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

2024-03-09 19:36朱朝敏
长江文艺 2024年1期
关键词:表姐鹦鹉舅舅

朱朝敏

1

说到武俊哥哥,绕不开小南浦。

武俊哥哥的老家就在小南浦沙洲上。小南浦是孤岛(长江中下游交界处的江心第一大洲岛)的衍生,就像孤岛拖出的小尾巴,被长江的南支流环绕,孑立于碧水蓝天下,怡然自得春绿秋黄的岑寂和苍茫。春天是它的高光时刻。灿烂无垠的油菜花挨挨挤挤地燃烧,在小南浦铺呈明黄的花海。它们在岸畔与芦苇携手,黄碧穿插交接,沿着坡路逶迤,簇拥岸畔,倒映于江水下,花影相衬,幽梦随影,天地倏忽间通透、明澈。

接着,桃杏红麦子黄棉花白无尽蔓延,从肉眼直抵心胸……我对天地大美而不言的体悟,多半得益于小南浦。小南浦的秩序美,源于驯养开发,这与武俊哥哥的爸爸有关,我喊武舅舅。

武舅舅并非我的亲舅舅。他十岁时被我四外公收养。武舅舅的亲爹与我四外公曾一起在货船上捞沙,关系铁,见我四外公能干还会酿酒,便将二儿子送养给无子女的四外公。那个养子就是武舅舅,武舅舅起初不愿意,寻找机会反抗,但终究投降了命运。是的,身份改变,看似长者的安排,实则命运使然——那年冬天,武舅舅的亲爹带着大儿子在长江捕鱼,遭遇突来的大雾而沉船,爷儿俩葬身长江。此后,武舅舅不再逃跑,甘心当武家的养子。四外公待武舅舅很好,有例为证,武舅舅上过四年学,四年后,四外公去世,武舅舅的好光景结束。我印象中,四外婆不喜欢武舅舅,总是苛责。

四外婆是武家的独生女,武家祖辈酿酒,家境好,家境贫寒的四外公做了上门女婿,处处惯着让着四外婆。他们多年没有孩子,说是四外婆的缘故,这也似乎成为四外婆的心病。又哪是“似乎”?就是确实吧。要不,岁月更迭中的四外婆心胸怎会越发偏狭为人刻薄?四外婆待武舅舅开始还是不错,而四外公辞世那年,她彻底改变态度。那年,生病的四外公联系买家准备卖了牛来看病。武舅舅在江边放牛,不小心弄丢了牛绳。买家跑到江边看牛,很满意,当场就用车拖走。四外婆牢记一句俗语,卖屋不卖门,卖牛不卖绳,而武舅舅丢了牛绳,触犯大忌。紧接着,四外公去世。

四外婆的千恨万怨集中在武舅舅身上,打骂成为习惯。武舅舅十五岁时生天花,四外婆不闻不问。亲戚看不过眼,主动掏钱请医生来家里,被四外婆拿扬叉赶走。又有亲戚买了药送来,也被四外婆扔掉。武舅舅终究扛过疾病,而脸上落下麻点,麻子脸瓦解了他国字脸型的英俊,以致于成年后,一直找不到对象。

时光慢慢地挨过,武舅舅已近而立之年,四外婆又一个劲儿地开赶他。武舅舅挡不住,便在牲畜屋旁搭了一个草棚暂住。四外婆不依,要拆掉。亲戚们劝解,均被骂回。为何要赶走武舅舅?因为四外婆做了一个梦,梦见孟婆来托话,说她不能跟没血缘的人同住一屋,那些人都是来抢她房子抢她寿数的,当然要趕走武舅舅。这说法凿凿铿锵,武舅舅只好搬走。

他搬出那个村,去小南浦承包沙洲。就在那年,武舅舅讨到了老婆。那个模样不错的女人名叫杜娟,是江西宜春人,家乡遇到蝗灾和洪灾,逃难到孤岛,在小南浦落窝,与武舅舅相好并成了家。武舅舅的新家在小南浦单门独户,几乎白手起家,从草棚到三层楼房,还围出一大圈猪场。武俊哥哥和他两个妹妹相继出生,武舅舅一家活出了“好样”,而这要感谢小南浦。

四围环水的小南浦,它普通却不寻常。年少不知其意,初中时读到屈原《九歌》中的诗句——“与之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兀地一惊,南浦,水南之畔也。千百年来,它一直在啊。看吧,孤岛的“小南浦”沙洲秉承了屈子的诗意,东逝江水缓缓静流,相映于漠漠长天,沙洲独立其中逍遥自得。

我和武俊哥哥讨论过“小南浦”,认为此名称来自屈原诗句。彼时的我不经人世,伤感地说道,“南浦”美则美矣,却是送别地。接着,我又念出江淹的《别赋》:

春草碧色,春水绿波,

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读高二的武俊哥哥却哈地一笑,大声读出范成大的诗句:“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豪爽溢于言表。我被感染,哈哈笑着附和武俊哥哥的看法,他说的怎会有错?他可是我为之骄傲的武俊哥哥。

那时,我们的关系亲密,不亚于亲兄妹。话说他读初中时,曾有大半年时间住在我家。

武舅舅与武家亲族少有来往,却与我们家亲密,原因在于我父亲是外科医生。武舅舅生天花落下满脸麻子的经历,教训了他,他很看重家人的健康,生病及时就医的道理在脑海里扎下深根。事实上,他两个女儿身体弱,常常生病,隔段时间会来找我父亲。他们绝不会空手来,时令蔬菜水果、鸡蛋土鸡、鲜鱼等源源不断地送往我们家。一来二去,母亲就把武舅舅当亲哥哥了。看病提供方便不说,还特别关心考上镇重点初中的武俊哥哥。彼时,镇初中住宿紧张,居住在乡下的学生也要走读。

小南浦,简直就在世外,水路加陆路,来往太不方便了。武俊哥哥被我母亲强烈要求住进我家。客厅大沙发就是武俊哥哥的专属,直至学校新建了学生宿舍,时间有大半年。

武俊哥哥个头不高,长相却印证了其名。白皮肤,五官正,而满脸微笑经久不衰。清水般的微笑下,眼眶里总燃有晶亮的小火把。才上初中不久,他客串了下英雄角色,闻名全校了。不过那纯属偶然,学校后面有个大堰塘,他在那里打扫卫生,碰到一个智障男人溺水,那男人是学校老师的家人,块头大,武俊哥哥却拼命地救起了他,上岸后,扶着树干呛出好多水,那个被救的智障男人却一点事都没有。学校召开表彰大会,安排武俊哥哥谈感想。开始他不说,后来被反复要求,就红着脸说了一句话,是好人都会救人的。我母亲作为家长代表参会也发了言,以后,她逢人就介绍,这是我的侄子武俊,可了不起。母亲也以武俊哥哥为骄傲。

那次他闹出了动静。学校又奖励他150元钱,却被他拒绝。校领导和班主任老师一起将红包送到我们家来,我母亲坦然接过,武俊哥哥却一把抓过红包,扔到了防盗门外,并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大家都晓得我救了人,我收下这奖金,冒死救人的行为就会被人笑话。这话要一屋的人都哑了言。隔了几天,我母亲笑着问他:你还怕出名?他沉默好一会儿,才轻声说:谁不想出名?以后,我会有大名声的。

武俊哥哥在我家,早上他起床早,烧好开水后,去食堂买来早点,再去上早自习。晚自习回来,帮母亲收拾厨房、拖地,等我们睡觉后才温习功课。周末,他回家,但周日下午来很早。逢到母亲去镇上市场拖煤球,他会跟去拖一车回来。主要的还是两件事情。一是看我父亲临帖。周日下午,我父亲若没事,会在家临帖,他喜欢临八大山人的书法,龙飞凤舞,枯润笔结合,落拓不羁。我看不懂也无兴趣,武俊哥哥却常伫立一旁静观。父亲要他跟着临,他摇头。父亲不在家时,他偶尔跑进书房依葫芦画瓢临一张。父亲见到他没来得及销毁的一张临帖,先是赞叹,而后建议他先打基础,说八大山人的字是基础之上的自由发挥。武俊哥哥涨红了脸,慌忙摆手,轻声说,我不学,就是试下。以后,他只是静观父亲临帖,不再提笔。另一件事是辅导我学习——我从小就不感冒数学,学得吃力,后来能在班级出类拔萃,多亏了武俊哥哥。随后,武俊哥哥骑自行车带我去大堤上兜风。

大堤上,江风浩荡,我们的衣衫和头发齐刷刷地朝身后飞舞,意兴湍飞,满腔豪情。那时,少年武俊扬起右臂,高声喊道,黄薇薇,你武俊哥哥会出人头地的,你知道出人头地吗?

七八岁的我哪里懂什么出人头地?

武俊哥哥不需要我回答吧,我不过是他抒发感怀的一个对象,答案在他那里。他又举起左臂。左右臂膀朝上拉伸他并不高大的身体。他的声音穿透浩荡的江风,跌进我的耳朵。

我的意思是,要活出精气神……嗯,自个儿种养力量,我就能高过实际上的自己了,一定要高过。

话拗口。我不懂,却自作聪明地补白一句话:比我爸爸还要高(我父亲个头有一米八)?

武俊哥哥大笑,笑完又说:我说的是精气神,给自己种养力量,我肯定能高过实际的自己的。

还是不懂,却不妨碍我听进去,还烙印在心底。因为武俊哥哥说完,收敛笑容,郑重地强调,薇薇你相信我说的吗?要不,你等着看吧。

2

武俊哥哥考上医专,原本他的高考分数还可以考更好的学校,但那时的医专免食宿费,学费也便宜,而且时间短,只有三年。为了两个妹妹,武俊哥哥就报考了医专。

从医是武舅舅一家的理想吧。医专也不错,先拿了医师证,等有机会再去更高的学府深造。

那年的九月,他们家过客,庆祝武俊哥哥考上大学,我们一家人都去庆贺。

短短的二十年时间,却具备沧海桑田的质地,长江的南支流日益瘦弱,小南浦与孤岛连成了一个整体,却如孤岛弯曲的臂膀倒拐,凸显于江水边。小南浦沙洲上欣欣向荣,随时令种植油菜、小麥、玉米、黄豆和棉花,蔬菜青碧水润,橘柚桃梨等果树在田垄边和房前屋后随处可见,而临水的岸畔是成片的杨树杉树,密集的树林下,成片的芦苇水草摇曳,永葆一颗初心朝着天空致敬。秋冬季,江水瘦弱,沙滩袒露,木船倒扣其上,鹤鸟翻飞,水天交接,繁衍出时光和远方的悠远岑静……

小南浦的确在变,却仍是“春来绿一川,桥塔两依然”。武舅舅的楼房周围添了好几家邻居。他们与武舅舅一样,承包沙地,种植树木和庄稼,还捕鱼养猪。

在武舅舅的家里,我见到了好多年没见面的四外婆。

年逾古稀的她,头发花白,却还是浓密,在脑后绾出一个髻。抹了菜油吧,脑袋泛出丝绒似的光泽。白皮肤褶子也不多,却毫无血色,在经年不变的蓝黑衣服衬托下,呈现尸白色。牙齿掉了不少,眼睛却贼亮,一一扫过客人,然后招呼我的父母。父母就坐到四外婆身边。四外婆悠着声调问,你们跟那混账走得近?他害我,一家人都不是好东西,我今儿就来给你们揭开他们的皮。说着,她站起来,手拄拐棍狠狠地戳地面。我母亲扶她坐下,又低声劝慰。亲戚和乡邻却充耳不闻,或许习以为常,该干啥就干啥。

婆婆,你又在乱说,我晓得你今天会闹事的。武俊哥哥闪身出来,一张白脸腾出红云。好多年你无故欺负我们污蔑我们——

四外婆手里的拐棍飞出,却被武俊哥哥躲过,拐棍掉在地面。母亲捡起,又转过脸,努嘴巴示意武俊哥哥走开。

我不走。武俊哥哥反击的语调冷硬又哀怨。也好,趁着亲朋好友都在,要大家看看你不积口德不攒善行,老天都会看不过去的。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武俊哥哥的牙帮子挤出来的。我母亲呵斥道,你这孩子,都大学生了,咋这样说话?她推武俊哥哥走一边,又低声劝慰:今天都是来庆祝你的,别留笑话,也别跟老太婆一般见识,乖。

你见不得我们好,巴不得我们穷酸死,只怕你心思不会得逞。武俊哥哥的脚步在移动。很快又转头,丢出一句狠话:自作孽,不得好死!

四外婆轰地站起来,走到堂屋里,扔掉拐棍,歪在地上放声哭嚎。母亲跟着出来劝慰,怎么也劝不住,也就随她了。四外婆边哭边骂,骂完了,就数落武舅舅害她的事例。

她养的鸡全都死了,因为被武舅舅下了毒。

武家祖传的铜炊壶和银脸盆也被武舅舅偷走卖了。

她感冒,喝了武舅舅熬的鸡汤,差点死去,因为武舅舅放了老鼠药。

打雷下雨的半夜里,她看见武舅舅偷偷跑到窗前想掐死她,幸亏她及时醒来,拉亮电灯,才吓跑了武舅舅。

……

摆出的事例一桩桩,杂七杂八的,八箩筐都装不下,且无一件重复。四外婆嘴巴泛起白沫子,声喉嘶哑。而哭嚎少了眼泪的佐伴,仿佛从干枯的血肉里迸出的肉渣,让我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没有人去劝,却有不少人竖起耳朵聆听。那些事情……是真的吗?还是臆想造谣?

她数落——昨天晚上,武舅舅在厨房里拿刀砍她,幸亏那把刀年代久,刀把子脱下来,才要她躲过一劫。我父母瞪起双眼面面相觑。那些本来不大关心的亲戚和乡邻围拢来,甚至有几个开始窃窃私语。

武舅舅和武俊哥哥分别跑出来,去拉地上的四外婆。然而,四外婆耍赖,不肯起来,还要寻死觅活。

整天闹来闹去,要折寿的,划算吗?武舅舅说着,一把抱起四外婆。四外婆犟了几下,突然不做声,身体也绵软,四肢垂落。有人喊道,武婆婆是不是昏过去了?这样一提醒,几个客人都跟着附和,要武舅舅放四外婆下来。武俊哥哥咬起腮帮子大声说道:她装死骗大家。说着,一把抱过武舅舅怀里的四外婆继续朝屋外走。

四外婆的哭嚎又响起来。混账,我昏死都不放我下来……武舅舅上前,接过武俊哥哥的手,抱起四外婆离开。

我爸送她回家,她又要去村里和镇上告状了。真受够了。武俊哥哥的声音小,却冷硬,石子一般击打我们的耳膜。

他怎能不愤恨?这是武舅舅一家的大喜日子啊,是武俊哥哥的理想圆满之日。却来了这一出,无论真假,都令人觉得晦气。阳光下,武俊哥哥歪着身子站着,身体雕塑般静默。江风吹来,扬起阵阵沙尘。沙尘和阳光缠住武俊哥哥的身体,漫出稀薄的雾气,而他那飘忽不定的影子溢出呛鼻的寂寥之气。

我母亲拉住武俊哥哥的手,一阵低语。接着,又带他去楼上客房见一个人。那是我外婆娘家的一个亲戚龚雪琴,年龄小我母亲三岁,却是我母亲下辈人,在宜昌工作,我喊琴表姐。琴表姐老公是军休所的副所长,也是孤岛人。这门亲戚远了,多年没走动,最近才联系。机缘是,表姐夫的老爹生病,在宜昌折腾一段时间后,回孤岛医院被我父亲医好。夫妻俩今天来我家重谢,而我们要来武俊哥哥家庆贺,他们就开车送我们一家来,且随了礼,还留下来吃酒席,准备与我父母一道返回。

母亲向琴表姐夫妇引荐武俊哥哥:这是我的侄子武俊,小伙子英俊吧?这不,刚考到宜昌读医专,到你俩地盘了,先报个到,以后还要劳烦你们的。

武俊哥哥搓双手,微微弯腰。欢迎姐姐姐夫来我家做客。刚才,他还是满脸乌云,现在天朗气清。

那对夫妻满脸都是笑,频频点头。尤其是琴表姐,圆盘大脸上的一对金鱼眼盯着武俊哥哥上下转动,转出了欣喜的光亮。的确,农村青年武俊一点也不局促拘谨,而是落落大方。那双燃有小火把的眼睛多么亮啊,快要烧到我的眼睛。

黄薇薇,琴表姐看上去蛮有派,是吗?私下,武俊哥哥郑重地问我。

我首次接触那对夫妻,觉得他们离我生活太远,没多大注意。我老实地答道,不晓得。武俊哥哥又问我,表姐夫的老家究竟在哪里?你去过吗?啥时候我们一起去看下。

我闭上嘴巴。早已习惯,他那些问句算不上问题,大多不需要回答,不过是以询问抒发心声罢了。

3

那年的春节前夕,我的舅妈杜娟失踪了。

这个来自江西宜春某地的女人,因为遭遇天灾逃难来到孤岛小南浦,与武舅舅结合成一家人。谁晓得,她竟结过婚,还有过孩子,是为了逃家暴偷跑出来的。丈夫好赌,赌牌赌棋,家里输完,就偷偷去借高利贷。这样的男人,一般都是无赖,在外任人欺负,回家就会朝老婆孩子撒气。杜娟开始还反抗,但越是反抗越被毒打。皮开肉绽下,她怕了,任着男人撒气,哪知,退让下,不仅自己挨打,孩子也躲不过。带着孩子躲回娘家,而气急败坏的男人赶到娘家掀了畜牲屋,又打破锅与灶台。娘家怕惹麻烦,赶杜娟走,还宣布断绝关系。她只好回家,又被一番毒打。这次,杜娟拿起菜刀反抗,两口子满身是血地对拼。男人就拿孩子当做筹码,两岁的孩子到处躲,躲到屋后,不小心跌进了粪坑而溺死。绝望下,她便出走,逃到了孤岛小南浦,还称自己家人亲戚都不在人世。

这番经历如何被我们所知?

要从四外婆告状说起。她隔几天就去告状,先是村委会,再是镇上。那些八箩筐装不下的说辞,天天见涨,却也被证明空穴来风。又如何?反正她上了瘾,用今天的流行语说,就是迷状婆一枚,还是深度痴迷。十月底说辞增加一条,关于杜娟舅妈的——说她不是孤岛人,没有户口,是天降的妖孽,专门指挥武舅舅和孩子们搞破坏,存心来折磨她老太婆的,要人查她的底细,她是哪里人,她家的情况,她为啥从天而降到孤岛武家。

那时正逢上人口普查,经四外婆这一闹,相关人员就查,发现杜娟舅妈的确没有户口。他们还派人去江西宜春调查。杜娟舅妈的往事就被翻了出来。

而杜娟舅妈待四外婆不是一般的好,虽然也被四外婆抵着脸痛骂,还痛打——我母亲遇见过。有年春节,我父母去四外婆家拜年(这是孤岛规矩,老一辈人在世,下辈人必定要来拜年),杜娟舅妈听说,就来四外婆家帮忙招待,然后邀请父母去他们家吃饭。这也是规矩,老人的年要拜,吃饭的事由后辈人张罗。父母坐下,与四外婆唠嗑。杜娟舅妈烧好开水沏茶,先递给四外婆。可能茶水烫了,四外婆便生气,扬起热茶杯就朝杜娟舅妈脸上泼去。杜娟舅妈一偏身,机灵地躲过。四外婆更恼火,扬起拐杖就朝杜娟舅妈身上横去。

四外婆打骂武舅舅一家人是常事。杜娟舅妈不记仇,家里做了好吃的,总会给四外婆送去。四外婆喜欢吃苹果,且最爱烟台苹果,我们孤岛不产苹果,更别说烟台苹果了。只有去买,且价钱高于一般苹果。杜娟舅妈隔段时间就会买烟台苹果给四外婆送去。武俊哥哥曾对我们说,我妈不许我们吃苹果,说所有苹果都给我婆婆留着。四外婆还是骂杜娟舅妈,邻居就问,这样的媳妇菩萨心腸,哪里找?你还骂。四外婆回答,我就要骂,骂死他们,要不,我这个老婆子会死在他们前面。这话我们也听说过,我母亲多次问四外婆——为何如此刻薄舅舅一家人?当然这也是没有答案的询问。想必,杜娟舅妈也经常听到,听多了,这个女人就拿善良的由头来理解——人活着就是过活,四外婆不过靠“骂人”来过活,她爱骂就骂吧,我看也不是真骂。

杜娟舅妈做的最好的一件事是给四外婆找了一个小伴,为我们一直称道。

杜娟舅妈在江边打鱼,遇到一只绿皮小鹦鹉。小鹦鹉停在江水中的芦苇秆上,一点也不怕驾船驶来的杜娟舅妈,还振翅鸣叫。杜娟舅妈便停下船静静地看,小鹦鹉也瞪眼看她。杜娟舅妈朝它招手,小鹦鹉接受召唤,飞到船头站好,发出人一样的嚯嚯笑声,笑完也不飞走。杜娟舅妈便将小鹦鹉带回家养。养顺了,送到四外婆家。一进门,绿皮鹦鹉尖着嗓门喊道,婆婆,你好。四外婆顿时抚掌大笑,小鹦鹉也跟着笑。四外婆收下了鹦鹉。那只小鹦鹉陪伴四外婆六年,却学会了许多骂人和诅咒的话。

曾有段时间,鹦鹉不见了踪影。四外婆哭着到处找,找到武舅舅家里,武俊哥哥刚好在家,她要武俊哥哥交出鹦鹉。武俊哥哥百般否认,还让四外婆去屋里找。四外婆找遍房间,不见鹦鹉,便放声大骂。武俊哥哥赶她走。四外婆不走,武俊哥哥架起她的肩膀,把她拖到外面的板车上,然后拖起板车就跑。四外婆害怕,骂声不减,身体却不敢动,就这样,四外婆被送回家。

失踪八天后的一个清晨,鹦鹉又飞回来了。小家伙开口便道,好婆婆,不骂人。四外婆气得跺脚,高声叫骂。鹦鹉也生气,尖着嗓门叫道,骂人要死,骂人要死。四外婆拿拐棍赶鹦鹉,鹦鹉原地打旋,边飞边喊。四外婆更生气,拿起大竹扫帚驱赶。鹦鹉惊惶飞走,第二天傍晚又飞回来,站在一个柜子上,先吃了一颗黄豆,再抬起脑袋叫喊:婆婆,你好。四外婆无奈,留下了鹦鹉。

慢慢地,鹦鹉总要失踪一段时间,隔两三天,又会飞回来。四外婆与鹦鹉就这样相处了六年。

鹦鹉最终离开了。这与杜娟舅妈有关。

杜娟舅妈在腊月二十六的上午,说要到镇上准备年货,一去再不复返。连同失踪的,还有那只绿皮鹦鹉。开始,四外婆没注意,以为它跑出去玩了——隔段时间,鹦鹉就会跑一阵。哪晓得,鹦鹉和杜娟舅妈一起消失,再无踪迹。

杜娟舅妈不见后,武舅舅和武俊哥哥一起找到了江西宜春,见到杜娟娘家人,见到她曾经的丈夫。但是,他们都说没见杜娟的人。腊月底和整个正月,武俊哥哥和武舅舅就留在宜春。而后,上大学的武俊哥哥请了假,在三月份又来到宜春,寻找了整整一个半月。

无果。

他们一家人在电视台发出寻人启事,又到处张贴寻人广告。一直找啊找,找到次年四月中旬,不再找了。先是武舅舅病了,浑身无力,一动就打摆子,在镇上医院躺了四五天。紧接着,武俊哥哥患上严重的肺炎,日夜咳嗽,还咳出了血,说话都成问题,休学在家,被武舅舅送来住院。我母亲急坏了,一直守在武俊哥哥身边。两个礼拜后,四外婆听说了,搭一辆三轮车赶来医院。那天是正午,我们都在病室里守着武俊哥哥吃饭,四外婆刚进来,还未开口说话,就被武俊哥哥发现。他跳下床,一把提起四外婆,然后将她扔到外面的条椅上。四外婆尖声叫道:救命啊,他要掐死我。

我们跟赶出去。

武俊哥哥离四外婆有点距离,却歪着身体,冷冷地盯看四外婆。清冷的走廊上,阳光从窗口斜铺下来,烙下武俊哥哥坚硬的影子。很快,武俊哥哥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气喘吁吁,我母亲拉武俊哥哥回病室。转身邀请四外婆去我家吃中饭。

在我家,四外婆不吃饭,只喝蜂蜜。喝完蜂蜜,继续含上她的铜烟锅——那锅口空空如也,并无旱烟。她一直沉默,离开时,才抬起发黄浑浊的眼睛,说了一句话,我死的话,是那小子弄死的,他不领我的情。目光不是平视,而是挑起眉头斜斜打来视线,让人感觉冰寒。

这当然是四外婆的臆想。

奈何?她仍旧隔几天就去告状,兴兴头头地,告武舅舅一家人,数落他们的罪孽。不,她臆想中的罪孽。

大家不可能不懂。所以,告状不灵。但她依然告得兴兴头头。

武俊哥哥出院时,武舅舅赶到医院接他回家。我们一家人与他们父子告别。武舅舅淡淡地点头,又猛然抬起脑袋说道:武俊啊,这地方我们没法立脚,以后豁了命也要走出去。

4

武俊哥哥医专毕业那年,我考进三峡大学师范学院。那年医专,刚开设本科,并入三峡大学。武俊哥哥因为寻母,后来又生病,一二年级常常请假,却始终没有耽搁学业,成绩一直突出,毕业时参加首批专升本考试,又读了一年,拿到了本科文凭。他们这一批属于定点分配,原则是哪里来回哪里去,那么,武俊哥哥的毕业去向就是我们江城县了。

回江城县?武俊哥哥重重地摇脑袋,并强调,我已经走出来了,不可能再回去,我必须留在宜昌市。

怎么留?

有琴表姐夫妇。此际,表姐夫已调到交运公司任一把手。武俊哥哥与琴表姐一家的关系,不亚于当时他读初中时与我们家的关系。我母亲当时待他若亲儿子,琴表姐当他为亲弟弟。

我毕业时也想留在宜昌市,母亲带我去找琴表姐。亲戚亲戚,越走越亲,若是不走,再亲的人也是陌路。而琴表姐与我母亲那点血缘关系早出了五服。多年来,各忙各的生活,几乎没走动。二十岁的我由母亲带着去见琴表姐。母亲当她自己是上辈人吧,只买了水果去琴表姐的家。那时,琴表姐买了新房,我们到的是旧居,隔壁邻居告诉我们,龚雪琴肯定在忙新房子,新家在绿萝路华瑞小区二单元。

我们找到琴表姐的新家。

琴表姐开的门,一见我们,鼓起金鱼眼咦了声。她双手都是洗衣粉泡沫,额头也渗出细密的汗水。她在做清洁,忙得很,便喊武俊哥哥来给我们倒水喝。武俊哥哥出来了,是从厨房里出来的,却一身粉尘,从头到脚都灰扑扑的。脸上出了汗,糅合粉尘,弄出了大花脸。他正在厨房里粉刷——我瞥了眼,看见站梯。见到我们,他不好意思笑了,那双燃有小火把的眼睛躲閃飘移。

新房还在装修,哪有茶水?母亲要武俊哥哥去忙。武俊哥哥看我一眼,又折回厨房里。

母亲去卫生间径直找琴表姐说话。我留在客厅里。

不到五分钟,琴表姐送母亲出来。琴表姐说,这些天忙着装修新房子,焦头烂额,但薇薇留宜昌的事情我记着。母亲嗯嗯点头,说道,我知道你会帮忙的。

尽力吧,武俊当初留宜昌,路都跑成槽,不过,他优秀,又肯吃苦,留在宜昌也是人尽其才。看看,这些天就守在这里,粉刷铺地板之类的重活全都包干。琴表姐的话音刚落,武俊哥哥来到了客厅。

多亏了姐姐一直劳心劳力,我就会体力活,以后能耐了,好好回报。说着,武俊哥哥伸手弹去琴表姐肩上的粉尘,接着又从裤子荷包里掏出纸巾放在琴表姐的手里。

琴表姐一边擦手,一边呵呵笑,眼睛看向武俊哥哥,满是赏识。还不够,以言辞跟进——看看,多灵动,我可是当你为亲弟弟了。

我和母亲匆忙离开。路上,母亲满脸通红,嘴唇抖索几次,有些话到嘴边了,却终究没出口。那时,武俊哥哥依靠琴表姐夫妻的力量,真就留在宜昌红十字会医院工作。但几年后,他又想调进卫生局或者市一医院。

我已在江城县实习,跟母亲离开宜昌直接回家。父亲问情况,母亲赌气说,我再不想见到……她的眼神溜到我身上。我很想留在宜昌工作,所以神情有些局促焦虑。母亲的话中途拐了弯——这样吧,你直接去找她男人,怎么说你还是他们家的恩人。

啥恩人,尽本职而已,我问下他吧。父亲就这样,自尊心比母亲更强,从不愿求人。但是,一直缄默的我看向他们的眼神,一定可怜巴巴的……

毕业季匆忙来到。父亲肯定问过表姐夫,母亲也找过琴表姐。因为琴表姐有次回孤岛,带了整箱茶叶和两箱“无限极”来我家。并非送礼,而是要我母亲代销。茶叶是人家送给表姐夫的,他们喝不了,又不想浪费,只好卖掉——这一箱茶叶估计是众多箱茶叶的其中之一。“无限极”是琴表姐搞的一个类似传销性质的保健产品,当时保健品传销厉害到家家不落户户必买的地步,我们虽不感冒,却毫不陌生。琴表姐的传销做到什么位置,我们不知。但是,她都扛到我們家来了,我们不可能拒绝。

母亲想了想,递给琴表姐五百元钱,表示买下那一箱茶叶。琴表姐嘴唇遭遇冷气似的,瑟瑟哆嗦,又咬紧牙巴骨,却马上遭遇暖阳似的笑着嚷道,这可是好茶,哪里只值这个价?再说,姑爹是院长啊……母亲匆忙摆手,打断了琴表姐的话。幸亏父亲不在家,要是他听闻这番话,肯定会发大火闹出不愉快。他一个业务副院长,每天就是对付病人,至于其他,父亲没本事做也不愿做。琴表姐退回母亲的钱,匆匆离开。

那三个箱子静静地躺在我的房间里。想必,母亲私下也找过许多人去推销茶叶和“无限极”吧。但是,孤岛医院虽在镇上,仍属于农村,还是在水中央,快要与世隔绝的农村,我们家的亲戚几乎全是农民。

母亲何为?

5

九月匆忙来到。我被分配回江城县,而且县城也没留到,直接回孤岛镇初中教书。那三个箱子,在国庆节之前被母亲用自行车拖到表姐夫的老家,交给了老人。母亲往返三次,花费大半天时间。

那天我在家,一直等母亲。母亲送完三个箱子,已是傍晚。她还没踏进家门,就被我和父亲拦住又出发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赶去小南浦武舅舅家。

准备过八十寿宴的四外婆却离世。前一天下午,她下堰塘洗衣服,不小心跌进堰塘里淹死。而堰塘在她家屋后,堰塘边全是上了年代的大樟树、杉树和水柳,岸畔和坡上,古树成片,枝叶交连,围着一池发黄的塘水,围出阴森幽冷。那堰塘以前是个深潭,后来潭水一再减少,而周围大树多,不至于干涸,但是水质差,长满了藻荇,少有人用。

四外婆下午去洗衣服的当儿,也没什么人在堰塘边吧。要不,就算跌进堰塘里,也会被人救起。

我们遇见武俊哥哥。他早回了家,是被武舅舅召回家给四外婆祝寿的。四外婆那年满八十,虚岁八十二。孤岛风俗,女性做寿做满不做近,“近”就是虚岁,“满”则是实际年龄。

最先发现四外婆尸体的,是武俊哥哥。四外婆的寿宴就在明天,当天下午,他来接四外婆,因为寿宴安排在他们家。但是,他在房间找不到人,就在外面大声喊,又到前面的菜园里去找。接着去问左邻右舍。邻居出门打工的多,有些房屋空着。只有一户人家大门虚掩,人却不在家。武俊哥哥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一个老头——他到村里经销店买盐去了。老头告诉武俊哥哥,咦,中午还看到你婆婆在屋外洗了衣服……

武俊哥哥就到屋后堰塘去找,发现了四外婆的尸体。

四外婆的寿宴变成丧事。亲朋好友却没觉得遗憾,毕竟,年届八十的老人离世,算是喜丧。

怎么说呢?

丧事有些滑稽,一派喜笑颜开。四外婆老亲来了几个人,也是干嚎几声了事,不见眼泪。请来的丧鼓班子有两家,比赛热闹,却抵消了哀痛氛围。邻居来了一个,就是告诉武俊哥哥——四外婆中午在屋外洗衣服的老头。他吃完饭,就拉我母亲到一边耳语,似乎还递给母亲什么东西,然后匆忙离开。

这个老头,曾帮四外公酿酒,两人关系好,大概是村里唯一不恶心四外婆的人了。

老头走后,母亲就沉默下来。

四外婆火化再入土,客人相继离开。那天,天空飘起绵绵细雨,秋雨落在小南浦沙洲四围,顷刻间就在江面腾起灰蓝色烟雾。而雨声经由沙子的回响,弹出豆子蹦跳的铿锵声。亿万颗弹跳的小豆子,伴随肆虐的江风,编织独特的风雨声,并宣告,它们一经到场小南浦,必定是小南浦唯一的主人。

我和父亲催母亲快回家,为四外婆守了一夜灵,我们都是瞌睡连天。母亲却要我们坚持一会儿,说有事要问下武俊哥哥。终于,客人差不多都离开,武舅舅的家安静下来。母亲撑一把伞,拉武俊哥哥到一边去说话。他们俩说什么,我们无法听见。灰蒙蒙的雨雾中,面对面的他们俩仿若旧时的皮影戏轻忽,却不断靠近,估计发生了剧烈的争吵。接着,两人似乎推搡了下。一声粗鲁突兀的嚎叫,将绵阔的雨雾撕破一条口子,瞪大眼睛的我看见,武俊哥哥弯下腰,母亲却一动不动。武舅舅耐不住了,跑去询问,接着,他推了母亲一把,母亲差点跌倒。

武舅舅和武俊哥哥没有搀扶母亲,而是先后回来。武俊哥哥浑身都湿透,雨水像一面水镜清洗他的面容,也压平了五官轮廓。

你们都走吧,我们这门亲戚到头了。武舅舅冷硬着声音宣布。武俊哥哥甩了下脑袋,无数的雨滴喷溅,他的表情一派死灰,而双腿打颤,似乎疲倦至极,他径直走进屋里,关闭大门。接着,武舅舅绕到屋后,从后门走进屋里。

绝情的驱逐。

我和父亲没做声,一前一后走向母亲。母亲还站在原地,撑一把伞,似被施蛊,定格在原地,双目空洞。我喊了她一声,她如梦惊醒,瞪大双眼看我们。我父亲问道,你们吵架了,为啥?他们竟赶我们走。母亲嘴巴张开,却没说出话来,继而,满脸都是泪水。回家路上,我们一直沉默。回家后,母亲只说累,去卫生间洗漱,然后倒在床上休息。

后来,我们问母亲,母亲还是摇头,双唇紧闭。事隔多年,我又想起时,再次询问,母亲沉思片刻,摇摆脑袋,嘟哝一句:我批评了他,也许……这个断句终归没有补充完整。

两年后,我调到县城工作。不久恋爱,男朋友竟是武俊哥哥的大学同学,而且他们俩关系要好。

武俊哥哥在宜昌市卫生局工作有两年,已提拔成局办副主任,前途在望。九月一个周末的中午,我们在三峡大学的餐厅参加同学聚会,却遇到了武俊哥哥。他满面春风,一张白皙的脸因为喝了酒而飞出桃花红。他见到我和男友,先是退后一步,然后瞪大那双燃有小火把的眼睛。我以为他会说“亲上加亲”之类的话,但他只是握住我男友的手,然后朝我点点头。

下午,他请我们喝茶。茶室里,我们遇见他的女朋友马丹。

化验师马丹,不说话,静静地坐在那里,但是,站起来的片刻,完美地呈现了她的魅力。长腿、长脖子,尤其那细长脖子,天鹅似的,撑起一张酷似孟庭苇的脸庞。只要一眼,她就留在对方的心里。这是高颜值女子的特权。武俊哥哥的眉梢眼角都是得意欣喜。我记得,我的男朋友瞪大双眼,一时失语,目光调动他的脑袋一直追隨,直至马丹背影消失。我不惊异,也无恼怒,太理解了。因为换做我——假若我是男性的话,我也会。

她告辞。我追问,一句赶一句地追问——她父母做啥的,她的身高多少,会不会比你还高点,你如何追到手的……

马丹的父亲在气象局工作,母亲是物资局会计。马丹个头并非我们看见的那样高,一米六三而已,但是她腿长,脖子长,身材挺拔,这些联合制造了视觉中的假象。假象里,她的身高起码提升了五厘米,而武俊哥哥个头只一米六八,虽是男人中的矮子,实际要比马丹高。马丹那样的女孩子,清傲简直是标配。而清傲的女孩子内心一般孤独,呵呵,孤独的猎手就要熟悉孤独,武俊哥哥怎么会不熟悉?他这个猎手提供的经验是,要靠特长增加吸引力,他的特长就是书法,擅长行草。哈,我脑海闪现他少年时静观我父亲临帖的场景,他岂止静观?原来一直在练习。另外的经验是从细节入手,创造小惊喜。事实上,武俊哥哥就是细心的人,用细节走心,他胜任猎手称号。前段时间,一直下暴雨,马丹下班回家一般骑自行车,多有不便。武俊哥哥就骑摩托车接送,而且上班前就准备好早餐,豆浆配老婆饼,油炸萝卜饼搭绿豆汤,手擀宽面条、牛奶和油辣豆腐干组合……花样多,一周绝不重复。

这些细节,算不上亮点,至多打下擦边球。而击中马丹芳心的是 —— 武俊哥哥在暴风雨中接马丹下班,中途遇到一个被车撞倒的老妪。车跑了,老妪坐在地面动弹不了。暴雨下,武俊哥哥停好摩托车,吩咐马丹骑摩托车马上回医院通知急诊科做准备。他抱起老妪拦住一辆计程车直奔医院。

这事他没主动讲,但我问他——马丹正式答应你是何时,他才说出来。我立马补白,你总是热心肠,以前读初中时还救过一个溺水的男人。他龇牙一笑,笑声冷且急促,接着又说:穷酸人家的孩子,要证明了不起,是个好人,必须拼命。

这话呛人。幸好,茶水见了底。武俊哥哥又带我们去参观他买的新房。新房在市中心龙岗路,对面就是市委和报社。那个小区在一处丘陵上,高大的常青树枝叶婆娑,一路逶迤,林荫匝地,满目翠碧。人居环境大概是整个市区最好的。武俊哥哥买下的是一个一百平米的房子。

这样的房子要不少钱吧。果然,武俊哥哥说,至少二十四万。二十四万在新世纪之初真不是小数目,而他来自农村,还是与世隔绝的孤岛啊,家里三兄妹全都上了大学……

我脱口问道:你哪里来这么多的钱?

武俊哥哥哈地笑下,随即接口:房钱我攒了一半,借了一半。

谁借你那么多的钱,十来万呢 —— 一张胖脸闪现在我脑海,我马上送出她的名字:琴表姐。

才不。武俊哥哥坚定地摇头,一张笑脸冷下来,嘴唇紧闭。

沉默网般铺开,罩住我们。我们对望,眼神却无法相遇。但我还是看见,武俊哥哥双眼中的小火把还在跳跃,却是那种微弱的火星。它们在熄灭之间挣扎,传送一股冷寒气。

难道,他与琴表姐的关系并非我们以为的那么好?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出现龌龊甚至走到了尽头?

我没问。因为琴表姐的缘故,我想起了母亲。随即,一个坏情绪在心胸里冒涌并迅速地漫延。武俊哥哥始终没有问我的父母,尤其我的母亲,当初,我母亲待他真是好啊。

离开时,我故意问他,武舅舅身体可好?

薇薇,我爸爸不在孤岛小南浦了,老家和田地都卖了,我们终于走出去了。

武舅舅去了哪里?

他在卫生局大院守门,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6

一年后,我和男友走进婚姻殿堂。结婚那天,是五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武俊哥哥外出培训了,他打来一个“飞马”表示祝贺。那份“飞马”是请人专门从宜昌寄出,包装的礼金丰厚,还有一大束鲜花,外加一个长有翅膀的天使娃娃。这份心意,让我们着实感动。为了感谢他,一个周末我们去宜昌请他吃饭,表示回礼。

就在国酒顶楼的旋转餐厅里,老公的同学三五个凑成一桌,就差武俊哥哥了。焦急的等待中,武俊哥哥满面春风地赶来。然而,他举起满满的一杯酒致歉,说,晚上有重要的事情加班,不能与大家聚餐了,心意还是要表达,就借这杯酒祝福一对新人喜结良缘,祝福大伙儿万事顺遂,我先干为敬。说完,仰起脖子,一口吞掉那杯足有二两半的酒水,再匆忙离开。望着他的背影,我猛然发现,他个头高了不少,当然,早过发育年龄的武俊哥哥,个头蹿高的秘密只可能来自他脚下的鞋子。

重要的事情加班,自然与工作有关,何况他已是局办公室大主任了。卫生系统工作多繁芜啊,大小事情都要办公室主任操心。我们理解。餐毕,老公细心,准备了盒饭和水果,准备送到武俊哥哥的办公室去。

我们扑了空。卫生局大楼黑漆漆的,门房的守门人不是武舅舅,是一个中年男子。武舅舅是门房白天班,中年男子晚班。男子解释,今天局里没有人加班。

我们给武俊哥哥打电话。响了三遍,武俊哥哥才接。他解释,他在电影院里陪女朋友看戏剧,将手机调成静音,我们第三遍电话他才发现,还是走到外面来接听的。

女朋友,不就是马丹吗?我的插话,估计被武俊哥哥听见。他咳嗽下,语速放慢,坦白:是新找的女朋友,还没确定关系,眼下正在猛攻。

我一阵惊愕。马丹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却……失落和惊异短暂,强烈的兴趣冒涌——武俊哥哥新找的女朋友该是如何天仙美貌?且听他说。

武俊哥哥继续说,戏剧是宜昌戏剧团排演的《泰坦尼克号》。那时距离电影《泰坦尼克号》上映时间已有几年,剧情仍然火热,民间以各种艺术形式反复地诠释那场因为灾难而提纯的伟大爱情。陪伴心爱的人一起欣赏那份旷世爱情,的确浪漫而又前卫。

武俊哥哥正在追求的新女朋友,条件很好,他表示追求到手有一定难度,但是胜败在今晚一举。说到这里,他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开了免提的手机传送来他爽朗的笑声,颇有感染力。那女孩子条件如何不错?武俊哥哥耐心地解释,女孩子的家在武汉,父母均是大学教授,父亲是学校政策研究室主任,还是省政府参事。女孩子优秀,在学校里就是省委组织部培养对象,毕业后分配到省委工作,为了提高实践能力,女孩子主动申请到地方来锻炼,将来肯定回省城,而返回肯定会提拔……

一旁的我夺过电话,又插话:那女孩子有马丹漂亮吗?

切,幼稚,漂亮能当饭吃?不过,人家省城姑娘,那气质颜值也没话说,可这是次要条件。

我就问你,武俊哥哥,你到底是看上女孩子本人,还是她家的资源啊?

不知是武俊哥哥没听见,还是他懒得理睬,他没答我的话。而是要求我们找一个酒店住下,明天他来安排活动。

那就算了,明天我们夫妻各有事情。

武俊哥哥又说,那行,我预计十月国庆节,我们就会见面的。

我马上反应过来,叫道,今晚追上手,国庆节就结婚?

黄薇薇你晓得,我看准的啥时失手过?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来祝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我就暂时告退了,再见哈。

翌日,我们再去卫生局,在门房里见到了武舅舅。我想见下武舅舅,既然已经来到他的居住地,不跟他见个面,情理上说不过去。

见到我们,武舅舅有些意外,嘴唇微微张开,似在惊讶地感慨,不到三秒就恢复了正常。那种“正常”,怎么说?实际是淡然,卸下一切他认为无关的物事之后的轻松,不准确,应该是刻意划拉出什么后的默然。表情淡淡,眼神淡淡,话语极少——几乎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且惜字如金。他也上了年纪,背和腰都不驼,身体也没发福。相反,身板更瘦了,而头发全部灰白,脸上的褶子因为麻子的烘托,很显眼,仿佛积页层。

同样,他也没问起我父母。

四外婆过世那天,他绝情地驱逐我们一家,绝不是一时激动心血来潮,究竟为何?我望向武舅舅,他不接我的目光,淡然着,沉默着。我很想问下杜娟舅妈,可那是禁区。我又想说说往事,可那必然涉及到我的父母,甚至四外婆。

彼此寒暄后,我再也找不到话题了。我老公给武舅舅敬烟,却被武舅舅拒绝。他问武舅舅是否适应这里的生活。武舅舅不看他,只是点头。然后,武舅舅站起来,打开大门,人站在门口,注视来往的车辆人群。沉默铁水一般澆筑门房这个狭窄的斗室,我感觉到呼吸困难。

我的右脚迈出一步,预示告辞。站在门口的武舅舅点个头,再淡淡笑了下,然后侧起身子。啊,他也感觉到尴尬吧,因为丝毫不想见到我,而我却迎面走向他,所以,他希望我们马上离开。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武舅舅。直至他去世,我和我父母都没见到他。又岂止武舅舅,还有武俊哥哥。

7

时光刷了釉似的前行。父母退休,到县城买房安家,也顺带着帮我们一把。我有了女儿,我们夫妻是医生老师组合,披星戴月地忙碌,老人照看孩子,我们求之不得。

中午,我们夫妻会到父母家里蹭饭。

三月下旬的某个周日中午,我一个人去父母家吃饭,遇见了琴表姐。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她的孙子。琴表姐带孙子去孤岛看望老人,返回时,孩子呕吐,她准备送孩子去县医院看病,却在半路遇到我父母——他们正好带我的女儿买菜回家。父亲这个老医生一看,判定事情不大,又推测出,孩子肯定吃了不好消化的东西,过河又遭遇江风吹拂,所以才恶心呕吐。琴表姐点头不迭,不时插进“是啊是啊”的肯定语。大人絮叨时,那孩子站在地上,开始还病恹恹的,与我女儿玩了一会儿,兴奋起来。琴表姐就带孩子去我父母家。

这次相遇,琴表姐说起武俊哥哥的一些事情。

武俊哥哥后来调到卫生行政部门,人乖巧机灵,善于借用关系去发展新的关系,就是搭建人脉吧。琴表姐做的“无限极”生意,武俊哥哥帮她推销不少。然而……琴表姐的胖脸拉长,发黄的金鱼眼一鼓一鼓的,声音坚硬起来。那小子打得一手好算盘,产品销售价比我们报价高三分之一,那产品能卖出去,也是他借力出力,毕竟我们夫妻有头有脸,不好出面,只不过借那小子普通身份罢了,却不想,那小子卖出产品得到的钱,竟然真就按照报价返给我们……

父亲带俩孩子去外面玩耍。他肯定听不下去了,无论琴表姐他们,还是她嘴巴里的武俊哥哥,都让他不屑。但是赶客人走,他又做不出来,只好回避。

我和母亲陪琴表姐,基本就是听琴表姐吐槽武俊哥哥的忘恩负义。武俊依靠那些钱,再加上他自己也攒了不少钱,买下一百平米的房子,还是市中心地带。心高得很,还看上一个省城姑娘,那个女孩子有背景也有身份,却离过婚,嗐,武俊这是吃了碗里看着锅里,竟然甩掉已经怀孕的女朋友,与那个省城姑娘结婚,不久,上调到省城去了。

说到这里,琴表姐停顿下来,也许我和母亲的沉默让她不好意思了。说我沉默,不如说是震惊。马丹居然怀了孕,仍遭遇抛弃。这对漂亮而清傲的马丹姑娘该是怎样的打击?这些是真的吗?还有,武俊哥哥选择的伴侣居然是离过婚的女人,这太……

估计我的脸色难看,还惊讶十足,琴表姐观察到了,问道,薇薇也惊讶你武俊哥哥的为人吧?

我老实地答道,我为马丹的事惊讶,简直无法相信,因为我见过她。

琴表姐的脸颊飞出红云,一双金鱼眼快要鼓出眼眶。就是啊,那女孩子长得天仙般,她妈妈我认识,我们一起参加会计培训认识的,以后有活动,我俩多半住一个房间,也就熟悉了。那时,我真当武俊为亲弟弟的,觉得人家条件好,姑娘那么美,就介绍武俊给他们一家。武俊追求人家时只差跪下,追到手又看上另外的姑娘,太花心了,再说,后来的姑娘我也见过,模样一般,还离过婚……嘿嘿,武俊这出婚姻大戏,你们知道为啥吧。

我不再搭话。母亲继续沉默。但琴表姐兴致高,有些话今天非得说出口,要不,她来我们家何为?按照她的做派,估计没必要来我们家久坐的。她喝口茶水,继续吐槽。

他真是人才,调到省城,很快就在卫生系统混到了处级职位。也好啊,我巴不得他高升,也好回报——对了,那年我装修房子,你们找来——琴表姐又停顿,不好意思笑了下,接着解释。唉,那几年都忙着给武俊帮忙,分配留宜昌,再调动工作,都不好办,毕竟不该我们管,我们要找人,还是人托人,所以就怠慢薇薇的事情了。

我和母亲对望一眼,还是无语。多年过去了,琴表姐没帮我的事情固然让我们一家有看法,但真正有意见的并非这件事情本身,而是她强加给我们一家的那三大箱子货物。她未免不懂,却偏偏不提。

我有些气愤,嘴唇欲动。母亲偏过脑袋,横了我一眼。她在制止我。也是,说什么呢?就像今天琴表姐弯到我们家来控诉,还不是因为,武俊哥哥与她毫无血缘关系,是我母亲介绍给她的。

又如何?且听她说。

琴表姐的小儿子在华师读研究生,因为好玩,再加上性格桀骜不驯,不听从导师教诲,时不时对着干,有一次与导师发生了剧烈争执,导师就放话出来,要想顺利毕业,除非从头再来。但工作也好做,有些关系摆在眼前,导师的亲妹妹就是武俊哥哥的同事。琴表姐找武俊哥哥,请他出面沟通。武俊哥哥答应了,还承诺一定办好,却根本就是戏言,他就没找人家……

琴表姐站起来,脸色绯红,嘴唇冒出了白沫。那小子忘恩负义,以前在宜昌,我们多关照他啊,混得人模狗樣,还不是依靠我们?现在有了本事,不仅不帮忙,还忽悠我们,帮不到是能力问题,忽悠就是品德问题了。母亲轻声插了句:也许武俊帮忙问了,毕竟是求人家。琴表姐的脸更红了,双手左右摇摆。就没有找人家,他啊,不见兔子不撒鹰,小时候穷酸怕了,把钱当命,我跟他也承诺了,办好后自会重谢,况且我跟他帮过大忙,他口口声声说要回报的。

武俊不是那样的人。母亲摆手,小声辩解,还列举武俊哥哥初中时救人拒绝奖金的事情。没想到,琴表姐龇牙一笑,也摆手。那事,武俊跟我说过,他不能收那钱,因为他婆婆到处诋毁他们一家是坏人,村里有些人还是信的,即使大家不信,也会因为诋毁……积毁销骨吧,他为证明婆婆造谣,就必须做百分之百的好人,你还没看出那小子的德行?爱钱,更爱名。

母亲侧过脸庞。琴表姐继续说,哼,幸亏我们还有些老关系,我小儿子总算顺利地拿到毕业文凭。武俊那小子还真以为他能耐,要我看,就是不择手段谋取私利。以前玩朋友,骗人家怀了孕,又抛弃人家,我这个介绍人被质问好几次,背锅侠当不来了。话说,怎么就让我们遇上了他?

母亲低下脑袋。

一股气提钩般拉我站起来,但是我终究没有开口。因为琴表姐又坐下,说了声对不起。接着叹口气,幽着语气说道,武俊啊,我真是拿他当亲弟弟看待的,他那样待我们,恼怒是恼怒,却也恨不起来。咋说?他曾跟我说过他的家事,他父亲是领养的,一辈子被恶霸婆婆欺凌,母亲呢,突然就失踪了,那样家庭出来的孩子……

此际,我父亲带着两个孩子进屋来。琴表姐再次站起来,摇摆右手,长叹一声。算了,不说了。

告辞时,她拉我母亲到一边,说是想求证一件事。

我和父亲各自退到一边去。父亲进卧室,关上房门午睡。我女儿瞌睡来了,但琴表姐的孙子玩性高,黏糊我女儿这个小伙伴,紧跟不离。我只好抱着女儿在客厅里走动,又腾出一只手拉住那个小男孩。

这样,我听见了琴表姐的问话。

……他婆婆不是淹死在堰塘里?武俊说有人诬陷他……他早就来他婆婆家了,在附近荡来荡去,要我说,就那德行来看,也不排除是故意——

你走吧。母亲退后一步,伸手推出琴表姐。又转身拉过那个小男孩,送到琴表姐的手里。

琴表姐低声嚷道:他并未当你们是亲戚,你护啥子短,不是你曾经怀疑他并对质……

你该走了。母亲挥手打断了琴表姐的话,又去合拢防盗门。

琴表姐却不生气,抱起小男孩,喊我一声:薇薇以后去宜昌,到我家坐坐。随后,他们转身离开。就在防盗门哐当关闭之际,琴表姐的声音又响起。

别关门。

琴表姐进屋,快步奔向我女儿。她右手捏有一把红色钞票,直接插进我女儿上衣口袋。我和母亲分别劝阻,极力拒绝。但是琴表姐动作敏捷,已经退到防盗门边。母亲着急了,掏出钱朝琴表姐掷去。琴表姐跨出大门,红色的钞票散落在地板上。五大张,挺括,鲜艳。

接着是琴表姐他们下楼的声音。

我和母亲站着没动。女儿却从我怀里挣脱下来,去捡那些钞票。

我问母亲:当年你和武俊哥哥争吵,后来武舅舅又赶我们走,就是因为你在对质,认为四外婆的死与武俊哥哥有关——

屁话。母亲吼道。你听她瞎说,她亲眼看见了?母亲抬起右手,食指指向门外,又神速地穿越防盗门和无数墙壁,指向早已下楼的琴表姐。但那个动作耗费她所有力气。很快,她放下右手,颓然跌坐于沙发上,面目灰暗,精神溃败。一瞬间,半闭双目的母亲似乎老了十岁。

8

琴表姐的到来,一度将武俊哥哥推成我们家的话题中心。说起他,我们挺感慨的。话说,武家淡出我们的生活好多年了。

多有意思啊,那年的十月,武俊哥哥并没给我们发来结婚请柬,也没电话通知我们参加他的婚礼。没有消息,只能说出现意外。再说,武俊哥哥那样机灵的人,今天没有收到他的结婚请柬,明后天就会有的,明后天没有,不远的未来日子肯定有。这个,我们都心照不宣。

事实是,没有意外,他成功地追求到手,不久就结了婚。婚后第二年的夏初,他上调省城,武舅舅也跟去了吧。

我没跟父母说过那次与武舅舅的见面。没啥可说的,那次见面除了尴尬还是尴尬。再说出来,更是翻倍的尴尬。

倒是我父亲念起武舅舅。武舅舅因为杜娟舅妈失踪,受到不小的打击,很少生病的他竟然病了一段时间。出院时,身体大致恢复,但心脏有些问题,老是心律不齐,而心脏问题伴随的往往是心梗和脑梗,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父亲从武舅舅的性格猜测,他患上冠心病的概率大。不过,那也不是啥子大病。母亲在一旁补白。

杜娟舅妈失踪后,就再没回来过?我问道。

这是白问,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感慨而已。

她多半不在人世了。母亲接着我的话说。要不,她一定会回来,毕竟有三个孩子啊,如何放得下?

这也是以问代替感慨。杜娟舅妈给我们的印象是,话语不多,却异常勤劳,为人良善、诚挚。那些年,他们一家经常给我们家赠送农产品,多半是杜娟舅妈骑自行车驮来的。每隔一两个星期就会送东西来,放到我们家客厅就走,茶也不喝一口,更别说吃饭了。

雨雪中,她骑自行车,仅仅戴个斗笠,脚上穿着男人才穿的长筒胶鞋。大热天,也是戴个斗笠,裤腿挽到小腿肚,脚上是胶底布鞋。那样勤扒苦做的女人,多年保持苗条身形和一张清秀面容。说到这里,我们兀地发现,武俊哥哥的面容就是杜娟舅妈的翻版。只不过,杜娟舅妈没有武俊哥哥那么爱笑,她多数时候是面容沉静。武俊哥哥却总是微笑在脸,微笑是他表情的常青树。

母亲讲了杜娟舅妈的一些事。她虽是女人,却跟着武舅舅下河捕鱼挖藕,一点也不输男人。他们家在小南浦种植了大片杨树林,杨树林长高了,她拿砍刀去放倒,那架势,哪跟她娇小身躯相符?有年春上,她砍杨树,不小心,砍刀砍在左手食指上,因为用力过猛,而砍刀又锋利无比,那食指断了骨关节,只有皮还连着。武舅舅送到医院来,眼眶都是红的。幸亏送来及时,也幸亏武舅舅照顾周到,那食指硬是接上了。那些年,虽然武舅舅忙得辛苦,却是最为舒心的几年。

可惜啊,母亲感叹。可怜武俊他们三兄妹。

我也感叹。要不是四外婆告状,揭发杜娟舅妈没户口这事,杜娟舅妈怎么会出走?而武舅舅他们一家该是另一番景象的。说来,四外婆真是给武舅舅一家带来了噩运。而她为何要孜孜不倦地告状武舅舅一家人?

我的一番感叹又将我们关于武俊哥哥一家的聊天聊死了。

有些事情,怎么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定性的,世道人心啊,别人说的都算不了,只有自个儿揣摩去。这是母亲的收尾话。

而这次唠嗑,我感受到母亲对武俊哥哥一家过于复杂的感情。这种复杂,很大程度来源于武俊哥哥曾经在我家住了大半年的结果。也很大程度源于母亲和武俊哥哥发生争吵那件事。

琴表姐给我女儿五百元见面礼,我母亲记在心上了,总想找机会回礼。于是,她跟琴表姐又联系上了。琴表姐夫妻的老家几乎没亲人了,但是表姐夫的老爹还在孤岛上。那是高寿老人,从我父亲为他看好病后,再也没听说患病,耄耋年纪,还精神矍铄地独居在老屋里。我母亲就约琴表姐,啥时候你们回老家看望老人,别忘了叫上我啊。琴表姐好啊好啊地满口答应。

也许琴表姐健忘,也许是繁忙,也许还有其它不可知的原因,多年过去,那约定一直没兑现。退休的父亲不久被一家骨科医院请去坐专家门诊,每天都在上班。母亲更忙,我女儿上学了,接送我女儿上学放学,还包括补课的接送,为女儿准备一日三餐,每天都是忙得脚不沾地。

女儿读初三时的九月,母亲接到琴表姐的通知,她九十一岁的公公过世了。琴表姐说,老人九十一岁,过世是百分之百的喜丧,吊唁的人越多越热闹,我们儿女也才算真正地尽了孝心,所以就给姑姑传个信。母亲等到从武汉赶来的琴表姐(她在武汉照顾孙子),坐琴表姐的车一起渡江到孤岛。

傍晚,我开车到码头接母亲回家。一上車,母亲就感慨道,好些年了,才有机会还情,我心安了。母亲一直惦记琴表姐给我女儿见面礼的人情,她的意思是,两家似乎走动不了,生怕还不了人情。我笑母亲一大把年纪了,心思恁多。并说,也许我们某些方面想错了琴表姐,比如,琴表姐那次来我们家,我当时以为她是故意弯来说武俊哥哥坏话的,实际上,人家是来表达未能帮我忙的歉意的。不过这也是好多年后,我才体会出来。

母亲也笑,又重复她的话。世道人心啊,别人说的不能算,只有自个儿揣摩。我点头,说,你现在还情去,也是了却一桩心愿,所谓人情债最难还,就是这个道理。

人情债最难还的不是钱啊什么的,是伤了人家的心,不晓得如何还。母亲接口道,语气有些伤感。接着,她又转述武俊哥哥的消息。

当然都来自琴表姐。

9

2002年的十月,武俊哥哥结了婚。老婆就是那个省城女人,离过婚,不过,婚姻短暂,离婚原因是她无法生育。至于颜值,我们没见过,无法确定,但肯定不会超过那个名叫马丹的女孩。马丹的颜值堪比彼时当红明星,俗世中的女孩鲜有超过的。但是,那女人的家庭条件不是一般的好,人脉超广,她又有政治抱负,调回省城后,安排在省直单位工作,出了不少成绩。不久到交通部门任职,分管业务工作。

武俊哥哥又来了一个大动作。已经在省里的卫生部门谋到职位的他辞了职,以武舅舅患病需要照顾为由,随后注册了一个公司,当起大老板。至于武舅舅的病,说来话长。

武舅舅被武俊哥哥接到武汉后,一直没事干,闲得发慌。武俊哥哥就托人帮武舅舅介绍到一家养老院做事。武舅舅寡言少语,年纪也大了,而养老院基本智能化,下力的事情也少,武舅舅没事干不说,还执拗,不逗人喜欢。养老院觉得武舅舅不合适,又怕得罪武俊哥哥,就让武舅舅回家休息,每月记得给苗圃灌几次水就行,工资付一半。武舅舅哪是在乎钱?而是闲不下来,他着急了,不仅来上班,还提前来最后走。他干啥呢?给每个房间拖地,早上一趟,晚上一趟。其实没必要,因为有专门做清洁的阿姨。现在做清洁也不光是体力活,还有技巧。武舅舅拖地还跌倒过。养老院多次沟通,让他不做了,就在门房里坐着就行。门房也有保安,武舅舅跟他们合不来,不去门房,还是拖地。养老院阻止不了,只好随他去。

武舅舅在一个老妇人的房间里拖地发生了意外。

那天天气晴好,老妇人让他打开窗户,并把床位升高方便她晒太阳。武舅舅打开窗户。暖暖的太阳光照射室内,斜铺在床位上,也照亮了半坐的老妇人面容。明亮清澈的太阳光,为老妇人滤去许多不堪。武舅舅猛然觉得,那个被阳光照亮的老妇人很像失踪多年的杜娟舅妈,就问老人。瘫痪在床上的老妇人,一直心情差,见拖地的麻脸老头子把她认成老婆,很生气,态度有些恶劣。就在武舅舅愣怔无措时,老妇人的女儿和孙子来看望她。他们提来一个笼子,笼子里居然是一只绿皮鹦鹉。鹦鹉在笼子里左蹦右跳。等到老妇人的女儿将笼子挂在窗户上,笼中鹦鹉居高临下地叫道,奶奶,你好。爷爷,你好。

武舅舅激动了,跑上前,抓住老妇人的双肩大声叫道,你就是杜娟,故意装作不认识我,还诅咒我。

老妇人的女儿拉开老人。老妇人双手捶床,又骂道,你这个疯子,谁是你老婆,滚开。

绿皮鹦鹉马上叫道:滚开,滚开。

老妇人的女儿很恼火,呵斥了武舅舅,要武舅舅赶快离开房间。而武舅舅一下晕过去,歪在地上。

武舅舅因为太激动导致脑梗加心梗而倒地。老妇人的女儿见状,马上打120急救。抢救及时,武舅舅没被脑梗和心梗带走,而是在医院里醒了过来。但是,他的大脑遭受了洗劫,猛然丧失了记忆。

他对身边所见的一切都陌生了。生活用具、房间物品、身体器官、衣服鞋子、他自己和亲人的名字……他成为婴儿,赤条条来到世界的婴儿,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然而,又非单纯的婴儿,尚存模糊的记忆痕迹。比如他要喝水,他会张开嘴巴,指向水壶和水杯,却发不出“水”的音节。那种无奈令他痛恨,他揪自己的头发,双手握成拳头捶脑袋,然而,还是想不起来。眼泪滚滚而下,嘴巴张开大口喘气,兀地,他抬起脑袋,苏醒似的啊一声,终于喊道,鹦鹉。

多么奇怪啊。所有的词语他都忘记,等到他为“失忆”焦虑得痛哭流涕心急如焚时,会脱口而出“鹦鹉”这个词语。

这必然有我们无法说清却又并非完全不知的缘由。杜娟舅妈曾经捕捉一只小绿皮鹦鹉,教会鹦鹉问好逗乐。小鹦鹉跟随四外婆六年,但六年后,杜娟舅妈带着鹦鹉一起失踪,或者说,杜娟舅妈失踪后,鹦鹉也失踪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只绿皮鹦鹉还在人世吗?多半不在了。而在武舅舅的心里,它永远不会消失。

可是……

患上老年痴呆症的武舅舅曾经走丢几次。当然,他有人看护,武俊哥哥请的人。他还是逃出看护者的视线,蹿出家门,到处晃荡。是的,坐在家里——即便生病丧失了记忆,也会要武舅舅憋死。他有脚,总能找到机会逃出去。正如我们所看见的老年痴呆症患者,武舅舅的脖子上挂有一个小牌子,牌子上贴有联系方式。逃出去晃荡的武舅舅几乎没事。然而……有次,武俊哥哥带武舅舅在公园里转悠。武舅舅趁着武俊哥哥接电话的当儿,走出武俊哥哥的视线。一个人走啊走,居然走到铁路上,差点被火车撞死。开始,武俊哥哥请人看护武舅舅,请了好几个,都奈何不了武舅舅。武舅舅眼中没有他们,就会罔顾看护者的指令,拿出全力反抗。再多的钱,人家也不干。

武俊哥哥辞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照顾武舅舅,武舅舅也听他的。

琴表姐却说,武俊哥哥辞职,是借助并充分发挥老婆的便利条件,想赚大钱干大事,他野心大,历来是这山望着那山高。这不,他找到合伙人,一起办公司,专做交通口的业务。琴表姐解释,虽然有些规定禁止领导的家族亲人做生意,而武俊哥哥总能找到办法撇开他的名字,这是无法为外人而道出的秘密。

武俊发了大财,又把大量资金投入公益事业,他创建了“关爱失踪老人基金会”,已经帮助几十个家庭找到失踪老人,一时引起较大的社会反响,2016年底被南方某家媒体评为“风尚先生”。说到这里,母亲笑了,又搖头,还转述琴表姐的点评:武俊注重人设,名利双向获益——

我耳朵似被什么扎了下,耳畔回荡起少年的他在大堤上的迎风呼告:我会出人头地的。这是武俊哥哥的愿望?那么,他做到了。

但他还是有遗憾。母亲语气幽幽,停顿了述说。

我以为就是武舅舅患病的事情,就说,也是,武舅舅如果有事情做,如果还留在孤岛,哪怕在宜昌,也不会这么快就患上老年痴呆症。母亲还是不做声,似在沉思。我继续说,实际上,老年痴呆症就是闲出来的结果,武舅舅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好,要是留在孤岛小南浦,每天忙着种庄稼,闲时撒网捕鱼,结果肯定不一样。

人吃五谷杂粮,总会生病的,再说年纪大了,这病那病也躲不过。母亲终于接上我的话。停顿下,又放慢了语速继续说——雪琴说武俊都四十好几了,还没有孩子,挣那么多的钱也没意思。

对,他老婆无法生育。看来,两口子不忌讳这个隐私,外人也才有可能知道。武俊哥哥放弃怀孕的女友,追上那女的并与她成婚。他是做好无子女的准备的,还有可能他不在乎有无子女,向往丁克家族。那时毕竟年少,怎么着都行,而现在人至中年……他真就不后悔?

无法得知。

母亲深沉的遗憾却感染了我,我也为武俊哥哥抱憾。世俗芜杂不堪,我屡屡领教,却没觉得入俗有多大不好,毕竟,脆弱的肉体还是少不了俗世的温暖慰藉,而最好的方式莫过于生命能延续。遗憾之余,便觉得他过于追求一些东西了。鼻子龇下,嘴唇送出一句话:他啊,奇葩一枚,不惜守独。

母亲看我一眼,嘴唇动了下,似乎有话说,却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

但是我知道,武俊哥哥的消息犹如打开闸口的水流,将要一股脑地倾泻下来。

10

母亲去孤岛娘家走亲戚,遇见武舅舅的大妹妹。哪里是遇见?她与母亲的娘家不是亲戚,也不在一个村里,知道母亲会来走亲戚,就故意寻去与母亲唠嗑,说起了武舅舅和武俊哥哥。

她正是被武俊请去专门看护武舅舅的——以为带有血缘关系的亲情可以更好地照看。事实也是,她照顾武舅舅,细心周到。但毕竟上了年纪,时间一长,不免捉襟见肘,尤其是武舅舅偷跑出去,要拽他回家,不亚于打仗。刚好,家里的棉花已经挂果,正值大忙,就申请回家,却与武俊哥哥发生了矛盾。照顾武舅舅大致三个月时间,离整三月差一个星期,武俊哥哥就扣掉一千五百元工资。但是,只差一个星期的时间啊,按照农村四舍五入的算法,就应该给满三个月的工资。有一千五百元呢,在农村可要做多少农活才能挣来?她不依,跟武俊哥哥要,武俊哥哥不给,给她买了返程车票,当做弥补。却越发引起她的气愤——武俊这是拿她当傻子,百元车票和扣下的一千五百元,就是两个概念。而武俊多有钱啊,光是豪车就有两辆,住着的房子足有两百平米,另有超大面积的别墅,周围都是树林湖泊。何况,她还是武俊连有血脉的亲姑姑,却被当做佣人对待。回家后越想越气。农村女人就这样,心中的委屈,尤其是亲人带来的委屈,消化不了,就必须倒出来。但是跟谁说呢?农村里的老亲几乎不在了,而爱唠嗑的又都陌生武俊这个人。

恰好“遇到”我母亲,我母亲采取只听不语的态度。她就竹筒倒豆子,哗啦倒出一些隐秘家事。

夫妻俩关系微妙,各在外面都有相好,而且武俊哥哥还有孩子,那叫私生子。武俊哥哥每到月末,只要没出差,都会带一个女孩子来家里见武舅舅。女孩子名叫沐蓝,高中生了吧,长相清秀,个子修长,尤其那双眼睛,像装有灯泡似的明亮,一看就是武俊哥哥的女儿。虽然患有老年痴呆症的武舅舅不记得人,还耍脾气,抗拒陌生人。而见到沐蓝,情况有些不同。沐蓝嘴巴乖,每次一进屋,就清脆着声音喊道:爷爷,你好。武舅舅会站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有时,哈喇子都流出来了。然后他叫道:鹦鹉。

她向我母亲现场学起武舅舅的模样叫鹦鹉,随后感叹,那叫杉树顶上开白花——高话(歇后语,意思是高深莫测的话)。母亲转给我听,我们相视而笑。

兄妹走动是近年来的事情。四外婆在世,武舅舅为避嫌,为了少挨四外婆的咒骂,也担心给血亲带来麻烦,他们完全没来往。四外婆过世后,也少有走动。武俊哥哥发达了,他两个姑姑的儿女联系上来,才开始走动。关于鹦鹉,老妇人哪知往事?俗语感叹后,惊异地反问——真不晓得啥意思,我哥脑子一块白板,啥都忘记,偏偏一见到沐蓝,就会喊鹦鹉。

我母亲也没插话解释。关于鹦鹉,是有往事,但是它与武舅舅的记忆到底啥关系,谁又能说个子丑寅卯?再加上,母亲见她愤怒,自己又太想知道武俊哥哥的事情,却做不到走开不听。所以,母亲选择沉默到底。

老妇人以为找到再好不过的倾诉对象,无所顾忌了,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她爱用俗语,即便八卦,母亲的转述却让我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

“武俊两口子关系差,却死守着那一纸结婚证不放。他们卧室里,还摆放着两人的结婚照,两人满脸都是笑。要不是在他们家住上一段时间,还真以为夫妻俩琴瑟和谐。嗬,骗日本人。但两口子就需要这样的效果,生怕人家晓得真相。这也是武俊只请我来家里照顾我哥的原因吧。以前请的人,没来家里,而是在别墅里看护我哥。哟,那别墅,气派得打眼,竟在一个大湖边上。湖水那叫一个清亮,还叫小南浦。我去过,当时还真以为回到咱们岛上的小南浦。可惜,那是冒牌货。房间里挂满了书法,挂那么多的纸干吗?气派是气派,但气派得让我别扭,难得挪开脚,当然不利于我哥养病,再说,那个大湖……要看好我哥,太难了。看护的人没干几天都选择离开,别墅就空着。武俊亲自照看过,又忙不过来,就说动我们两姊妹来照看我哥。我小妹待了八个月,后来借故离开。我嘛,上半年在武汉近三个月的时间,却被武俊克扣了千把多块钱,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他寡情,‘人情大于债,头顶锅儿卖啊,他真就不懂?

“我哥那病主要是没记性,即使没人照看,只要把房间锁好,保证他不跑出门就行。武俊的孝心值得肯定。无论如何,他坚持不送我哥上养老院。我建议过——送我哥去养老院,那里有特护,你们也不差钱。他说,不是钱的问题,你这个老姑的月工资远比住养老院的钱多得多,问题是,老年痴呆症就是孤独的结果,去养老院待着,没有亲人陪伴,会更孤独,症状会更加严重,除非迫不得已,最好不去养老院。这话有理,那我就看着。我在他们家的日子,武俊只要不出远门,无论多晚,都会回家陪陪我哥。但他对我這个亲姑姑就刻薄了。回家削水果吃,就只给我哥,从没给我削过一次。更别说买礼物了。我也不计较,可是克扣工资就不该了。

“说心里话,我还是挂念我哥的。他这辈子吃了不少苦,真是在苦水里泡了一辈子,没享一天福。现在条件好了,却病成傻子。唉,身上挂爆竹——想(响)不得哦。我挂念,还有个原因,就是每月都要来看我哥的沐蓝丫头,又好看又乖巧。喊了爷爷,又喊我姑奶奶,那真是蜂蜜里着香油,又香又甜。我腿子有风湿病,遇到冷天就酸疼。丫头就挂心上了,给我买护膝,还给我买了艾灸熏。你说,这是跟我有血脉吧。我心里就怪武俊,这不是害了人家母女?穿衣见父,脱衣见夫(俗语,有始有终的意思),他呢……造孽。人家没名没分的,这么多年如何过来的?也不晓得他是如何处理这个关系的。

“我是真担心,就忍不住问武俊。他不理我。我又想,难道他不怕我告诉他老婆?要说,这个秘密可连着他身家性命,总要防备吧。被我知晓,按道理要讨好我,就算不讨好我这个亲姑姑,总不能得罪我。结果,为了千把多块钱,偏偏就得罪我了。”

是不是钱比他的妈还亲?这是她反问我母亲的话,也是她倾诉的结束语。

母亲反感她这句话,特意分析了下。母亲说,她语气沉重缓慢,肯定知道杜娟出走一事,而杜娟在孤岛时,她俩还没建立姑嫂关系,自是谈不上感情。这句孤岛俗语,一般是说“钱比你的爹还亲”,孤岛上,爹娘地位自是爹胜一筹。而武俊的妈,孤苦伶仃,死活不知……俗语却被她故意修改,听来刺耳。

事实是她没做满三个月,武俊扣下那几天的钱有道理,她偏偏想不通,还这样说。母亲的辩解,要我听来,偏袒之意明显。

就事论事,武俊哥哥的态度合理欠情。我插话道。要我看,他的确寡情。

母亲看我一眼,眼神复杂。她说,有件事,本不想告诉你的,现在也说开了。上次去孤岛奔丧,雪琴跟我说,武俊开始谈的女孩子,当时怀孕后,被武俊抛弃,她身体状况不好,却留下了孩子……那姑娘至今也没结婚。

我愣住。脑海闪现刚才听说的武俊哥哥的私生女模样。高挑,清秀,礼貌。她向我微微笑着,清澈的眼睛里移动一只小火把。

11

一晃好几年又过去,我女儿都上了大学。人生何处不相逢?我竟然“见到”了武俊哥哥两次,不过都是在视频上。

那年三月,我“见到”他,是在我们县城一中建校五十周年的庆祝大会上。武俊哥哥很忙,人没来现场,但是作为功成名就的榜样,他在视频中出现,用带着孤岛口音的普通话祝福母校。他胖了,满脸微笑却不减,导致脸上褶子不少,而眼睛中的小火把还在,透过视频点亮我的眼神。武俊哥哥不仅资产雄厚,还富有品味,在视频中亮出他的书法作品,表达祝贺和祝福。那行云流水的行草,枯润笔结合,落拓不羁,却在瞬间穿透屏幕传递雅致气息。接着,他当场捐出三百万元用于母校的创客教室建设,引来一阵他无法听见的掌声和叫好声。以职工身份参会的我一直沉默,内心却是波涛汹涌。我早知道他发达了,而“发达”在他那里绝非财富数目,是有内涵的“发达”。然而,他的“发达”说到底还是借助了老婆的力量啊。人热心不假,出手也大方,可这是母校校庆啊,他通过视频捐钱祝贺,人却不回来,真是一路前行,彻底不回头啊。

回家后我跟母亲说起。母亲哦了声,陷入了沉思,再无二话。

再一年,我在手机上乱翻乱看,刷到一则直播,竟是有关武俊哥哥的。武俊哥哥在做公益,他带领几个人找回一个失踪老人。那是个走失的老妇人,满头白发,脸上褶子堆叠,眼神直愣愣地看着镜头。武俊哥哥老了,胖了,他儿子一样抱着老人,眼眶发红,眼睛被泪液模糊,他不断重复一句话“这是我最开心的时刻”。那个视频点击超过了120万,而那个公号名竟然叫“南浦鹦鹉”。琴表姐曾告诉母亲,武俊哥哥创建了“关爱失踪老人基金会”,专门做公益,那么,“南浦鹦鹉”就是这个基金会的视频公号。

我说给母亲听,并再次翻到视频公号给母亲看。母亲反复地看,看了两三遍,然后嘟哝,这孩子肯定还在找杜娟。说着,母亲拿过我的手机继续刷视频,她看了好一会儿,要我一起看。那是另外一个老太太,快瘦成干核桃,牙齿快掉光,瘪着嘴巴嘟哝“回家”这两个字。武俊哥哥手牵老人,泪眼模糊地说道,这位走失的老太我找回来了,我想起我的婆婆,以前我们不对付,老是吵架……但此刻我有些想她了……

我和母亲面面相觑。母亲喊了声武俊,就低下了脑袋。

随即,母亲梦见了武俊哥哥,还是在我家吃午饭后,半躺在沙发上小憩时梦见的。

梦见武俊哥哥什么呢?

母亲沉思一会儿才说,太零碎了,先是梦到那只鹦鹉,结果那只鹦鹉变成了武俊小时候的模样,笑着喊我姑姑。说到这里,母亲笑了,上下眼皮的皱纹叠出千层褶子,混沌的眼珠快要淹没在那些褶子里。笑完,母亲歪起脑袋,眼神朝上——似乎那里有梦境。我拍了她一下,她接着说那个梦,武俊长大了,你四外婆过世我们去送终,我拉他到江邊说话,那天风大雨大,雨水滴在沙土上鼓起白泡泡,我们浑身都湿透,却吵了起来,一句赶着一句地争吵……

母亲停顿下,眨巴下眼睛,继续说,不知怎么,梦中我推了他一把,他滑进了江水里,我去拉他,却找不到他的人,我就着急地醒来……事实呢,我被推了下,差点跌倒。

母亲站起来揉眼睛。又说,以后去武汉别忘了告诉我,我想看看武俊他们。哦,你有联系方式吗?

没等我说话,她的手机响了,有人约她打牌。她一边接电话一边告辞离开。讲真,我们多年没跟武俊哥哥联系了,是因为他和武舅舅不愿与我们保持联系。虽不时听到他的消息,也不能代表我想主动捡起那根断掉的线。

而母亲所说的去看看,也不过是小梦带来的偶发伤感。她未免不记得,武舅舅当初驱逐我们的态度何其坚决。而这么多年来,他们真就做到了彻底不理,尤其是武俊哥哥从不问起我母亲……

一个月后,母亲又问起武俊的联系方式。我摇头,要她去问龚雪琴。母亲不做声了。那次孤岛奔丧后,琴表姐与母亲也断了联系。那就问武舅舅的妹妹——母亲站起来,说,我难得遇到她们,这事随缘吧。时间一页一页地翻篇,接着,父亲眼睛疼痒,还老爱气喘,到处寻医问药。再接着,父亲患上前列腺癌。母亲几乎忘记那事。

再两年后的春天,我陪父亲去武汉同济医院复检。就在门诊大厅,上下电梯,遇见了马丹。

她下我上,擦身而过的刹那,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得益于她取下口罩,还仰起脑袋接听电话。大长腿撑起的窈窕身材,毫无赘肉,五官清亮如水,丝毫不是遭受人生大创后应该匹配的沧桑样,相反,是未曾遭受岁月侵蚀的保鲜面容,那种保鲜颠覆了时间的对阵。漫长的时间一下就缩短,似乎就在昨天我们刚刚见面,一切又回到从前……

回家跟母亲说起这件事。母亲刚从孤岛回来,她告诉我武舅舅去世的消息,时间是三年前的三月份。武舅舅的病情还算稳定,却只能待在家里。孙女沐蓝已上大学,在外地,看望爷爷的机会大大减少。女孩孝顺,因为爷爷见她就喊鹦鹉,上大学前,买到一只绿色小鹦鹉送到家里来,还教会小鹦鹉问候爷爷三句话。

你好,爷爷。

爷爷,吃饭。

爷爷,拉尿尿。

每次,鹦鹉一叫,武舅舅就笑,还哎哎应答。在那只鹦鹉的陪伴下,武舅舅的病情竟然比以往好多了。最好的表现是,不再偷跑出门。乱尿的情况也减少了。这其中的缘由一言难尽。武俊哥哥也大吁一口气,这一年较往年来讲,轻松许多。沐蓝一直训练鹦鹉,逢到假期回武汉,便会来看望爷爷,与鹦鹉一唱一和地逗弄,那时的武舅舅似乎不大像痴呆症患者,而是思维清醒。或者说,因为感觉超好,思维清醒的时间延长。

可惜,这份清醒下,武舅舅体恤鹦鹉被关进笼子的委屈,时不时就打开笼子,晚上也故意不关笼门。鹦鹉终于在一个凌晨飞走。

武舅舅在鹦鹉离开的第三天傍晚,趁武俊哥哥上厕所的时间,跑了出去。却没下楼,而是爬楼梯,一步步往上爬,再爬天梯上了楼顶。那时已是三月中旬,天气明媚和畅,晚霞绯红迷人。因为有人在楼顶晒了衣物,收拾衣物后忘记关闭楼顶的房门。武舅舅趁机爬到楼顶,又爬到楼顶南边的墙裙上。然后,他从十五层的楼顶摔了下来。

那一刻,他一定喊了声鹦鹉。说不准,他还真就看见了鹦鹉,才张开双臂捕捉,从而跌落……

鹦鹉是武舅舅人生的一个无法破译的密码,它已经显山露水了,却不能为人所知。

武俊哥哥收拾好武舅舅的躯体,在武昌殡仪馆举行了告别仪式。那个丧事办得跟电影一样,殡仪馆奏哀乐,吊唁的亲朋好友排队献花,逐个鞠躬,告别遗体,还有念悼词……

我母亲在年底去孤岛走亲戚,从武舅舅妹妹口中得来消息。母亲向那两姊妹打听武俊的联系方式,俩人都说,武俊交代了,不要把他的联系方式给别人。

我与母亲面面相觑。很快,母亲一笑,说,我再去找她们要,死猪不怕开水烫,不信要不来。

12

母亲再去孤岛,却带回令人震惊的消息,武俊哥哥出事了。

关于武俊哥哥,现在势必说到马丹了。

怎能想到被武俊哥哥抛弃的马丹生下了孩子,当起单亲妈妈,随后调到了省城医院。他们的女儿沐蓝——这么说来,他的妻子是知道的,何时知道?那是未知数。正如,夫妻俩的感情究竟如何,也是未知数。

唯一确定的是,老婆官运亨通,武俊哥哥基本实现了“出人头地”的理想。然而两年前,那女人出了事。省委巡视组到交通部门巡视,搜集到一些问题线索,其中大多涉及项目违规建设,还有资金挪用问题。他老婆主管业务,被立案调查,这一查就牵扯出武俊哥哥。随后一两年,武俊哥哥就在被调查中。问题很多,最大的是,假借他人资质,空手套白狼套取国家资金,涉嫌欺诈。

他俩的婚姻呢?那女的怕出事,或许其他原因,几年前与武俊解除了婚约。

说到这里,我母亲拿出手机,翻到她存下的号码。这次说服了武舅舅的大妹,要到了武俊哥哥的联系方式。当时,她就拨打了那个号码,却没人接听,现在再试。一遍又一遍,无人接听。母亲揉眼睛说,我右眼一直跳,好担心他,你找到马丹去问问。

是的,马丹和武俊哥哥拥有一个女儿,她不可能不知武俊哥哥的情况。而父亲每隔半年要复检的时间也到了,我还要去省城医院。

这次,我在医院里找到了化验师马丹。

她站在我面前,向我呈现她真实的面容。我没看错,她几乎保鲜了三十年前的容貌。五官轮廓突出,皮肤白皙充满弹性,一双眼睛灵动清澈。而长长的双腿和细长的脖子,成功地屏蔽了中年的臃肿,衍生的优雅滤镜似的遮盖了漫长的岁月侵蚀的痕迹。

武俊哥哥当初放弃你真是失策。我脱口而出。

她也认出了我。先是惊讶我的话,然后摇摆脑袋。

实情并非我们的人云亦云。是她提出分手的。

馬丹怀孕后,去医院检查身体,却被查出患有神经纤维瘤。这种病有遗传,按理应该刮掉孩子,可是她舍不得,更觉得自己无权决定孩子的生死。却又知道,孩子极有可能遗传神经纤维瘤。到底怎么办?她拿不准。武俊哥哥不知实情,催她结婚,被拒绝,还被拒绝见面。父母不断催促马丹拿掉孩子,还发动亲朋好友来劝说。如此围攻下,要她原本想跟武俊商量的打算彻底流产——她以为,除了自己,谁都不赞同留下孩子。焦虑中,时间过去了好几个月。马丹肚子越来越大,父母着急了,去找武俊哥哥谈,却遇见武俊哥哥与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武俊哥哥因为被马丹莫名冷落,两人闹矛盾,与那个省城女子联系上,正在追求中。马丹父母心疼女儿,怪罪武俊哥哥见异思迁,一激动,说出马丹患神经纤维瘤并怀孕的实情。武俊哥哥此际才知实情,在马丹父母帮助下找到马丹。马丹的态度是,孕期已有七个月,无论如何她不会做掉。而病情下,她不会考虑结婚这事。武俊哥哥表态,孩子也是他的骨肉,既然马丹不想结婚,但为了孩子成长,他会把孩子带在身边。

马丹生下了孩子。武俊哥哥与省城女人结婚,孩子断奶后,接来孩子跟随他们生活。当然,这是他老婆允许的,因为她无法生育,却并不讨厌孩子。结婚后,夫妻俩都忙,实际上,孩子大多数时候与马丹在一起。

我惊讶马丹的叙述。但我惊讶的不是自己对武俊哥哥的误解,而是她本人的病及其病况下的身体呈现出的年轻健康。看看我们及我们身边所谓健康的人……这简直是嘲讽。

无疑,马丹心态好,活得通透。我也放开,不假思索地问道:沐蓝她有遗传吗?

暂时还看不出来,也许成功避免,也许还会出现症状——但那是以后的事情,谁又能扮演上帝预算明天的事情?马丹朝我眨眼睛,仿佛赤霞仙子在世。我喜欢这样的女人,漂亮乐观,还有几分幽默,解构了日常的琐碎庸俗。喜欢之下,我觉得与马丹的关系亲近了几分。

武俊哥哥肯定难以避免牢狱之灾。我颇为遗憾地叹息。

马丹叹息说:每个人都要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我和女儿前段时间见到了武俊,他说,真希望一切从头再来。

你知道小南浦嗎?我又问。

她点头,又说,为处理小南浦旧房过户事情,我曾跟他回去过。小南浦太不一般了,花海、鸟雀、江水、蓝天,大美无言,武俊却厌恶那个地方。

听到这里,我的心跳加快,补上一句问话:武俊哥哥这个人你怎么看?

马丹看我一眼,嘴角微微翘起,脸庞轮廓异常鲜明。你们都是孤岛人,又是亲戚,你比我更了解他。

她把疑问还给了我。我还在感叹中,马丹又来了一句话:你认为他是一个坏人吗?

坏人?我霎时想起一些事。少年时救了溺水的人客串了一把英雄,武俊哥哥谈感想,说“是好人都会救人”,又拒绝接受奖金,生怕因钱而使名声受辱。后来送一个被撞的老人去医院,面对我夸赞他热心的说辞,他说,穷酸人家的孩子,要证明了不起是个好人,必须拼命。啊,好人。他做的好事少吗?辞职开公司去赚钱,用赚到的钱做公益,找到那么多失踪的老人,真就在拼了命,可这钱……好人坏人,我一时无法定论。

但是,马丹晶亮的眼神罩在我眼皮上,我无法回避,一些话径直跑出了嘴唇:他的人生目标就是甩掉过往,向上攀爬,绝然而然。

马丹居然点头。她说,我们恋爱时,武俊讲过,他有个亲戚曾经待他如同亲儿子,他读初中时还在亲戚家住了大半年,他很信任那一家人。但是某一天,亲戚听别人的闲话,认为武俊推他的婆婆到堰塘里以致于淹死,是个罪人,武俊说,这是他受到的最大打击,哪怕他母亲失踪也没如此令他伤心,他对孤岛和孤岛上的亲人彻底寒了心。那时,他下决心要摆脱那里……

摆脱……我红了脸,不由嘟哝道,心胸里波澜起伏。

唉,现状总是令人不满,谁都在努力去改变……他太用力了。

马丹接到电话,同事在找她。她与我招手,转身离开。我们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因为我们无法确定是否再见。

返回,去母亲家。闲聊中,母亲说道,我午睡又梦见了武俊,就在小南浦水边,他浑身湿淋淋的,一张脸却满是通红,他怪我故意诬陷,却不向他道歉。

我安慰道,他心里肯定原谅你了,总归你有恩于他。

母亲把脸别向一边。我那次太过分了,竟骂武俊忤逆是杀人犯,还骂他们武家心态不好,活得可怜……唉,要不是我那样刺激,兴许他们一家是另外的活法,而武俊也不会走岔路。

这怎么说?生活早给出结论,任何错过时间的假设实则自欺欺人。但是母亲的模样太悲伤了。我劝她别想那么多,给她削了一个苹果,又轻声说道,四外婆淹死的真相也许 ——

不。母亲把脸转向我,昏黄的眼珠瞪成小铜铃,打断了我的嘟哝。那时我心中有气,武俊那么讨好龚雪琴,还抢了雪琴帮你的机会,我一直放不下,不是武俊老说你四外婆不得好死,我就……母亲垂下多褶的眼睑。

那个邻居——就是那个老头子那天拉你到一边,跟你说了什么?

他跟我说什么?母亲有些茫然,好一会儿,她的眼神落在手里的苹果上,霎时激动了,加快语速说道,我当然记得,武俊找他打听你四外婆时请他帮忙,武俊买了一箱烟台苹果,怕你四外婆拒绝,就委托那老头交给她。老头的孙子放学回家,刚好有小伙伴来家里玩,他们不知情就开箱吃了几个,老头不好意思,给我八十元钱表示买下那箱苹果,要我把钱转交给武俊。他还跟我说,四外婆刻薄武舅舅,内心其实还是当儿子的,要不在四外公死的那年就赶走他了。他那么一说,我想起武俊得了伤寒病那年,你四外婆跑到医院去,看似吵架,实则内心牵挂,结果被正在气头上的武俊赶走。我心中不知怎么就涌起一股气,老头离开后,我就想对武俊说说他婆婆。

我啊了声,说道,我老以为,那老头跟你嘀咕武俊哥哥与四外婆的淹死有关。

哪里,那是我自个儿乱猜的,还质问……给他带来那么大的打击,想起来就难受。母亲的眼眶发红,声喉抖颤。不晓得还有机会道歉不。

我沉默。

母亲却一把抓住我的手,掏出手机,要我给那个号码发出短信:

武俊,姑姑伤害了你,心中一直内疚,姑姑希望能够当面向你道歉,那时,我们都要活得好好的。

责任编辑  喻向午  徐远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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