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书明
唐玄宗开元年间,鲁山发生了一件怪事,往日来上任的新县令,都坐着八抬大轿,而今这新任县令元德秀,不仅骑在小毛驴上,怀里还抱张古琴。元德秀刚到任,恰巧有个叫周诚的大汉,因盗窃被送往县衙。他见了新县令,便跪在地上哭诉:“小民家中有一老母,双目失明,瘫在床上……老爷若能行善开恩,放我回去,近日北山有只猛虎拦路吃人,小民甘愿舍命去打虎除害,立功自赎。”元县令见这大汉面色黧黑,手上堆满老茧,看样子绝不是偷鸡摸狗之徒,便令差役给周诚卸去枷锁。
主簿刘华赶忙劝阻说:“此乃周诚脱身奸计,老爷切勿上当。”元德秀斩钉截铁地说:“本县一言既出,决不失信。他若失约逃走,本县甘愿替他坐牢。”差役当即给周诚卸了枷锁。
第二天,刘华正在为元德秀担忧,周诚却肩扛白额吊睛大虎,到县衙来了。元德秀当即斟满一杯酒递给周诚:“壮士力量足以格杀猛虎,何不躬耕田园、奉养老母?”
周诚半含半露地说:“我能杀四只脚的猛虎,却斗不过两只脚的豺狼。”元德秀拂了一下袖子说:“有何委屈,大胆讲来!”
怀州刺史宋升是“姚半县”的女婿,又是当朝礼部尚书李林甫的心腹爪牙,县衙内谁若惹了姚乡绅,乌纱帽准戴不稳, 周诚万般无奈地说:“只愿青天大老爷能在鲁山多任几载,便是百姓之福。”元德秀见周诚挥泪而去,知道内中必有隐情,便微服去乡下。主簿大惑不解地问:“老爷,下月初八,那手眼通天的姚宗勋,就要喜庆六十寿诞,往日来鲁山的县令谁若不先去姚府拜访,纱帽准戴不稳,您咋有闲心去乡下收集俚俗村歌?”
元德秀坦然一笑说:“圣人有审音而知政这句名言。本县为了体察民意,还是多去乡下,听听俚俗民歌。”
山野村夫们,见这携带古琴的布衣学士,特别爱听俚俗村歌,就围上来给元德秀推荐:要说好听嘛,鲁山有个二八娇娥叫腊梅,长得仙女一样,唱得有滋有味,由于姚半县早就想霸占腊梅为小妾,腊梅却始终迷恋着她表哥周诚,因此姚半县一直把周诚当作眼中钉、肉中刺。
元德秀关切地问道:“腊梅现在何处?”村夫悄悄告诉元德秀,因为周诚近日被姚半县关在姚府地牢内,腊梅只好领着她舅母逃到深山里去了。村夫还告诉元德秀,由于姚半县在鲁山骄横跋扈,因此百姓们有段歌谣:城南沙河常泛滥,北山猛虎把路拦,外加土豪姚半县,他比猛虎更凶残。就连前些时周诚那盗窃罪名,也是姚半县强栽到他头上的,周诚家赖以糊口的土地和家产,全被姚半县用伪造的借据讹走,周诚老娘一气之下病倒在床,恰好这时,周家被姚半县抢走那一只羊又跑回来了,周诚便将这只羊杀了,权且救救老娘的心慌。可周诚害怕新县令在鲁山坐不稳,无奈只得恳请打虎赎罪,姚半县为了给百姓来个下马威,竟然又将周诚关进姚府地牢里头。
这天,元德秀终于在深山茅舍里,找到了携舅母逃难的腊梅姑娘。见元德秀自称是外地弹唱艺人路过此处,腊梅就将姚半县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诸多罪恶,含泪给元德秀诉说一遍。元德秀眨了眨眼睛说:“腊梅,倘若有人定下锦囊妙计,能将你表哥从地牢内救出来,你敢去不敢去呀?”腊梅握紧拳头说:“只要能让俺表哥重见天日,腊梅甘愿跟您去虎穴冒险。”
姚半县六十寿诞那天,姚府大门外张灯结彩,客厅内喜气盈门。姚半县正愁没有伶人弹唱,酒菜索然无味时,大管家进来禀报说:“新任县令元德秀,派主簿刘华领着琴师与歌手,差役们抬着礼盒,前来姚府弹唱贺寿。”姚半县让抬礼盒的差役们暂且在厅外等候,让刘华领着布衣琴师和腊梅,到厅内贺寿弹唱。谁料姚半县一细听戏词,腊梅唱的竟是《智擒土豪恶霸》,曲中含沙射影,将姚半县仗势欺男霸女、鱼肉百姓的桩桩恶迹,揭得淋漓尽致。姚半县越听越生气,不禁拍案怒斥道:“大胆伶人,竟敢趁贺寿唱曲诽谤老爷!”
布衣琴师道:“伶人借唱曲激恶扬善,与你何干?”姚半县冷冷一笑说:“实话告诉你俩,老爷今天不仅要将你这古琴砸烂,还要将你俩都关进地牢里头。”
琴师见姚半县就要动手摔琴,走上前说:“姚宗勋,你依仗权势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竟然还私设地牢……本县早已核实清楚,如今你又供认不讳。差役们!速将大礼从礼盒内取出来,献给姚宗勋。”
守候在厅外的差役们,慌忙将枷板从礼盒内取出来,走进来给姚半县戴上。姚半县瞠目结舌地望着琴师,脱口问道:“你是何人?”
琴师坦然一笑说:“新任鲁山县令元德秀!”
元德秀率领差役们,正准备将姚半县押出姚府,恰好怀州刺史宋升为贺寿专程赶来:“元德秀竟敢借贺寿之名,给我家老泰山戴上枷锁,真乃欺人太甚。”元德秀理直气壮地说:“你家老岳丈横行乡里,恶贯满盈,理应依法严惩。”
宋升冷冷一笑说:“我恩师李林甫,官居礼部尚书,您若得罪了当朝权贵,往后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元德秀笑了笑说:“卑职原本布衣寒士,自幼受山野村夫厚恩,理应为民做主。”
元德秀依法严惩了恶贯满盈的两脚禽兽,将受害百姓从姚府地牢里放出来,百姓们趁着这股高兴劲儿,顺势在城北土岗上,给“音乐县令”筑了个琴台,元青天案牍闲暇,便到这琴台上抚琴赏歌,与民同乐。
宋升前些时带着奇珍、古玩,去长安找李林甫商议除掉元德秀的事,李林甫告訴他,为了恭贺边塞大捷,唐玄宗近日要驾临东都洛阳,诏令八百里内的刺史县令,届时俱赴东都五凤楼献艺,并且委派李林甫亲自督办献艺之事,李林甫料定元德秀定然我行我素,违抗上意,到时候他就借刀杀人,将姓元的置于死地。
果真不出李林甫所料。这天,元德秀正在琴台上抚琴,这时,主簿刘华气喘吁吁地登上琴台说:“老爷!圣上已下诏书多时,献演之事万万不可怠慢啊。”元德秀却说,“主簿不必担忧!一切安置妥当,届时不误上路。”
刘华嗫嚅着说:“老爷不可戏言,这歌伎尚未精选,服装尚无踪影,去往东都五凤楼,何人演唱?何人协奏?”元德秀坦然一笑,说:“这腊梅歌舞俱佳,届时,本县操琴协奏即可。”
刘华猛然一惊,凑近元德秀说:“因为姚半县一案,怀州刺史宋升一直对您怀恨在心,李林甫也伺机为姚半县报仇雪恨。老爷此去东都若有闪失,岂不正中奸党圈套?”
元德秀哈哈大笑道:“为了给百姓们鼓与呼,本县特意作了首‘农夫吟,准备去往东都洛阳面君歌谏,尽早跟佞臣们见个输赢,心里也干净痛快!”
岂料去东都献艺前夕传来噩耗,说昨天黄昏有一伙歹徒,在宋刺史的指使下,突然闯进周诚家中,将腊梅绑走了,周母上前阻拦,被歹徒一脚踢死。眼看献艺迫在眉睫,元德秀无可奈何地说:“那本县只好去东都自弹自吟,任凭万岁发落。”
此刻,腊梅披头散发地跑到琴台上,告诉元德秀,说昨晚她被歹徒绑架到村庄外时,恰巧表哥打猎归来,周诚奋不顾身,拼死相救,帮她逃出去后,由于寡不敌众,最终死在贼人手上。
元德秀气愤地说:“这豪绅恶吏,实在比猛虎都凶,本县只好借东都献演以歌为谏。”
刘华慌忙劝阻说:“万万不可呀,老爷。如今下边是恶奴出洞,黑云翻滚;上边是佞臣勾结,山雨欲来,老爷若此去东都谏言,定然凶多吉少!”
豪华的东都洛阳,街道上飘悬着五彩花纸,家家门前挂着丝穗红灯。距五凤楼不远的迎春寓馆门前,更是车马如流,熙熙攘攘。宋升紧紧跟在李林甫身后,两眼笑成了一道缝。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正史记载的文艺献演,宋升不仅让三百多名歌伎俱穿绫罗锦绣,戴环佩珠翠,连拉车的黄牛也披红挂彩,扮作犀、象、虎、豹……各州县的官员们知道,宋升不仅有独占魁首之势,而且他还在进五凤楼献艺前,陪同李林甫验收过各州县的节目。
恰巧这时,元德秀亲自携着琴囊,领着腊梅来到迎春寓館报到,李林甫拍案问道:“鲁山小令,我来问你。献艺之乐工、歌伎,可曾带来?”
元德秀坦然一笑说:“俱已来到。”
李林甫问:“元德秀,你这协奏?”
元德秀坦然应答:“古琴一张。”
李林甫问:“这歌伎?”
元德秀答:“民间歌女一人。”
宋升脱口怒斥道:“如此草率行事,真乃胆大包天!”
李林甫向校尉们一招手说:“免去鲁山歌舞,将元德秀及民间歌女即刻带到西院软禁起来,听候万岁发落。”
元德秀在西院内连声哀叹:“五凤楼啊五凤楼,如今你是蝎子拦路,蜈蚣把门,让万岁看看民间的真实面貌,听听老百姓的肺腑真言,实在比登天都难呀!”哀叹时间久了,元德秀随手拨了一下琴弦,受琴声启发,元德秀霎时眉开眼笑地说:“有了!这满院琴声锁不住,随风飘荡四处闻。见不到当今万岁,咱们就在这西院内弹唱一番。”
谁料伴着清澈迷人的琴声,腊梅还没把元德秀新作的“农夫吟”唱到底,宋升就陪着李林甫,带着校尉们赶过来说:“大胆元德秀,刚才李大人已经给你宣布,免去鲁山歌舞,在此听候万岁发落。岂料李大人还没走远,你等就利用新编村歌,犯上作乱。”
李林甫当即命令校尉们:“将元德秀给我拿下!”
校尉们一拥而上,正欲擒住元德秀,此刻,一个小太监奉命前来。李林甫莫名其妙地问:“公公千岁,来到寓馆西院何事?”
小太监说:“万岁命我到此探问,刚才是何伶人在此抚琴唱歌?”
元德秀微微笑了笑说:“鲁山小令元德秀,为东都献艺,在此练习琴歌。”
小太监说:“万岁从行都御花园归来,路过此处,听你等弹唱山野小调,顿觉清新悦耳,特意传下圣谕,命你等明日五凤楼前献艺。”
元德秀闻言,赶忙跪地拜谢:“谢万岁隆恩。”
李林甫见状,凑到宋升耳边低声地说:“万岁今日站远处一听,村歌这曲调清新悦耳,明日仔细一听内容,他姓元的,仍然难逃杀头之罪。”
巍峨的五凤楼,坐落在陪都行宫中。殿外御苑中栽满奇花异草,殿内朱红的柱子上雕着二龙戏珠。玄宗皇帝端坐在龙椅,宰相张九龄及礼部尚书李林甫等文武大臣,依照官职分坐两侧。连日来,五凤楼内鼓瑟齐奏,婉妙的乐曲在殿梁上缭绕盘旋,俊秀娇嫩的美人儿,抖着轻纱在御案前轻歌曼舞。御案前,香雾和珠光宝气突然消失,呈现一派别致的景色。玄宗赶忙从盘龙椅子上坐起来留神观看:但见元德秀带着腊梅来到五凤楼内,他打开琴囊,取出古琴放在几案上,转轴拨弦,顷刻,清澈迷人的琴声袅袅升起。布衣伶人腊梅依曲舞袖唱起元德秀作的“农夫吟”。
农夫滴滴汗,
官仓粒粒谷。
酿作美酒上玉宴,
朱门弃洒如灰土。
杯晃人影乱,
谁怜耕作苦?!
劝君酒醒拭目看,
荒村尚有冻死骨……
玄宗眼帘低垂着,等元德秀曲终收拨,他才不紧不慢地问道:“此何处献演之歌?”
老宰相张九龄起身拱手说:“万岁,此乃鲁山县令元德秀所带伶人献演之歌。”
玄宗说:“速速传他来见。”。
听到太监一声呼喊,元德秀心里怦怦直跳,他往御案前一跪说:“微臣携布衣伶人,献俚俗歌谣,诚恐有辱圣上耳目,微臣死罪,死罪!”
李林甫慌忙起身,跪在御案前说:“托万岁洪福,如今天下一统。微臣听元德秀所献村歌,似有丑化诽谤之意。”
张九龄往御案前一跪说:“元德秀质朴廉洁、怜悯百姓,今日又以村歌为谏,真乃骨鲠之臣。”
元德秀接着侃侃而奏:“古人云,审音而知政,故而孔子集诗三百首以教后世。方今天下清平,骄奢易生、骄奢滋延,危亡则至。万岁若能以大唐千秋基业为重,居安思危,也不枉微臣冒死以歌为谏。”
元德秀话音刚落,李林甫接着奏道:“君父天恩高厚,万民称颂。元德秀自己也说,今日献歌意在影射圣主。君父纵能海涵,臣子亦感愤慨。”五凤楼内,空气立时变得紧张起来。官员们个个都屏住呼吸盯着玄宗不动声色的面容,仿佛他嘴唇一动,武士们便会一拥而上,把元德秀推出五凤楼斩首。
唐玄宗蹙眉坐在御案前目光深邃,他想,元德秀今日献的民歌,虽然刺得自己难以忍受,但痛定沉思一下,尚有独到之处:让他在仙阁琼楼里,猛然窥视到民间劳苦。再者君主要想独操天下,必须喜怒无常,变化莫测,忽而收买臣心,忽而笼络民意……
想到这儿,他眼睛里闪现出一丝微笑说:“李爱卿素日待孤一片赤诚,今日之言却差矣。元德秀所献村歌,不仅曲调清新悦耳,而且唱出了寡人务本爱民之意,理应受到赏赐。”
大臣们都没有料到玄宗会说出这番话来,李林甫却将眼珠一骨碌,连连叩头说:“君父宏谋远虑,虚怀若谷,不愧为群臣之明鉴。”
此刻太监进来跪奏说:“禀万岁,怀州刺史宋升呈来奏折。”
张九龄顺水推舟说:“宋升他来得正好!万岁今日趁赏赐元德秀之机,若将宋升查办,岂不是赏罚有别、海内扬名!”
玄宗这段时间伤财劳民,他也听说百姓对他这个皇帝是怨声载道,实有不满。眼下这个宋升,何不拿他当替罪羊,把脏水都泼到他一人身上,这样自己还能保留一个英明帝王的名声!这样想着,当即宣宋升进殿。
只见宋升洋洋得意地走进五凤楼,说了声:“微臣宋升见驾。”随即跪在御案前给玄宗叩头。
玄宗面孔突然沉下来说:“胆大佞臣!你身居怀州刺史,本应上遵朕意,下爱黎民,却置百姓于不顾,挥金如土,欺下谀上。该当何罪!?”当即令内侍将宋升褫去衣冠,赶出五凤楼,并取出黄金千两赏给元德秀。
回去的路上,腊梅关切地问:“老爷,您平日俸禄多用来扶老存孤,可原郡故里,依然是茅庵草舍、破枕烂席。此番回去,老爷可用万岁的赏赐置些田宅吧!”
元德秀笑了笑说:“城南沙河,夏秋经常泛滥成灾。万岁所赐黄金,除赈济穷苦百姓和修补琴台外,正好用来治理沙河、兴修水利。”
由于元县令质朴廉洁,注重礼乐教化,古城鲁山至今尚保存着古琴台这文物古迹,元青天除暴安良的故事在民间也越传越神,如今竟成了家喻户晓的“元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