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羊倌 [组诗]

张远伦

刑不上羊

它们是我的贵族，鞭声响亮

不过是在标示

一群高山羊的领空

绝不把痛楚，施加于落单羊

它不过是后腿有冻伤

牧场无需围栏

远远的地平线就是

把辫子河流域系在双角上

完全不需要辨识方向

绝不把自由，定下边界

草原的尽头还是草原

羊倌不止我一个。落日倦了

还有繁星

我老了，还有你

经过多次灵魂的颠簸，就从火焰走到雪花

我从沉默中站起来

像山塬突出于高原，你能看清

我弓身时的陡峭

掌心微微捧起，合围成经停的机场

还有许多人要去阿克苏

他们目送着我

我能看清那些眼睛里的天空，和雪峰

困在眼皮里的鹰，刚刚苏醒

西宁今天12℃，多雾，披着茫茫的大衣

我穿行在中转联程的廊道里

像一截携带着火星的黑炭头

背后大风，将把我吹到格尔木的天湖里去

神骏求偶时的嘶鸣

与它临近死亡时的嘶鸣，几乎没有两样

它爱伴侣，似乎更爱永恒

而被求爱的母马

一直在避让、退却，中途逃逸

它爱丈夫，可它更爱牧场内待哺的小马

朝圣之路

小女孩的哭泣，是一场小雪

我面目肃穆，便是积雪太久

我需要找到十年后的确切位置

形成坚冰，呼吸最细弱的野花气息

氧气罐借给孩子，卸下体内辎重

尝试着接近昆仑山鹰的坟墓

眼前的草地平坦，似有许多跪痕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和胆怯

只能停在雪线之下了

爬山草的尽头，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我应该侧身为岸，或匍匐为石

雪水自由无碍，通过我思绪的河床

神很俗，和我一样，对北极星都有所求

他用来缀在烟斗上

我用来治疗浊世的眼疾

昆仑山下，我久久昂着头，孤星的光芒入眼

我好喜欢这无声的手术

旷野里的石头，把美藏在内部的命运里

橱窗里的玉，满脸惊惶

它来了不该来的地方

随便一块原石，都能披上大雪的哈达

而采玉人贩卖了它的光芒

我祝那块玉重回峰巅

成为不起眼的拙石

我祝那些贪婪的人，领到冰雪的赏银

我藏身在群峰之中

饿狼藏身在羊群里

我把自己进化成戈壁

成为野狼和野羊共同的领土

现在它的体质是雪

额吉正在用温水，融化这一团雪

温度慢慢加高

和她的体温一样的时候

再用羊毛大氅裹起来

逝去的前辈们温暖着它

救活一个冻僵的孩子不一样

除了经受水刑

还得一寸一寸地拍打肌肤

仿若古老的凌迟

活过来的羊行走草原三万里

活过来的人，一瘸一拐

终生做了羊的仆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