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就艺术审美与个体生存而言,余华的《文城》具有浓厚的诗性特征。一方面,小说承继古典传统,借意象书写赋予文本以抒情和民间特质;另一方面,文章保持叙事的先锋姿态,在虚实视角的转换中,使主人公的找寻变得近乎无意义。通过诗化语言和诗性行文,余华建构起乌托邦式的水乡文城,使之成为关切人性与命运的诗意栖居。
【关键词】余华;《文城》;诗性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7-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7.005
暌违八年,余华带着长篇力作《文城》重回大众视野。在经历《兄弟》的“美学失范”和《第七天》的“正面强攻”后,《文城》的书写归于含蓄,表现出对诗性的审美追求。就背景的创设而言,余华将传统诗歌中的意象引入小说,以抒情的笔调绘制了桃源式的“文城”风光,为读者带来“如诗如歌,如泣如诉”的南国体验。[1]就叙事的技巧而言,《文城》看似依循传奇模式,实际上却借叙事视角的转换,讲述了主人公在真实与虚幻的双重世界中找寻“文城”未果的故事,增强了行文的诗性思维。由此,在抒情传统与叙事技巧的综合影响下,《文城》寄托了余华对人性与命运的深度思考,以悲悯苍生的姿态“结结实实地落在了诗意的感性之邦”[2]。
一、诗化语言:意象世界的建构
《文城》诗性的生成,在外在形式上首先表现为对意象的独特运用。通过借鉴古典文学的写作传统,余华在自然风物与民间文化中撷取典型,建构意象,完成自身情感的抒发和思想的表达。
自然意象的引入,使余华建立起一个景色雅致、情义浓重的水乡小镇,在“物我交融的情态刻画”中流露出自身的诗意追求。这一特点,在其创作中早已有之。自《在细雨中呼喊》以后,余华的创作表现出承继古典的倾向性,尤其是借自然意象完成抒情效果的表达。例如,在《在细雨中呼喊》中,“月光”作为意象贯穿全文,如同流动的河水一般成为推动孙光林回忆往事的隐性线索;《第七天》中的“死无葬身之地”则化用了《桃花源记》中的自然意象,“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树木茂盛”,从神性的角度中表现了余华对人人平等的探求;在《文城》中,余华依旧延续了桃源式的诗意书写,在灿烂的自然意象中倾注自身的南方想象。以刻画自然风光为例,余华将小美的目光作为视点,借芦苇、船只等典型意象营造了清丽隽永的意境,展现了万亩荡的水光湖色:“竹篷外面广阔的水域”沉稳和谐,“竹篷小舟的摇晃和擦着船舷的流水声”谱成一曲自然赞歌,让小美在行舟之中的惊喜“绵延不绝”。[3]
在塑造人物形象时,自然意象的使用不仅为景观的刻画提供了基础,同时还以其象征性扩充了人物形象的内涵。“垂柳似的谦卑和田地般的沉默寡言”作为林祥福的出场词,一语双关,交代了主人公的成长环境与性格特征;与之类似,“飞扬的雪花”引发读者对漂泊与流逝的联想,隐喻了纪小美二次离家后林祥福在大雪之中的奔波与寻妻途中染白的头发;“田野般的宽厚”与林包容的胸怀产生联系,象征着两次欺骗后对小美的接纳……上述文本中出现的自然意象同时指涉了风物和人性,使自然景物附着上人性的色彩,实现了“物我合一”的超然境界,增强了语言的诗化色彩。
此外,在典型环境的创设上,文城的变迁以自然意象的变化为载体。将景观同“历史的时差”进行关涉,为文本增添了厚重与朦胧的新质:“雨雹肆虐,寒风凛冽”,雪灾后的溪镇俨然“一片苍茫的景象”;匪祸过境,则是河水猩红,白骨森森,成为令人叹惋的人间炼狱。先前“肥沃的原野”同如今的破败构成对比,含蓄地指出了晚清乡土社会没落的社会背景,超越了对自然风景的单纯描写,小说的诗性意味也得以强化。[4]
在《文城》中,余华还使用了木艺、织锦、庚帖与祭祀等民俗意象,为浪漫主义的行文增添了民间特质和风俗趣味,呈现出神幻奇异的审美效果。例如,在林祥福同徐硬木攀谈时,余华将一系列木艺的意象进行铺陈,在增强溪镇民间质感的同时,使得人物的形象丰满起来:“梁柱椽檩门窗隔窗、点心模子、牙子作、小器作、镟床子匠、箍桶匠、罗圈匠、旗鞋底匠、剃头挑匠。”木艺意象的集聚形成琳琅满目的意象群,体现了底层木匠的精湛技艺与生命强力,巧妙呼应了上文林母的终言:“纵有万贯家产在手,不如有一薄技在身。”在满足读者猎奇心理的同时,也蕴含着余华民间生存哲理的体察。文中还提及庚帖、转胎和丧俗等民俗意象。从媒人对林纪补办婚姻时庚帖和属相的询问,到婚后纪小美为延续林家火种尝试转胎,再到田家兄弟作为“亲属可以靠近棺材”为林祥福送葬,叶落归根,这些民俗意象彼此串联,共同建构了一个体察可感的“文城”,使其内涵不再局限于地域层面的所指,而成为余华笔下书写情义、伦理和想象的景观依托,实现了语言诗化与民间书写的巧妙结合。
将作为传统诗歌元素的意象引入小说,既是余华对文体的一次实验,也是对《文城》诗性书写的一次探寻。在自然意象和民俗意象的运用中,余华寄托了自身对南方水乡和民间情义的想象,建构起一个乌托邦式的诗性世界,为探讨人性与命运提供了广阔的空间。
二、诗性行文:虚实并置的叙事
如果说对意象世界的建构是《文城》对细部的关注,那么虚实并置则是余华在叙事技巧上的經营。在《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中,余华提到卡夫卡文学的虚构与想象对自己的启发:既然文学的真实性“不能用现实生活的尺度去衡量”,那么就可以引入“感觉、梦境与欲望”等元素,使之同“现实”形成对比,在诗性的行文中生发叙事的张力。在《文城》中,余华正是通过叙事视角的转换,讲述了一个卡夫卡城堡式的故事,完成对真实性的解构。[5]
在正篇中,余华以林祥福的找寻为视点,实现了文城由实入虚的转变。文中大量使用自然风物和民俗风情的铺陈,给予了读者“文城”确有其地的错觉。如第一次听到毛驴叫的阿强和小美显现出“吃惊的神色”,让林祥福得知南方水乡没有毛驴。而在随后前往溪镇的途中,附近居民语调和衣着的变化都呈现出某种“南方气质”,使林祥福坚信“文城”的存在。他们说话的口音、蓝印花布的头巾和凤穿牡丹的织锦印证了林祥福先前的想法,促使他的行程在“江南水乡的城镇之间穿梭,穿梭了二十多个城镇,也穿梭了冬天和春天”。至此,“文城”似乎清晰可见,然而,在到达江南水乡后,目的地的真实性并没有继续伴随林祥福的南行得到证实。纵然林祥福不断打听,不停奔走,“所有人的脸上都是茫然不知的表情”,失落的情绪笼罩了林祥福,由此找寻的脚步逐渐放缓,“文城”与溪镇的地理意义发生混淆,由真实转入虚幻。暂住溪镇不久,林祥福便遭逢北洋军的驻扎。其中引人注意的是,一位连长因违规行奸淫之事遭受旅长的质询,醉酒之中吐露了“当哩个当”等具有聊城快书色彩的词语。这里提及的“山东聊城”,看似在北方的维度上确认了溪镇与“文城”在南方上的地理方位,为林祥福的找寻带来希望。实际上,这一口白的出现只是余华使用的一个障眼法,此时的确认与后文林祥福的找寻未果产生抵牾,在真实与幻觉的转换中打破了叙事的线性规则,拓展了“文城”的诗性张力,也引发了读者对为何找寻的思考。
小美出走之后,林祥福的幻觉构成了继续找寻“文城”的基本动力,成为真实与虚幻的又一场分辨。小美第一次回家之时,织布机在嘎吱作响,让林祥福产生了“以为母亲正在屋中”的幻觉。自幼丧父和后天丧母的经历,让林祥福充满了对家庭美满的渴望,于是在小美第一次回家之后,林祥福选择了原谅她的欺骗,并通过明媒正娶,同小美补办婚姻。但是,在小美的第二次离去后,这种对家庭的执念也导致林祥福在难以置信中又一次产生了幻觉。在小美离开的那个路口,伴随着炊烟袅袅,林祥福对小美的想象也随之升起:“从城里回来的林祥福一手牵着毛驴一手举着一串糖葫芦,走到小美身前,他将糖葫芦递给小美,小美将糖葫芦贴到女儿的嘴唇上。”小美留给林祥福的这一背影后,便一去不返。然而好景不长,这股幻象伴随一声巨响破灭。直到龙卷风将林祥福从幻觉中抽离出来,他才意识到小美的离去,动身前往溪镇继续找寻小美的行踪。在溪镇的庙堂门前,他结识了陈永良,在热情的接待下将女儿托付给陈妻李美莲进行照料。此时此刻,望着李美莲,林祥福仿佛又看到了小美怀抱襁褓中的孩子,冥冥之中指引着他不断南下,继续坚守。然而,就在这一次又一次接踵而至的幻觉中,林祥福的找寻终究化为泡影,对文城和小美的期许以一场空欢喜作结,留下未尽的执念供读者深入探寻。
正如陈晓明所言:“真实的存在与幻觉的自由置换促使整个感觉彻底开放,幻觉与现实的相互渗透把我们的存在弄得面目全非,然而却也有可能大大开拓了存在。”在林祥福找寻文城和小美的过程中,余华作为一名“清醒的说梦者”,在真实与虚幻的拉扯中对找寻的意义进行消解,既完成了对叙事空间的扩充,又凸显了行文中的诗性思维。[6]
三、诗性精神:人性命运的关怀
值得注意的是,“诗性”这一概念并不局限于语言的整饬、叙事的技巧或意象的建构等外在形式,更在于“诗性”背后所蕴含的精神意涵,即对人的存在及生命意义的追寻。在虚构的南方小镇“文城”中,余华揭示了命运与人性的母题,流露出对存在和苦难诗性哲思。
在《文城》中,对命运的探寻主要通过“道路”原型的塑造得以体现。对于先锋派的余华来说,“道路”这一原型并不陌生。从十八岁的少年踏上马路出门远行,到《第七天》中杨飞重寻人间之路,再到《文城》中林祥福走过的“尘土飞扬的大路”,“道路”以不同的意涵贯穿于余华的文本之中。《文城》中多次出现的“大路”,象征着林祥福对小美、对文城、对家庭的找寻,在多重找寻之中,体现了余华对人生和命数的思索。在正篇中,“尘土飞扬的大路”是林祥福寻妻未果的见证者。在命运的驱使下,林祥福从殷实厚重的北方土地南迁,却因纪小美与沈祖强的一句谎言,手牵缰绳,带着女儿和毛驴踏上大路,开启了一生的南行。期间,他先后经历了三次冰雹、一次龙卷风和多次匪祸,见证了顾益民乡绅为民和李美莲为母则刚的人性温良,也看尽了张一斧、水上漂和豹子李等土匪的残酷险恶,顺着这条“尘土飞扬的大路”走向溪镇。可惜的是,在看到小美一般的装束,听到阿强一样的乡音后,林祥福一次次陷入了质疑文城和溪镇的怪圈,最终没能找到“文城”,客死异乡。
在正篇这次未果的迷途中,余华消解了找寻的意义,指涉了一种永不抵达的情状,借此表达了命数无常、人生多舛的哲理。同样地,作为补充,余华在补篇中将叙述视点转移至纪小美身上,刻画了一个“追寻命运,又被命运撕扯”的女性形象。作为童养媳的纪小美在沈家因为一次“偷盗”被休,在“大路的南北两端”交会的路口,选择朝自己的家乡西里北去。勇敢的“北去”成为小美对命运主动的选择,展开与阿强私奔,踏上前往定川的路,开启对上海和京城的找寻。但戏谑的是,这次选择却让她卷入变数之中,最终是寻而不得,在痛苦与忏悔中葬身雪地。在别出心裁的正补合叙中,余华将林祥福的找寻与纪小美的找寻融为一体,均以寻而未果告终。越是找寻,越是无法到达。余华通过这一悲剧性的结果,表现出放弃执念的诗性况味,揭示了“命运如同蒲公英,风起云涌”的人生理念。[7]
在《文城》中,余华还通过人物形象的塑造,表现了自己对人性的终极关怀,在乌托邦式的南国水乡中对人性本善进行了重重追问。余华倾尽笔墨,将林祥福塑造成一个无可挑剔、近似“完人”的父亲形象,将善良宽厚体现到极致。林祥福生于地主家庭,但却是在读经书、学手艺的环境中成长起来,因此,具有勤恳务实、谦和健全的人格特征。为探求人性纯良的限度,余华插入五岁丧父、寻妻被骗、遭遇天灾和经历匪祸等情节,在林祥福明镜般一尘不染的性格上开展试验。但是,父亲的缺席并没有影响林祥福学会手艺勤俭持家;一次欺骗也不减他“田野般的宽厚”;“巨石般的冰雹”和惨无人寰的土匪也没有阻碍他对女儿的保護和对文城的找寻。和《兄弟》中的宋凡平一样,经历诸多苦难后仍能保持温暖纯良的林祥福,实际上反映的是余华对人性与道德的重新考量。
此外,余华也毫不避讳对人性的邪恶进行描写,残酷和无情充斥于攻占溪镇的土匪之中。在溪镇的描写中,先锋性的暴力书写和溢恶倾向姿态依旧。余华用大量的笔墨渲染了厮杀与死亡的场面,揭示出土匪“血液中流动的是冰碴子”的冷酷本性。对土匪人格的塑造可到此打住,然而,余华并没有停下对人性探寻的脚步,而是通过对土匪“和尚”的塑造,以亦正亦邪的视角去拷问人性的温良。尽管土匪“和尚”跟随张一斧等人进行抢掠,但他并非人性泯灭,全然冷酷。在陈溪武被绑释放后,“和尚”使用障眼法放他一条生路,并让自己的奶奶在家中负责陈溪武的疗养;随后陈溪武渡船时遭遇土匪砍杀,“和尚”主动将他丢下船只,免了一场杀身之祸;在溪镇民兵团遭遇张一斧一行人洗劫时,“和尚”选择与陈溪武站在一边,在同恶匪的交战中英勇牺牲。至此,如果说林祥福是一个绝对善良的“扁形人物”,那么“和尚”则是一个性格复杂、时正时邪的“圆形人物”。在“和尚”身上,余华从土匪的邪恶中发掘出人心本善,对人性纯良的乌托邦依然抱以期待。而这一形象也并非个例,诸如正篇中陈溪武一家的热心、溪镇民兵团的情义、翠萍的包容和田家兄弟的忠诚,都在情义层面丰富了余华笔下“人性本善”的谱系。本着对人性纯良的思考,余华在补篇之中不惜笔墨去刻画纪小美的善良,与其先前的行骗形成对比,从而使找寻未果的悲剧在死亡后同葬西山得到和解,表达出余华对人性关切的挽歌情怀。在正补两篇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情义和伦理两个层面得以结合,文城成为余华对人性的咏叹和对伦理的思考的寄托。对理想人格的殷切追求,彰显了诗性语言背后悲悯苍生的诗性精神。
四、结语
“人生就是自己的往事和他人的序章”,《文城》的腰封处如是写道。透过对命运的忖度,余华得以夯实“人性的千变万化”这一基石,使之成为诗性书写的精神原乡。在诗化语言与虚实叙事的外衣下,余华把主人公的经历拓展到对整个人类的生存困境的探寻,将作品的主题提升到形而上的哲理层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神高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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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陈思宇.历史想象、个人记忆与现代人的困境——评余华的《文城》[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05):112-120.
[5]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6]陈晓明.无边的挑战:中国先锋文学的后现代性[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
[7]洪治纲.寻找诗性的正义——论余华的《文城》[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07):66-78.
作者简介:
张泊山,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