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琦诗歌代表作品选

2024-03-06 12:58李琦
诗潮 2024年2期

李琦

这就是时光

我似乎只做了三件事情

把书念完、把孩子养大、把自己变老

青春时代,我曾幻想着环游世界

如今,连我居住的省份

我都没有走完

所谓付出,也非常简单

汗水里的盐、泪水中的苦

还有笑容里的花朵

我和岁月彼此消费

账目基本清楚

有三件事情

还是没有太大的改变

对诗歌的热爱,对亲人的牵挂

还有,提起真理两个字

内心深处,那份忍不住的激动

没人看见过它,它却如此真实地

存在。像一种思想

这无形之物,此刻

正温柔如丝绸的手帕

但它到底是风啊,能量无边

只要它想,就会把那些

被形容为坚不可摧的事物

瞬间变得岌岌可危

山頂之风,此时

正俯身在一朵最小的花上

不知道它们交流了什么

只见那朵花心醉神迷

它要竭尽全力地盛开

直至粉碎

从雪山到盐湖,霜雪满目

这虚空之地,旷远庄重

就像是世界的一部分底细

尤其此刻,这是恍惚的凡·高画出的夜晚

满天群星,千万朵金黄的雏菊

铺张地开满黛蓝色的天空

空气透明,神圣感冉冉上升

没有任何动静,你却分明感知到

万物都在轻轻地战栗

凉风携带细针,先是掠过肌肤

而后一下一下,遍扎思绪

有种感觉,类似万念俱灰

同时又心神开阔,如获千钧之力

曾经的大海,抬身变为高原

是谁说了一声:收起

风暴与波澜消隐。水滴成盐

一切,都可以消失

再以另外的形式出现

巨大的沉寂中,万物守序

岁月轰隆,古往而今来

想起那些圣贤和诗人

其中某位,就曾经生活在此地

他们心事孤绝,才华出尘

许多人一生寂静,与眼前

多么相配。他们把自己渐渐地

从波涛变成盐湖

这样想着,竟恍然觉得

那些从世上消逝的身影

此刻又重返了。茶卡盐湖

最后的退守之地。苍茫处

有高人隐身独坐

而那在星光下如纯银闪烁的

正是他们的智慧与命运——

璀璨如盐花,咸涩如泪水

我每年都要写到雪

对于雪的热爱,在我

相当于旷日持久的爱情

那种清白,那种透彻之净

开始只是喜欢,而后逐渐迷恋

时至今日,已经接近崇拜

看见雪花,心会有种隐秘的激动

下雪分明是寒冷的开始

却常让我心头一暖,时而还有

某种心酸的感觉

在人间逗留

见过太多的斑斓和芜杂

这单纯之白,这静虚之境

让人百感交集

让人内疚

下雪的时候,世界苍茫

微弱的雪花

像最小的善意、最轻的美

汇集起来,竟如此声势浩大

一片一片,寒冬的滞重

被缓慢而优美地分解了

我钟爱这样的时分

随着雪花的舞动

许多过去的好时光

一些铭心刻骨的时刻

会悄悄地回来

我会不断地写下去

那些关于雪的诗歌

我要慢慢写出,那种白

那种安宁、伤感和凉意之美

那种让人长久陷入静默

看上去是下沉,灵魂却缓缓

飘升起来的感觉

看车子像各种昆虫经过

看一对不怕冷的情侣经过

他们依偎着,像是彼此的部首偏旁

看一个醉汉摇晃着经过

三心二意,像一个正在拆开的汉字

看一张纸片瑟瑟地经过

看一顶破帽子擅离职守地经过

看北风经过

看月光经过

看2014年最后的时光

就这样悄然经过

再过些年,也有风雪之夜

我此时站着的这个位置

谁会在怅望。他或者她

能否想到,从前,一个平凡的诗人

心事重重,曾从这世上经过

想到这一幕,我举起手

算是提前,给后人打个招呼

那些船,被冻在松花江边

一声不响,看上去

像一群逆来顺受的人

它们用整个冬天来回忆

那在大江里航行的感觉

仲春和风,盛夏艳阳,深秋的星夜

当船头划开波浪,那种姿态,那种声音

作为船,比起南方的同伴

它的体验更为多元,甚至接近深邃

肃立严冬,知晓季节的威力

那被形容为波光粼粼、随风荡漾的大江

一到冬天,把心一横,竟坚硬如钢铁

任凭汽车,人流在冰面行走

而骄傲的船只,它的浮力此刻毫無意义

只能接受冬天的苦役

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

寂静的松花江之岸,北风料峭

行人稀少,只有那些冻住的船只

在回忆、冥想、闭关修炼

漫长的冬天,让它有机会

一遍遍体会自由的含义

它必须耐心,在此扩大自己的心量

等待轮回,静候冰消雪融

大雪如银,月光如银

想起一个词,白银时代

多么精准、纯粹。那些诗人

为数并不众多,却撑起了一个时代

举止文雅,手无寸铁

却让权势者显出了慌乱

身边经常有关于大师的

高谈阔论。有人长于此道

熟稔的话题,时而使用昵称

我常会在这时不安,偶尔感到滑稽

而此刻,想起“大师”这两个字

竟奇异地从窗上的霜花上

一一地,认出了你们

安静的夜,特别适合

默读安静的诗句。那些能量

蓄积在巨大的安静中

如同大地,默不作声

却把雪花变成雪野

逝者复活,这就是诗歌的魅力

一群深怀忧伤,为人类掌灯的人

他们是普通人,有各种弱点

却随身携带精神的殿堂

彼此欣赏,心神默契

也有婚姻之外的相互钟情

而当事关要义,他们就会

以肉身成就雕像,具足白银的属性

竖起衣领,向寒冷、苦役或者死亡走去

别无选择,他们是诗人,是良心和尊严

可以有瑕疵,可以偏执,甚至放浪形骸

也有胆怯,也经常不寒而栗

却天性贵重,无法谄媚或者卑微

雪落之夜

一本书

将夜晚的空间拓展为无限

一页一页,有的早已读过多遍

还是那样,每一遍

都会生出新的悟性或难过

天下的大雪,遮蔽了多少伤口

那些人,命运皆与大雪相关

命运之书,每一排铅字

都有零下数十度的寒凉

时隔多年,依旧能听到笔墨的尖叫和哭声

为了世上的清白,古往今来

多少人承受了至暗时光

那些杰出的人,从逝者变为星辰

他们璀璨、奇崛,是人类的极光

无法准确形容那种震撼

年代久远,依旧摄人心魄

这样的冬夜,浩瀚而悲怆

黄金在天空舞蹈

大雪如弥撒

肃穆庄严,将芜杂的人世洗礼

母亲年迈

已不再忌讳谈论死亡的味

她越来越糊涂

却常有奇异之想

比如,她知道

她如果去世,我会在清明节

去墓地看她

哎呀,那一天人会很多

她开始焦虑:我眼神不好

会不会认不出你呢

我逗她,你鼻子好使啊

你可以记住我香水的味道

她恍然大悟,一下子有了把握

而后,她会经常

拿起我的衣服或者围巾

用力地,闻上一阵

去世前夕,父亲已经有了预感

他说,真是留恋,想活着,看着你们

可是,他无奈地笑了

说谁也抗拒不了命运

你们要照顾好妈妈

他说此话时,母亲正在另一房间午睡

爸爸和我们都未曾料想

未及一月,母亲就已经追随而去

父亲说,后事从简,人死如灯灭

我只是养育了你们,其他微不足道

没给社会做出什么贡献

所以,家事勿扰他人

为人处世,尺寸在先

他还说,不必戴孝,我不在意

尤其是,这样就避免了让母亲察觉

家有丧事,今年不要给别人拜年

时代再变,有些老礼还是要遵循

寡言的父亲,说到身后之事

竟有所活跃,他一生克制

除去远虑,就是近忧

想到将踏入另一重时空,神秘而渺远

一生未得舒展的父亲

竟流露了一种近乎释然的踏实

当我捧起爸爸的骨灰

沉重一生的人,终于变轻

看到那颗显眼的、髋关节手术后的钢钉

悲伤再也无法控制,爸爸

你一生的隐忍,吞咽下的苦楚

竟是以这颗钉子的具象,呈现在此

连火焰都没有将它焚化

这颗曾经钉入你骨肉里的钉子

在这个时刻,醒目,沉默

是疼痛的显形,是你最后的表达

父母故去,他们的房间

三年来一切如故

如今,一些遗物开始送人

护理床、轮椅、药物、保健品

物尽其用,帮助过父母的物件

将去相助他人

我让它们进入我的诗句

是因为它们冷静、恭顺、适用而体贴

給予双亲最后的陪伴

触摸最多,深为依赖

那些局促、尴尬、无能为力的时段

那衰弱、绝望、撒手人寰的瞬间

最后的擦拭和整理

许多场景重现,物件面目如新

呈现的却是旧日线索

生动、清晰、枝蔓缠绕

以沉默的面貌,述说过往

这世上的悲伤

原来也具有一种特殊的能量

让人沉浸,回味,心思变宽

由己推人,理解世上之苦、他人之痛

作为女儿,我也正在变老

开始以自己的方式

体味父母很少吐露的复杂情感

疲倦、孤单、力不从心

随时会出现的各种不适

心中弥漫的、细微的酸楚

偶尔,从镜子里看到自己

那种愣怔——容颜上已是另外的容颜

逝者如斯

这无人居住的空间

变成了一个暗淡的角落

四周的墙壁

收藏起曾经的体温和声音

三年没被端起的水杯

一动未动,却风尘仆仆

像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父母用过的床和轮椅

即将经历新一轮的故事

这世界山峰起伏

此处结束,彼处开始

远近高低的景致

变幻而富有悬念

茫茫的人世啊,茫茫的时光

连续多日

我来到这里

看桃花、玉兰、杏花、海棠

春花万枝,满树烟霞

一树胭脂,一树绫罗,一树梦境

盛开之时,简直奋不顾身

绽放之美,静默、却有爆发之力

让你想起“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相信它们是有心事吐露

它们以花朵为言辞

在春天,在仁厚的天地之间

正此起彼伏、气息均匀地叙说

我所看见的这些绚烂

或许,只是它们外在的部分

满眼芬芳之前,它的内部

或许已经历了一些重大的事情

瞬间想起,这几年

那些相继猝然离开的人

人成为亡灵,会不会也藏进花朵

随风摇曳,在他们曾经深爱过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