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智珍
【摘要】《失明症漫记》是一部现代寓言,在一场白色眼疾的侵袭之后,小说中的整个世界陷入了混乱之中。通过运用格雷马斯矩阵中的角色赋值和主题赋值方法,分析角色之间的对抗性因素和对比性主题的相互碰撞,极大地凸显出了《失明症漫记》背后的悲剧意义和现实意义:即充满暴力的世界仍然存有一丝可存活的希望;同时作者在“失明症”的内在象征意义和盲人视角的可见、不可见背后,揭示了失去理性和善良之后,世界会走向恶的循环这一可怕的历史真相。
【关键词】《失明症漫记》;格雷马斯矩阵;危机叙事;疾病叙事;现代寓言
【中图分类号】I5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7-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7.008
危机叙事是文学和电影中的重要主题之一,在现代很多科幻作品中也存在大量的灾难、疾病和末日等危机叙事因素。通过对于人类无法想象的重大危机的深入书写,作家们一般都表达出了对于当下社会现实和人性之恶的思考。199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若泽·萨拉马戈(José Saramago)曾在《失明症漫记》(ENSAIO SOBRE A CEGUEIRA)的前言中说道“写作具有摒弃和预言的双重力量” ①,足以可见这本站在新世纪门槛上的《失明症漫记》深刻地表达出了作者对过往历史和未来世界的理解与展望。
若泽·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一书主要讲述了在某个城市发生了一次唤作白色眼疾的感染病。第一位感染者是一位医生,随着医生接触的人数逐渐增加,被感染的人越来越多,但唯一的例外是医生的妻子。考虑到不可估量的社会影响和政治后果,当局政府决定将所有失明者和接触过失明者的可疑感染者一并送入一所闲置的精神病院,并且颁布了十五条训令,对盲人们进行了严格的隔离,“只有食物能够进入,不准任何人出来”。医生的妻子佯装失明,成了盲人世界中唯一看得见的人。之后,又有两百多个盲人进入了医院,其中的执枪者成了歹徒们的首领,带领着歹徒们霸占食物,强迫女人服“淫役”。盲人们奋起反抗,在医生的妻子带领下杀死了首领。随后歹徒中的会计又成了首领,一位女盲人点燃了歹徒们的住处。大火蔓延开来,医生的妻子带领同个房间内的其余六人逃出了医院。此时,整座城市的人都已经失明了,整座城市破败不堪,臭气熏天。但在小说的最后,每个失明的人都恢复了视力,医生的妻子却失明了,而城市已经面目全非,呈现出一番世界末日的凄凉景象。
一、角色和主题赋值:暴力世界无处可逃
危机叙事传统中,通常包含了内部危机和外部危机两种类型的危机。第一种危机通常来自人对自己心灵的关照所产生的精神危机;第二种则通常是由外界重大事件的刺激引起的,比如灾害、疾病、毁灭等,事件发生之后引起了种种的乱象,使得原本和谐的世界失去了平衡。在《失明症漫记》一书中,引起危机的首要元素是来自于外部的、突发的失明症,其次才是失明症带来的人们内心的恐慌和人性的恶等心理因素,相比之下,心理因素产生于失明症又给世界造成了更加深重的危机。
在格雷马斯看来,在所有的叙事文本当中都蕴含着一对对在逻辑上存在对立的关系,结合敘事功能学和结构语义学拓展出了四元相依的矩阵。在复杂多样的行动矩阵当中,包含了X与非X、非X和非反X。根据具体的小说文本可以分出主题赋值、角色赋值和混合赋值等类型②。主题赋值即抽象提取出文本所代表的意义,把这些意义的符码与格雷马斯矩阵相结合进行研究,以此来分析历时性阅读背后的深层叙事;而角色赋值将每个角色分类归到矩阵之中;混合赋值则更为复杂地在同一矩阵中使用了不同类型的代码,一般会用于意义较为深刻的文本③。对《失明症漫记》一书中的人物形象,首先可以进行角色赋值。小说中主要包含的人物有第一个失明的人(即医生)、唯一没有失明的人(即医生的妻子)、送医生回家却偷走医生的车子的第二个感染者(即偷车贼)、眼科医生及其妻子、戴墨镜的年轻女子、戴黑眼罩的老人和斜眼的男孩,执枪的歹徒首领和歹徒队伍,政府和士兵等。根据格雷马斯矩阵进行角色赋值的分类结果便是:
从这个分类结果中可以看出,作为唯一一个没失明的人,医生的妻子成了整个故事的见证者和推动者,也是代表着正义和善良的一方。而她的伙伴,即辅助元就是包括医生、男孩、老人和女子在内的其他盲人,在蕴涵轴上双方都是代表普通人的正义一方,其中也包含着像偷车贼和妓女这种世俗意义上并不正义的角色,但整个团体是一体的、合作的。妻子没有在众人面前轻易承认自己并未失明的情况,但却默默地承担着保护这群伙伴的首领者角色。而与之相对的非正义一方,分别是政府、士兵和歹徒及其队伍。在蕴涵轴上,双方的位置是并不确定的。但是在具体的叙事片段中,作者特意设置了来自医院内部和医院外部的两种危机。这两种危机都是为展现失明后的混乱世界而出现的,在叙事结构上保持了节奏的平衡。在故事的第六章当中,偷车者被年轻女子教训,夜晚时伤腿疼痛难耐,偷车者决定逃出医院,他希望院外的医生可以尽快帮助他阻止伤腿的感染,但爬到大门口时,被守卫士兵扫射子弹而死亡。这个时候,“白色眼疾”这个之后会传染给每个人的、不知是何物的象征性“符号”让偷车贼惨死,而扫射他的士兵则是被吓得“脸色惨白”。即使士兵们赢得了政治上的正义,但这是第一场冲突是双方对抗的失败,而这次冲突也刻画出了在白色眼疾的冲击下制度的失衡和人性的异化。
接下来故事中发生了更大的悲剧,更加凸显出了双方对抗的无意义。由于士兵很长时间没有送食物过来,一些盲人提前坐在天井等候食物的到来。送食物的士兵突然意外地发现了他们,由于担心被传染。士兵扔下食物便号叫着向外跑去,两名在台阶平台负责护卫的士兵冲到门槛,举枪便射,九个盲人立刻命丧黄泉。之后为了得到珍贵的食物,盲人内部展开了明争暗斗,更是一派乱象。作者描绘这场悲剧时写道:“只有上帝知道他们如何控制住心中无可指责的恐惧……盲人们一个接一个倒下,倒下的时候身上还中了枪弹,纯粹是浪费军火,而这一切又慢得令人难以置信,一个,又一个,好像永远倒不完,就像有时候在电影和电视上看到的画面那样。如果有一位士兵顾得上数一数射出的子弹,他们会在国旗下发誓说,这样做是出于自卫,而且是为了保卫在执行人道主义任务遭到一伙在人数上占优势的盲人威胁的手无寸铁的战友……一个向盲人开过枪的士兵吓得脸色煞白,他说,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再到这里边(精神病院)去了……” ④此处表现出了人们对于白色眼疾的巨大恐惧。一个杀过人的士兵不是为了自己杀人而害怕内疚,而是为了害怕自己被感染而担忧。在手无寸铁的盲人和极度害怕的士兵的两相对比之下,这场悲剧的讽刺意味再次被加倍放大了。
若继续以主题赋值的方式来进行分类,获得的结果便是:
可以看出,失去光明带来的结果就是失去自由和生存的基本权利。通过这样的归类和分析,可以得知《失明症漫记》不仅仅只是在讲述失明的故事,而且是在表达对人类未来命运的深切关怀和忧虑。如果在未来世界,出现了这样的重大危机,那么人们又要如何处理呢?作者若泽·萨拉马戈在采访中提到过“每本书都试图回答一个问题,澄清一个疑问,理清一种想法,表明人是如何在这个世界存立的,是如何理解这个世界的……我们历来生活在暴力世界里。生活充满暴力,甚至可以说暴力是生活的条件。” ⑤足以可见,若泽·萨拉马戈对于世界和历史的看法是悲观的,他认为世界的暴力随处可见、无法逃脱,在暴力的强压之下世界也会失衡。
二、现代寓言:瘟疫侵袭的背后
在《失明症漫记》中,最具有象征意义的事件和符号就是白色眼疾的发生,原文中描述为感染疾病之后,仿佛一层浓浓的白色颜料附在了眼膜上,病人就像是沉入牛奶的海洋中一样。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书中写道,疾病常常被用作隐喻的符号,让作家对于社会中的腐败和不公正现象的指控与批判显得活灵活现、入木三分⑥。若泽·萨拉马戈通过描写眼疾的突然侵袭,将不堪一击的人心暴露在因失明而陷入无措、困惑、混乱的世界之中,再对于异化的人性进行剖析、讽刺和考察。闵雪飞将若泽·萨拉马戈虚构的白色眼疾当作是讨论身体主体性与政治自觉的同构关系与桥梁。⑦根据若泽·萨拉马戈的生活背景和政治态度,可以进一步推断出《失明症漫记》中的“失明”所指的是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作者在整个小说中所呈现的是一种反全球化的叙事和批判。
此外,作者借文中盲人之口说“盲人是能看得见的盲人;能看但又看不见的盲人” ⑧。在小说的一开始,作者以箴言书的方式向读者透露“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见。如果你能看见,就要仔细观察”,所强调的是整个盲人世界所面对的最大危机并不是“看”,而是“看见”。而“看见”所指的就是人内心的理智、互助和善良等人性的闪光之处,盲人所遭遇的是由人之恶所激发的。作者设置了各种情节:歹徒团伙的入侵,歹徒们强迫人们通过交换的方式获得食物,压迫女人们服“淫役”,食物即使烂了也不给其他盲人吃,所隐喻的就是新自由主义侵袭下所导致的不公现象。
在小说原文中,原本是弱势群体的女人们带头奋起反抗不正义,进行了“善”的革命,最终向暴力机制宣告了胜利。但走出了病院之后,重获新生的人们却陷入了迷茫之中。盲人们莫名其妙地感染了眼疾,进行了艰苦的斗争之后,逃出监禁自己的医院,又进入了新的混乱不堪的世界。正如尼采的永恒轮回说,时间在不断地回溯当中,走向历史的循环。这便是若泽·萨拉马戈意图揭示的人类命运:失去了理性和善的支撑,人类会遭遇可怕的悲剧、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三、盲人视角的“可见”:未来的假象
《失明症漫记》中怪诞的风格主要来自作者对于语言形式的特殊处理。作者糅合了表现主义、存在主义和黑色幽默等风格。在原著当中,作者也只采用逗号和句号,中译版中多加了一个分号,人物也没有称呼,只有简单的外貌符号来作替代,全文在作者的主观思绪中不断流动。而且,作者在小说的内容(具有独特意味的隽语)和形式(隽语的发出者与现实的差距)之间设置了一道无法破除的障碍,让每个读者都产生了荒诞、怪异的阅读感受。作者会时不时地跳脱出故事构架,开始议论式的叙述。“遇到这种句子,读者往往会进行双重解码:一是对句中体现的非同寻常的眼光的诠释;二是对事物‘本来面貌’的推断。” ⑨使用这种方法,在对若泽·萨拉马戈的混乱叙述的分析中,大家进行双重解码所能够得到的信息主要是这些叙述对于故事整体起到加强怪异荒诞感受的作用。这种方式在后现代写作当中是最为常见的:将现实和谎言、生活和传说、真相和欺诈、原型和模仿等并置,以强调叙事整体风格的不可确定性。而这种不确定性也能够将读者引向具有多种可能性和创造性的文学解读和想象世界当中。
在《失明症漫记》的前言中,孙成敖写道,整个故事的背景中空间是不确定的,而通過时间来看,故事是发生在了人类步入文明社会之后。可是,由于作者创造性的设想,整个故事具有更加突出的普遍性和适用性,失明的发生“可以发生在今天,也可以发生在明天,所喻指的是人类在任何时间都会‘失明’……作家可以模糊故事发生的时间和空间,无疑是有意强化作品的普遍意义,因为他所讨论的不是一个国家或地区而是整个人类的命运” ⑩。若泽·萨拉马戈塑造这样残酷冷漠的现代都市寓言,所要思考和探究的问题就是人类过往历史的问题和整体命运的走向。
更为残酷的是,若泽·萨拉马戈在续作中,让曾经一同作战的夫妻反目,医生妻子遭到了迫害,成了政治暴力的牺牲品。本雅明曾在笔下如此描述新天使,“他的脸朝着过去。在我们认为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场单一的灾难。这场灾难堆积着尸骸,将它们抛弃在他的面前……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进步” ⑪。进步亦充满了退步的空虚,退步当中也隐藏着足以推动前进的历史经验。人类在种种危机中看到的更多的是那些因为伙伴的背叛而无故死去的人们,他们的尸体堆砌出了未来假象的华丽和壮美。世界的历史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失明和复明的发生,但却抹不去人性中不变的现实和残忍,陷入了无法逃脱的历史循环当中。
注释:
①(葡)若泽·萨拉马戈著,范维信译:《失明症漫记》,海南出版社2002年版,前言第9页。
②(立陶宛)A·J·格雷马斯著,蒋梓骅译:《结构语义学:方法研究》,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58页。
③(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著,王逢振、陈永国译:《政治无意识——作为社会象征行为的叙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53页。
④(葡)若泽·萨拉马戈著,范维信译:《失明症漫记》,海南出版社2002年版,第70页。
⑤(葡)若泽·萨拉马戈著,范维信译:《失明症漫记》,海南出版社2002年版,前言第8页。
⑥(美)苏珊·桑塔格著,程巍译:《疾病的隐喻》,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65页。
⑦闵雪飞:《作为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批判的“白色眼疾”——重审〈失明症漫记〉中的政治隐喻》,《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21年第6期。
⑧(葡)若泽·萨拉马戈著,范维信译:《失明症漫记》,海南出版社2002年版,第42页。
⑨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3页。
⑩(葡)若泽·萨拉马戈著,范维信译:《失明症漫记》,海南出版社2002年版,前言第9页。
⑪(德)汉娜·阿伦特著,张旭东、王斑译:《启迪:本雅明文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70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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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李莉莉.运用“符号矩阵”解析《基辅怨》的深层文化内涵[J].外语学刊,2016,(01).
[5]孙成敖:虚构中的真实——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浅析[J].外国文学,20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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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赵丹丹,高超.萨拉马戈作品中的表现主义特色——以《失明症漫记》和《复明症漫记》为例[J].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2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