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立波
这两天,园中鱼池终于结出厚厚的冰
几尾鲤鱼整日蹲在角落保持不动
它们已不需要像平日那樣为我的走近
或闪避,或迎迓,它们终于看清了我的失败
隔着坚硬的冰块,鲤鱼们接见我
像接见一名用冰镐凿开词语的囚犯
它们长久地悬停在那里,像是在垂钓
那从钓钩里逃脱过无数次的我
为了把我拖向一片更深的水域,它们借给我
耳石、鱼鳍、鱼鳔,而一种失传的平衡术
无法担保我不在世界的偏心里侧翻
零度的写作已司空见惯,但我不能肯定
它们是否能够忍受零度以下的写作
尽管有一点很明确,相较于背负冰块
它们更愿意减去偏见的重量
我同样不能肯定,水要有多硬的心肠
才能硬成一块冰,就像鲤鱼可能真的需要
这样一块厚厚的镜片,才不至于把我错认为
一枚因神秘的牵引而激动的浮标
[林忠成赏评] “零度写作”一词源于罗兰·巴特一篇文章《写作的零度》,提倡以“零度”的感情投入到写作当中。取消感情,以餐桌旁的第三者姿势冷眼观察,格物致知。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也认为:“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那种慷慨激昂、激情汹涌、声泪俱下、气吞万里如虎式的写作,属于中古世界的写作方式,以浪漫主义抒情为手段,比如雪莱的《西风颂》《致云雀》等。进入现代社会以后,科技理性空前张扬,物质主义横荡一切,人们的生活被冰冷的器械包围,思维受控于干燥冷血的逻各斯,人的心灵淹没于空洞贫乏的物欲海洋,人的主体性受到科技理性的挤压,主体无可避免地衰落。而那种汹涌澎湃的激越抒情,必须以高扬的人的主体性为前提。主体高扬的存在主义土壤已瓦解,谁在喧嚣的沃尔玛超市写下《雷电颂》并像郭沫若般咆哮“风,你咆哮吧!闪电,你劈吧劈吧”,绝对是一种穿越时空的荒诞。除了激情消解,历史深度、哲学深度、词像深度也一并遭清算,“历史性和历史深度,过去常称作历史感或过去意识,被废除了……视觉深度与阐释系统逐渐消失”(《关于后现代主义的一次谈话》,弗·詹姆逊)。
本诗作者为什么能从水池结冰鱼儿冻住演绎到零度写作这个元叙事,也许他意识到了跟罗兰·巴特一样的问题——“写作永远根植于语言之外的地方……在写作深处具有一种语言之外的环境”(《零度写作》),诗的前半部分,感情极其节制,语气相当冷静,没有呼天抢地式抒情——“哦,鱼儿,我的心好痛好痛耶”。
从水池的零度演绎到写作的零度,使这首诗产生了二元结构,零感情的叙述与温度为零的池鱼互相为文,互相嵌入,促成本诗变成一个互本文。罗兰·巴特在《本文理论》中指出:“任何本文都是互本文,在一个本文之中,不同程度地以各种多少能辨认的形式存在着其他本文,例如,先前的本文,周围文化的本文,任何本文都是过去引文的一个新织体。”这首诗既是气象学本文,也是70年前罗兰·巴特那篇著名论著的一个新织体,一个副产品。
王云若作品《如梦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