因恐惧未能接住女同事衔来的纸片,却意外看见了对方鄙夷的眼神,然后又在周遭的欢笑声里听出了嘲笑的意味,他选择了离职,当然没有谁挽留。就连行李都那么少,他打包好之后,发现很多东西无法携带,也不知道寄存在哪里,或是否有寄存的必要。拆迁已然完成,在那条讯息里,爷爷的老屋无人打理,很早前已经破败不堪,土墙倒塌,屋瓦破漏,房梁霉损,盗贼也不再光顾。拆迁后,这里将成为一个交通枢纽,转盘、高架,无数条通天大道将要完全覆盖这方水土,只是当中是否有一条路他能踏上,通往自己的幸福呢。
周恒洗漱好,在街上吃了早餐,顺着桥回到那边,拐到桥底下,当初的码头早已消失不见,底下是个斜坡,砌满了大石头,用水泥封边,平滑地向下延伸,一直没入青绿的水里。小时候上街时,无数次经过这个码头,爷爷从未和他说过这件事,也没有跟他指一指哪里,当他想要了解时,已经再没有机会了。
真是一番喧闹蓬勃的景象。被推倒的房屋来不及清理,垃圾似的堆在一起,大概为了方便,道路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模样,但往前走,还是多出来一些横七竖八的碎石路。
昨天回来时,周恒心里是另一种心境,只知道沿着这条熟悉的道路往前走,就像一条被贩到外地又侥幸活着回来的狗。清晨也有一种未知的魔力,似乎得益于过去的夜晚,它用一双探入梦境中的手,将人心里的起伏一一抚平,试图重塑他。没有了身外的拖累,他再次沿着这条路缓慢地向前走去。这里已然是一个大型工地现场,时不时会遭遇忙碌其中的人异样的目光,尽管他属于这里,但只属于过去,不属于现在。
房屋都被推平了,但余下的轮廓还在,走着走着,它们就一点点地唤醒了周恒脑子里的记忆,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靠河岸边起头的这家是快餐铺,村里的小孩子每年大年初一逛街后,都要在这里吃碗清汤,才能心满意足地回家。往前一点丁字路口的右边,以前是家信用社,那个时候他很疑惑,看着别人进进出出,爷爷为什么从来没有进去过,后来他才知道,爷爷挣的钱给他花都还不够,哪里还有积蓄呢。如今路面凹陷,显出一条涵洞模样的地方,就是以前的抽水站,他家后面就是整个村子的农田,夏天没水的时候,大队部就会下令抽水站抽水,清凉的河水顺着砌出的沟渠,慢慢地往前流。他曾深切地感受过那种缓慢。
从渠中流过来的水,会被沿途的田家逐一放进自己的田地,只有当它们都灌满了,水才能流到他家的田里。爷爷经常会在睡觉前叮嘱他,他出去守水了,要关好门。有时候他一觉醒来,爷爷的床上还是空荡荡的。良田不再,故土舍离,重型机器碾过乡村狭窄的道路,残破便显现出来。
粉尘巨大,十分呛鼻,他时不时要擤鼻涕,多擤了几次,眼泪就挤了出来,周恒觉得是灰尘蒙住了眼,让它酸涩不已,擦完鼻子,还得擦眼睛。
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些像他一样的人,他们大多是老人家,弓背搭手,满头花白,有的还拄着拐杖,这里一个,那里几个,无言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周恒从他们旁边经过,轻手轻脚,不敢打扰到他们。有的人远远就看见了他,等他走近时,还要多看几眼,眼光里有好奇,也有疑惑,好像在说,村里的青年都已消失不见了,为什么还有年轻人回来呢。
过往的人事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周恒觉得有的人看着很熟悉,就是想不起名字来了。他面对着他们走过去,期待着谁可以将他认出来,这也是他此行回来的目的,可是当他鼓起勇气靠近时,他们又回转过头,继续沉默地看着工人们作业。周恒心里的希望随之回落下去,他想和他们搭话,可总有什么哽在他的喉头,无法开口。他无法体会这些老人的感受,或许很多年前,最早他被抛弃在江岸边他就已经体味过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去已经让他麻木,对很多事不抱期待。
可是内心却总压制不了那一点点希望。爷爷死的时候它曾出现过,如今正是它引导他回来了,就是这么一点点的不甘心,可有可无,但真的没有了他又会痛苦。那是无以消解的痛苦,一道至今无解的难题。
仍旧是那个井沿,只是上面已坐着了一个老人。周恒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谁还会回到这个地方,以前的左邻右舍在他离开之前,已经跟随子女迁出享福去了。那个瘦小的身影一直没有发现他,直直地看着不远处的推土机一遍遍来回推铲着。
他慢慢走过去坐下来,老人才吃惊地发现他。跟他对视,点点头,又转过头去,可立马又转了过来,说,回来了?
周恒很吃惊,摸摸口袋,掏出一支烟递过去,点火后问道,您是?
你是老周家的吧?老人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径直说。
是的。周恒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老人家您是……
老人对着前面挥挥手,都拆了,树也砍了,要修路。
这些他早就知道了,现在他更想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认识他,他还知道关于他的别的什么事情吗。周恒听他说完,指了指面前混合着破瓦烂木的一堆渣土,我家就在这里。
我知道,这片地方,就这里还可以坐一坐,再过些日子这里也会被推平。他没有回头,只是用手拍了拍井沿,用力吸了口烟。前面那臺挖掘机那里,以前就是我家,看见了吗?
那台挖掘机快到山脚了,其实直线距离也不是很远,也就四五百米的样子。周恒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他是谁,当时他太内向了,从来不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话说回来,他也算是熟人了。周恒看着他吸完烟,又给他递了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
老人接烟时说,这么久了,也该回来了,你爷爷在的时候常说,你就是他的奔头。
周恒吸了一口,问道,爷爷,你知道我爸妈是谁吗?
你爷爷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呢。他依旧看着眼前的机器来来去去。
他的心瞬间又跌落下去,不知道还要再打听什么。
不过,那些年你爷爷一直想找到你的亲生父母,就是毫无结果。他把方圆十几公里的村子都走遍了,那个时候哪些人怀孕生孩子了,孩子在哪儿,估计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了。你爷爷从来没有和你说过吗?
没有。周恒看着手里的烟,烧的只剩下烟蒂了,挨着火的皮肤被灼烤着,周围是机器的轰鸣。
最后那几年,你爷爷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往外面跑得勤,他生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对你没法交代。就因为这事,他才得了那场病,你想想,一个七十多岁的人没个停歇,一场雨浇下来,他就倒下了。老人心里好像还有很多话,但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
周恒感觉喉咙有些干涩,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你怎么会认出我?
老人转头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村子里谁不知道呢,你爷爷就是想让大家都知道,这样或许还能帮上忙,哪怕他不在了,还有人能记得这个事……至于你,你和你爷爷很像,人和人只要相处久了,都会越来越像。
爷爷……周恒的喉咙哽咽着,发出一团模糊的声音。
找来找去,最后大家得出一个结论,老人又看他一眼,接着说,大家都觉得你的父母应该是外地人,夜里跑到这个地方,把你留在了码头上。当时就有人说半夜被一阵哭声惊醒了,走出来什么都没看见,回到床上又听见窸窸窣窣的哭声,把他吓得再不敢动弹。很多年后,村子里慢慢有些外地人进出,收土货废品什么的,到处转悠,也没人起疑心了。或许那个时候,他们就回来看过你。他断断续续,一下子说了很多。
周恒睁着一双泪眼咬牙说,那他们为什么不出现呢?
老人又将目光推远,过了一会儿才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吧,不是万不得已,谁又愿意骨肉分离。老周是个好人,他好了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
周恒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
周恒平复好心绪时,已经是半下午。老人中午离开前,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或许是坐得太久了,几次试图站起来都没成功。周恒把他扶起来,想送他回家,被他拒绝了。他说,只要我还没死,我每天都会来这里看一看,你不同,看一次,是一次。
他坐在井沿上,天亮就开始积聚的粉尘,到这个时候已经很明显,空气分出了不同的层次,愈向下愈浓。那个老人似乎专门在等他到来,告诉他这些,然后又离开。他转过头寻找,他确已消失不见,他还没来得及问村里人都去哪里了,只有低头忙碌的人群。他们对耄耋老人似乎已习以为常,但对他这个忽然跑过来的年轻人却充满警惕。正当他感觉眩晕来袭时,一个戴着黄色头盔的人走到他面前问,干什么的?
双脚在地上胡乱踩了几下,周恒终于站稳了,他看了看眼前的人,没有说什么。
那个人往前又走了几步,说,喂,这里是工地,赶紧走。
周恒看着苍茫的周围,指了指脚下,这里是我家。
那个人狐疑地看着他,说,这块地方早就卖了,现在这里是工地。
你知道这里的人都去哪儿了吗?周恒拿出烟递过去,那人摆摆手,他又收了回来。
我怎么知道,我来的时候这里已经空了,勾机根本不用动,推土机就够了。你没什么事就赶紧走吧。那个人摘下帽子在手里挥了挥。
周恒看着裸露的井沿,轻声说,我找不到家了。喉咙干涩,声音刺耳,好像哽着一口痰。
走吧,拆了多好,好多人想拆都拆不了呢。他似乎并不相信周恒的话,这世道,有钱比什么都好。
没等周恒再开口,他又挥舞着安全帽催促,赶紧走,这里是工地。有事找政府。
他们见得太多了,懒得多说一句,说多了可能还会带来麻烦。周恒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等待什么,在一个已然失去坐标的地方,应该找寻什么来确认自己的存在呢。
而那个老人真的太诡异了,周恒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到了他,又是否真的发生了那些对话,这里除了从外乡来的工人,还有谁在乎曾经的一草一木被抹去,谁在乎还有人在寻找和等待?假如不是真的,那又是因何而起的幻觉呢,自己固然很想知道那个永远不可能知晓的秘密,内心却已接受无法知晓的事实,这是常态,和网络上每天目睹的新闻并无不同。或许那是爷爷想要委托他人告诉他的话,只是,是为了让他继续寻找,还是想让他放下?世间的东西背负得越多,就越困惑,越苦恼,越是背离活着的初衷。周恒并不想这么复杂,他仅仅是需要一个答案,假如这一切未曾发生过,他没有被生身父母抛弃在那里,他也不会这样执拗,钻进了牛角尖里,活在彷徨无地中。
放下就能活得轻松吗?这些年他一直想要放下,努力忘却,不踏足这里一毫,可是单打独斗这么久,命运的齿轮还是有这样一个齿口,需要向前转动,咬合,他也必然会被打回原形,再次回到这里,把这些未曾清理的,真正清理一次,必须有个结果,这样齿轮才能继续向前运转。否则就是无尽的轮回。
老人临走前,似乎有什么话到嘴边了,被强咽了几次,才算没有说出来,也许是关于他的身世之谜,是害怕他绝望,还是怕给他希望?绝望和希望,有时候的含义出奇一致。
爷爷背负着他的一生,已经够辛苦了,可是命运还要让他背负得更多,直到将他压垮。他不能重蹈爷爷的覆辙,再让自己进入那盘迷局。也许还可以再等等,比如明天再来,和那位老人多聊聊,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离开时不留那么多遗憾。但说不定一切都将随时间迎刃而解,知晓与未知,到头来并无区别。
暮色仿佛因了粉尘的渲染,更早到来了,刚过五点,外面已经灰蒙蒙一片,将天地连成一体,道路在不远处消失,跟随它,似乎将走向一个虚无的所在。
周恒再次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渣土因为积滞过久,有的地方冒出了草芽,在微光中显出淡黄的颜色。之前眼里只看见灰暗一片,没有留意到这些在废墟上绽放的生命。只要一点水土,再有一点时间,它们就要生根、发芽,哪怕明日又被推土机铲平。
饥饿袭来,周恒沿路返回镇上,来不及回旅馆收拾一番,便急匆匆地在一个刚支起的夜宵摊前坐下来,他的肚子里有一张大口,能够将故乡的一切吞咽下去,并将它们全部消化。
街面上不多久就热闹起来了,夜宵摊上聚集了很多人,大多数用普通话点单、聊天,他們或许是外地过来这里打工的人,可能就是对面工地上的?周恒想。他们一伙伙在酒力的作用下,嗓门开始放大,让他显得更加形单影只。人和人是多么的不同,人与人之间的感受又是多么的不相通啊,可是谁又有义务和你分担呢,面对眼前的酒,他不禁笑了笑,一仰将它吞入腹中。
借着酒精的催眠,周恒好好睡了一个无梦的觉,早上起来,收拾好没多久,村里的电话又打过来了,问他有没有回来,老家拆迁的补偿方案,需要他本人过来商量和确认签字。
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周恒静立了片刻,便把房间里自己的东西整理了一下,放进行李箱,然后靠墙放好,下楼按电话里说的地方走去。那里离旅馆并不远,因为整片拆迁,村里的办公点竟临时搬到镇上来,挂靠在这里。
尽管什么都已化为乌有,爷爷最后还是留给了他一份珍贵的礼物。
(李路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天涯》《诗刊》《长城》《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小说月报·大字版》等发表作品,并入选十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鱼为什么活着》。)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