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江
编者按:
从今年开始,《长江文艺》联合《芳草》杂志开设“新鄂军”栏目,每期同步推出一位湖北新锐作家,并约请评论家撰写推介文章。两家刊物期望在相互链接、互为呼应的交响中形成壮阔声势,放大湖北优秀青年作家的声音和身影,让他们被更多地听见和看见。
我和妈是坐着邻居的大货车从乡下逃出来的。那天我大概是生病了,不停地拉稀。很快,尿布就被我那蛋液般的稀屎给浸满了,妈只好用大团的卫生纸,碎布片什么的给我擦屁股,就差把我的屁眼给塞住了,但仍然搞得驾驶室里充斥着难闻的气味。货车走的是国道,从夜里十二点出发,差不多要走上一夜。路途漫长,妈穷尽各种方法之后,只好不停地让邻居半路停下。四周黢黑一片,偶尔驶过的车灯照亮了一个把着孩子的女人,而那个小崽子还往外面沥沥拉拉地挤出一滴两滴的屎。邻居两兄弟虽然是好心人,也被我搞得不耐烦了。他们担心天亮了也赶不到地方,不能按时去交货。
随着我拉稀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虚弱,他们大概觉得我很可能会死在路上,就像开救护车一样耐心地开起了货车。
妈情况也不好,她晕车。一路上她除了照顾我以外,还时不时地要下车去吐,发出天翻地覆的呕吐声,让人以为她的肠子都要呕出来了。货车在拉稀和呕吐的走走停停中到达了武汉。邻居如释重负地放下我们,确认我们还能走得动路后,飞快地把车开走了。
可是一从货车上下来,我和妈立刻就恢复正常了。天还没有亮,四周黑黢黢的。清晨的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硝烟味。妈实在没有力气抱我了,只能牵着我走走停停。
我们走上了长江大桥,桥面上非常亮堂,桥下却漆黑一片,只有很微弱的红绿色信号灯在黑暗中闪烁。岗亭里的警察荷枪实弹站得笔直。每隔一段路就能看见一个这样的岗哨。妈为了让我胆子大一些,让我对着其中一个岗亭里的军人敬礼。我犹豫了一下,站得笔直敬了一个礼。岗亭里哨兵像一尊雕像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清扫马路的环卫工人已经散布在下桥的路上,宽大的竹扫帚在地上发出唰唰的声响。从桥上下来没走多远,就在十字路口看见了面馆里面外公外婆的身影,外公光膀子站在桌子前荡面,外婆在门口往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屉笼里填放包子。蒸汽在清晨的灯光下翻腾飘散,眼看就要天亮了。
我睡了一个好觉,一觉醒来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感觉很兴奋。我们住在外公家里,一处带阁楼的房子,在首义路上。那是一栋长方形两层楼的红砖房,楼梯和阁楼都是木头搭的,踩上去嘎吱作响,房子常年被蒸发糕、包子的气味浸泡,散发出潮湿的微微发酸的气味。
楼梯正下方有一个小房间,阁楼上被几张床占据,还堆了一些箱子、柜子、棉絮一类的杂物。还有一扇装了木条的窗户,正对着路边的梧桐树。
吃晚饭的时候,围坐在饭桌前,人人都在声讨我的父亲,恨不得一刀宰了他。舅伯摩拳擦掌,说要像他打我妈那样,狠狠地把他教训回去。他穿着一件崭新的西装衬衣,手边的大哥大被当成板砖一样挥舞着。我的小姨发誓要为姐姐讨回公道,而且应该立刻就离婚。就连我那从来不会发脾气的外婆,也气呼呼要为我妈报仇,让我父亲长点记性,她认为我父亲之所以殴打她的女儿,完全是一个家庭对另一个家庭的羞辱。
他们笑嘻嘻地询问我的意见,如果他们揍我父亲一顿,我会不会恨他们。当然不会,我希望他们狠狠地揍他一顿。
我的外公将一杯白酒一饮而尽,酒杯响亮地蹾在桌上,缓缓站起身,往阁楼上爬去。他身形壮硕,光着膀子,因为喝了酒,走在狭窄的楼梯上,陈旧的木质楼梯发出摇摇欲坠的咯吱声。外公上去之后,阁楼地板开始沉闷地颤动。大家纷纷伸手捂住桌上的盘子和碗,防止隔板里的灰尘掉进饭菜里。
过了好一会儿,外公从阁楼上慢悠悠地下来,手上握着一根大拇指粗细的藤条。外公面露微笑,使劲儿把藤条抽在楼梯边的面粉袋上,弹起一阵白色烟雾。我的舅伯和舅舅马上紧张起来,本来还在高声叫骂,嗓门一下子小了好多。
外公向大家晃了晃手上的藤条,看到了吧,好多年了,还好好的。
外公笑呵呵地把它递给我,当初你的舅舅、舅伯、小姨,还有你妈,没有哪个没尝过它的厉害。
我从餐桌上跳下来,接过了这根藤条。它挺沉的,通体发黑,握在手里手感极好,让人有一种想打点什么的冲动。我也学着外公那样,在面粉袋上抽打,烟雾四散,发出的声音并不太大,和打在人身上的声音很相似。我想这要是打在父亲身上,想必他肯定不会好受。一想到妈穿的红白相间的格子大衣被践踏在煤地上,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痛苦地哭嚎,我握着那根藤条打得兴起。
大家全都阴沉着脸,很不喜欢我平白无故地毆打一袋面粉。
妈大声呵斥我,回来坐下,好好吃饭。看看你,把面粉弄得到处都是。
外公乐呵呵地望着我,我这根藤条谁都知道,就是打儿子用的,女婿当然也算半个儿子。
我的舅舅想要马上去找我父亲兴师问罪。
外公拦下了他,等他自己来。
他敢来吗?舅舅愤怒地瞪着外公。
舅舅的眼神让外公很不高兴。外公的脸色阴沉下来,拿起酒壶往酒杯里倒酒。一直倒到酒杯已经满了,溢出来的酒像蜈蚣一样在桌子上乱爬。外公这才放下酒壶,不耐烦地说,敢不敢来他都是要来的。
外公把一家人从乡下带到了武汉,置于他包子铺的庇护之下。他的包子铺生意兴隆,在首义路上名声响亮。外公个子不算很高,但身材结实,胸脯隆起得像女人的奶子。他很怕热,即便整天光着膀子,身上也总是汗水淋漓,肩膀上老搭着一条毛巾。外公走起路来不徐不疾,看上去慢悠悠的,有一种特别的节奏,仿佛老虎巡视自己的领地。他要是发起脾气来,那吼声仿佛是耳边炸了一个响雷。
外公是个上门女婿,早年间逃荒来到外婆家时骨瘦如柴,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后来他吃上了饭,也没有多么饱,起码能够活命。他干活很下力气,珍惜每一粒粮食,精打细算地攒来了一身结实的肉。他还很有头脑,家里稍有盈余之后,就盘算做生意。他靠贩棉花种子发了家,成了村里的头面人物,很是风光了几年。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却被人骗了,卖给村里人的全是假种子,发不了芽,亏得血本无归。家里除了几张床,差不多都被人搬空了。
那是段难熬的日子,只能靠东挪西借、捞鱼摸虾勉强度日,吃饱饭成了一种奢望。外公懂得如何熬过饥荒,在逃荒的年代里,许多人都倒下了,但他却能活下来,并且一路走到了外婆家门口,靠的可不仅仅是身板。家里最好的东西必须要外公先吃,这样他才有力气干活,才能养家活口。妈和她的兄弟姐妹们都因为饿肚子偷吃东西挨过他的揍。即便在那个时候,我的外公仍然每天都要喝酒,宁可不吃饭,也不能不喝酒,只有喝了酒之后才能养足精神。喝酒的时候,他就着一小碟黄豆。孩子们都围在他的跟前,饥肠辘辘,盯着那一小碟黄豆。外公一边喝酒一边把豆子嚼得嘎嘣响,他的子女们吞咽着口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最后他才大发善心,给他们一人发上一颗。那样的日子没有办法不叫人心生恨意。
为了防止我在外面乱跑,叫车撞死或者被人贩子拐走,外公找出表哥小时候骑过的自行车交给我。我把家里的牛奶装进车篓里,送去他的包子铺。
“每个人都有工作,虽然你年纪小,也可以做一点事情嘛。你的舅伯、舅舅、妈妈,还有小姨,小的时候都是要做事的。”外公和蔼地说。
车篓很小装不了几袋牛奶,等牛奶卖完了,我就骑着自行车在首义路上来回穿梭。我从家里的冰箱里拿出几袋牛奶送去面馆,沿途是一些杂货铺和花圈店、副食店。我在梧桐树下穿行而过,感觉自己身上背负着崇高的使命,骑得飞快。街上过早的老太太总会和我打招呼,又来上班了?
外公大多数时候都光着膀子,肩膀上搭条毛巾,天气确实很热,但由于每天都在蒸笼前忙活,身上全都是汗。我喜欢在外公这里坐上一会儿。他的包子铺里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也常来,他是退休的民警。每次见到我,一定会冲我大吼一声,个斑马,干什么来了?
我实在很怕他,只好求助外公,但外公只是笑。
老头说,再不交代,把你捉进去关起来。
我说,我外公在这里,你不会抓我的。
老头一脸严肃,把你外公一起抓走。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外公就会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我经常坐在外公的自行车后座陪他去买包子的原材料。穿过起义门老旧的城门楼时,外公说,这就是当时打响第一枪的地方。
什么第一枪?我问。
外公说,武昌起义的第一枪。
过了一会儿,外公一边蹬自行车一边说,每个人都要打响自己的第一枪,不光要打响,还要打好。
外公很爱笑,他的笑容里总是闪烁着某种期待。每次看到他笑,我就会想要给他表演个什么,让他高兴一点。于是,外公就更加高兴了。
但是,我妈妈她们就不会这样。外公期待的笑容不会得到想要的回应。这一点,我能够感觉得到。外公那副期待的表情会逐渐黯淡下去。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让外公更高兴一点。你高兴,我也高兴,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大人的事情要比我想的复杂得多。
外公和舅伯之间的冲突最为激烈。
现在,我的舅伯是家里混得最好的人。他来到武汉后,在冰棍厂里没日没夜地工作。做冰棍之余,还去上夜校,拿到了中专文凭。他很努力地提升自己,是个相当勤奋的人。厌烦了做冰棍,就去学电器维修的手艺。他靠这个手艺开了一家维修电器的店面,专门给人安装空调。舅伯头脑灵活,待人实在,施工队伍越来越壮大。他装空调的活儿干得又快又好,虽然寡言少语,但人缘极好,很快就打开了局面,朋友遍布武汉三镇。每天晚上他和手下的工人在消夜摊上大呼小叫,十分快活。他早早地就用上了和砖头一样大的大哥大,每次打电话要把天线拉得老长,他的声调和电话天线一样长,要“喂”上好半天。他热衷于给家里的亲戚们介绍工作解决就业,不过他的承诺并不全都能兑现。
“我看你这样,迟早要吃亏。”外公说。
我的舅伯风头正盛,他满腔豪气,“你就咒我吧。”
没过多久,我舅伯带的一个徒弟背叛了他,把他的队伍拉走了一半,另起了炉灶。这对我的舅伯打击很大。那段时间,我的外公常常说,“看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我的舅伯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在阁楼的床铺上浑身发抖。我还没有见过一个人会抖成那个样子。
说到我的舅舅,外公很偏爱他。不仅因为他是兄弟姐妹里面长得最像外公的,而且还随外公的姓。外公是上门女婿,其他几个孩子都随外婆的姓。我的舅舅是家里的老幺,像所有那些被宠坏的孩子一样,无法无天,但他挨的揍却是最多的。他从小就常常闯祸,从来不怕挨揍。他很清楚自己在外公那里享有特殊的待遇,常常替他的兄弟姐妹们挨揍。挨打对他来说太不算回事了,在他的兄弟姐妹们犯了错吓得面如土色时,我的舅舅挺身而出,之后他被外公抽得满地打滚,马上爬起来拍拍灰尘就出门玩去了。
在乡下时,舅舅是个有名的混混,被那些好勇斗狠的小孩們奉为偶像,关于他的传说,总是能引起激烈的争论。即便来到城里,他依然本性不改,四处游荡,和那些游手好闲的街头混混搞在一起。他天生就有混迹街头的热情,热衷于江湖义气。进派出所对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他天生就喜欢冒险,胆大妄为,这是外公最喜爱的。可是,每次要想办法去派出所捞人,真叫外公火冒三丈。
不过,即使是这样,我的外公依然偏爱他,就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爱。
我的小姨也不让他省心。小姨上大学时喜欢上了跳舞,早些年在乡下压根就没有接触过舞蹈,现在再努力也没有什么用,这得有童子功。但我的小姨对跳舞简直入了迷,她认为自己在这方面极有天分,不去跳舞简直可惜。她跳得确实不错。毕业之后,她没有找到工作,就去舞厅跳舞。那里工资非常高,我的小姨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舞技虽然并不怎么高超,但她挺会来事,很受欢迎。她说话的声音叫人起鸡皮疙瘩,男人们都吃她这一套。经常有黑色的奥迪车送她回来。那个时候人人都穿那种灰不拉几的衣服,十分朴素。我的小姨每次出门都穿得花枝招展,身上的香水味能让整条街上的人打喷嚏。她引人注目,也招来无数闲言碎语。首义路上到处都是外公的敌人,因为缺斤少两被外公撅折过秤的水果摊贩,卖劣质货被外公痛骂的鞋店老板,还有脑袋挨过外公拖鞋底子的鱼贩子。外公的暴脾气是有名的,人人都知道我的外公不好惹。这下他们终于有机会报复外公了,他们拿外公打趣,说我的外公真是好福气,马上就不用再卖包子了,好多女婿轮流来养老。他们胡编乱造的时候最起劲,添油加醋说得有模有样。外公和他们只隔条马路,听到他们这样胡扯,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到蒸笼里去。
外公怒气冲天,把小姨锁在家里,“××养的,我们辛辛苦苦供你去上大学,你居然去搞那种事!”
我的小姨也不是好惹的,“哪种事?是谁说的?我要撕烂她们的臭嘴。不要脸,造我的谣。她们就是嫉妒我长得比她们好看,穿得比她们漂亮。造我的谣,不得好死。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外公去拿他的藤条了,“还反了你了。老子今天打断你的腿,看你还跳不跳!”
外公的藤条叫我的小姨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嚎叫,我的小姨穿着裙子蹦蹦跳跳,无处可躲。小姨雪白的大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在阁楼上撕心裂肺地哭,哭累了就抽泣,“你打我可以,別打我的腿啊。把我的胯子打得像斑马一样,让我怎么出门?我不想活了!”
她对外公恨得咬牙切齿,发誓等她的腿恢复昔日的白皙,就立刻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
外公擀面皮的时候,她在阁楼上跳舞,跳得很卖力,地板里的灰尘纷纷下落,掉进外公的面粉上。外公大声怒吼,“××养的,再跳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我的小姨边哭边跳,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家里的气氛怪怪的。妈和她的兄弟姐妹们之间关系亲密,是那种在外公多年的压制之下的默契。他们用特殊的语调和语气交流,简单的眼神和动作,就明白对方的意思。这是他们应对外公的方式,把外公隔离在交流之外的方式。
多年来,外公身上发生过不少可笑而不自知的事,收集起来数量相当可观,几乎每天都可以派上用场。外公的糗事,只需要提一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大家全都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只有我的外公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但他知道他们是在笑自己。
外公暴躁地吼道,“他妈的,阴阳怪气,么事这好笑?嗯?”
能让外公这样气急败坏,大家都很满意,并且乐此不疲。
尤其是喝了酒之后,我的外公必定会大发雷霆,指桑骂槐,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他的嗓门粗大,发出来的声音相当恐怖。他的胸中仿佛有无尽的怨气和愤怒,看什么都不顺眼。他喝得醉眼蒙眬之际,最为激烈,而且不停地往嘴里灌酒,好像是一架用酒精做燃料的机器。只要酒管够,我的外公就可以一直那样骂下去。
“我真是后悔把你们带出来,一个个心浮气躁,心比天高。没有一个人走正路,××养的,专门来气我。没有一个是有良心的,没有,一个都没有!把你们拉扯大,就是为了来气死我的吗?他妈的,什么东西啊都是。他妈的,知道关心人吗?”
我看见桌子上的舅伯、小姨他们的眼珠子乱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在找借口溜掉,把外公一个人留在桌子边。
外公有时候都不知道人已经走光,对着空气不停地骂啊骂,手舞足蹈,把筷子啪地摔在桌子上,有时候酒杯摔在地上。他在和一种无形的东西叫板,像在演一幕独角戏。
一来到大街上,大家全都乐不可支,哈哈大笑。
夜市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地摊,鳞次栉比的服装摊位很多,还有卖气球的,卖糖人的,也有人守在量身高称体重的机器旁。一眼望过去,灯火辉煌,摩肩接踵的人流没有尽头。一直逛到天要黑了,我们经过首义广场,看一会儿广场上的音乐喷泉。喷泉跟着音乐起舞,光影交错。每天我回去的时候,手上都有一个糖人或者气球,有时候还有一个小玩具。
我们回家之后,外公已经睡着了,呼噜声打得震天响。
外公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生炉子,那几口用油桶做成的大炉子里翻卷出火星,让整条街上漂浮着一层蓝幽幽的烟雾。在炉子跟前忙活的时候,外公总是光着膀子,不疾不徐地把米浆一勺勺舀到铺着湿布的蒸发糕的小凹坑里。这是外公少有的安静时刻,忙完这些,天还没有亮,他就坐在炉火旁抽烟。我起来撒尿的时候,趴在阁楼的窗户上看着外公的背影,这背影看起来十分孤独。
父亲隔了很久才敢上门,来接我和我妈回乡下去。
父亲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吃晚饭,外面下着大雨,车辆碾着水花呼啸而过。他坐错了车,浑身湿透,还丢了一只鞋子,那只光着的脚被水泡得白里发乌。身上背着一袋子瓜果、蔬菜、肉,手上还提着一大包东西,满脸通红,不住地喘气,头发乱糟糟地耷拉在脸上。他有点懊恼,对路上遇到的某件事耿耿于怀。雨水从他身上流淌下来,聚集在鞋子周围,朝着地势低洼的地方流去,搞得屋里全是水。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打算用这种方式把外公家里给淹了。一进门他竟然还有点高兴,仿佛一个久未上门的亲戚,好像他什么错都没犯,什么都不知道,表情像只温顺的绵羊。许多不了解我父亲的人,还觉得他是个不经世事的青年小伙子呢。
大家看见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全都愣住了。外公的藤条压在屁股下面,舅伯那双擦得发亮的硬邦邦的尖头皮鞋隐匿在桌子底下。只有我的舅舅是个例外,他很有种,恩怨分明,不管父亲现在伪装成什么样子,拎起手边的擀面杖就朝父亲冲过去。我父亲也不躲闪,想要表现得很镇定,眼神中居然还透露着一股英勇就义的气概。
但是很可惜,舅舅的棍子还没有抬起来,就被外婆拦住了。外婆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太太,没什么见识,完全被我父亲的表象欺骗了。她身上的那种传统观念,认为女婿远道而来,不该当头就给一棍子,虽然他确实该挨顿揍。我父亲这样子在她看来也算是负荆请罪,虽然背的是一麻袋的蔬菜。外婆接过父亲背上的麻袋,装作很惊讶,哎哟,好几十斤呢!他这可是背了一路哇!
父亲小心谨慎地观察着局势,像一个准备投降的歹徒那样缓慢地放下身上的麻袋。他紧张地擦着那张通红的混杂着雨水和汗水的脸。
就这样算了吗?我的小姨再也忍不住啦。她痛哭流涕,说我父亲下手真是太狠了,怎么能像打一条狗那样打她的姐姐呢?一时之间,骂声四起。外公终于亮出了他著名的藤条,胡乱地抽打着桌面,面前的盘碗崩裂,蔬菜和肉片飞溅。外公把我父亲比作他面前那个平时小酌专用的酒杯,藤条高高地扬起,一瞬间就把我父亲抽得粉身碎骨。我的舅伯一面提防着外公飞溅过来的杯盘碎片,一面用拳头砸桌子,威胁要把父亲的屎揍出来。舅舅这会儿眼里的怒火又熊熊燃烧了起来,他要去拿菜刀。妈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害怕舅舅真的拿刀砍死父亲,她冲过去死死地抱住了舅舅。外婆慌慌张张地护在父亲跟前,不让她的女婿被飞来的什么东西给砸死。
我和妈谁都不想再回乡下去。外公让父亲也留下来,毕竟这里机会多。
父亲退而求其次,想要搬出去住。他不喜欢和别人住在一起,在乡下,叔叔分家的时候,他就赶紧从老屋里搬了出来。叔叔得到了那栋老屋以及屋后面的数十亩菜地和一个大米加工厂。我父亲得到了一栋相当大的长房子,我们的房子在国道边上,和老屋以及那边的亲戚们隔着一大片田野。
外公没有同意,他让父亲留下来住一段日子再说,“家里又不是没有地方住,搬出去干什么?等你有了工作再说。”
家里的人都表示愿意帮父亲留意工作机会,但没有人真的帮他介绍工作。父亲看得出来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他想过一走了之。不过,他也不能一个人回去,大老远来如果连老婆孩子都要不回,在乡下只会沦为笑柄。他没法回去,只好留了下来。
父亲暂时在面馆里帮忙,冲蛋酒。把鸡蛋打匀,倒入米酒,最后冲热开水。冲蛋酒看似没什么技巧,其实也有讲究。鸡蛋没打匀或者米酒放少了或者水倒得不合适,都容易有蛋腥味儿。我父亲冲的蛋酒里的蛋花丝一根根比头发还细,这就是最好的蛋酒,常常令一些口味刁钻见多识广的食客啧啧称奇。很少有人能冲出这么漂亮的蛋酒,有些少见多怪的人常常因此要找父亲的歪,怀疑他缺斤少两,少放了鸡蛋。父亲寡言少语,受不了这个气,没多久他就不干了。
之后外公给了他一只炉子,一口油锅,让他去炸面窝、油条。白花花的面团在油锅里翻滚之后就变成了外焦里嫩的金黄色面窝了,油条也是一样,在油锅里从筷子粗细变成手臂般大小。父亲做事挺认真,炸的面窝皮脆馅香,味道也好。但父亲坐在滚烫沸腾的油锅面前,满腔愤恨,嘴里故意叼着烟,郁闷地用筷子在油锅里搅动,烟灰就在油锅里飞舞缭绕。很快,父亲就引起了顾客的不满,说他油条炸得不卫生,烟灰掉到油条上,吃了拉肚子。很快,他就又不想干了。
如果不是因为寄人篱下,我父亲早就火山爆发了。现在他只能忍着,也不提什么要求。父亲在爷爷面前就是这样,事事都听从安排,从不顶嘴。从小到大,爷爷对他都是严格管教,就连他成年了在村头打打牌,都要被爷爷掀翻牌桌。他被老头子搞得心智都混乱了,回到我们的三口之家,他狂性大发,他不是发脾气,是整个人都失魂落魄,气得浑身发抖。
在外公这里,我父亲差不多完全变了个人,极力表现自己,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很会适应这种生活,简直驾轻就熟。他帮外公扛面粉,几十上百斤的面粉,他轻松地扛完一袋又一袋,不需要休息,接着就去帮忙和面,擀面皮。外公没有马上就被他的表现给蒙蔽,他没有老糊涂。
舅舅就不一样了。他差不多马上就和父亲无话不谈了,因为父亲帮他修好了摩托车。那辆摩托车是舅舅的至爱,他骑着那辆摩托车在马路上风驰电掣,無法无天,根本不把红绿灯放在眼里。交警让他靠边停车。他假装靠边准备下车,趁警察停下车向他走来时,突然轰油门跑掉了。他热衷于这种冒险,乐此不疲。其实父亲对修摩托车一窍不通,只知道车的原理大致相通,等真正要上手的时候,他还是有点手忙脚乱。
我估计要换一个火花塞,父亲讨好地说。
舅舅双臂抱在胸前,那就换一个。
可我父亲根本不会换。他慌张地拨弄着,面红耳赤,额头上全是汗。舅舅急得几次想把他扒拉到一旁。但我父亲挺执着,居然歪打正着修好了。这让舅舅对父亲有点佩服,常常要和他探讨修车方面的知识。
至于说给外婆搬东西啦,给舅伯、小姨帮忙啦,都不在话下。父亲勤快得不得了。我很清楚,这都是他装出来的,他在委曲求全,好感动大家,最后把我和妈带回乡下去。
就连妈,也差不多要让父亲给蒙蔽了。她在帮外婆摘菜的时候,提到父亲虽然满脸的轻蔑和不屑,但语气挺欢快。她乐意看到我父亲这样谨小慎微又和气谦逊,他现在的模样像极了他俩结婚之前,差不多是个模范丈夫,让妈误以为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她之所以生活得这样不幸,完全是因为她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的判断没有错。没过多久,父亲就受不了。他虽然伪装成一个好女婿,但他的脾气实在暴躁,不发脾气对他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打老婆的本事无法施展,就连吵架都只能压低声音,还得挑选好时间。他憋屈得不得了。每天下午三点,外公那间小磨坊里的磨米浆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这给了我父亲机会。
在轰鸣声里,他向妈抱怨,说自己住在这里像坐牢,他想要搬出去。但妈坚决不同意。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我们都不应该搬出去。搬出去还得另外花钱,房租水电吃喝拉撒,哪一样不花钱?起码住在外公这里,我们没有太多花销。妈也不同意他坐牢的说法,把她的家人当什么了?
“坐牢?真是夸大其词。是谁虐待你了吗?还是把你的腿捆住了?你想走没人管你,反正我是不会跟你搬出去的。”
“你心里明白。你们拿我当仇人,”父亲提高了声音,在脑海中寻觅一个更恰当的词,“故意刁难。”
“没人想刁难你。大家对你已经够客气的了,也不看看你是为什么来的?你去跟老爷子说去,问他同不同意搬出去。”
我父亲从来不知道怎么和外公交谈,一想到这里他就犯难,继而气血上涌,变得恼怒起来。他坚信外公肯定不会同意他搬出去的。他一边忍气吞声地观察着磨坊间,一边狠狠地瞪着妈。那模样十分好笑,既想要去命令妈,又不敢太专横,只好轻声细语地商量。
“我不想再炸油条了。难道让我炸一辈子油条?”
“没有人让你炸一辈子油条,有了合适的工作你就去上班。”
“那什么时候能有合适的工作,嗯?都这么久了。”
“这我哪知道。”
父亲勃然大怒,趁着机器轰鸣,大吼大叫,“他妈的,你这是故意折磨我,看我出洋相。你去问问。”
妈现在可不吃他这一套。如今终于有机会让父亲难堪,她很得意,“不去又怎么样?”
父亲气急败坏,“信不信我揍你?”
妈针锋相对,“你敢?”
父亲挥舞拳头,但他始终都在留意磨房的动静。磨房里机器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父亲立刻收回了拳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妈看到他这个样子,扑哧笑了。
磨房里的机器重新轰鸣起来。父亲怒不可遏,推了妈一把,差点把她推倒在地。她马上做出一副要去找外公告状的样子。父亲顿时紧张得不得了,挡在妈的面前,情急之下他揽住了妈的腰。妈想要挣开父亲的手臂。父亲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她朝外公大喊大叫。妈看到父亲那战战兢兢的模样又笑了起来。父亲立马松了手。妈的脸红扑扑的,故意冲父亲扭了扭屁股,才出门去了。父亲气得用拳头砸墙。
真是活该,他也有今天!
可是,没多久我的外公还是被父亲伪装出来的勤快和他那种狡猾的逆来顺受给蒙骗了。
外公现在每天晚上都要喊父亲陪他喝上一小杯。当然了,家里除了我父亲,确实没有人愿意听他念叨那些生意经和老生常谈,而且我父亲还很虚伪地表现出虔诚倾听的样子。外公为自己有了父亲这样一个忠实的听众而感到兴奋,变得红光满面,讲起话来神气活现。
他向父亲询问家乡棉花田的情况,那连绵一大片的白花花的棉花,是多么美好的景象。但我父亲对此并不了解,兴趣也不大。
外公兴致勃勃地对父亲说,“他们一个个的以为翅膀硬了,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也好,我以后就回乡下承包棉花田去,一分钱都不会留给他们。他们以后各自凭本事跳龙门吧。”
以往他喝了酒,必定要大发一顿脾气,然后昏昏睡去。现在,大家都吃完饭出门逛夜市了,他还在和我父亲喝酒。他觉得我父亲很像他当年的样子。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勤劳,赢得了别人的敬重。我父亲呢,畏畏缩缩的,这他全看在眼里。外公看到父亲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完全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自我感动。他根本不管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
他告诫我父亲,“这里就是你的家,自在一点,不要那么拘束。既然你是我的女婿,那就是我的儿子。我对你也会像亲儿子一样。”
即便酒酣耳热,父亲仍然为外公对他说的话感到难为情。从来没有长辈对我父亲说过这样的贴心话。我父亲直起鸡皮疙瘩,夹菜的手都有点不由自主地颤抖。当外公询问他习不习惯做早点时,父亲从来不会主动去说内心的想法,他明明对炸油条面窝深恶痛绝,但不想破坏眼前这种推心置腹的做梦一样的交谈气氛,假惺惺地说,习惯是习惯,但是我在面馆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外公向他提议,那么,卖发糕你有兴趣吗?
父亲恨透了做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可他还是答应了。他不敢拒绝老丈人,他还指望外公同意他带走老婆孩子呢。父亲對于卖发糕这件事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想象,酒精使他有点异想天开,大概想象过那个未来的摊点会出人意料地生意兴隆,很有可能日进斗金,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父亲热情地跟外公频频碰杯。外公除了做包子,在做发糕和卖发糕这件事上也很在行,在首义路上是出了名的,名声甚至已经远播至阅马场了。
发糕可以试试,父亲面红耳赤酒气熏天地抽着烟,踌躇满志地从鼻子里喷出一阵阵烟雾。这起码是一个改变,对于在面馆里炸油条,出去卖发糕听上去稍微要新鲜一些。
外公耗费了很大的精力亲手给父亲焊接打造了一辆做工精良的手推车。这辆推车车身结实,用钢筋铁板焊接而成,推起来平滑省力,非常趁手。功能也很齐全,里面可以放好几个高高低低的炉子,有蒸发糕的,有给发糕保温的,有用来温牛奶的。米浆、煤炉和蒸锅也各得其所,分布合理,取用方便。
外公得意地拍了拍我父亲的肩膀。
当父亲真的看到这辆车的时候,他强颜欢笑,一边赞叹一边在车身上摸来摸去,装出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一点点牵绊就会让他心烦意乱,别提这样一辆耗费心血的推车了。这辆车就足以把他困住,什么都能困住他。我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推着这辆钢铁小车沿着马路走上两站多路,才能到达目的地。
起初,父亲信心满满。但很快,他的致富梦就破灭了。
父亲卖发糕后,生意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好,连一般都算不上。他整天愁眉苦脸,也不会吆喝揽客。他站在摊位前充满了恐惧,对于自己在街上摆摊这件事,始终感到很难为情。父亲和那些热情的小贩形成了天壤之别,他尽量离自己的摊位远一些,不想让人觉得他是一个摊贩。这一点他绝不会对外人说,怕妈会笑话他。我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我现在送奶的工作更忙了,除了给外公的包子铺,还有妈的面馆送牛奶,现在我得骑上几站路给父亲送牛奶。路途遥远,而且还有一个陡坡。每次我拼命蹬车轮爬上坡顶,接着捏紧手刹慢慢下来。每次我把牛奶送到父亲那里都搞得满头大汗。
父亲看我来了有些兴奋,激动地骂上好几句“××养的”来发泄他内心的紧张情绪。父亲出摊前,手心都在冒冷汗。街上有多少不确定的事啊。那些奇怪的眼神,那些不善的语气,以及城管。
父亲很罕见地跟我搭话,向我抱怨他的生意,简直差得要命,没有一点起色,一天不如一天,他不想干了。这让我非常意外,我父亲也会有主动跟我说话的一天。他压根就没有意识到我是他的儿子,我哪能够帮他解决生意上的麻烦呢?虽然我很清楚,父亲只是把我当成他在摊位上遇到的唯一可以说上话的熟人。但父亲和我说话,还是让我有点高兴。
可是我不能原谅他对妈的所作所为。我很犹豫要不要跟他说话,因为他并没有完全悔改。
我放下牛奶就准备走人,我要赶到邻居家里去看动画片。每天早上,我送完牛奶,邻居家的小孩也差不多刚好起床吃完早饭,并且打开了电视机,开始放动画片的碟片。什么魔术师啦,猫和老鼠啦或者变形金刚。最好看的动画片叫《赏金猎人》,里面有个西部牛仔,他是个神枪手,戴着一顶牛仔帽,嘴上叼着雪茄,总是孤身一人骑着马到一个又一个小镇,最后找出坏人,枪战群雄。每一集的结尾都是他骑着马慢悠悠地朝夕阳走去。
哦,动画片啊,父亲终于停止喋喋不休。
看得出来,他想让我陪他多待一会儿。但我已经跨上自行车,飞快地骑走了。
我每天骑着自行车送牛奶的风采感染了街上的小孩。许多孩子在我飞快地奔驰而过时,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不太看得上这帮还在挖鼻屎吃的小孩,因为我有一份工作,这种自豪感是无可比拟的。
有一次,一个比我高很多的大个子孩子把我拦了下来,让我把自行车借给他弟弟骑一会儿。但我很忙,要送三趟牛奶,还要赶回来看动画片。如果不是被他拦住了,我真懒得跟他废话。
我说,我还要赶着去送牛奶。
那个个子比我高许多的孩子说,你就给他骑几分钟。
我说,不行,我很忙。我要上班,你们找别人玩去吧。
高个子男孩说,你这么小,上的什么班?
我说,给我外婆送牛奶。
他笑了起来,蛮有把握地说,这不是上班,放心吧,晚一点也没事。
我说,我要送三趟,时间来不及了。
我把脚踩在车蹬子上,准备飞驰离开。
高个男孩说,别这么不近人情,都是一条街上的。怎么样,借给我弟弟骑一会儿嘛。
我说,不行。
说完,我就像一支离弦之箭射了出去。
我听到那个高个的男孩在我骑出去之后,喊了一声,个××养的,外码。
这句话我没大听懂,但我又是个好学之人,想弄懂那个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养的,这是口头语,我懂。外码是什么意思呢?
送完牛奶我就去邻居家看动画片。邻居家的男孩大家都喊他獨眼龙,因为他的一只眼睛是义眼。没有人愿意跟他玩,由于我在这条街上谁也不认识,而且我们是邻居,我们很快也就成了朋友。
亮子看到我很高兴,上来用手搂住我,我们去紫阳湖公园玩吧。
我们出了门,一路上上班的人们匆匆忙忙,我们在马路上穿行。亮子是个娇气的人,还很害怕过马路,这时候我就拉着他。
我们走到紫阳湖公园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强烈的光线让我们睁不开眼睛。
我说,要门票,我没钱。
亮子说,我请你逛。
说着他拉着我走到旁边的一条破烂的小路上,来到了几栋矮房子的后门。我们眼前是一堵矮墙,墙里面就是公园。但墙里的公园比外面要矮上两米多,如果跳下去的话,还是很高的。我已经看到了紫阳湖波光粼粼的湖面,还有公园大门口的一堆假山。
我说,原来可以不用买票啊。
亮子得意地说,外码才买票。敢不敢跳唦?
我说,这有什么不敢的。
我看了一眼地上有一堆堆积的树叶,跳下去应该不疼,但确实有点高。
我们骑到了墙头,数一,二,三!
我把眼睛一闭,就落到了地上,感觉裆部像挨了一脚似的。
亮子却还在墙头,哈哈笑了起来。
我说,你不跳下来吗?
亮子说,我不敢。
我说,怕什么,看我一点事都没有。
亮子最后终于跳了下来,他差点就哭了,嘴里直骂,个××养的,好高啊。
我们在公园里绕着紫阳湖走着,看那些晨练的老头老太太挥舞着手里的剑,耍得有模有样。逛了一会儿,我们跑到假山上玩捉迷藏。
我想起早上的事,问亮子,外码是什么意思?
亮子说,就是外地人。
我说,哦。
亮子说,我是本地人,你是外地人。本来我们很难成为朋友的,但你这个人很不错。
我问他,你们家以前也是本地人吗?
亮子自豪地说,三代人,一百年,全是武汉人。
我问,一百年前呢?
亮子说,可能是湖北人吧。
我问,那一千年前呢?
亮子有点困惑地说,那谁知道。
我说,一万年前呢?
亮子说,你神经吧,一万年前武汉可能是个湖。
他指了指眼前的紫阳湖,说不定就是这个湖,后来越缩越小,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望向湖面上的浮萍,被风一吹就可以四处漂动。我很羡慕那样的生活,感觉一辈子当一个外码也挺不错。
我真正的麻烦,也是从被人喊外码开始的。
自从那天早上我送牛奶被人拦下借车,我没借给他们之后,这些人早上会在我经过的地方死死地盯着我看,并且在我飞奔而过的时候,大喊一声,外码,个斑马。
这个短句节奏感很强,如果用武汉话吼出来的话效果更佳。其声调类似于“中国队,加油!”起初只有那个高个的小孩喊,后来喊的小孩越来越多。差不多每天有三四个小孩在我的必经之路上,待我一出现,就高声呼喊。那声音颇有些气势,在我听来好像是在给我加油。
最开始我并没有搭理他们,我听着这些人的呼喊,愈发有干劲儿,骑得也更快了。而且,这很像是我和那些小孩之间的一种奇怪的互动。我并没有当一回事。
直到后来,有人朝我身上扔东西。
就是那个吃自己鼻涕的小孩,他捡起一颗梧桐树上掉下来的果子,朝我砸过来。但没有砸中,我很得意地骑走了。后来,越来越多的果子朝我飞来,那些小孩分别站在马路的两边,生怕砸不到我。我去面馆送奶,要饱受一顿梧桐树果子的洗礼,去给外公送,也要接受一番轰炸,最后到我爸那里的时候,我常常感到有些筋疲力尽。我在面馆待着,但外婆和妈都很忙。他们一早上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有时间顾及我。外公也一样,他在铺子前忙得嘴都合不拢。我爸呢,他还是那样愁眉不展,我想我说了更让他心烦。
我不胜其扰的时候,常常想下车和他们打一架。可是当我一停下车,那些小孩子马上就窜进那些纵横交错的巷子里去了。
有一次,那个退休老警察正好碰上了我被果子袭击。他马上冲那些小孩怒吼一声,那些小孩就稀里哗啦地跑掉了。
他替我摘掉身上、头发上的枯枝败叶,问道那些小伢为什么要用东西丢你?
我说,他们说我是外码。
老警察说,岂有此理,我找他们家里的大人理论。
我们找到了那个流鼻涕的小孩家,他的父母并不在家,只有一个老太太卧床在家。
老警察说明了来意。老太太很熟练地抽起床边的一根藤条,喊那个流鼻涕的小孩过去。小孩也颇熟练地趴在床边上。接着小男孩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嚎叫。
那之后,我过了好长一段平静的日子。可是,我总觉得大街上有很多双眼睛盯着我看。我小心翼翼地观察街道的两边,开始感受紫阳湖上的浮萍过的是什么日子。
有一天晚上,亮子特意跑来对我说,你以后不能再来我家看动画片了。我才知道,他已经被街上的那些小子们接纳为自己人了,他要和他们并肩战斗,一起对付我,因为我是这条街上的敌人。
我没想到会这样,可我到底得罪了谁?
亮子说,别人说你是个小偷,偷玩具。
我没有,这是造谣。
亮子大义凛然,义愤填膺,神情严肃,仿佛祖先豪迈的血液在他身体里乱窜,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你别抵赖了,有人亲眼看见的。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我不能和别个唱反调,更何况你是个外码,我们本来就不是一类人。
他出于对我这个曾经的朋友最后的一点情谊,主动告诉我一个秘密,叫我以后小心一點,注意安全,他们可能要对我下手。我问,他们是谁?亮子有些为难,这个我不能说。我问,下什么手?亮子说,我也不知道。
我照常骑车送牛奶的时候,突然一块砖头飞了过来,砸在我的车把手上,差点让我人仰马翻,但我保持住了平衡,飞快地骑走了。我扭头看见亮子就在人堆里,他和那些狗崽子们站在一起,哈哈大笑,十分快乐,很难说那块砖头是不是他扔的。我停下车检查了一下车把手,上面还有砖头留下的凹痕以及砖头的深红色碎屑。他们不是在开玩笑,倘若砸到我的脑袋,我想我可能连命都没了。
我决定反击。整整一个下午,我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练习单手骑车,风驰电掣之际从怀里掏出砖头掷出去,砖头很准地命中目标。我反复练习,想象自己是个西部牛仔,孤胆英雄,像动画片里那样,在最后时刻命中目标。
第二天, 我去送奶的时候,那些小孩们不出所料地依然朝我扔东西。我像昨天练习的那样,飞快地掏出砖头使劲儿地丢出去。我听到人群里有人嚎叫了一声。
亮子被我的砖头砸到了,幸好只是破了一点皮。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希望砸到的是他。他们一家人聚集到门口声讨我的恶行。说亮子对我那么好,天天邀请我看动画片,我竟然恩将仇报拿砖头打破了他的头,简直坏透了。他们高高在上地羞辱我的外公外婆,指责他们管教无方,骂我们一家子怪胎和土匪,乡里人不可救药。我难过得要命,从地上捡起了砖头想要交给亮子,让他砸破我的头,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他们看到我又拿起砖头,全都叫喊起来,“啊啊啊,天哪!你还想打人?”
即便是我们的家人,也觉得我发了疯,他们冲我高声喊叫,“放下!放下!把砖头放下!”
自那之后,我就被剥夺了送奶的工作。大家担心我无人看管会惹麻烦,就让我跟着父亲出摊,因为只有他最清闲。
我总是会想起外公说的,打响自己的第一枪。我想我已经打响了,这响声吓了我一大跳。但我明白,我已经开始要长大了。
小姨是在一个下雨的晚上离开家的,她腿上的淤青已经消退。她还把剩下的芦荟胶留给了我妈。
那段时间,外公四处托人寻找小姨的下落,但始终没有找到。我们知道她人在汉口,但汉口那么大,她究竟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不过,她总是有办法告诉我们,她现在过得挺好。外公很受打击,有好几天都缓不过来。
没过几天家里来了一位来借宿的陌生人,外号叫瘦猴,是舅舅的朋友。他个子瘦小,声音尖细。他的行李就是几个大袋子,堆放在床边,是准备去赶火车的。
瘦猴是来看望舅舅的,马上他就要坐车去深圳。他们在聊国内的经济形势和一种新型的门槛不高的金融行业。瘦猴虽然个头瘦小,但人却极能吃,胃口巨大,活脱脱一个饿死鬼转世。往往早上刚吃罢早饭,他溜达到我外公的包子铺前,一边和我外公聊天,一边若无其事地拿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外公做的包子卖五毛钱一个,个头足有拳头那么大。但瘦猴一口一个,嘴里油汁喷溅,但话还是不停地说。外公看不上舅舅的这位朋友,以外公对饥饿理解的深刻程度,此人必定说的全是瞎话。我的外公真的很担心瘦猴会当着他的面噎死。
瘦猴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在各个地方闯荡过。认识不少有钱人,也很乐于分享那些财富英雄的种种事迹。
就说铺的地毯吧。“别人家里地毯全是波斯空运过来的,”瘦猴做出一副抚摸猫狗的动作,“滑得不行,踩上去舒服得不得了。就连猫在上面睡觉,都睡得打呼噜。”
就说穿的衣服吧。“一万块一件,什么概念,跟我这件看着没什么两样,人家那个就是贵,”瘦猴双臂舒展,“那穿的哪是衣服啊,是钱。”
瘦猴谈到皮鞋说,“人家的皮鞋是纯鳄鱼的皮做的,那种鞋子吧特别软,软到什么程度?穿上感觉像没穿鞋子一样,像棉花做的拖鞋,就有那么软。不过也很硬。”
外公轻蔑地说,“狗屁!刚才还说特别软,怎么又变得特别硬了?”
瘦猴说,“我说这个皮鞋硬是有道理的。有一次在一个展销会上,我跟一个抢我生意的老板打过架,那家伙就穿一双鳄鱼皮的皮鞋,踹起人来真他妈疼,是硬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
金钱的潮流已经席卷到家门口了,你怎能无动于衷?跟我一起南下吧,瘦猴对我舅舅和父亲说,遍地都是钱,就看你会不会捡钱了。
外公对瘦猴的提议嗤之以鼻,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还遍地是钱,哪有这种好事。要知道钱难挣,屎难吃。
外公不许舅舅去深圳,他认为瘦猴是个骗子,那个什么金融压根就是骗局,“你有本事出门,老子拿刀剁死你个狗日的。”
舅舅从小到大都不吃外公这套,他把脖子伸到外公面前,“来啊,今天你要是剁不死我,我就是要出门。”
他们出发前还特意去我父亲的摊位劝说。我父亲百无聊赖地守着他的发糕摊,面对两位斗志高昂的人,觉得自己特别卑微渺小。舅舅实在不忍心看着他的姐夫不能坐上时代的快车,从此沉沦于芸芸众生,语重心长地对我父亲说,姐夫,不是我没劝你啊,是你自己不争取,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但我父亲没法跟他们去,他连老婆孩子都没讨回去呢。
瘦猴对我父亲说,你这样下去,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甘心这样吗?
这句拷问直击灵魂。他从我父亲的摊位上抓了好几块发糕,放进了自己的包里。
我父亲总是在跟那辆推车较劲。有时候为了躲城管,他要拼尽全力才能把那辆车推进一条破烂的小巷中,可车身特别笨重,父亲总是在那些卖烤红薯、锅盔的人灵活地溜走后,在城管的喝斥声中狼狈地把车推进巷子。城管每次都威胁父亲,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在这里摆摊,就直接给你没收了。这让我父亲窘迫得恨不得找到地缝钻进去。但没收的情况一直没有发生。父亲有时候故意走得慢悠悠的,他想借机让城管没收这辆金刚不坏的推车,可惜始终未能如愿。每逢他憋屈地躲过城管后,他都要狠狠把车踢上几脚发泄怨气。他很想踹坏这辆车,就此告别与发糕为伍的生涯。可外公打造的推车固若金汤、坚如磐石,它成了我父亲的噩梦。
父亲收摊的时间变得不太固定,他有点随意地给自己放假。有时候理由是城管在那不走,有时候理由是他觉得不舒服。他想要去开货车,但始终未能如愿。就像我现在不能骑自行车一样。我稍稍能体会到父亲的郁闷,这样的生活确实很无趣。
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和父亲这样一天到晚地待在一起。我们从来没有当面聊过天,他有什么话要说,总是通过妈来传达给我。
父亲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人对我说,猜一猜谁会来买发糕,猜对了我给你五毛钱。
倒不是说父亲对这种游戏有什么兴趣,或者说我们的父子关系已经要好到了这个程度。他从来没有和我玩过什么游戏。他这样做,完全是因为漫长的一天,需要打发时间。但不管怎么说,这是父亲头一次和我玩游戏。我能够感觉到,我和父亲之间逐渐产生了友谊。
有一天,我和父亲一起收摊回去。父亲一路上也不说话,当一个卖发糕的小贩,让他越来越灰心丧气。
那天,我和父亲一起上坡。他拼命地推着手推车,我们好不容易才来到了坡上。父亲心不在焉,用力过猛了,推车迅速地往坡下冲了出去。
我提醒父亲注意他的车,父亲这才如梦初醒。我和父亲慌张地冲下去抓那辆车,但车下坡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坡下还停着几辆轿车,我们眼看着那辆手推车朝轿车加速冲下去。
我父亲拼命追出去,摔了一跤,跌得手上都是血。我们的手推车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根本不想停下来。我父亲平时对它蹬踹踢打使它怀恨在心,现在它巴不得一头撞死在前面那几辆昂贵的车身上。
眼看就快要撞上轿车的时候,由于路面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推车的轮子磕在路上的凹坑里,一下子倒在了地上,车上的蒸锅、炉子、发糕全都摔到地上。推车完全改变了前进的方向,但它仍然不死心,贴着地面滑行了好长一段路,最后撞在了旁边的花坛上。
车上很多东西都摔得稀巴烂。我父亲一阵驚慌,把推车扶起来,检查了一下,发现居然还能用,除了一个轮子推起来有嘎吱声,车头撞得有点瘪之外,简直完好无损。我父亲暴怒起来,冲推车猛踹几脚。车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推车本身其实并不重,挨了父亲这两脚,它朝着旁边的地下通道翻倒下去,接着就在楼梯上翻滚而下。等推车终于躺在通道底下时,我和父亲很惊讶地发现,它已经筋骨尽毁,快要从中间断成两半。四面的铁皮已经像面皮一样撕裂,钢筋也弯得不成样子,仿佛马上就要散架。
我们把它从底下推上来,发现只有一只车轮还能滚动。父亲满身大汗,气喘吁吁,咬牙切齿,仿佛大仇得报。我们狼狈地推着那辆面目全非的推车往回走,实在是太吃力,轮子完全没用了,车子摩擦地面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不时地还冒出火星。那些摔得稀巴烂的蒸锅、炉子轮番从车上掉落,我们要及时地把它们捡起来放到推车上去。我们推一会儿,歇一会儿。父亲不停地抽烟,他的手还在流血,他把衬衣脱下来做了包扎。一路上,父亲不停地鼓励我,使劲儿啊。他非常兴奋,满脸通红,赤裸的上身肌肉匀称而结实,汗水像下雨一样不停地洒落。父亲破天荒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发狂地猛推推车,全身涌出无尽的力气。
大家都对父亲和推车十分惊讶,以为我们出了车祸。父亲手上的血差不多快要浸透衣裳了,妈和外婆心疼得不得了。她们给他洗了手,又重新包扎起来。但是外公对这辆车的遭遇充满了疑虑。这是他亲手打造的,用他的话说,就算和汽车撞了,吃亏的也只会是别人。为什么它会坏掉呢?他对父亲的说辞感到无法理解。
家里的人全都站在我父亲这边,他已经这样了,还理解个屁啊,肯定是车太水了。
外公暴躁起来,我自己做的车怎么可能有问题?
外公在做包子的长桌上沙盘演绎了出事的经过。他用一个面团代替推车,再用几个小面团做成花坛和当时停在坡下的小轿车。
外公戳了戳桌上的面团,我们已经知道,这辆推车当时上坡之后失控了,它一下子冲向了下坡?
父亲说,是的。
外公说,速度很快,而且在这里壓到了东西(外公拿了一个小面坨,当作一块路面的砖头),就翻了。
外公把用来表示推车的面团翻了过来,然后呢,它斜着飞了出去,翻滚了好多圈,撞到花坛,最后反弹掉到了地下通道里面。
父亲的额头上又冒出汗来,很坚定地说,是这样,你可以问他。
父亲指了指我。
外公说,推车上的东西掉下来摔坏了,这个没有问题。但是这个车即便是在空中飞了好几圈,撞到了花坛不是就应该停下了吗?又是怎么掉到天桥下的呢?
外婆拿起代表推车的面团,在手里团了团,然后将它丢出去。面团撞到墙上弹开,随后掉到了地上。外婆说,就是这样掉下去的嘛。
我的舅伯也同意外婆的说法,在那种情况下,擂在花坛上八成已经散架了,还用管它是怎么掉到地下通道里去的?再说这种车本来质量就不好,还值得这样大张旗鼓地分析吗?
大家七嘴八舌地反驳外公。
外公的拳头使劲儿砸在桌子上,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他说,这张桌子是我自己钉的,用了好几年一点问题都没有,你们听听这声音,质量会不行吗?
外公又使劲儿地在桌子上砸了几拳,桌子发出沉闷的声响。
大家又议论纷纷,桌子是桌子,推车是推车,怎么能混为一谈?
外公大声吼道,××养的,我的推车质量绝对好得很,是不可能撞散架的。你们他妈的简直一点常识都没有。
外公看向了我,当时是怎么回事?
父亲讨好地望着我,此刻他萎缩成了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
我说,我爸没有撒谎。
外公说,我是问你当时是什么情况,没问他有没有撒谎。
我说,就是爸说的那样。
外公愣了一下,开始自言自语,这不对呀,不对嘛。
外公沉思了一会儿就出去了。大家都看得出来,外公是要亲自去现场确认情况了。
父亲表示自己应该离开这里,他担心外公看出端倪,想赶紧走掉。但大家拦住了他,认为父亲在说气话,很是劝慰了他一阵。父亲被团团围住,根本脱身不得,几次站起身,又几次被按在椅子上。他不得不坐在那里等外公回来,觉得自己要完蛋了,心烦意乱,神色慌张。
天快黑了,外婆做饭去了,妈去给她帮忙。舅伯出去研究那辆破烂的推车去了,他想证明外公的手艺确实并没有那么好。父亲坐在桌子旁,不断拿起一个小面团揉了揉,从手上弹出去。有时候面团就像那辆手推车撞到花坛后一动不动,有时候会掉到地上。
过了很久,外公才回来。大家猜外公是去事发地点查看情况了,都想通过外公的表情看出点什么。外公双手背在身后,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父亲坐在饭桌前抽烟,面如土色。
外婆问,怎么样?
外公从背后拿出一瓶白酒放在桌子上,什么怎么样?我出去买酒了。
我父亲心里很明白,外公肯定已经知道了真相。
推车坏掉之后,父亲暂时失业了。我的外公只了解蒸炒煮炸等等小吃类的活计,始终认为吃才是人最重要的事。不管怎么样,做吃的这行永远饿不死人,这是外公的饥饿哲学。他建议父亲去卖煎包。他知道父亲偷偷砸了他的车,所以这次他强调说用不着推车,卖煎包很容易,而且也不累。很像是一种请求。这么多年来,外公从未对谁这样关心体贴、低声下气过,仿佛我父亲是个没有成年的孩子。外公语重心长,如果没有一技之长,那么是很难在城市立足的啊。
父亲实在厌烦了做早点,但不知道如何拒绝外公。外公亲切的语调和关心,令他感觉像在做梦,即使是为了这样的好,他都难以拒绝外公的提议。
父亲向妈抱怨,他真是不想再摆摊了。
妈和她的兄弟姐妹们早就看在眼里了,既然我父亲实在不愿意再做小吃。他们就飞快地替我父亲找到了工作。
舅伯对我父亲说,“你想开车吗?要是想开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我认识的一个朋友,那里缺货车司机,想不想去试试?”
父亲欣喜若狂。可是如何当面拒绝外公,他很苦恼。大家都鼓励他,“除非你想做一辈子早点小吃。”
在晚上的餐桌上,气氛沉重。
外公已经喝了许多酒,现在正坐椅子上吃一碗面。他吸溜得十分投入,挥汗如雨,汗水甚至都洒到了汤里。大家都沉默地吃着。外公一边喝混着他汗水的汤,一边提醒父亲,“煎包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明天就开始?”
父亲坐立不安,直喘粗气,将面前的一大杯白酒端起来,一饮而尽,终于鼓起了勇气,“我想去开车。”
“哦?”外公喝了一大口汤。
舅伯拍着胸脯说,“那是我的一个熟人,我已经跟他打好招呼了。”
外公沉默了半晌,“开车,也行。”
大家纷纷冲我父亲挤眉弄眼,将我父亲也纳入到了他们的语言阵营中,他们暗示我父亲终于摆脱外公的钳制了,是值得高兴的事。
外公已经吃完饭了,他又把酒壶拎出来,往杯子里倒酒。他一口气喝掉了大半杯,将酒杯使劲儿蹾在桌子上,酒液四溅,接着又将酒杯倒满。
外公面向门口说话,但我感觉他并没有对着谁。他在自言自语,“好好好,都走吧都走吧。××养的,一个个不讲良心。这什么狗屁日子啊,他妈的,见了世面了,翅膀硬了,一个个都以为自己了不得了。我有这么多好儿女,真是好得不得了。过的是什么狗屁日子,没有一个人跟你贴心,跟我多说半句话都像要了他们的命一样。这胸口啊,真是闷啊,堵啊。××养的,真是够了……”
那天,我们照常在外公骂骂咧咧的嚎叫声中溜出门外。我们来到了街上,街上是那样凉爽和舒适。
等我们回来时,看到首义路上人流涌動,人们在街上跑来跑去,大喊大叫,像过节一样。地上到处都是水渍,远处隐约有火光闪闪。我们往家里赶,等我们走近了,才看到我们的房子着了火,火苗还在从阁楼的窗户往外跳跃。整条街上的人都来救火了。
邻居们把外公抬到梧桐树下,他喝得实在太醉了,虽然身上烧伤了一块,但他好像也感觉不到疼。只是躺在那里双眼蒙眬地望着被烧掉的房子。
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后,外公说要回乡下去,去承包他的棉花田去。他始终对棉花种子耿耿于怀。外公走的时候说,“把你们都拖到武汉来,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以后你们就自己奔吧。”
大家从首义路四散到武汉三镇,像被风吹走的蒲公英种子。我的父母飘到了汉口,我们一家人慌慌张张地生根发芽,在那里扎了下来。
那个炎热的夏天,棉花田里的棉桃被太阳曝晒得接连爆裂开口。外公给我打电话,你是写诗的,真应该回来看看,听一听棉桃开口的声音。棉桃开口哪有什么声音,但在电话中我似乎听到了第一个棉桃裂开后,无数的棉桃开始此起彼伏、清脆地炸响。
没过几天,我们接到了外公中风送去医院的电话。外婆说,他已经七十多岁了,这几天兴奋得不得了,天气那么热,他还天天往田里跑。
当天晚上,医院就宣告抢救无效。
大家带着一身的震惊、慌张和疲惫回到乡下,操持着外公的后事。匆匆忙忙一天的迎来送往,天彻底黑下来。白天燥热的暑气逐渐退去。
外公躺在那里,不远处的火堆里,纸钱一直在燃烧,时而翻滚起阵阵白烟。我想起在首义路外公生炉子时,凌晨街道上漂浮的淡蓝色烟雾。几个守夜的人围坐在一起,说着互相宽慰的话,也是当初在首义路上的人。
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谈起了首义路。我的舅伯,这些年他的车从日产变成奔驰,又从奔驰换回了日产。在我的印象中,开奔驰的舅伯是焦躁的舅伯,如今他平和多了;我的小姨,仍然是个犟脾气的人,如今是一家舞蹈学校的校长,她指着自己的小腿说,不是老爷子那顿打,我还下不了决心咧,我就想证明自己能跳舞,可是后来发现我还真不是那块料。当初恨不得跟老头子脱离父女关系也要去跳舞,怎么说呢,错把激情当才能。不过,我总算也还是在这行里,才恰好把大学的管理专业发挥出来了。
舅舅自从首义路跟着瘦猴去深圳被骗了钱开始,经历了一连串的挫败,他是家里唯一一个满头白头发的人。他现在终于发达了,就在前两年,他赶上了时代的风口,在二手车行业做得风生水起。回想以前在首义路的时光,说着说着,舅舅流下了眼泪,“当初一心想要飞得高飞得远,这么多年下来,我还是觉得在首义路的时候最开心。有老头子在,才晓得什么叫轻松。真正要做好一件事情多难啊。”
这时,旁边响起了浑厚的鼾声,这鼾声如雷一般,是我父亲发出来的。
我父亲稀里糊涂了大半辈子,干什么都三心二意。他始终都是个与世无争的人,随便什么样的生活,都有让他满意的部分。他和妈现在开着一家早餐铺子,卖热干面,搭着油条、面窝、蛋酒。生意不错,尤以发糕在街坊四邻享有声誉。谁也没想到,他成了外公的衣钵传人。
舅伯、舅舅、小姨全都在说我父亲是个有福的人。随后,大家的目光转到外公身上,仿佛鼾声是外公发出来的。此刻,他正睡得很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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