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全军
邓丽是市昆剧团的当家花旦,八月十四这天,她接到通知,一个古镇要在八月十五晚上演一台晚会,由于古镇有一条昆曲文化街,镇长点名要上一个昆曲节目,团长就报了她的拿手戏——昆曲片段《奔月》。
由于离得远,邓丽第二天中午才赶到古镇剧场,顾不得休息,便开始了彩演。第一遍是彩排,要带妆、穿行头,这时她才发现,从家里带来的嫦娥戏服,本来有两条水袖的,现在只剩下一条了。
《奔月》这场戏,最大特色就在水袖运用上,长袖飘飘,如同御风而行,邓丽经常把戏服拿回家练。邓丽觉得很奇怪,就在昨天晚上,自己想着这可能是最后一场演出了,心里很是不舍,还在客厅里练了半小时水袖功呢,怎么现在就不见了一条?丈夫去影视城拍戏不在家,家里只有还在上小学的儿子小勇,可小勇和自己闹了别扭后,早早就睡了,第二天早上,自己都出发了,他还没醒。真是奇怪,难道水袖自己奔月了?
不容她多想,晚会的张导演就催促起来:“邓老师,晚上七点半就要演出了,您是开场节目,节目单都发出去了。来观看的有镇上领导、公司老总、各大媒体、当地观众……而且还要网络直播!出不得差错呀!”
见邓丽一脸无奈的样子,张导演又说:“你们剧团不是有其他戏服吗?找一条水袖缝上不就完了。”
邓丽苦笑一声:“我这水袖和别人的不一样,特制的,别人三尺,我是九尺!没这么长的水袖,嫦娥演不了呀。”
“那可以找街上的裁缝店,赶紧做一条!”
“张导演,水袖的布料要用杭纺,别的布料效果不一样。而且缝制方法也很特殊,一般裁缝店做不了。当然了,找块尼龙布也能对付,要是在戏台上演砸了……”
那当然不行,张导演也发愁了。这时一个演员说:“我知道有个专做戏服的周奶奶,她缝制的戏服特别好,水袖应该没问题,不过在一百多里外的小周庄。”
一百多里呀,车跑得再快,一往一返,还不得好几个小时?导演只好给镇长打电话,能不能把《奔月》换成《游园惊梦》什么的,水袖就可以借别人的换上了。
镇长听完后说:“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奔月》这个节目还是尽量上吧,戏迷们都翘首以盼呢。这样吧,你们就跑一趟,如果邓老师七点半回不来,《奔月》就往后推,大不了开场时我向观众们解释一下。”
张导演激动地说:“谢谢镇长!”
镇长哈哈一笑,幽默地说:“不用谢,其实我是个昆曲戏迷,网络上叫什么来着?‘昆虫!”
电话挂断,张导演又犯难了:“我得准备其他节目,谁送邓老师去呢?”
这时,一个豪爽的声音响起:“我去送邓老师吧。我的跑车速度快,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也是一只‘昆虫!”说话的竟是承办晚会的文化公司王总。
王总开跑车载着邓丽来到小周庄,找到了周奶奶家。周奶奶老态龙钟,问明情况后,又打量了两位一下,才说:“九尺水袖我本能做,不過最近手抖得厉害,做不了呀!”说着伸出左手,果然抖个不停。
邓丽很失望,现在哪还有时间去找别的裁缝店呀,只能回去换节目了。她正要走,周奶奶向里屋喊了声:“秀秀,给奶奶端杯水来,我要吃药。”里屋传出小女孩的声音:“等会儿,我正看昆曲直播呢!”
邓丽见状,就拿起桌上的暖水瓶,给周奶奶杯中倒上水。周奶奶看着她的动作,叹口气说:“邓老师的演出,我看过的,可惜呀……”
可惜什么?邓丽正要问,周奶奶又说:“给你开车的这位,大腹便便的,是个老板吧?门外那车不得一百多万?他有的是钱,你还唱什么戏呀!”
这叫什么话?邓丽心里不痛快,不过看老人这么大年纪,不忍发火,就轻声细语解释:“这位是文化公司的王总,我们还是第一次见。救场如救火,他车快,就专门送我来了。”末了,她又加了一句:“您呀,想多了。”
邓丽说完扭头就走,王总也故意一跺脚跟在后面,表示心中的不满。这时周奶奶在身后说:“邓老师,我错怪你了。回来,我替你做水袖!”只见周奶奶伸出右手,竟一点不抖:“我有一只半手就够啦,老辈儿的绝活,可没丢下。”
邓丽和王总对视一眼,心说周奶奶的脾气够古怪的。
水袖看上去简单,但周奶奶一针一线地去做,老半天没做完。邓丽不停地看手表心里这个急,眼看快五点了,要是赶不上开场,镇长真的宣布更改节目单,现场观众还好,网上的那些戏迷指不定会说什么呢。
这时,里屋门一开,走出个小女孩,是周奶奶的孙女秀秀,后面又跟出个小男孩,邓丽吓了一跳,竟然是自己儿子小勇!
小勇有些胆怯:“妈妈,你的水袖是我拆下来的。”
原来,别看小周庄离古镇剧场远,离邓丽家也就坐十几站公交。小勇和秀秀是一个班的,今天凌晨他悄悄裁下一条水袖,等妈妈出门就拿着水袖来找秀秀了。
昨晚邓丽跟丈夫打电话,说剧组的投资老板同意让她当女主角了,三天后去影视城试镜。邓丽是真喜欢昆曲,可想到影视明星的光环,还是动了心。但小勇不同意,他所在的学校开展过“昆曲进校园”活动,从那时起他就喜欢上了昆曲,劝妈妈不要去演电影。可是妈妈不同意,还说演完《奔月》就向团长提出辞职。小勇想,只要让妈妈演不成这最后一场戏就不会辞职了,就拿着水袖来到秀秀奶奶家。因为秀秀奶奶是裁缝,这样可以把水袖装到别的戏服上。
“妈妈,你还是继续唱昆曲吧,别演电影了。”小勇说。
一旁的王总听了小勇的话是心里一惊。周奶奶的手一哆嗦,针扎在手上,流出鲜红的血滴,“怎么,你、你不想唱昆曲了?那这水袖还缝不缝?”
邓丽犹犹豫豫地说:“缝吧。我要唱好最后一场,留个念想。我丈夫是电影导演,他常常对我说,以我的条件,如果演电影的话早就火遍全国了。我是那么喜欢昆曲,可人这一辈子,不就图个出人头地吗?唱昆曲,受众太窄了。”
“你这么说也对,不过,先听听我的事儿吧。”周奶奶浑浊的眼中忽然流下了泪,“我也是唱昆曲的呀,唱了二十年!”
周奶奶一番话,让在场众人都吃惊不已,她竟是成立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苏州昆剧传习所“传”字辈的传人。
“早些年,号称‘百戏之祖的昆曲没落了,演员越来越少,眼见就要彻底消亡。老一辈昆曲家们为保留昆曲最后的种子,创办了昆剧传习所,教出的第一批弟子,就是‘传字辈。这几十位传字辈又教了我们这批人。我师父曾经对我说:‘唱戏的人吃苦不可怕,怕的是地痞敲诈,地主豪绅欺压,还有高官霸占,不过最可怕的是台下白茫茫。我当时不懂这话的意思,可登了台才知道,唱戏的人太不容易了。除了受欺压,更要命的是观众越来越少,就算有也都是上了年纪的白发之人。老年观众迟早会离开人世,年轻观众又不爱看,昆曲还能有出路吗?
“后来戏实在演不下去了,我就开了这家裁缝店。如今到了新时代,昆曲被列入了‘联合国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古镇打造了昆曲文化街,一场又一场‘昆曲进校园活动培养出了很多接班人,昆曲还在网上传播,网上观众越来越多,这说明咱们昆曲又活了!我是真想再登台呀,到这把年纪了,该找个传人,所以,”周奶奶的语气里带着愧疚,“你一进门,我的心就跳起来了,这是祖师爷安排你上门的,可看到王总……是我误会了。但是,你又想改行了,真是辜负了这个好时代!”
鄧丽听着,想着,是呀,相比以前,新时代对传统文化越来越尊重了。可是就这样把昆曲唱下去,唱一辈子吗?她又犹豫起来。于是,她转移了话题:“周奶奶,您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水袖缝好了吗?时间不早了呢。”
周奶奶手上加快了速度,说:“我这是老手艺,慢是慢点,效果好。不过你放心,戏比天大,我懂,误不了你开场。”
晚会是在七点半开始,邓丽请周奶奶一起去观看,还拉上了小勇和秀秀两个小家伙。王总开着跑车五点半出发跑高速,按说时间很充裕,不料车在路上抛了锚,修车花了半个小时,赶到剧场就有点晚了。
进了后台,晚会即将开始,邓丽看见两个人正争执,一个是导演,说:“《奔月》只能推迟了,还是我上场说吧。”另一个是镇长,说:“还是我说吧,我这个镇长也是昆虫,相信网上昆虫们的火力能对我客气点。”
听了这话,邓丽的心里又是一热,急忙上前说:“我赶紧上妆换衣服,还来得及演开场!”
《奔月》作为开场出演了,邓丽的水袖表演如诗如画、如梦如幻,陶醉了在场所有观众,网上观众们也好评如潮。
演出结束,邓丽陪周奶奶和两个孩子夜游古镇,来到了昆曲文化街。亭阁、林木、假山,在溶溶月色下如同古代园林。不知是谁在唱昆曲,袅袅入云,“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周奶奶想起了自己的演戏生涯,慢慢说着:“我唱了二十年昆曲,艺人在旧社会的苦,我都吃过。想不到现在国家这么重视,领导这么支持,观众这么多,大到老人小到学生,再也不是‘白茫茫了。昆曲的春天来了。”
邓丽在此刻终于下了决心,她激动地给丈夫打电话:“老公,我想好了,昆曲才是我一生的事业,我不去影视城了……”一旁的小勇向秀秀扮了个鬼脸,呵,这夜色真好。
机缘巧合之下,我进入一家民营剧团做了编剧,亲历梨园行,产生了许多业内人独有的感悟。很多人觉得,现在的戏曲已经是小众艺术了,这话反映了一定现实,故事中讲的“白茫茫”,正是这种现状。据我观察,在很多边远的、经济不够发达的村镇,戏曲的受众还是非常多的,不乏全村人出动,来看一出曾经陪伴他们长大的折子戏,那些戏词已经深深刻进骨子里。尤其是近年来大力提倡传统文化,梨园行更是焕发了生机。这是一篇关于水袖的故事,是关于梨园行春天来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