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觉得要是我坐在办公室一切的问题都会解决。我看着水瓶中的薄荷,他们伸出根须来,缓缓地沉醉其中,我如此惬意地观察着这些水灵灵的美妙之物。
但是我怎么能在这儿呢?
我的父亲拍了拍我,嘿,起来了。我眯着眼睛,用手搓了搓脸,坐在炕边上,黑暗中我看到父亲从杯子中含了一口水,咕咚咚漱完口之后,他的雙手掬成一个半圆,水一流而下,借着门外微弱的光,可以看到他的脸和手之间的那段水流泛着一段银色。他将手中那一捧水打到脸上反复揉搓。鼻子里发出呼呼的声音,水珠随即四散开来,在空气中留下无数光斑。
你怎么这样洗呀。我说道。
怎么洗还用你来教我。
说实话,我真不想说他什么,对于以前来说,现在这种日子来得太突然。我擤了擤鼻子,鼻子坚硬的血块一下有了着落,酸痛中它们呈粉末状落下。
别一副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的样子。之前你背的“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说到就要做到,别光说不做。说完父亲从锅中捡起一个馍递给我。见我皱着眉头,他从身后摸出一罐奶来。哪里来的?我高兴地喊了出来。哪里来的,你吃就行了,吃还堵不上你的嘴。他斜着脸,惺惺地笑着,走出沙窝,上了坡。你不吃吗?我问道。我早就吃完了,等你吃完,都赶上吃中饭了。
是的,等我吃完上去时,太阳光直射进我的眼睛。这是怎样的大地啊,蓝湛湛的天穹映着深黄色的沙丘,没有一点生机,也未曾感受到任何活力,蓝色与黄色平行延伸向远处,如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可当我将散光的眼睛缓慢凝视西面那座沙丘时,我看到了一个背影,交接着蓝天与大地,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实在太小了,小的近乎于一直无处安家的蚂蚁。这时我听到了他的声音,还站在那儿干嘛,快过来呀。
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慢慢地那些沙子也像流动的水一般灌入了我的鞋缝中。这时父亲再次嘟嘟囔囔地咒骂了起来,听到他的咒骂声,我越来越能理解母亲当年的离开。
我爬上沙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脚下的草,说,我还以为你在种树……你在种干草呀。他头也没抬起,悄声说道,这叫压沙,不懂了吧。要种树,先压沙,这是科学。行,你科学听你的。我满不在乎地回道。我有气无力地学着他的样子。
我们的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准确地说,就在汗滴渗出毛孔的刹那,迎面吹来的热风和沙砾便将它们蒸发殆尽。我望着父亲压过的沙,身后留下一片黄褐的草方格,风越来越大,沙子被卷跑了,后面跟着麦草,它们在空中越飞越高的时候,我想到了那句“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可这里没有“长林”也没有“沉塘”,只有满天的风沙和抛向空中的麦草一遍遍回旋着。爸,都被吹跑了。我看了看身后对父亲说。先铺完这些再补。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
有时候抬头仰望天空,总觉得四周有一条看不见的鱼出现,我的耳边传来它轻微的叫声,是空旷的海底,是在沙漠深处涌现出来的水花,一遍遍拍打在沙岸上,浪潮和沙砾搅合在一起,穿过我的耳道。我记得我的老师曾在课堂上说,每一种生物感知的速度是不同的,由此行动的速度也不同,我总能接触到这些,大概是因为某种程度上我能接近于他们的速度,在感受上。但我的父亲,从来不这样想,他说,总站在这儿干嘛。我说,我说我刚才看到了鱼,你相信吗?父亲愣了一下,你是魔怔了吧。父亲说,我只听说过罗布泊之前有鲫鱼、鲤鱼。你这里是什么鱼!
父亲是不会相信的,他带着我到植被更好的地方去种沙棘,这里他打的草方格已经泛出了绿色。父亲说,我种这个沙棘,从来就不是为了它能长多少果实,它只要能往下扎进去根须,就可以。沙棘是阳性树种,喜欢光照,对于土壤的要求不高,在砾石土、轻度盐碱土里都能正常生长,只要不是黏性太大的土基本上都能种。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卖树的跟我说的。他手里整理着沙棘苗,又拿起一个瓶子往桶里倒了一些什么。我问他,你这倒的是什么?他瞅着我说,多菌灵稀释液,给它们“泡泡脚”,要想身体好,首先得泡脚嘛。大概浸泡半个小时就可以了,这样对植物根部杀菌非常有效果,可以降低病害发生率,保证存活。接着他又拿起来苗子,继续说道,干了之后记得泡下生根剂。我跟着他把苗子一支支摊开。他拿起一支,你要记住多菌灵和生根剂不要同时用。这两种药剂中有相冲突的化学成分,会减弱药效,而且多菌灵是给植物消毒使用的。如果你在消毒前使用生根剂,很可能将病菌带入苗子里,影响苗木的健康生长,所以还是要分开使用,先用多菌灵浸泡,浸泡之后要把植物上的溶液晾晒干燥,再将它浸泡在生根剂溶液中。
我站的地方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松软,鞋子里也不再渗入沙子,回头去望眼前大块的地面,心里有种梦一般的感觉。如果打草方格的地方是虚无飘渺的梦,这里更像是一个脚踏实地的梦境。怎么了,快给我刨土,都弄好了。你可别以为这容易,这十来年,这里的草都是我看着它们一棵棵扎下根来的,你要是想得好一点,这就是我用手里的“针”一根根缝到土里、沙里去的。我想这些你都懂。他说完,我心里好像被塞得满满的,眼睛也憋得难受。所以,妈就是因为这个离开你的。过了一会儿我又说,爸,其实这话我不应该说,怕你生气,难受,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又收不了口,要是你不干这个事,你是不是就和我妈,和我,生活在城里了。父亲一动不动静止在那里,良久。他大吼道,你给我滚,给我滚。话音未落,沙棘苗像雨点般朝我打了过来,有些落到了我身上、脸上,有些还插在了土里。
我走了,回到了狭小昏暗的沙窝子,当然那一刻我并不觉得视线有多么受影响,即便天完全暗下来,光依旧会刺伤我的眼睛。我在想,我或许不应该说那样的话,他那么认真地教我,简直就像一个孩子,诚恳且如此天真,一个人在喜欢的事情上才能暴露出自己的天性,显然他已经做到了。他将自己最爱的事告诉我,那是一种坚定地分享,他如此执拗,想要将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告诉我,从他口中脱口而出的一切他都认为对我来说必然有用。真是如他想的那样吗?可我心里的痛楚又不是真实存在的吗?如果不是真的,那为什么我的眼泪还在往外涌出呢?如果不是真实的,那我该如何相信其他的事物呢?
我听到他拎着桶回来的响声,即便如此我还是捂住脑袋,紧闭着眼睛装睡,我听着他打着了火,往小灶里添柴,烧油,他呛得连连咳嗽。我拽起被子捂住了整个脑袋,这算是当下最有效的防毒面具了。过了半晌,实在憋不住气的我又探出头来,这时在浑浊的沙土气息中,我竟闻到了悠悠的羊汤的香味。赶快起来吃饭,还在那儿装,早就知道你没睡。父亲说。我没说话,继续装作没听见,接着他端着羊汤走到了我跟前,快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好似别人拆穿了我的图谋,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快速翻身起来的我打翻了父亲手中的羊汤。大喊,干什么!我拾炕下的鞋子,快步走出了沙窝子,那个洞穴。
事到如今,我依旧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是要惩罚他之前对我的粗暴态度,还是厌弃了这个艰苦的环境,又或者是一次偶然的起床气点燃了过往的“怨恨”。是呀,我不知道,一无所知地向前走着。
天空中扬起了沙尘,晦暗透着微微的深蓝色,我掩住口鼻,朝着远处的县道走去。走了一会儿,天空也缓慢澄明下来,那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对于父亲和这个家庭而言,现在我似乎读到了母亲离开父亲时的感觉,他如此偏执,以为以他一人之力就能改变整个世界。可是他忽视了周围的人,忽视了他的亲人,他的父亲和母亲,他的妻子,还有他的孩子。
我带着这种悲伤走到了县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时不时打着灯光照亮了我脚下的路。随即,又进入了某种黑暗中,它们轧过马路时,尘埃便开始升腾起来,犹如一团干燥的雾气,笼着一些车,一些人往外走。就在此时我看到了那条深蓝色的魔鳉鱼,它巨大的眼睛斜斜地看向我,身后还有许多小小的魔鳉鱼,沙棘树就在它们身后,一条条的绿色叶面泛着一圈圈的光亮,鱼儿从它们身前游过吃着落下去的果实。我走上前去,一些水母、章鱼从沙棘的后面游了过来。也或许它们本身就一直在近处,直到现在我才看清它们。
一辆长途汽车从远处疾驰而来,我挥手示意它们赶快走开,大喊,车来了。它们安静地待在那儿,没有任何回答。车上的司机啐了一口痰,骂道,神经病吧。我捂住了眼睛,害怕目睹汽车撞向它们身体的样子,那种惨痛的画面已经预留到了我的脑海。过了很久,汽车的声音消失了,我才挪开双手。它们竟然完好如初地浮在空中。我跟在它们后面,随着它们走向一片珊瑚中,一片湖泊中。我想,我看到的到底是水下的世界还是陆地的世界呢?抑或是湖泊还是海洋呢?可在巨大的兴趣前,我没有再多想了,因为世界上所有的疑问,归根结底都没有一个必然且确定的回答,即使有了这个回答,这种回答也可能被其他回答挤压下来。所以遇到眼前这个“问题”就是一种幸福吧。
我已经忘记我是如何走来的了,而等我拥有记忆时,我已身在幼年时的小城里。抬眼望向樓上那间房子,浸泡着我童年所有回忆的房子,我走了上去。所幸水电都是通的,一天的洗漱不成问题。我把房子打扫了一遍,毕竟是准备自己住,我一遍遍清洗着锅碗瓢盆,上面的油垢沾满了尘埃,摸上去留下一个个厚厚的指纹印子。一个新的钢丝球蹭了一会儿便垒成了一个厚重的“沙包”。想来以前这种事情父亲也会做,现在守着空空的房子,全由我来顶替。收拾完厨房,我把床上的被褥都拆了下来,本来想用手洗的,没承想洗衣机还能用。
我躺在床上,看着风扇在绿色的天花板上旋转着,往常它都是白色的,现在我发现它也染上了绿色,薄薄的扇叶上掉了几块漆。扇叶晃晃悠悠地转着,我看着时大时小的棕色锈痕合上了眼。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敲门声,我站起身来,去开门,说,来了,来了,敲这么大声干嘛。是的,你可能想到了,推开门我看到了父亲。他浑身黝黑地堆在门口,像我之前见到他时一样浑身邋邋遢遢,不修边幅。就在我装作若无其事转身想要继续躺在床上时,他从身后以一记抱摔的方式将我撂倒在地。他用肘部顶着我的脖子,说话声接近于口吃,全身也颤抖着,你觉得你很了不起吗?你觉得你在省城工作就是你人生的全部吗?贪图安逸的背后注定还是和人勾心斗角。你以为我想从公司副总的位置上下来吗?那时候上班我从没有晚上十一点以前回到家过。连续工作几年,我被查出胆囊炎和肺结节,你肯定又会说,怎么不告诉你们娘儿俩,可是告诉你们又有什么用,我不就是想让你们无忧无虑吗?我不就是想让你们好好的吗?不会因为用钱的事烦恼,不会因为工作的事烦恼。即便如此,可当我要选择去过一种真实的人生的时候,你们却阻碍了我,你们成为了我最大的烦恼,可你们又是最亲的人。感官上偏向享乐主义,追求上倒向利己主义,这就是致命的缺陷,你知道吗?现在你看看窗外,看看周围,沙尘暴现在没有了,我把树扎在沙漠里,把草也扎了进去,那就是生命,就是用一种生命去保护另一种生命。你想要的那种办公室生活我都经历过,我只想你做大地上的志愿者,用一种生命,去保护另一种生命,这就够了。
那我妈呢?见他松了一点儿劲,我追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的,她也一样。顿了顿他又说,你也一样。
他松开了我,一个人走向门外。
我从地上爬起来,到楼下买来云南白药,想了很久,什么也想不出来,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脑袋不断眩晕着,像是被一枚鱼鳞盖了过来,过了一会儿,我发觉珊瑚和水草无限环绕在一起,我的疼痛也变得有所好转。第三天,我再次关上了门窗,收拾好衣服,沿着县道走向了那个无名的沙漠,沙窝子。
我注视着这片流动的沙丘,和他一起背草、画线、开沟、铺草、埋压,事情变得如此简单,即便他对我的语气还如以前那样,我也觉得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了。一旦你理解了你手中的工作,动摇就变得不再那样轻易,或者说站在这里,一个普通的人也能定住一片流动的沙丘。哪怕风沙再大时,再次目睹麦草被刮到很远的地方,我的心也不再急切。
就这样,我跟在父亲后面,学着他的样子,一行行打着草格子,一片片种着梭梭、沙棘。同学张亮打电话给我,我站在风中接了他的电话。他说,嘿,早就跟你说了,你不听,好不容易读书读出来了,你又回去,那你还不如不读呢。我说,到哪里都一样,也别比个高低,哪里有那么多高低给你。你怎么样,上次跟你说的事怎么样?他说,我还好,在深圳能怎么样,还不是往华强北跑嘛,一天没事就一个车拉过来,拉过去。我真觉得你不值,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他们来学校校招的时候……我说,我是说上次那件事。他说,你的事我都当作自己的事情,没有你,哪里有我今天。放心吧。我说,那就辛苦了,张总。他说,傻叉,别跟我说这种话,小心我踹你,你要是留下的话……
刹那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过往的画面,在一栋写字楼里,他们坐在电脑面前敲击着键盘,所有人都西装革履,整洁的办公座椅,绿油油的盆景,一个同事把冲好的咖啡放到了我的桌前,我点点头说了一声谢谢。
这时父亲站起身朝我大喊,在那儿干嘛呢,快过来。我回道,我不是干完了吗?我还不能歇会儿吗?
这时张亮说,怎么了,你爸又叫你了?
我说,不是他还有谁。你好好干吧,苟富贵,勿相忘。
张亮说,你可拉倒吧,谁是“狗”,你跟我说说。
父亲走了过来说,张亮又跟你打电话了。我说,嗯,是我打过去的。接着他又猛地提高声音说,我跟你说,你要是不愿意待,你就早点滚回去。他把手机一把扯了过去,转身走了。
回到沙窝子我也不说话,脑子一边幻想着过去,一边又止不住地想到父亲的话。吃完饭,我凑过去说,爸,出门靠朋友,在家靠父母。没等我说完,父亲打断了我的话茬,说,那你现在想靠谁,吃里扒外的东西。我按捺住心头的愤恨,把心沉下来继续说,我和张亮本来就熟,又是一起打工的。这次回来了,我想我也不能把他那边的关系给断掉,毕竟我们才刚刚开始,一个好汉三个帮。再说他又在沿海城市,之前我跟他的交往还可以,他说他也愿意用他那边的人脉帮一帮我们。
之后父亲的态度缓和了许多。随着张亮的搭把手,我和父亲的“事业”也总算好了起来,起码在资金问题上解决了一个重要的缺口。张亮和他的朋友们考察了许多次,我与他们也签订了合作协议,成立了一个沙漠生态种植公司。
一年年过去,种植的效果越来越好了,媒体的宣传也多了起来,“大学生沙漠种树换万亩绿洲”“公司高管辞职返乡荒原变丛林”“父子深入沙漠耕耘万亩绿海”“父子志愿者在沙漠中书写建设生态绿洲榜样”,诸如此类。
当然,我和父亲都知道这些不过是过眼云烟,他们向我们寄送任何东西我们也不会接受。这就是像老人与海一样,我们是父子与沙海的故事,地点换了,时间换了,可做的事却是一样的事情,这就是去完成一件坚韧不拔的事,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当然这是需要孤独的。
我曾问父亲,你在这儿孤不孤独?
父親笑了笑,要是人有选择余地,那他做这件事就有可能会朝着错的方向发展。最好还是没有选择,按自己的方式去做就行,因为你无论怎么选都会后悔。那还不如把当下的事做好,做熟,那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很多时候就是人选择太多了才会后悔。长短都是一生,你看身后的沙棘林,你敢说你没有成就感吗?哪怕这些树只出现过一次,你也不会后悔呀,说着他指了指眼前的树木,这都是你一年年看着长起来的呀。
父亲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我让他少抽点,他反倒怨我多嘴。有几次,咳着咳着竟然咳出了血来,我这才硬生生地把他拖去医院。拍了片,做了化验,医生告诉我是肺癌。当时我没有勇气告诉他,我整个人都瘫在地上,过了很久我才平复下来。我本以为他知道结果后,情绪会很激动,没想到他却很平静。他说,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该来的总会来。后续的治疗,我未能劝说得动他。医生也只是给他开了些中药。
树们越来越好,他却越来越消瘦,去世前的一个月里,他几乎没吃过任何东西,躺在病床上输着葡萄糖。人也有些神志不清,嘴巴里一直往外冒着话。让我浇水,培土,掌握距离。我说这是医院,不是在种树。他依旧没完没了地自说自话。这样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晚上他去世了。我只听清了他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我们是有收获的,儿子,你要知道,有收获,就行了。你要知道。我眼里的泪,扎在里头,一阵阵的烫。我想着,这一辈子他或许不算个什么人物,但只要他觉得这件事合适他做,他在我心里也就是个人物,一件事做到底了,人这辈子也就挖到水了。
他躺在病榻上的时候,并没有他在沙丘上种树那样果敢威猛。他像是被揉成一团的废纸,就在这之前,他还以为他的人生宣纸可以留下米芾般的字迹。他蜷在那里分不清哪里是沙丘哪里是绿洲,在病床以外的地方,他还写过怎样的人生书法。旁人认识他的都叫他“绿洲大王”“沙棘大王”,可在疾病面前,他的身体歉疚得像一个动物,那是一种努力向上导致身体崩塌的歉疚,好像是为某种虔诚感支付了自己一生的身体。我带着他去省城看医生,也去了北京和上海的大医院,结果换来的都是医生的摇头。多吃点好的,太劳累了,准备料理后事吧。这是我听到的最多的回答。我气愤地捶着墙,蹲在地上抹着眼泪。回到父亲身边,他似乎也已经料想到了什么,他说,你对大地有所奉献,大地也会对你有回报,至于其他的就要交给所有的缘分了。
葬礼那天母亲来了。我看了她一眼,没问她近况,我想无论我怎么问,她都应该有了她自己的生活。不该追问过去,打扰了她的现在,让她能保持这份平静。在那个仪式上,魔鳉鱼游过整个礼堂,它们变得通体雪白地穿过人群,愣愣的,且不说一句话。或许它们就是来接父亲的。我按照父亲的要求,站在沙丘上将他的骨灰撒向大风中,碰到魔鳉鱼的身体擦出一片金色的光。
(朱恋淮,1994年生,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延河》《扬子江诗刊》《鸭绿江》《绿洲》等。有作品入选《北岳·中国文学年选》等多个选本。著有作品集《虔诚之温柔》。)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