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我的微信朋友圈。
电话打来的时候,周围若有同事或朋友,我会接起来,敷衍两句。假使没人,直接按掉。心情若好,任由它响五十一秒,自行了断。也会有好奇的时刻,就按下免提,不影响做饭洗衣服擦地,听听他到底说些啥。
我挺想你妈妈包的饺子,酸菜馅儿的,后来再也没吃过。
他这样一忆往昔,我那曾经的伤就隐隐作痛,冷着声音问,有别的事吗?没有我挂了。
你看看你,还是那脾气。你当初要是退一退,让一让,我们也不至于此。
凭什么是我退我让!你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狗屁话都忘了呀!伤我那么深,反倒来指责我!
这也是我不想跟他对话的原因,他会让风轻云淡的时光瞬间僵化。
他说常常梦到我,我想大笑,直接怼回去,你跟现在的老婆睡在一张床上,梦着你的前妻,这样好吗?
瞧你說的,我无非是跟你聊聊天,哪有那么严重。
然后他又问一句,孩子怎么样?我很惦记她。
真的关心孩子就提供点实际帮助,孩子有奶便是娘,虚情假意的真让我瞧不起你。我故意很刻薄,我知道他内心里是真想了解我们的近况,并非虚情假意,但他也真的扎上几锥子才肯出那么一点点血。他便真诚地继续说下去,其实嘛,我很想你们,但我老婆管钱管得太紧……
往往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火儿就燎起来了,毫无例外地不欢而散。
三十多岁的时候是这样,四十多岁的时候是这样。后来打电话的频率越来越少,从前那些纠葛像暮色里山间的雾一样,开始薄薄的一层,随着时间推移,雾气浓上来,山石花木,隐匿了踪迹。
他若不联系我,我便很少想起这个人,即便曾经有过实实在在的感情。他去杭城出差时特意跑去四季青服装市场,带回来一件大红袄,袄子长身,腰线明晰,大立领,我穿上后,同事们一脸惊讶说,哎呀!好像周迅。
去他的家乡,他所有爱吃的东西让我全部感受一遍,黄泥螺、醉蟹,北方人在当时见都没见过。有一年我患急性胆囊炎,疼得不能动弹,他从五楼把我一路背下来,奔医院,身边还扯着年幼的孩子。
然而,爱情这东西,有的时候是真有,没了,就是没了。
近半年,他又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是他从南方出差到北戴河。声音还是那个声音,无非还是感慨,想起那时候我们一起走过的京哈铁路,如今人也非物也非,沿途基本看不到绿皮火车,高铁的横空出世像时代的分水岭,我们的事,已经都是从前了。
话语的腔调,明显多了沉实。
他说他的,有点像自说自话,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话锋几乎急转,你说当年我们吵什么呢?现在想想都是鸡毛蒜皮,没意义的。
又说到当年,我对这个话题格外敏感。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唉,我知道,你得理解我,一个农村孩子,没见过世面,工作后在山沟沟里,就接触那么几个人,见识难免有局限,小心眼我承认,放在现在肯定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喽。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我去找手机上的录音功能,等这句话,我等了二十多年,如果早有这句话,我们不会离婚,恩怨也不会记那么久。
那天的电话,我鼻子一阵阵酸涩。
另一次电话,几乎没有开场白。你记得王磊吗?他走了,才四十八岁,前一天我们还在同学群里说话,好好的,第二天人就没了。他叹息着,遗憾这位才华横溢英年早逝的同学。
我记得王磊,印象中是个英俊少年,上世纪90年代末的国庆节,在上海五角场一所大学的校园里遇到。那时候他才二十多岁,写歌词,当时已有歌曲获奖并传唱。那首歌这两年还常在手机里划到,每次都认真听完。
我的惋惜情绪也升起来,内心一阵悲伤。
你今天打电话就为说这个?
唉,心里不好受。你见证过我们的学生时代,我们循环听过他那首好听的歌,对别人说,不见得懂。
别人是谁?
比如我老婆,我跟她倒是讲了,她都没见过王磊,也对音乐没什么兴趣。其实现在一接触到从前的人和事我就会想起你,不过天地良心,我不是骚扰你,也没有非分之想,就是说说话。
我没忍住,乐出声,为他这多此一举的解释。不是说男人至死是少年吗,你咋长大了呢?这样好不好,你离婚吧,咱们复婚。
这回轮到他“哈哈哈”了一阵子,我知道——你在调侃我。对了,跟我同期参加工作的肖鹏,就是家有三胞胎的那个,咱们还喝满月酒了呢!想起来了吧?仨儿子一起结婚的!幸亏他后来做生意了,不然真养不起呀。婚礼当日老同事们都去了,三个儿子婚礼涉及四个大家族,嘿,那场面,你想想,哈哈哈……
他的激动,大约因为我们终于心平气和地说了这么多过往。说到他的同事,我想起当初一位特别提携他的领导。陈华还有联系吗?他那时候真是你的贵人。
好久没有他消息了,正想什么时候给他打个电话。
他是不是有六十岁了?
没有没有,也不过比我大个四五岁吧。
他又说,加个微信吧。
我说,电话号码就是微信号。
通过的时候,备注姓名里,我写两个字,故人。
作者简介:清风徐,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散文》《海燕》《北方文学》《大观》《中国青年报》等报刊发表作品若干,出版作品集《预约你的幸福人生》《春风起时,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