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会儿我正在一个清晰的梦里,一家人围在圆桌边包着饺子,好像在看春晚,已故父母也和我们在一起,面容幸福祥和。电话把我惊醒,一个女人在电话里问我是大哥吗?我想不起她是谁,犹豫着,对方说她是牛莉。我听出来是老三媳妇,有事吗?我问。牛莉说老三病了。我愣了一下说,病了带他去医院给我打什么电话?牛莉说他不去。我说,不去就给我打电话?牛莉说,你是他哥不给你打给谁打呢?语气平静中带着几分不满。我问得了什么病?牛莉说,脑梗。
脑梗?我有点意外。
老三只穿一条内裤赤裸着身子,脸色灰暗侧躺在客厅大理石地上,他女儿和对象手里各端着一部手机,表情木讷站在一旁。牛莉站在我身边,一句话不说,从开门到现在一直吊着脸,好一会儿谁也不说话,似乎都在等我开口。客厅里出奇的寂静,墙上钟声不紧不慢滴答作响。我看着地上的老三,整个人的状态让我感到他已经时日不多了。他始终紧闭双眼,两只眼球偶尔在眼皮里面慢慢移动两下,证明现在还活着。我把脸转向牛莉,老三是不是快不行了?牛莉说,没事,他就这样。我说,为什么不把他弄到床上?牛莉说弄不了,扶起来他就跟我们骂街耍横还动手打我们。为了证明自己说的可信度,牛莉还把袖子撸起来伸给我们看。我用眼扫了一下,并没有仔细看,具体上面有没有老三打过的痕迹我不想看到。她女儿也跟着附和了一句,我胳膊上也有他打的伤。
你爸是这种人吗?没有任何理由让我相信老三会变成这样。
您以为我跟我妈骗您吗?老三女儿一边低头看手机一边说。
我不想再听,蹲在老三面前问,没事吧老三?老三对我的问话没有任何反应。知道我是谁吗?我用手轻轻推了推他,他突然把一只胳膊甩向空中,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我说我是你哥。他又把胳膊甩向空中骂了一句,虽然依然是含糊不清的声音,但我完全能够感觉到他是在骂我,我说,你骂我干什么?他说就骂了。他这句话说得非常清楚,我站起身看着牛莉,为什么?
牛莉说,我怎么知道,他谁都骂!臭狗屎一个。
我感觉牛莉愤怒的情绪到了极限。
我无语。看着躺在地上的老三,他还是那个姿势和造型几乎没动,灰暗的脸看上去有些狰狞,眼球在紧闭的眼皮里又开始移动。
晓兰掐掐我说,没什么事咱们回去吧。我心里清楚作为老三嫂子的晓兰想逃避,来时她以为老三可能不行了,还在路上悲痛地掉下眼泪。
牛莉拦着我们不让走,你们要是走了他又开始跟我们娘俩儿耍。牛莉话音未落老三又大声骂起来,骂的什么谁都没听出来。看见了吗大爷,您还没走呢他就开始骂了!老三闺女指着地上的老三。她对象也在一旁帮腔,他说他这两天连班都上不了一直在这帮忙照顾,他还犯浑。看上去他们都被老三折腾苦了,我犹豫着走还是不走,晓兰说她还要去单位上班,一个人先走了。我送晓兰出去时,她对我说她不想掺和我和老三的事,说小叔子这个人奸,自私,一点儿也不厚道。她不仅对老三印象不好对牛莉也一样,她说这两口子半斤对八两都是一路货。我说老三并非一无是处。晓兰说你是他哥当然不同意我的看法,你要在我的位置就明白了。晓兰走后,牛莉把我叫到里屋,她说其实老三心里有个结。我说他心里有个结跟我有什么关系。牛莉说我总劝他,他不听。
什么结?
牛莉说,房子。
我说,房子怎么了?
牛莉欲言又止。
我跟老三有五六年没有来往,其间他曾给我打过一次电话,那次他好像刚刚喝过酒,他喊了我一声哥,声音还是那样生硬,感觉很不情愿。我说,你是老三?他说,你没听出来吗?我没说话。他说,我想把小屋租出去。我说随你便,小屋一直被你锁着你想租就租不用问我。有十几秒钟他没有说话,我说,还有别的事吗?他那边挂断了电话。晚上我把这件事情跟晓兰说了,晓兰说,老三想法我明白,他想让你主动张嘴让咱们把小屋租下来,你没按他套路出牌。我说他在电话里一说我就都明白了,他如果大大方方跟我说出他的想法,我或许会考虑把小屋租下来的,问题是他总是玩心眼儿给你画圈儿。晓兰说,老三还真好意思给你打电話,瞧他做的那些事情真不像个爷们儿。
母亲去世那年,老三跟我说他们两口子要回来住,我说,你们在外面住得好好的怎么想起要回来住了?老三说人家不想让我们租了,再说我们也不想再在外面租房住了。我说那你们就搬回来住吧,你们两口子住小屋吧,这也是咱妈活着时候的意思。老三说我知道,咱妈活着时候说过让我住小屋这话。你放心哥,没问题,你跟我嫂子还有我侄子住大屋,我跟我媳妇住小屋。母亲病重时我跟老三就母亲这套单元房的去留问题商量过,我说虽然现在我跟咱妈一直住在这里,等老娘百年那天咱就把它卖掉按老娘的意思咱哥俩儿把钱平分了。老三亮着两只眼睛说,没问题哥,咱们就按老娘意思办。老三没有半点儿犹豫,答应得非常爽快。晓兰说老三一点儿想法都没有吗?我说老三不是咱们想象的那种人。晓兰说老三不会没有想法,只是你这个当哥哥的看不出来,你知道吗?咱们跟奶奶住在一起这些年老三一直不高兴。我说你怎么知道老三不高兴。晓兰说当然知道,我作为外姓人能感觉出来,咱儿子四岁那年,有一次儿子调皮被奶奶说了几句,他趁机在一旁重重踢了儿子一脚,说是替奶奶管教一下,那是管教吗?有那样管教的吗?分明是把嫉妒心发泄在咱儿子身上,儿子的小屁股都给踢青了,好些天都没下去,晚上你还问我为什么莫名其妙掉眼泪。我没对你说,怕影响你们哥俩儿关系,我那天要不是这样想着早就跟他打起来了。
我说,我怎么没看见老三踢咱儿子呢?
他是你弟弟,你就是看见了也不会当回事,你知道吗?那一年老三媳妇刚刚生完闺女。
牛莉生闺女那年我记忆犹新。牛莉快生产那个月老三还跟母亲和我们炫耀说他媳妇怀的是儿子,连他托朋友找的大夫都说是儿子。母亲听了很高兴,说马上又能得到一个大孙子了。但晓兰背地始终认为牛莉怀的是闺女,我问过晓兰何以见得。晓兰说自己是生过孩子的女人,知道怀男孩是什么感觉。晓兰说,女人要是怀上男孩肚子就像个金字塔,前面是尖的,屁股也不特别大,从后面看不出是怀孕女人。后来我偷偷留意过牛莉,她隆起的肚子像个大气球圆圆的,屁股看上去大而浑圆,走起路来一晃一晃感觉非常吃力。晓兰说这种孕妇体型肯定不会生男孩,后来,晓兰的话果然言中了。
牛莉生产那天,很晚了老三才过来给母亲报信,母亲抑制不住满脸喜悦问老三,小孙子有几斤呀?老三耷拉着眼皮说了一句,是个闺女。母亲表情瞬间起了变化,不是孙子吗?母亲不相信。晓兰在一旁解围说小棉袄更好。母亲不说话,情绪一落千丈,晓兰的话并没有打破僵局。老三点上一支烟去到阳台。母亲打起精神说,她去厨房给牛莉煮些鸡蛋,大屋里只剩下我和晓兰。晓兰看着我露出浅浅的笑意,我说,真让你这个臭嘴言中了。晓兰看了一眼阳台外面还在闷头抽烟的背影,转过脸对我说,别瞎说,我才不是臭嘴呢,人在做天在看,人不厚道,说再多也不会生出儿子,再说,他们生闺女你心里不高兴吗?
生产后,牛莉跟老三抱着女儿只来过母亲这里两次,一次是老三女儿过满月,一次是过百日。满月那天母亲给孙女买了一副银手镯,另外还给了五百元钱,那天老三他们只在母亲家待了两个多小时就抱着女儿回了娘家。还有一次给老三闺女过百日时大家都去了饭店,是父亲花钱订的桌,一共订了两桌,牛莉娘家一桌我们一桌。父亲怕牛莉娘家来人多不够,问母亲是不是再加一桌。母亲说一桌就够了,结果牛莉娘家来了一桌多人果然不够了。那天吃过饭后,老三一家三口从饭店出来跟着牛莉父母一起回了娘家。母亲进屋轻轻叹了口气说,唉,早知听你爸的多加一桌就对了。牛莉不高兴的表情我们都看出来了。
二
我坐在床边对牛莉说,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别让我猜闷。牛莉说既然这样那我也就不瞒你了,老三心里的结其实就是一块心病。我没说话看着牛莉,那块心病就是奶奶那套房子的事儿。奶奶房子怎么了?我说。牛莉说他一直想回去住。我说回去住可以呀,没人拦着,他想回去就回去,谁想拦也拦不住,奶奶去世后小屋就被老三锁上了。牛莉说就是呢,我也是这样劝他的。我说,那他还心病什么呢?搬回去住不就行了吗。牛莉弯下腰把床上乱糟糟的被子往床里面推了推,坐在靠窗那面说,他其实是想把奶奶这套房子卖掉。我说奶奶活着时候我也是这种想法,跟老三都沟通过,我们想法一样,当初我们已经打算挂牌把奶奶这套房子卖了,他又变卦不同意了。牛莉说,为什么?我说,我怎么知道呢?牛莉显得很气愤,这些事老三从来不跟我说,也不让我知道,我一问就跟我急,还骂街,说我们家的事情你他妈少问。我说,老三锁门的事你也不知道?牛莉觉得很冤枉,摊开双手,不知道!他不跟我说我怎么会知道呢,你们哥俩儿的任何事情他都不跟我说。
我不知道牛莉说的是不是实情。晓兰说,牛莉这话你信吗?
给母亲料理完后事,烧过五七,有一天老三说要过来跟我喝酒。我们都还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痛中,老三想过来喝点酒的心情我完全理解,那会儿我也有这种感觉,有两次夜里梦见母亲我哭醒了,还有一次在手机里刷到一位母亲奄奄一息的画面时我也控制不住哽咽了。晓兰说我不像个大老爷们儿,跟老三比差远了。她的话让我想起了两件事,一个是父亲去世,一个是母亲去世。父亲和母亲去世的时候老三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即便是在火葬场向遗体告别,亲人最撕心裂肺痛苦难受的时候我也没见老三掉眼泪。我问过他为什么老娘老爹去世你一滴眼泪都没掉?他淡淡一笑说,我流不出来,没有眼泪呀,再说人早早晚晚都得死,有什么可哭的。我无法想象和理解这个一直被父母从小呵护疼爱宠大的人竟这般冷漠无情。
那天老三提出在家涮羊肉不去饭馆,说他带羊肉片过来。牛莉有事没跟老三一起来,晓兰说牛莉忙什么呢连吃顿饭时间都没有。老三说给人家站柜台卖货没有歇班日。晓兰说这活儿很辛苦的。老三说谁说不辛苦了,不辛苦挣钱,我们在外面租房拿什么给人家交房租啊。老三这话带着满满的情绪,好像有意说给我们听。晓兰说那也不能把身体累坏了。老三对晓兰说,嫂子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哪知道在外面租房压力有多大,试试你就体会到了。我不想再听下去,把话拦过来,我说老三我昨天又梦见咱妈了。老三夹着锅里翻滚的肉片说,那是老娘喜欢你,当然你会梦到了,我可是一次也梦不见,其实我本心也不想梦见,老娘活着时候对我就不咋样,人死如灯灭,梦不梦见有什么用。
母亲没生病的时候我们已经不跟母亲住在一起搬到了别处,房子是晓兰娘家的,让我们暂时借住,等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再搬走,现在能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该有多么幸福啊。我劝过母亲让老三他们搬回来住,还能有个照应,母亲不同意,说有那一次她就跟他们住够了。母亲指的是我们搬走后,老三他们回来跟母亲住在一起不到两年就被母亲赶走了。双方各说各的理,若按母亲的说法,老三两口子除了每天做做饭什么也不管,对自己没有任何照应。老三跟牛莉却说母亲事儿太多不好伺候,没事还总找他们两口子茬儿。晓兰相信母亲说的话,认为老三两口子那些事完全能够做得出来。我不表态,不想把事态扩大,再说,母亲的脾气秉性我也了解,实际上老三两口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有一次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牛莉跟母亲吵了起来,在母亲面前大哭大闹,闹得全楼人都能听见,邻居们过来劝,母亲不说话了,可牛莉还是没完没了。晚上老三来到母亲屋里,站在母亲面前质问道,您能不能省点事,别没事总找牛莉茬儿好不好?母亲说,我找你媳妇什么茬儿了你给我说说。老三说,我不用说,您事儿多谁不知道?我后來知道那次事情不怨母亲,母亲是被老三他们冤枉的。
老三他们被母亲赶走后,两口子一年多不登母亲家门。自从父亲病故后,母亲的红膜体和白内障眼睛越来越厉害,有一只眼已经完全失明,另一只眼也只能看到一米远的距离。有一天母亲对我们说,你们回来跟我一起住吧。我说,您刚把老三他们赶走,这个时候我们怎么能回去?母亲说我一个人晚上睡觉害怕。我不解,记忆中母亲一直是一个什么都不怕的人。您怕什么?我看着母亲,母亲说夜里有人来吓我,我笑笑说,您眼不好这是您产生的幻觉。母亲说不是幻觉,是真的。晓兰问母亲,夜里怎么有人来吓您的?母亲显得有些紧张,下意识说,有两次夜里十一点来钟有人敲门,我来到门口在里面问是谁在敲门,外面没人说话,问了好几遍也没人说话。
我说您肯定是听错了吧?
晓兰说你别说话,让奶奶说。
还有一次大概也是十一点来钟我听到有人用钥匙开门。
进来人了?我说,不会吧?
你看,又打断奶奶说话。
母亲说我眼瞎可我耳朵不聋,我听得清清楚楚,来人穿的好像是皮鞋,我能听出来皮鞋和布鞋的区别。
晓兰说,然后呢,奶奶?
母亲说,屋里的灯一下被人关掉了,然后我就听到脚步声慢慢向我走来,走得很慢,一下一下,好像有意这样做。那天我就坐在沙发上刚把眼药水点上,我扭脸冲门口方向大声呵斥一声,你是谁?来我家干什么?那个人没说话,继续往我这里走,我说你再不说话我就喊邻居了。脚步声好像停下了,我感到脸上有一小股凉风,像是有人用嘴往我脸上吹的,在我脸上不停地慢慢转圈。
您越说越邪乎,闹鬼了?
母亲说,你妈绝不说瞎话,那个人好像离我很近,吹气声我都能清晰听见。
晓兰说,这也太吓人啦。
母亲说,我不管你是人还是鬼,我一个瞎老婆没招你没惹你,你来欺负我吓唬我干什么?
母亲这事有点惊悚悬疑,晓兰让我哪天有时间过来帮奶奶把大门那把锁重新换一下。我说你怀疑是她吗?晓兰心知肚明我指的是谁,她说牛莉就在奶奶小区外面那个大型超市里上班,早晚两班倒。这可能吗?我看着晓兰。晓兰说你不了解女人。
就在母亲跟我们说起这件事情不久,一天半夜母亲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声音惊慌地在电话里说,你们快点过来!那个人又进来了!就在我面前!两只手要掐我……母亲后面的话没有了。晓兰一边穿衣服一边埋怨我,看见了吗,让你抽时间赶紧去给奶奶把锁换了你就是不听。
那天那个幽灵把母亲彻底吓坏了,母亲躺在床上高烧好几天,我和晓兰一直守在身边。母亲也怀疑到了牛莉,母亲说,我听走路声音像牛莉,我这的大门钥匙除了你们两口子有,老三和牛莉也有,我心里明白,她们想把我吓死好得到我这套房子。那次我就差点上了老三的当,母亲说的那一次差点儿上当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那天老三给我打电话,说他和母亲这会儿都在房管局大厅里,让我马上过去。口气非常焦急迫切,还说,不行你就打车过来我给你报销。我问他什么事这么急急火火的,老三说你先别问赶紧过来再说。我说那不行,我得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我才能过去。老三的做法让我突然起了疑心,我说,你不告诉我什么事情我肯定不会过去。老三说那好等下让咱妈跟你说。电话里传来母亲的声音,母亲说,是我让老三打电话让你现在过来的,你还不想过来是吗?母亲显然很生气。我说不是我不想过去,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非让我现在过去,再说,我现在还在单位上着班呢。
我想把房子卖了让你过来签字这回知道了吧?母亲有些愤怒。
为什么要把房子卖了?我问。
我的房子我想卖就卖还用你管吗?
我说我不是想管,您现在住得好好的,又不是缺钱吃饭看病,卖房干什么?
母亲用命令口气说,你别管,过来把字签了就行。
老三拿过母亲电话说,听见老娘说了吧,让你过来签字卖房。
我说我不去,把电话挂掉了。
我知道这绝对不是母亲的想法,一定是老三的主意。有一年三十年夜饭桌上老三跟母亲开玩笑说,把房子卖了吧老娘,买一个一室的把剩下的钱我和牛莉替您保管起来,您自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到时不用我哥我嫂子,我跟牛莉就能照顾您,保准不让您受一点儿罪。母亲没说话,看着老三笑了笑。因为没有我的签字,母亲的房子最终没有卖成,为此,母亲骂了我好些日子,隔三差五还给我打来电话质问我为什么不签字,为什么不让她卖房子,把一切怨气和怒骂都给了我。最初我还跟母亲解释,后来干脆我就拿着手机一句话不说任母亲质疑和怒骂。
母亲吓病那些日子,有一天母亲对我说,卖房那件事不是我的想法,都是老三让我卖的。晓兰说您不跟我们说我们也知道。母亲说我那会儿真是鬼迷心窍昏了头脑,怎么就听了老三的话了?我说老三为什么要让您卖房?母亲说,他想出国,说有一个朋友在国外可以帮他挣钱,还可以给他发邀请函,他没有钱,让我把房子卖了,借他十几万,等出国挣了钱连本带息一起还给我。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说我能不管吗?母亲被老三忽悠了,房子差点卖掉,万幸的是我和母亲在一个户口本上,必须要有我的同意和签字,不然那天房子就没了。我说您要是卖了房您的苦日子就来了,母亲点着头明白我的意思。
三
老三怪罪母亲没把房子卖掉是因为没有把我搞定,说关键时候母亲还是听我的。其实这件事完全是因为我固执的结果,跟母亲没有任何关系。老三端着酒杯说,咱别提做梦的事了好吗?我知道老三不想听我提起母亲的事。他说他今天有件事想跟我商量一下。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停了片刻,他说,我想搬回来住。我说,那房子不卖了?他说我搬回来住也不影响卖房子。
可以,你什么时候搬回来?
听你的。
那就这两天吧。
没问题,老三说,就按咱们哥俩儿当初说好的那样,我们住小屋。
老三要搬回来住的想法我和晓兰谁都没有想到,晓兰说,老三这样做是什么意思?说好了马上要把奶奶这套房子卖掉,两口子有想法了?我说,有啥想法,老三说搬回来也不影响卖房。晓兰不再说话但表情却很复杂,她现在越来越不相信老三两口子的话。三天后我给老三打电话告诉他小屋我已经收拾干净你们随时可以回来住。老三说他明天就搬回来,看来已经迫不及待了。
一早搬家公司車就来了,牛莉没有跟来,只有老三带着一个朋友,小屋很快就被几件家具和一些纸箱摆满了,门锁也重新换了,老三说我一会儿还要回单位上班中午就不在这吃了。老三走后,晓兰指着小屋说,看见没有,老三没把睡觉的床铺和做饭用的锅碗瓢盆搬回来,这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我知道晓兰想说什么。刚才搬家公司往上搬东西时我就发现了这个问题,明白了老三的目的。我说,看来你对他们两口子判断得很对,老三的最终目的不是回来住,是怕咱们把这套房子独吞了。晓兰说,你终于明白了,这就是你的一奶同胞,你拿他当亲兄弟,他呢?却永远拿你当外人。
自从老三那天把门锁上后,小屋门便始终没有再打开过,我有两次给老三打电活,不知为什么老三都没接,无奈计划卖房的想法只得搁浅。牛莉一直跟我说我和老三的事情她一点儿都不知情,有时她想问问老三,一问,老三就骂大街,说我们家事情你他妈少掺和。老三骂牛莉张嘴就来从不打喯,牛莉背叛老三出轨的裂痕无法修补,一个男人怎么能容忍这样的女人。老三曾经跟我喝酒说过,如果单位好好的不破产,如果自己不跟牛莉表哥去南方干买卖,如果牛莉单位也没有破产,两个人都在各自单位好好工作,牛莉不会给一个体老板打工站柜台,也不会有机会跟这个老板鬼混在一起,他的家也会跟我现在家庭一样完美。老三只看到表面并没有看到深处,如果这些如果都不存在,我想老三今后的生活也未必像他想象的那样,有的女人不是没有想法,只是适合她出轨的环境和土壤还不成熟或者说还没有遇到。牛莉的感情背叛导致了她跟老三的婚姻破裂,在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的那段感情打击后,老三又回头接纳了牛莉。老三说,她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地求我,哪个男人也受不了,哎,谁的鞋最后还得谁来穿啊。我能理解老三的心情。牛莉的痛哭流涕万般悔过并没有使老三对她恩爱如初,老三说每一次他跟牛莉过性生活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有时甚至想一把掐死身体下面的牛莉。
俩人复合后并没有办理复婚手续,老三说完全是他自己不想办,老三心里那个坎儿还是过不去,这个坎儿是每一个被女人绿过的男人都无法逾越的屏障,老三深得其害。他让我想起以前的一位同事,同事情况跟老三差不多,当初也是两口子下岗,媳妇在一家饭店打工,打工不到两年就跟老板睡上了。很快媳妇就跟他办理了离婚手续,办手续的时候同事突然变卦说什么也不离了,还当着婚姻登记处工作人员给媳妇跪下求媳妇别离开他。一方铁了心要离,一方死活不放弃,两个人就这样互相耗着。同事每天窗帘拉得严严的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很快同事就抑郁了。一年后邻居发现同事吊死在自家的小屋里,民警打开门的瞬间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我跟老三说过,你没走极端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老三说没有万幸,对他来说都是不幸。老三是牛莉家四个姑爷中最小的一位,老丈人最喜欢老三,有好吃的都要背着另外三个姑爷给老三留着。老三说牛莉他爸喜欢他是因为他对牛莉她爸太好了,牛莉爸爸生病的时候都是老三照顾,端屎倒尿擦屁股对老三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老三说有一回在医院输液,输到一半牛莉爸爸要去小便,可能是憋得太急,到厕所还没把前门拉开,老岳父的尿液便一下子钻了出来,熏人的尿液弄得老三两只手上都是。
躺在客厅地上的老三又开始大声喊闹起来,牛莉说他以为你走了。我从屋里来到客厅看着老三,他知道我没走,情绪立刻稳定了下来。我在他身边蹲下,我说老三你有什么想法跟我说出来,他不说话,跟我刚来时一样,两只眼睛紧闭着,眼球在眼皮里面偶尔转动一下。我说话你能听懂吗?如果能听懂你就跟我说说想法。牛莉站在一旁说,他能简单听懂一些,但不能完全说出来。牛莉说话期间老三突然挥手又骂了两句,滚!你妈逼的都给我滚!这两句老三骂得很清楚也很有力度。看见了吗又开始耍混了,牛莉说着抱着胳膊躲到一边。我犹豫着,知道再这样问下去也无济于事,我站起身说,打120吧。我觉得老三这种状态必须去医院,不能这样在家耗着。牛莉说大哥你先别打,打了他也不去,得病那天我跟闺女把他送到医院,就在医院待了一宿死活不待了。大夫说他,他还跟大夫骂街。
你们带老三去过医院?
不去他能到这样吗?得病那天他都不省人事,一句话不能说了。
我说,既然你们带他去了医院为什么不把他留在医院呢?
牛莉很委屈,你以为我们不想让他住吗?那天他整个人都疯了,谁也拦不住。
这样在家也不是个事儿,不去也得想法弄他去,这种病不能耽误。
谁说不是呢,只要他能去医院我跟闺女就是砸锅卖铁也给他看。
没钱大家可以一起想办法,我们也可以尽量帮你们。如果晓兰没走,我说这话她肯定心里不痛快不高兴,晓兰说过给老三两口子花一厘钱她都会心疼。我看着老三身上穿的那件褪了色袖口还有点破的红球衣,心里忽然有一种酸楚。我记得他身上穿的那件红球衣,还是几年前他本命年让我陪他一起去服装批发商店买的,很便宜,一般人早就扔掉不穿了。老三不去医院你们娘俩儿打算怎么办?我看着牛莉。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牛莉躲开我的目光,望向窗外。
有好一会儿我和牛莉都不说话,我说实在不行等120来了咱们一起把他绑到车上。听到我这话老三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我们谁也没听清骂的是什么。要不是牛莉刚刚在里屋跟我说老三这些年一直没上班,我还不知道他现在已经身无分文穷得连饭都快吃不上了。牛莉说老三这些年都是吃她们娘俩儿。我不明白这些年老三为什么不去上班,为什么天天在家心安理得吃媳妇,怎么想的?牛莉说他不出去上班,在家又抽又喝,我每月就那点收入过日子怎么能够啊。我不知道牛莉是在给我演戏还是卖惨,她的眼圈开始发红,里面还含着泪水。
我想给老三点儿钱但口袋里没有现金,我让牛莉加我微信转给她一些。
牛莉说不用大哥我手里还有点儿,现在给老三看病吃药花的钱都是闺女的,闺女天天在外给人打工挣点儿钱也不容易,我这也是没办法,不花闺女的钱你说我能花谁的呢?闺女钱花得我心里特难受。牛莉说着哽咽起来。
我说,行了咱们不说这些了,赶紧打120把他送医院去。
牛莉说他不去医院,就想回去住。
我回去。老三说了一句,这次老三声音不大却说得非常清楚。
四
曉兰一早起来就开始忙乎自己的事情,我问她这是干什么?晓兰头也不抬说,我收拾一下用的东西去那边住。姥姥那间房吗?为什么?我明白晓兰的想法。晓兰说,为什么?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昨天晚上我都跟你说了,难道你忘了吗?我说,我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呢?晓兰直起腰转了转颈椎说,什么说说而已,都是心里话,老三跟牛莉他们一旦回来住我肯定不在这里住。我说有啥不能在一起住的。晓兰说你没问题,因为那是你弟弟,一奶同胞,我不行,别说在一起住了,就是看到他们两口子我心里都会不舒服。
那次老三背着我们忽悠母亲卖房没成之后,晓兰对老三他们看法更大了,以前我对老三他们的关照晓兰都说我傻,缺心眼,看不出个一二三,说我就是为老三他们两口子两肋插刀他们也不会领我情。我只有在心里淡淡一笑,能说什么?晓兰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老三两口子就是自私,背着我们忽悠母亲卖房想把房子自己独吞下来,这种事情搁我打死都做不出来的。
晓兰把用来买菜的小帆布拉车装得满满的,我说用不着拿这么多东西。晓兰说我让你跟我一起回姥姥那边住你不听,那就什么时候卖了房子什么时候咱们再在一起住吧。我说,得,老三一回来,就把咱们拆开了?我想让话题变得轻松一些。晓兰说,你以为不是吗?因为老三咱们俩吵过多少嘴你不记得了?其实晓兰不说,有的事我也没有忘,跟母亲住在一起那几年,虽然跟母亲总的来说相处得还算不错,但和母亲也有不愉快的时候。我们从母亲家搬走之前,晓兰跟母亲发生了一些矛盾,后来想想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那天上午搬家我让老三跟我们一起去新家认认门,老三说他还有事没跟我们去。晓兰认为老三根本没有事是骗我的,他不跟我们去是因为嫉妒,看到我们有房子住生气。晓兰说你都没看出来,老三帮咱们往下搬家具时脸上的表情全都带出来了。我说,咱们住的是姥姥家的房又不是咱们自己的,他有什么可嫉妒的?晓兰说那不对呀,毕竟咱们没像他们那样在外面租房住。那天老三是不是嫉妒我不知道,但他从始至终不太高兴。晚上我们正在吃饭老三来了,我问他吃了吗,他说没有。我让他跟我们一起吃。他说他来主要是给我送封信的。他的话让我有些不解,给我送什么信?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是咱妈让我给你们送的。老三拿出两张叠好的纸递给我,纸被晓兰顺手接了过去,晓兰说,奶奶送的什么信我看看。
后來我要知道那封信能在我和晓兰之间引起那么大的矛盾,我是肯定不会让晓兰拿过去看的。信里写满了母亲对晓兰的看法和怨气,有些看法是片面的,何来那么大怨气让人无法理解。因为这封信晓兰跟我别扭了好几天,说我这个做儿子的不行,有些事情在母亲和她之间拿不起放不下,还说早知我有这样的母亲和弟弟她当初就不应该嫁给我。她把一切不满、责怪以及怨气都怪罪在我身上,晓兰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不怪她,一切都是老三送这封信造成的。老三应该看到了母亲这封信的内容,如果他不把这封信送来,如果不当着晓兰把这封信给我,我们后面的一切矛盾和不愉快都不会发生。我不敢相信老三是有目的、有想法故意要这样做的,也不敢相信老三会有这么坏,但事实就是这样发生了。晓兰后来说,老三就是有目的成心这样做的!他完全可以把这封信毁掉不送来,但他没这样做。
我背着晓兰问过老三那封信之前他看过没有,老三说他看过,我说,你看过也知道了里面的内容还给我送?老三说咱妈让送我能不送吗?我说,你还偏偏当着你嫂子面给我,你是什么意思?老三摊开双手笑笑说,没什么意思是你想多了。他脸上的笑让我看到了他幸灾乐祸的心理。他跟牛莉搞对象那两年父亲刚刚退休,他每天都在母亲面前吹风,让母亲催父亲去外面补差,父亲听了母亲的话在外面找了一份上班有点下班没点的补差活儿。父亲去世时,母亲跟我说,唉,我真傻啊,老三那年鼓动我,让我催你爸到外面补差目的是为了让我们到时能多给他一些结婚钱,那几年你爸要是不在外没白没夜地补差,人也不会给累死。我觉得父亲在外补差累只是一方面。晓兰说我总是向着老三,爷爷的病就是那些年在外补差累的,奶奶说的一点儿都没错,老三两口子太自私太坏,我一直怀疑奶奶有时跟咱们闹意见很有可能都是这两口子背后挑拨的。
老三的确有这方面爱好。我记得有一年父亲单位发奖金,还没下班回来,老三就跟母亲说,妈,今天我爸单位发奖金了,您等着瞧吧,一会儿我爸下班保准花钱买好吃的回来。老三的话果然灵验,父亲进屋时兴高采烈满面笑容,手里提着一只烧鸡和一根火腿肠,那是让我们大家分享的。这种温馨画面立刻被母亲的不满和责怪打破了,母亲说,今天有钱了?又馋那点儿猫尿了是吧?母亲的话让父亲表情瞬间僵住,接下来是他们你来我往舌枪唇战的过程,这一切都是老三的功劳。
晓兰要带儿子跟她一起走,儿子不走,咱们凭什么要躲呢?这是我奶奶的房子,哦,他一回来我们就走,为什么?我们作贼了?要走您自己走,我跟我爸住这儿。晓兰临走嘱咐我和儿子要留点儿心眼,晚上睡觉一定要从里面反锁门。儿子说我不明白您怕什么,他是我老伯不是外人。晓兰说,傻儿子你是不知道,那天你老婶跟我和你爸说,因为咱们一直住在奶奶这里你老伯恨死咱们了,每天晚上他枕边都放着一把尖刀,说哪天要把咱们一家人都给杀了。儿子说,我不信,可能吗?老婶是瞎说的,您相信我老伯把咱们一家都给杀了?
儿子看法跟我一样,我跟晓兰也说这是老婶编的瞎话,晓兰百分之百相信是真的。她说那年牛莉跟奶奶打架,老三想替牛莉出气要拿刀来找母亲被牛莉拦住了,他连奶奶都敢动刀子何况咱们呢。我说好了好了,你自己想回那边就回那边住吧,如果老三回来真像咱们说的那样我就跟儿子立刻把门一锁也回那边去。儿子说要那样你们谁都别管,我来,看我的。
晚上老三被牛莉她们一起送了过来,来之前牛莉给我打电话说,老三回去住不是我牛莉的意思,我不想让他这样,他这人你最清楚,谁也劝不了。我跟他说过无数次,两家人住在一起多不方便,没用,我这话对他来说等于放屁。牛莉给我解释尽可能让我知道老三回来不是她的意思,不能怪罪她。牛莉这番解释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怪不怪罪你老三笃定要回来。老三闺女跟对象搀扶着老三慢慢从外面一步一步走进来,他两只手夸张地下意识高高上举着,看上去滑稽可笑,紧张的表情生怕一不留神身体会摔到地上。从开门看到我的那一刻,老三的表情便充满了笑容,我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表现,本以为老三会带着一股愤怒的眼神和情绪,结果判若两人。走到小屋门口老三张着嘴想跟我说话,几次都没说出来。牛莉说他心里高兴想跟你说话,现在还不行。我没说话,看着牛莉她们把老三慢慢平放在折叠床上,他张着嘴还想跟我说话,他想说什么我不知道。
把老三安顿好,牛莉开始收拾小屋,她把之前那些箱子重新做了一下归纳和整理,屋里看上去整洁了许多,老三两眼呆滞的目光一直看着我们。晓兰这会儿给我打来电话,我怕牛莉她们听到,把门关上来到阳台外面。晓兰问我,他们搬来了吗?声音里充满了担心和害怕,我说牛莉这会儿正在收拾小屋。晓兰让我赶紧把门锁上跟儿子一起出去。我笑笑说,不像你想象的,老三从看到我那一刻便满脸微笑。晓兰说,装的吧?我说能感觉到是发自内心的,不像是装的。晓兰说你这人特别好骗,给点儿阳光就灿烂。我说老三真跟那天不一样了。晓兰说我不信,变得太快了。我说老三好像还有话想跟我说。
想说什么?
张了半天嘴没说出来。
演戏吧,怎么会说不出来呢?那天躺在地上骂街还溜着呢。
我说你没看到,看到了你就相信了。
晓兰说我不听了,你赶紧跟儿子出来,你要是不躲开,就让儿子来我这儿。
我说儿子跟同学到外面吃饭去了。
晓兰说我不管你,现在我就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吃完饭直接来我这里。
五
儿子来电话说,我老伯过来了是吗?我知道曉兰已经给儿子打过了电话,儿子说他马上就回来。我说,你不去你妈那吗?儿子说,我为什么要躲啊?儿子回来之前牛莉她们就走了,我看了看墙上的表,牛莉总共待了不到二十分钟。临走,牛莉弯下腰在老三面前悄悄说,我明天一早就过来。老三点点头,并没有流露出依依不舍。老三见到儿子跟见到我时的表情一样,脸上堆满了笑,儿子问,还认得我吗?老三快速点着头,伸出去一只手摇晃着想摸一下儿子,毕竟有好几年没见面了。儿子说我刚才在电话里跟我爸说好了,明天我们就带你去医院扎针,你别着急,这病不叫事儿很快会好的,没钱我们有,都不管你我管你,放心。儿子安慰着,并用自己这几年的康复经验鼓励他。儿子命大,那年车祸没有死,抢救室大夫说要不是送来的及时病人就完了。儿子昏迷的时候,多亏一位好心大哥拨打了120和110,那位大哥姓氏名谁我们至今也不曾知道,我虽然在110报案记录里查到过那位好心大哥的手机号,但回拨的时候对方已经停机。我和晓兰每次路过儿子出事的地方,都会停下来默念感谢那位至今尚未找到的好心人。
儿子住院那段时间老三跟牛莉只来过一次,老三手插在兜里,站在监护室门口看着仍在昏迷中的儿子说,我们家就这么一个根,可别从他这断掉了。老三这句话我在一旁听着心里很不舒服,不知道他说这话是否有意还是无意或者别有用心。晓兰比我敏感,她用红肿的眼睛侧脸看了一下老三,眼神是气愤的。老三两口子一走,晓兰就把我拽到病房外,低声质问我,你刚才听到老三那句话了吗?有他那样说话的吗!啥意思?盼咱儿子快点儿死是吧!晓兰情绪有些激动。老三太欺负人了,生不出儿子就来诅咒我们的儿子,太坏了!楼道里有病人家属在看我们。我劝慰着晓兰:老三不会说话你不是不知道,他没有那个意思,是你想多了。我这话让晓兰更加生气,她抹着脸上的眼泪说,你啥都看不明白,你弟弟就是这样想的,希望咱们儿子快点儿死了。我不再劝,觉得晓兰的想法和感觉是对的,我有时也能从老三两口子言谈举止中感觉出来。
晚上我们很晚还没睡,儿子说,我老婶怎么没住这儿?我说,她这两天那边还要办退房手续。儿子说,不会像我妈说的那样吧?我说,你怎么也会有这种想法?儿子说,第六感觉。我说,你也觉得是给咱们设的圈套?儿子说,不是咱们,是您跟我妈,给你们俩设的。我示意儿子小点儿声。儿子说他已经把两个屋子门都关严了。儿子跟晓兰的想法我无法认同,他们认为老三这次回来是给我设的圈套,那这个圈套的目的是什么呢?我说,除了怕我把你奶奶的这套房子独吞了,还能有什么目的?儿子说您脑子太简单,我老伯不回来住您也独吞不了我奶这套房子。
就是呀。那还有什么目的呢?
我老婶想把我老伯甩给你们不管了。
儿子这句话提醒了我,牛莉或许就是这样的想法。我记得那天牛莉跟我说过的话,她说她可以不管老三,她们又没登记,管他是情分不管是本分。她这话让我无言以对,管不管老三是牛莉的选择,任何人无权干涉。我曾经问过老三,既然你们已经复婚又在一起生活了,为什么不把记登了?老三说登什么记就这样凑合过吧。老三对牛莉的出轨还没有完全释怀,这种事情有几个男人能释怀呢?本来牛莉出轨老三完全可以提前杜绝的,但一些细枝末节却被他忽视了。牛莉经常去一家发廊剪头,每一次剪头时间都很长,有时候到了发廊关门牛莉还没回家。有邻居跟母亲偷偷暗示过,说你家老三媳妇爱去的那家发廊老板是个离婚男人,让母亲跟老三说一下,看好自己媳妇。母亲明白这些话的内容,把话原封不动转告给老三,并添加了自己的一些想象。
老三笑笑说,您别听别人瞎说,牛莉不是那种人我了解。母亲说是不是那种人你自己也要注意点,有益无害。老三把母亲的话当耳旁风,在去外地干装修的半年时间,牛莉跟发廊老板东窗事发了。那天老三把两个人堵在了发廊屋里,遗憾的是牛莉从后窗户逃走了,发廊老板死活不承认。老三说门口那辆自行车就是我媳妇的你还有什么说的?两个人扭打起来,打得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有好长时间牛莉也不承认,说老三是冤枉自己的,一样的自行车有的是,凭什么说是她的。牛莉不承认,老三每次酒后都跑到牛莉娘家门口,站在楼下扬起头高声大骂。无奈,牛莉最后不得不高举白旗,不承认都不行,老三人已经快疯掉了。两个人离婚不到三年牛莉便主动回头求老三复婚,母亲知道后对老三说,这种女人能改吗?还能要吗?母亲的意思我们都知道,母亲是坚决不让老三复婚的。老三说,她那天晚上在外面给我跪了半天求我,您让我怎么办?老三还是脆弱的,他看不了在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一位满脸泪水的女人跪在自己面前忏悔的场景。老三用复杂的心情接纳了这个回头是岸的女人。十多年他们一直以这种试婚的形式在一起生活。
有几次牛莉跟老三商量想把复婚证办了,老三哼哼哈哈也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一拖再拖。现在看来老三没跟牛莉办理复婚手续,对牛莉来说是件好事,以老三现在这种状况办理了复婚手续是牛莉今后的累赘,牛莉完全能够想象到老三的最后结果。我对儿子说你说的有道理,很有可能你老婶就是这样想的。儿子说我妈在电话里也是这样说的,老婶给你们设的这个局就是这个目的。她跟您说是我老伯要回来的,其实就是她的意思,我老伯现在脑子不好使,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觉得那天您跟我妈去他们家,我老伯骂您也是她教唆的。
晓兰来电话那会儿已经是半夜,我跟儿子刚刚睡着,晓兰说他睡不着,担心我们这面有什么事。我说什么事情也没有,现在小屋里只有老三一个人。晓兰说,牛莉没住在这?我说没有。晓兰说,老三一个人住在小屋里行吗?
没问题,我们把门都打开了,有什么事情都能看到。
儿子睡得很实,呼噜打得山响,睡之前他给老三洗了脸刮了胡子,又给量了三遍血压。牛莉说早上她给老三吃过降压药,可电子血压仪依然显示很高,儿子说如果明天早上血压下不来,咱们就先带老伯去医院输液降压。
晓兰听到了儿子的呼噜声,心疼地说,把儿子累得够呛吧?
我说,那怎么办呢,那是他老伯不管行吗?
晓兰说,我还是那句话,你们爷俩儿注点意留点神,睡得别太死。
我笑笑说,老三躺在折叠床上起来都困难,他能把我們爷俩儿怎么样?
晓兰说,那谁知道他是真的起不来还是假的起不来呢。
我知道晓兰还在怀疑老三,那天我也跟晓兰想法一样觉得老三也是装给我们看的,但现在我相信是真的了。老三游离的目光,不成句的语言,站不稳的腿以及摸东西摸也摸不准的手都不会是一个人能够装出来的。我对晓兰说你没在这里看到老三的一举一动,看到了你也会相信他不是装的。晓兰说,好了好了,你说服不了我的,咱俩跟老三不是一个关系你明白吗?他就是装的你也认为不是,你赶紧睡吧,我听儿子说明天你们爷俩儿还要带老三去医院看病扎针灸,最好等牛莉过来你们一起去,别把她甩了知道吗?哦,对了,明天降温,柜子里还有你的一件半大衣想着给老三穿,这种病最怕着凉。
早上我对儿子说,你妈好像一宿没睡觉,上半夜给我打完电话,下半夜又给我发来微信。儿子说也给我发了,哎哟,嘱咐我那一大堆的话,生怕咱爷俩儿出事。我把手机打开,找到晓兰发给我的微信那页,递到儿子眼前说,你自己看看吧,这上面不比发给你的少。我给老三量血压的时候,儿子刚把尿壶里的半罐尿倒掉,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我,血压行吗老爸?我说不太好,高压200多,低压100多。儿子有点紧张,血压太高了爸,咱们赶紧去医院吧!我也有点担心,这么高的血压,血管说崩就崩了。我和儿子有点手忙脚乱,老三躺在床上两只眼睛呆呆望着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
六
给牛莉打过电话,在门口等车的时候牛莉赶来了,她看着我和儿子表情有些夸张,血压又高了?她好像没有睡好觉,两只眼睛有些红肿,坐在轮椅上的老三看到牛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牛莉弯下腰用手摸着老三额头问,这会儿难受吗?老三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排队挂号时牛莉站在我旁边低声说,给老三看病钱就算我们借的,以后连本带息都还给您。我也低声说,现在不提这些抓紧给老三看病。等车那会儿牛莉跟我诉苦说,老三这些年一分钱没有也不出去打工,月月就吃她那点内退金。我说,他为什么不出去工作呢?牛莉说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天天不出屋,每天还要抽烟喝酒。我说,他哪来的钱?牛莉说找我要的,不给就急,就张嘴骂大街,就跟我该他欠他的!牛莉委屈得要命。这些年老三的养老保险上了没有?我看着牛莉。牛莉说他不上班谁给他缴啊?我说每年可以自己缴啊。牛莉把脸转向别处,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说,我哪有钱给他缴养老保险,我那点儿钱每月除了过日子,还要交房租,我要是不出去打份工,我们连日子都过不下来。我说借钱也要把养老保险上了,这是最大的事情。牛莉把脸转回来看着我说,您让我找谁借去?
我不再说话,看了一眼轮椅上的老三,他好像听不懂我们的谈话,两眼目视前方,表情呆滞,他混成了这样让我心里有些难受。我对牛莉说,你不用着急,给老三看病所有费用都用我的医保卡。牛莉有些小激动,眼里充满了希望,她说,这样行吗?医院不查吗?我说一会儿试试看吧,好在我们俩长相类似双胞胎,医保卡上的相片不仔细看分辨不出来,如果能用也算老三有这个福气。牛莉说就是嘛,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天能沾大哥光,要是想想他背后说你的那些话……后面的话牛莉不说了,她的话好像有意说给我听的。
我的医保卡没有被挂号处大夫发现有顶替他人嫌疑,我暗暗喘口大气。一瓶降压液和一瓶葡萄糖水很快给老三挂上了,半小时后老三脸色和嘴唇开始慢慢缓过来,他闭上两只眼睛,在急诊室里静静享受着这难得的舒服时刻。牛莉跟儿子两个人分别去到外面买早点和矿泉水去了,我坐在老三轮椅旁给晓兰发微信,告诉她我跟儿子还有牛莉这会儿都在医院守着老三输液了。晓兰很快给我回了微信,她在微信上说,老三看病钱是不是咱们给花的?牛莉肯定没花对吧?我能猜到,那天在老三那儿她就说没有钱,提前给咱们下毛毛雨,就是为了这一天让咱们管老三,把老三一脚踢给咱们,牛莉目的很快就露出来了,我相信我自己这种感觉。
我犹豫了一下,本打算先不给晓兰回,可还是控制不住十个手指尖:给老三看病是用我的医保卡,牛莉也说了,以后这些钱都会还给咱们的,而且是连本带息,一分不会少。你想想,如果咱们不给老三垫上老三就得等死,再说老三毕竟是我亲弟弟,我能不管吗?晓兰不再回微信,我估计她又在生我气,她不爱听我说亲兄弟这几个字。她曾理直气壮地反问过我,你把老三当亲兄弟人家老三把你当亲兄弟吗?因为这句话我们争吵过多少次,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这句话这么反感,我这话没有任何问题,事实也是如此,亲兄弟就是亲兄弟,有血缘关系的。老三的降压液输了整整一个上午,血压从200多慢慢回落到了140。大夫说病人高血压很严重,让我们回到家一定要按时给病人量血压,一天三次,早上、下午、晚上,坚持三次按点儿观察。老三血压一直偏高,母亲健在那几年他已经有了高血压。有一次我们在母亲家喝酒,提到他在外面租房这个事情,他突然闭着眼说头晕,还说耳朵里有知了不停地叫。母亲让他不要再喝酒,吩咐我带他去医院,老三倔哼哼地说,不去!没有钱看!母亲说她给出钱。老三说您要能出您就把我们每年的房租钱给出了。母亲不说话了。我说老三你怎么能这样跟老娘说话?老三说,我这样说话怎么了?我说的都是事实,没有胡说八道。后来我听牛莉说老三那天的血压已经到了220。我想他那天没出事简直是个奇迹。
回到家牛莉在厨房忙着做饭,老三躺在床上眼睛一动不动看着房顶,屋里任何动静好像跟他没关系。儿子小声在我耳边说,您说我老伯心里明白吗?我摇摇头,儿子又说,我们说话他能听懂吗?我说应该没问题,刚才输液那会儿,有一个病人家属跟我打招呼,他还跟人家点头笑笑。儿子看着我呵呵两声。我对牛莉说,我们爷俩儿一会儿去外面吃拉面不用做我们的。牛莉说,都已经快做好了,一起吃吧?我们不想跟他们一起吃饭,从医院回来那会儿,我已经当着老三面跟牛莉说过我们每天各吃各的,包括厨房所有柴米油盐都可以随便食用,房子的水电费也不用你们交。牛莉并没有表现出有多么的感恩,她说这样也行,你把所有账目都记好了,等卖房时我们一起还给你们。儿子插了一句,这事儿回头再说吧老爸。我能感觉到儿子脸上的表情有些不爽。我们来到一家儿子常来的拉面馆,坐下的时候儿子对我说,把我妈也喊过来一起吃吧?我说你打电话问一下。
晓兰在电话里说她已经吃过了,儿子说,才几点您就吃过了?晓兰说早上吃得晚这会儿还不饿。是吃不下去吧?我在一旁说。儿子说,我妈说你说得对,没有食欲。我说女人就是这样心眼儿小。儿子把电话挂掉后,看着我说,这事儿哪个女人能心眼儿大?我问您老爸,刚才您跟老婶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他们的吃喝拉撒睡都是咱们家管吗?您真相信老婶说的没有钱那么穷吗?我不明白您是怎么想的,我们两家各花各的不行吗?您以为咱们家是慈善机构吗?
我看着儿子,或许他还不了解我的想法。我说你说的没错儿子,我们不是慈善机构可以各花各的,没有人要求我们管,我们可以不管。儿子说,那你为什么要管?儿子认真看着我。我说我是这样考虑的,我们如果各吃各的,水电气都要分开,一家一个表,那样的话,厨房也要一分为二打隔断,这些非常麻烦,还显得两家特别生分,时间不用太长就会有麻烦。如果吃喝拉撒睡都由我们负责,这些事情都可以避免了,你老伯和你老婶还会知咱们情。儿子突然呵呵笑起来说,您想的太天真了老爸,人家可能会知您情吗?为什么要知您情呢?人家说过,所有给他们花过的钱到时连本带息都还给咱,人家没有白吃您的。我说,意思不一样,如果我们现在不给他们花他们怎么办?儿子说,可以呀,不给他们花您能做出来吗?
儿子这句话问到了我的死穴上,我怎么能做得出来呢?即便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我也会帮一把的。儿子说,人家是让您提前给垫钱,您可以不给垫,别把我老伯老婶他们想的那么好。我有病住院的时候,我老伯老婶他们怎么做的您不是不知道吧,我那么大的病差点死了,我妈说他们两口子只去医院看过我一回,这是我亲老伯老婶吗?我还是那句话,咱们能帮到哪是哪,别太过了。儿子一番话让我想起那天老三在他们家骂街时的场景,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愤怒和悲哀。
我跟儿子从拉面馆回来,牛莉跟老三也刚刚吃过饭。牛莉指着凳子上的一个碗说,他今天吃了一碗多面条,他在家从来没吃过这么多饭。儿子走到老三床边问,吃这么多是不是因为高兴?老三张了张嘴说,对对,高兴。儿子说行啊老伯你现在说话没问题呀!儿子显然有些惊讶,我也有些小惊奇,原来老三是能够说出完整语言的。
七
我和儿子连着带老三去医院扎了五天针灸,语言跟肢体都有了明显变化,可以在椅子上坐很久,也可以不用我扶着原地站一会儿,心情看上去也好了许多。牛莉那天买了几斤排骨,她说今天你们爷俩儿晚饭别出去吃了,我炖排骨,咱们一起在家吃吧。她的脸色明显好于之前,一直没有过的笑容那天也挂在了脸上。我说不了,今天我们晚饭要在晓兰那面吃。儿子也说您跟我老伯两个人吃吧。牛莉知道我跟儿子平时不吃大肉,牛莉拍了一下脑门说,你看你老婶这记性,你们爷俩儿平时不吃大肉,我把这个茬给忘了,要不老婶去把排骨退了买牛肉咱们炖。儿子拦下说,别别别,您跟我老伯吃挺好的。牛莉转身想去厨房的动作分明是摆摆样子做给我们看的,我能看出来,儿子后来说他也看出来了。
那天炖的一锅排骨到了转天牛莉就背著我们拿走了,晚上牛莉给老三端水泡脚的时候,儿子在厨房大声问,老爸,冰箱里的那盆排骨怎么没有了?我说,不会吧,咱们爷俩儿没吃怎么会没有呢?牛莉从小屋走出来说,昨天老婶买的排骨不新鲜,今天上午我拿出来闻了闻有点坏了,就把它扔到楼下垃圾箱里了。儿子大睁着两只眼睛说,都坏了?都扔了?牛莉说是啊,老婶只图便宜了,唉,便宜就容易上当。我在一旁安慰着牛莉说,破财免灾,别把人吃坏了。路上儿子笑着对我说,刚才我问您是故意让我老婶听的,那盆炖好的排骨根本就没有坏,是我老婶把它端走了,我看到的。我说,我还想呢怎么一宿就坏了?儿子说这么些年您还不了解我老婶吗?她有多少话是真实的?我说你比我还了解你老婶?你老伯特别爱吃排骨,她一块儿也没给他留下?儿子说,自从他们两个人离婚后又在一起生活,我老婶对我老伯都不是真的了。没病之前我老伯那会儿懂技术能挣钱,看上的是钱不是我老伯这个人,现在病了不能挣钱了,所以不会真心管他了。我说,你老伯能挣的时候,每月发工资都会给你老婶跟他闺女很多钱。儿子说我老伯就这命,男人的悲哀。
有一天我对牛莉说,你从今天起晚上就住在这儿,老三每晚一个人在小屋已经睡了一个多星期,万一有个意外我们怎么跟你们交代?这件事我跟牛莉提过了两次,每次她都有各种理由,就是不想住在这里。她每天早上十一点左右过来,晚上七点来钟就走,好像是被我们雇来的小时工。牛莉说,我最近住不了,那间房子还没到期,如果提前退掉房子,剩下的租金人家不给退,一个月一千多块钱,还有两个多月不少钱呢。
当初老三他们在外面租房子,为了能租上性价比高的房子,我跟晓兰通过朋友帮他们寻找到了一套月租金一千多块钱的房源,每月房租我们都要帮他们承担一半,当初因为替老三承担这一部分房租,晓兰没少跟我闹意见。晓兰不止一次质问我,为什么我们每月要替他们给一半房租?你欠他们的,还是在他们手里有短?对晓兰的质疑我翻来覆去解释多次,我说,如果换成我们在外面租房住老三他们是不是也得替咱们担负一半房租呢?再说,老娘活着时候也跟咱们说过,等她百年以后房子是我和老三的,现在老三在外面租房住,我们住在这里,让我们每个月替老三担负一半房租,我觉得母亲的建议是公正的,但晓兰不能接受,认为母亲潜意识还是向着老三。晓兰又哭又闹说,我们给不着,凭什么给!
就因为这件事,晓兰一气之下回了娘家,我们冷战了很长时间。母亲后来发现了我们冷战这件事对晓兰说,都怨我多嘴,给老三那半房租钱你们就不用给了。晓兰不情愿地说,您别说了,我们已经都给了就这样吧。母亲看出晓兰脸上的不悦,不再说话。母亲后来跟我说,晓兰毕竟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要怪罪她,如果换了我也会这样做这样想的。这件事晓兰表面上好像过去了,心里还是不舒服,每次我们闹别扭她都有意无意提起这件事。
儿子对我说,我老婶表面看上去好像因为那点儿房租钱,其实,我觉得她就是晚上不想住在这里,您看不出来,老婶有想法,不想管我老伯了。牛莉说她住在这也没地方睡,我说我这屋里有一张奶奶住院时买的折叠床,我一会儿帮你支在小屋里,先这样将就着,咱们尽快想办法把房子卖掉就解决了。牛莉说,那就先暂时这样吧,她虽然答应了,但脸上表情很不情愿。自从牛莉晚上住在这儿,我们每晚不再把两个屋门打开,完全可以踏踏实实睡觉。推老三去医院扎针灸,儿子心疼我,不让我再跟着去,说有老婶跟着就行。牛莉也说,让你爸爸好好歇歇,这些天把你们爷俩儿累坏了。实际上这几天最累的还是儿子,每次推老三去医院都是他忙前忙后,网上预约挂号,滴滴打车,跟大夫沟通,找大夫给老三扎针灸,事无巨细,比照顾我们还细。
牛莉第一天跟儿子去医院给老三扎针灸,儿子给我发来一段微信视频,是牛莉推着老三进医院画面,紧接着又给我发来一段语音:老爸您看这个视频了吗?我刚刚偷录的,老婶也挺不容易的,路上她说她有点不舒服,我从后视镜里看见她吃了速效救心丸,哎,咱们老百姓活着不容易啊。儿子在语音里发出感慨。这段视频也让我心里有了一丝酸楚。牛莉跟老三两个人过得并不舒心,有了裂痕的婚姻两颗心就不会贴在一起了,老三说有一次他放在家里的三千块钱被人进屋偷走了,门却没有任何撬痕,老三怀疑是牛莉背着他拿走的,他放钱的地方只有他跟牛莉两个人知道,一般小偷是不会找到的。牛莉说现在小偷不用撬门,有非常高超的开门技术,不论牛莉怎么说老三总觉得是她干的。老三说,我也说不好为什么,钱一丢我就想到了她。老三说还有一次,他从外面跟朋友喝多了酒回来,钱包里的三百多块钱没了。牛莉说他是在外面跟朋友喝多了酒没的,不是回到家里丢的。老三跟我说,他清清楚楚记得,当时在酒店结完账钱包里还有三百多块钱,绝对没记错。
那天我跟儿子去医院给老三拿药回来,看到老三正冲牛莉发脾气,他瞪着两只眼睛看着牛莉,看上去他的脾气已经发过一波。看到我们爷俩儿回来,牛莉坐在床边强装笑脸和我们打了声招呼,儿子关上屋门来到我面前小声说,看见了吗,老爸?两个人又吵起来了。我也放低了声音说,你觉得怪吗?咱们一不在家他们两个人就打架?儿子说是呢,我也觉得奇怪,咱们在家的时候他们好极了,两个人还能聊天,有时我老婶还给我老伯按摩胳膊和腿,我老伯看上去很享受。我说这种画面我也看到过,我还看到过你老婶给你老伯掏耳屎,你老伯脸上表情那个幸福。我这话还没说完,那屋老三又开始闹起来,我听到他大声让牛莉滚。牛莉也不示弱,用同样的调门问他,你还有点良心吗?你太欺负人了!我这样伺候你,你想骂我就骂我,想轰我就轰我,我伺候你不是应该的,我可以不管你,管不着你。老三吼了一嗓子,声嘶力竭:你滚!牛莉不再说话,我们的门忽然被她推开了,她眼里含着泪,一脸委屈。
八
我让儿子把门关上问牛莉跟老三怎么了,牛莉没说话低头坐到沙发上,胸脯一起一伏,还在运气,儿子给端来一杯水,她把水接过去头依然低着不说话。我说老三是个病人别跟他一般见识,他现在脑子也不好使,跟你发脾气骂街可能不是他的本意。牛莉抬起头看着我,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她用手里餐巾纸在脸上轻轻擦了一下说,你们爷俩儿在这屋可能都听见了吧。我牛莉不是不懂事的人,他有病,现在脑子也不太好使,我知道他有时自己控制不住,我没跟他一般见识,也不计较他发脾气骂街,可他不能总这样,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想骂街就骂街,而且什么难听的话他都骂得出口,恨不得动手把你掐死。牛莉越说越生气,情不自禁站起来用手比画起来。你们爷俩儿在家的时候他从来不跟我打也不跟我鬧,让你们看着好极了,可是只要你们爷俩儿一不在家,他就开始跟我发脾气骂我,我也不知道他这是为什么?你说他脑子不太好使,我现在看他脑子一点儿问题没有,清楚极了。他瞪着两只眼看着我,骂我野女人,让我滚,说不用我照顾,还告诉我说,卖了房子一分钱也没我的。牛莉声音渐渐大起来,这时我们听见小屋传来了老三的大骂声,有两句我们听得特别清楚:我就让你滚!一分钱不给你!牛莉说,你们爷俩儿听见没有,臭狗屎一个!我牛莉什么时候惦记他的卖房钱了?因为他心眼不正才把我看成那种人。儿子在一旁劝牛莉别跟他老伯生气也别当真,牛莉听不进去继续跟我们发着牢骚。
有几次老三跟牛莉发脾气我们都知道,我也曾背着牛莉说过老三。我说,牛莉以前再不好,现在她能每天在这照顾你已经很不错了,牛莉也说过,她完全可以不管你,人家没有任何义务管你,你如果总是跟她发脾气骂她,一旦她扭头真的走了不管你了怎么办?老三说,走就走,不管拉倒。我说,你还挺有志气,牛莉走了谁来管你?老三看着我犹豫了一下,她不会走的,她还等着卖房找我要钱呢。老三话里有话,我说卖房跟她牛莉有什么关系,找你要什么钱?老三起初不想说,经不住我再三追问,他说,我没得这个病的时候她就跟我说过,卖房钱我那份里有她一份,说最少十万。我说,你同意了?老三说同意了。我说,你们不是正式夫妻你没有义务分她钱。老三说,是我这几年吃她喝她的补偿钱。我无语,看着老三不知说什么好。你以前上班给她钱的时候怎么不跟她算算呢?你给不着知道吗?老三不说话两只手扶着拐棍低头坐在床边。过了一会儿他说,她还让我再给闺女十万。我说,你也答应了?老三点点头。眼前这个男人看上去又可怜又可恨,我说,都给了她们你还有钱吗?老三又开始沉默不语了。你以前跟老娘和我们的那个脾气呢?你也来把脾气告诉牛莉一分钱都不给。我生气完全因为血浓于水。
牛莉好像有点不舒服,闭上两只眼睛,把头仰靠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她这会儿心脏难受,找儿子要速效救心丸吃。儿子打开瓶盖递到牛莉手里,牛莉睁开眼往另一只手心里倒出两粒。我说两粒不行最少要五粒,她说她每次都是两粒。这让我怀疑她心脏是否真的有问题。像暴风骤雨后的雨过天晴,牛莉跟老三很快就和好如初,晚上牛莉给老三洗了头又刮了胡子,还坐在老三面前给他做手指按摩,画面既温馨又让人羡慕。儿子进屋朝我撇嘴笑笑,小声道,他们这是玩的什么套路?
有一天晚上我跟儿子正要入睡,牛莉敲门很神秘地让我去她们小屋,说是老三让她来喊我的。老三坐在床上面带笑意看着我,他今天的状态比哪天都好,这么晚让我过来有事想跟我说?老三点点头接着又指指牛莉,牛莉说,老三想给你东西,前些天就想跟你说。
给什么东西?我看着老三。
那箱酒。牛莉指着地上的一个大纸箱。
纸箱里放着二十多瓶老三收藏的好酒,他平时喜欢收藏酒。老三说,这些酒值不少钱呢,我不骗你,真的值很多钱。他眼里闪动着亮光。我说我不要,你还是留着收藏吧,给了我很快会被我干掉的。老三说给你就是让你自己留着喝的,我以后不喝酒也不收藏酒了。牛莉也在一旁说老三给你,你就拿着吧,要不他不高兴的。老三看着我,眼神里写满了内容,我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猜到了他的想法。我说,那好吧,既然老三要给我,我就不客气,照单收下,自己留着喝。
老三说,有几瓶都是几十年的酒,有钱也买不到。
我把酒放到我们屋里,跟儿子说,我了解你老伯,这酒绝对不能要,等以后卖完房我再还给他。儿子说,您明白老伯给您酒的目的了?我笑笑说,你老爸不傻,什么都明白。
这件事儿子很快就微信晓兰了。晓兰转天在电话里大惊小怪地跟我说,老三那箱酒你可千万别喝,一瓶也别动,我太了解老三了,他是有目的的,为什么平白无故把收藏几十年的酒给你?以后他好用这些酒跟咱们算账,他说这些酒值多少钱就值多少钱,你别那么傻,长点儿心眼。我说好了好了,我不傻,我都明白,肯定不会要的。晓兰说,你听我的,你现在要是在家马上把那箱酒拿到他屋里,当着他跟牛莉的面清点一下酒瓶数,到时候你就是一瓶没喝,说少了一瓶你也没辙。挂断晓兰电话,我把牛莉叫到外面说,昨天老三给我的那箱酒我要是当着老三面不要怕他不高兴,所以我就暂时答应下来,等以后卖了房子再给他。牛莉说给你,你就要吧。我说我肯定不会要的,叫你出来我就是想当你面把箱子里面的酒过一下数。
有必要搞得这么生分吗?牛莉显得不太高兴。
我没别的意思,老三收藏了几十年的酒挺不容易,我怕在我这里弄丢一瓶。
牛莉说,好吧,那就先放你屋里吧,酒瓶数就不用过了,我和老三都知道箱子里有多少瓶。她把整个酒瓶数告诉了我。我暗自庆幸,多亏晓兰提醒了我。
周六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在一家饭店吃饭,是晓兰的意思,她想当着我们爷俩儿面了解一下老三跟牛莉这些天住在这里的情况,我把这些天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说了一遍。听后,晓兰沉思片刻说,我总觉得老三跟牛莉这次回来是他们两个人提前商量好的,老三现在是一摊泥,牛莉挖不了想甩给咱们。儿子说我早就看出来了,我老爸跟傻子一样,儿子把脸转向我,那些天咱爷俩儿给他改善伙食,有两次涮羊肉时,您看我老伯多能吃,哪像脑梗病人,大有不吃白不吃的劲头。我说他跟你老婶在一起的时候几乎吃不上涮羊肉。晓兰说,你怎么知道的?吃的不见得比咱们次,儿子说的没错,你看老三眼神里面都是怨恨。
其实,老三眼里的怨恨我也能看出来,我只是不明白他到底怨恨什么。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晓兰看着我,他恨咱们,恨奶奶。不光老三,牛莉也一样。你还记得有一年奶奶跟我吵架吗?奶奶钱包里的钱不是我拿的,我已经跟奶奶对灯发过誓,可奶奶就是不相信。那天奶奶丢钱家里除了牛莉来过,只有我和奶奶在家,牛莉手不干净咱们都知道,钱就是牛莉拿走的,我一点儿也没有冤枉她。
儿子说,我相信我妈说的。
我说,那时你老伯还能挣钱,他们两口子应该不缺钱啊。
完了吧,晓兰说,我说你智商不行就是不行吧,他们那会儿是不缺奶奶丢的那两百多块钱,牛莉的最终目的是给我和奶奶之间制造矛盾,明白了吧,
我不说话,看着晓兰,晓兰说,你还记得吗?后来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奶奶跟我吵架。
我说,我妈丢带子的事、丢羊皮手套的事、丢一只袜子的事我都记得。
牛莉特讨厌奶奶唱戏,跟我说过跟鬼哭狼嚎似的。我印象中,奶奶丢带子那两次牛莉都来过,丢羊皮手套那次她也来过,我给奶奶买的那副纯羊皮手套刚戴两次,我说这些事情都是牛莉干的你现在也不会相信。我没点头也没摇头,但心里已经有了看法。可能是因为我跟晓兰一直在说老三跟牛莉的事情,儿子听着很生气,把手里的半杯白酒一口喝掉说,你们别再说了,我听着有气,你们说吧,咱们是管还是不管我老伯?要不管,我今天就把门锁上,咱爷俩儿都去我妈那里。
晓兰说,我同意儿子的意见,咱们本来就不应该管,他有闺女用得着咱们管吗?儿子说,没错,咱们管不着。随后又看着我说,您别在那定神,您也表个态说句话。
我犹豫了一下说,你老伯毕竟是我兄弟,一奶同胞啊。
我兄弟,我兄弟,张嘴就是我兄弟,我还是你儿子,亲儿子呢。儿子在生我的气,他说,我把丑话说前面,到时您别怪我不帮您管我老伯。儿子之前有过这个想法,为了帮我照顾老三一直没去单位上班,还给老三花了很多钱。我说咱们抓紧把房子卖掉一切都解决了。晓兰说,卖房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我说我已经把房子挂在中介那儿了,很快就会卖掉的。儿子说那您就抓紧卖房吧,反正我已经把话跟您说透了,到时您别怪我就行。
晓兰也跟我表态说,你什么时候把房子卖掉我什么时候回去。
九
有一天我趁牛莉去市场买菜来到老三屋,我问老三,你平时是不是总打骂牛莉和你闺女?老三异样地看着我。我说,我指的是你有病之前,老三摇摇头说,没有。我说咱哥俩儿说话别弄虚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老三看着屋顶想了想说,跟牛莉有过,但不是我打她,是我们俩互相打骂。
闺女打过吗?
没有。老三果断地说,闺女长这么大我一下都没有打过,不信你以后有机会可以当闺女面问问。我说,你给我摆龙门阵那天,你闺女可给我看了她胳膊上的痕迹。因为我提到龙门阵,老三尴尬地笑了一下说,闺女胳膊上的傷我不记得,那会儿我脑子还不清醒,两条腿站都站不住,我怎么能打她呢?我说你闺女一口咬定是你打的。老三说,她跟牛莉一样满嘴跑火车,我好像有一点儿印象是她们在打我,闺女对象好像也跟着动手打我了。
为什么?
她们娘俩儿说我分文没有,这些年一直在家吃她们娘俩儿,还说我这次得这场病会把她们所有钱给掏空了,说我是她们娘俩儿的冤家克星,闺女对象也在一边数落我。老三脸上并没有愤怒,仿佛在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我说,还有一个问题,你实话实说,是我和儿子每次不在家你就骂她轰她走吗?老三说,就有过一次,不是她说的那样,那次她问我房子卖多少钱,我说我不知道,她不相信,说我不想告诉他,就因为这个。那天你们爷俩儿也在场,她跟你们说的都是瞎话,她就是想知道我能分多少钱。我说牛莉还是想找你要点补偿?老三说不是要点儿,是要很多。他指指床头凳子上的火龙果,她明明知道我平时不爱吃这个水果,非给我买,我一个都没吃。我说,这不是对你好吗?老三骂了一句说,什么对我好,到时好跟我算账。她有一个本子上面记满了她给我买过的东西,都有详细钱数。老三显得很生气又很无奈。
牛莉买菜回来手里拿着一根芹菜、一根葱、两个拳头大的土豆,她说今天她要给老三改善一下伙食,炒个鸡蛋芹菜,昨天她在市场买了几个咯窝,就为了今天炒芹菜用的。老三看一眼牛莉没说话,鸡蛋炒芹菜并没有给老三带来快乐。老三每天的菜系非常单一,基本上都是炒土豆丝,有时牛莉也给切上个青椒丝,牛莉说老三最爱吃炒土豆丝。老三这个习惯我却从未发现过。牛莉转身去厨房做饭时,老三从嘴里轻轻骂了一句:胡说八道,谁他妈说爱吃炒土豆丝了?
母亲去世没多久,有一天晚上老三喝了酒来我这儿,满嘴酒气,摇摇晃晃进了屋。他嘱咐我和晓兰说,如果牛莉来电话别说他在这了。我说为什么,他说你就别问了,别让他知道我在你们这里睡觉就行。我想他肯定跟牛莉打架了,就说你放心我们不会说的。他用手冲我比画了一个OK,倒在小屋儿子床上。晓兰跟我一样也怀疑到了老三两口子打架了,晓兰把门悄悄关上看着我说,还用给牛莉打个电话告诉她老三在咱这里酒喝多了吗?我摆摆手示意不用。老三在那屋发出呕吐声音,我赶紧跑过去,他趴在床边只是干呕并没有吐出来。我说不行去厕所用手抠抠。老三说没事不会吐。
这时晓兰给牛莉打电话,说老三喝酒了,在这儿难受得要吐。我和老三都听见了,老三突然站起来说,不让你们告诉牛莉你们就是不听,我走,不在你们家睡了。说着迅速穿好鞋和上衣摇晃着推门而去,晓兰跟我对视着。我说,走就走吧,随他便。晓兰一脸不解:牛莉知道老三在这怎么了?我说你看不明白,保准是因为奶奶房子牛莉又跟老三发飙了,嫌他没本事让咱们住不让他们住。晓兰说,你怎么能猜到是这事呢?我说这还用猜,牛莉就是这种人,老三不让牛莉知道来咱这就是怕牛莉看不起他,说他没囊没气。晓兰恍然大悟。那天晚上老三在澡堂里睡了一宿。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屋里低头跟晓兰微信,牛莉进来了。她把门推开一半儿站在那儿,她说大哥我从今天起就不来了,她语气平和表情淡定,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我愣了一下问,俩人又闹了?她笑笑说,不是又闹了,天天晚上他都骂我轰我走,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说,不能缓和了?牛莉说,我不该不欠他的,管不管是我的自由和权利。我说,是的没错,可是我希望你能看在你们曾经二十几年的夫妻情分上再继续照顾他。牛莉说我早已经做到了。我把手机关掉看著牛莉,牛莉去意已定劝是没有用的。
我就是念在二十几年的夫妻情分上才这样管他的,他有过吗?他这人太没心了,一点儿也不懂得感恩,这些年我都是尽可能忍让他,毕竟我们夫妻一场过,只要他高兴我怎么做都行。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我不能再这样为他活着了,我要为我自己。牛莉似乎有很多话要说。随你便吧,我说,我知道你的心情,你管不管他我都能理解,主意你自己拿。从本意我不想让你这个时候离开老三,当然这也只是我个人的意思。一个小时后牛莉走了,把她来时带的必需品都带走了。
老三不说话,一个人看着墙,墙上有我跟晓兰过年贴的一张合家欢乐画,上面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你今天轰她走了?我站在门口看着老三。过了片刻老三说,对,是我轰她走的。我说,她走了谁来照顾你,你想过吗?老三赌着气说,谁也不用照顾。我说,我们谁也不能代替她来更好地照顾你,你知道吗?老三说,知道,我说过,谁也不用。
你这是在跟你自己赌气,明白吗?
不赌气又能怎么办?老三把脸转向我,两只眼睛盯着我,你知道吗?这些天她天天晚上跟我算账,让我卖完房必须先把钱还给她。
牛莉一走,老三这摊难挖的泥彻底甩给了我。
几小时后,牛莉给我发来好几段微信语音,我怕老三听见,插上耳机,来到阳台。牛莉的语音全是对老三的声讨和控诉,第一段,牛莉说老三最狠最毒,你就是把心掏给他,他都嫌腥,还说这几年每到春节她都让他给你们打个电话,他都不打,她不是不想两家人在一起过个年,他不同意,恨死你们了,说你们一家人都死绝了,他也不会登门去看你们。第二段,牛莉说老三从来没把她当人对待过,动不动就骂大街,对她们娘俩儿横挑鼻子竖挑眼,看她们哪都不顺他眼,她要一问你们哥俩儿的事,他就发疯一般骂大街,说你他妈少管我们的事。第三段,牛莉说谁还没有犯错的时候,她那点事成了他心病了,想起来就骂她,骂她在外面养野汉子,她说她是养野汉子了,那个野汉子就是天天跟她在一起生活的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天天在家一分不挣,吃的喝的都是这个女人给的,要说她养了一个野男人,这个野男人就是他。最后一段,牛莉说他说她照顾他就是为了你们家那套房子,跟他分钱,她什么时候跟他说过要分钱了?就是要也是应该的,他吃她喝她这么多年她不应该要吗?
牛莉从第二段开始痛哭流涕,一直到最后。我把牛莉的几段微信录音听了两遍,两遍都让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老三的婚姻过到了如此地步,无论怨谁都是一种悲哀。牛莉在最后一段的最后一句话对我说,她永远不会再回到老三身边,她已经彻彻底底够了。我没用语音回复她,选择用文字这样回复了她:你好牛莉,你的语音我反复听了两遍,你所表达的意思我知道了,我理解。我想劝你一句,你们已经这样了,没有任何意义再跟他生气,至于你说的不会再管老三是你的选择,我能理解,没有理由和权利要求你对老三怎样怎样,如果有也只是希望,但我已经不想希望了。你那天跟我和儿子说过,你身体可能出现了问题,我建议你让你闺女带你抓紧去医院查一查,别耽误了,咱们老百姓生活不容易,每个人都要好好地保护好自己身体,你的所有想法和做法都由你自己决定吧,我和儿子不会干涉的,祝你好运。我把“祝你好运”这四个字反复删掉了三遍,犹豫到最后还是保留了。微信发过去之后便再也没有牛莉的回复和消息。
十
老三好像早就知道牛莉有这一天,他并没有感到惊讶,他说她早就该滚。我不知道他这话是否是心里话。牛莉甩手一走我立刻感到了压力,万一老三在这出点儿意外我怎么对他闺女交代?我问老三有他闺女电话吗,他摇摇头,我想在他手机通讯录里找一下,但他手机里所有号码以及微信都被删除了。我举着手机问他,这里面的电话号码一个都没有了?老三一脸苦相说,我也不知道,手机都在她那儿放着,有人打电话找我,她不告诉我都不知道。我问儿子有朱玲电话吗,儿子说我知道您想给她打电话让她过来,我前两天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这个电话打的简直把我气死了!我说朱玲不来是吧?儿子说,她还跟我发脾气,说她每天下班没点儿,一天班都不能歇,哪有时间过来照顾我老伯?我说,你就不能不上了先过来照顾你爸吗?她说她不上班过来照顾我老伯谁给她钱。我说你照顾你爸不是应该的吗?你还跟我讲条件,你还是人吗?
儿子跟我叙述过程中还在气愤中,我说实在不行,咱们就打110,看她管不管。儿子说还没到那种地步,等几天看看再说,朱玲最后说了,她抽时间过来。朱玲没有食言,几天后她买了一些水果来了,那会儿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她说她刚下班,我能理解给人家站柜台的工作不自由。毕竟是血缘关系,虽然儿子跟朱玲有好几年没见面,两个人显得格外亲。老三跟闺女面对面坐着,低头一句话不说,朱玲看着我跟儿子,爷俩儿半天不说话。儿子调侃地说,行啊朱玲,几年不见小烟抽上了?朱玲笑笑说,没办法哥,活着太累。儿子说,哥完全理解。我想打破爷俩儿尴尬局面,开玩笑说,不给你老爸点一支?朱玲说,别介大爷,您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抽吗?老三头也不抬摆摆手。
朱玲说,你在我大爷跟我哥哥这儿行吗?
老三抬起头说,行,我在这心里特别高兴。
朱玲说,你除了在自己家里不高兴,在哪儿你都高兴。
本来就是嘛,老三说,我所有一切都是你大爷跟你哥哥他们照顾。
你高兴就行,朱玲冷冷地回了一句。
他们爷俩儿从始至终就说了这么几句话,看上去感情并不融洽。这次我跟儿子没有要求朱玲过来照顾老三,觉得她现在生活也不太容易。朱玲走后我问老三,我说你们父女关系很糟糕,朱玲好像对你很排斥。老三说,都是牛莉教唆的,她把我小时候对她的所有好处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老三跟牛莉离婚那些年,他一个人带闺女的所有场景历历在目。那时朱玲刚七八岁,每天在老三身后像个小跟屁虫,老三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和朋友在一起吃饭身边也少不了她的影子。有一年夏天老三酒喝多了躺在路边睡着了,朱玲头枕着老三的肩膀,两只小胳膊搂着老三的脖子也跟着睡着了。
晓兰听说牛莉走了不再回来了,打电话说,牛莉心够狠的,说不管就不管了,搁我就做不出来。我说本来她和老三已经没有夫妻感情了,不管也很正常。
要说老三也够可怜的。
我没说话。
我听儿子说他闺女朱玲也不管了?
我说朱玲也挺不容易。
我听到晓兰轻轻叹口气。我说,牛莉不在了,你回来住吗?晓兰好像在犹豫,过了一会儿她说,牛莉不在了我可以回去,但丑话说在前头,我只回去住什么也不管。我说,随你便吧,你讲话老三是我弟弟,你是个外姓人,我不能要求你像我一样照顾他。晓兰说,我说的是实话,事实是不是如此?
晓兰回来的确像她说的那样什么都不管,每天所有的做饭买菜活儿都落在了我头上。有一次我跟晓兰发了几句牢骚和不满,儿子就对我说,不是我向着我妈,你要是觉得委屈很冤,你可以选择不管,但你不能跟我妈来劲儿,他是你亲弟弟不是我妈的亲弟弟,您明白吗?我说我怎么会不明白呢,正因为我明白所以才让你妈回来什么都别管。我这样做老三似乎也明白,有一次他对我说,你挺累的。我说,不累,我从小就爱干活你不知道吗?老三嘿嘿一笑,笑里好像有一丝感激。牛莉走后老三跟我们在一起更像我俩小时候的那种生活,我每次把饭端到桌上喊他过来吃饭时,他都会像小时候那样不请不动。老三现在已经能自己站起来慢慢走了,晓兰说老三恢复得还真快。我说这跟我们爷俩儿每天带他到外面锻炼有很大关系。
我记得很清楚,最初那些日子我们用轮椅推老三出去锻炼,扶他从轮椅上下来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往前走,一个多月下来他可以不用我们搀扶,一点一点向前走,后来我们不用轮椅推他出去,他可以自己拄着拐棍走了,我能从老三表情看出来他对自己的康复非常满意。有一次他跟我说,我这不很快就跟正常人一样了吗?我没说话看着他,知道这是他心里的最大愿景。还有一次他躺在小屋床上望着屋顶跟我说:你还记得咱们楼后那个李伯吗?他那年也是得了脑梗,不到一年就好了,那时医疗条件不行他都能彻底好了,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我能很快好的。在我们的精心照顾下,老三的身体恢复得非常快,现在他可以不用拐棍一个人慢慢走一百多米。有一位经常看我们带老三锻炼的耍剑老人说,两个多月前他还得用你们扶着,现在完全可以自己走了,恢复得真快。这一点老三自己也意识到了,他说他现在脑子也清楚了,不像刚来那会儿迷迷糊糊,吃饭时你们给我多少我就吃多少,不懂得饱。我哄他高兴说,在你们脑梗病人中你算是一个奇迹了。他开心地说,没错没错,我就是一个奇迹。
晓兰背地里跟我说,你看,你弟让你伺候得多好,那时人瘦瘦的,一脸阴气,看上去活不了多久了,你再看现在,脸也胖了,小肚子也起来了。我知道晓兰也为老三高兴,我说儿子也付出很多。晓兰说那是他親伯伯他能不付出吗?晓兰的口气让我觉得怪怪的,我看着晓兰,你不希望老三赶快恢复好吗?
希望啊。
我觉得你说话阴阳怪气的。
有吗?是你多心了吧。
你好像不高兴。
你有没有看到老三现在的眼神又恢复到了以前?
那又怎么了?
晓兰说,里面又都装满了仇恨,难道你没看出来吗?
我当然看出来了,但我不能跟晓兰说,老三心里似乎依然有许多仇恨,就像一个魔鬼始终潜藏在他心里。我想起了那天的场面,我把饭做好来小屋叫老三吃饭,叫了他三声他才把脸转向我,搭话说,吃什么?天天不都如此吗,又不是什么好饭!我今天不饿。他的表情和语气极不情愿,眼神带出不屑一顾,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眼里流露出来的仇恨。实际上我们每天吃的并非老三说的那样,我说,那你想吃什么好饭我去给你重新做。他听出了我在赌气,又把脸转向我说,我就是顺嘴说说你就不乐意了?我说人要有心,要懂得感恩,不要心怀怨恨。他不再听我说话,平躺在床上,两只眼睛一闭,旁若无人。后来我把这件事跟晓兰和儿子说了,晓兰说,看见了吗,我说的没错吧,老三人性改不了。儿子也说,知道吗,都是小时候你这个做哥哥惯的,看你好欺负,所以就欺负你,他跟我就不敢。有一次就我们俩在家,我忘了因为我说了一句什么话,他跟我来脾气,我跟他喊了起来,我说,我们不该你的知道吗?你不来我们过得好好的,你一来都把我们的生活给搅乱了知道吗?以后你再没事跟我们来脾气,我们就不管你,让你一个人待在这屋里等死你信吗?晓兰说老三怕儿子我也看出来了,你们没注意有时吃饭儿子在桌上老三夹菜都小心翼翼的,如果儿子不在,还没等饭上齐他就一个人拿筷子吃上了。儿子说,我为这事说过他,我说再吃饭的时候我爸我妈没坐下来你就不能一个人先吃知道吗?这是规矩。
晓兰叹着气没说话。
十一
晓兰言行一致做得非常到位,她一直兑现着她说过的话。这天我们俩难得晚饭后去广场遛弯,我们保持着距离感觉像一对恋人,晓兰偶尔停下脚步低头看看手机,回复一下好友发过来的微信。我说我真希望下个月就能把房子卖掉。晓兰听出了话外音,她说,要是没有老三在这儿,家里所有活儿我都不用你管,我回来其实也是为了帮你。我没说话,看着远处星空慢慢走着。我早上给儿子做早点就是在帮你,我要是不管,你就得多管一个。她说得理直气壮。我说你可以不管,多一个两个对我都无所谓,已经这样了。她说我没有良心不懂感恩,她的口气完全像是在说老三。我说你帮我什么了?这话好像刺激了她,晓兰情绪一下爆炸了,她发疯一般仰起脸向着天空大声高喊:老天你听见没有,我这个没有良心不懂感恩的丈夫说我没有帮他,他的良心被狗吃掉了?
她这几嗓子立刻引来无数目光,我说,你疯了不会好好说话吗?她并不理睬我继续对着天空发泄着。我放慢脚步尽量离她远些,她或许喊累了,慢慢降低了声音。我们保持着五六米距离形同路人默默往前走,那天我手机计步器显示一万多步。我们回到家后,儿子看出不对劲儿,冲我摆下手,我跟儿子来到楼下。跟我妈吵架了?儿子站在面前看着我。我把经过说了,儿子说,你说话有问题,你那句话分分钟刺激了她知道吗?我说我知道,但是你妈本来就没管过,你知道你老伯来那天她就跑了,她这人太自私了。我跟儿子说的时候我心里也有一肚子憋屈和怨气,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跑了。儿子说,我跟您说过多少遍了您就是记不住,我妈是我老伯的嫂子不是他亲姐姐,我妈不管是很正常的。
我说,这些我都知道,我生气的是你不管就不管吧,还满处说她一直跟我在家照顾你老伯,在家多么多么累,把自己说的很伟大很慈善。朋友们都羡慕我有一个心地善良又充满佛心的好媳妇,我真的是无语,她什么时候跟我一直在家照顾你老伯了?儿子说,哎哟我去,我妈不就是想要个面子而已吗?女人都这样。我说那不行,这分明都是瞎话,我受不了。你妈心里怎么想的我知道,你要是真善良就要做出行动来,不要只是动嘴。儿子说,我妈就是言行不一就是不善良你又能拿她怎么样?当初娶我妈时你为什么没看出来?娶我妈是你同意的吧,我奶我爷没有强迫你吧?您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接受,接受您懂吗?就是认命。我说,我当然懂了,当初娶你妈时她不是这种人,现在她变成这样了,你说我不认命又能怎么办呢?儿子说,照顾我老伯这个事情是您自己揽下来的您不能怪罪任何人。我说,我并没有怪罪你妈,是她因为我的一句话疯了,我都没想到,她哪来的那么大脾气?
您是真不懂女人啊,儿子叹息着。
现在的你妈我宁愿不懂。
好了我不多说了,直男就是直男,待会上楼别再跟我妈较劲就行。儿子扔掉手里的烟。
没想到因为这一句话晓兰扭头走了,儿子劝我说走就走吧,我妈在这也的确帮不上忙。
我给晓兰打电话想跟她再解释一下,她不想听,她说你说的都对,便把手机挂掉了。我知道她还在气头上。早上我把热开的豆浆还有油条、炸糕给老三拿过去,这是我每天必做的工作。老三躺在床上还没起,他闭着眼似乎还在睡梦中,其实我知道他这会儿是醒着的,我说早点放在凳子上了起来吃吧。他不说话眼也没睁,我又催促一句说,别等豆浆凉了再吃。这句话老三有了回应,闭着眼说,不饿,不吃。说罢将身子快速侧躺向墙那边。不知为什么老三近两天都是这种态度,我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郁闷,我明显感觉到他是冲我,为什么?我不知道,我站在门口看着他背影。晓兰曾经说过,你别想感化老三,这种人永远改不了。老三跟我耍性子不是一次了,每次我都不跟他计较,只当没看见没听见,这次我却完全无法忍受。我说,你怎么了?不高兴吗?我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将声音放得很平和。没怎么,就是不想吃,他一动不动侧躺着。我说,你有情绪,跟我耍脾气是吧?
他翻过身吃力地坐起来,我伸手想扶他被他用力推开,我说,你今天是不是成心跟我过不去?他不说话看着我,两只眼里充满了仇恨。
我告诉你老三,我们不该不欠你,管你不是我们的义务你懂吗?
老三毫无表情继续看着我。
用我儿子话说我可以分分钟不管你,让你在这里自生自灭!
老三脸上闪过一丝淡淡冷笑。
你还记得东郭先生和蛇的故事吗?你就是那条蛇,不但不报恩反倒恩将仇报,你真是一点儿良心都没有。你来的时候我拿你当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兄弟,现在那些都不存在了,我只是可怜你!可怜你,知道吗?我一直以来想释放的压抑和怨气越来越大,声音也渐渐高涨起来,我说,你是不是看我好欺负?看我好说话是吧?我的声音左邻右舍都能听到。老三说话了,声音不大,语速很慢,却字字清晰,他说,都是你们逼的。
我不明白他这话从何而來,他现在思维很清楚,状态也恢复到了有病之前。你说什么?都是我们逼的?我尽量控制自己情绪,我们逼你什么了你说。他不言语,把脸转向别处,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问你话呢?我转到他面前。说什么?他平静地看着我。我说,我们逼你什么了?他说,我不知道,把脸又转开。
我说,你不知道你就瞎说,你还有点人性吗?我跟儿子天天用轮椅推你去医院扎针,每天推你到外面锻炼康复,给你吃给你喝,水果牛奶营养品变着法给你买,什么都不干二十四小时照顾你,拿你当亲爹亲妈伺候着,我们这是逼你?逼你什么了?老三说,我没吃你们没喝你们,我吃的都是我自己花的钱。我有点晕,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花的都是你自己钱?你的钱在哪了?你给我拿出来看看!老三说,我花的是我的卖房钱,是我自己的。我被他气得有点哆嗦,我说你再说一遍?
老三说,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我花的是我的卖房钱,是我自己的钱。
我说,那好,从今天起你就花你自己卖房钱吧,我现在就给我儿子打电话,告诉他我们今天就锁门走人。老三说不管就不管。我说你还是个人吗?老三不说话,又在跟我玩沉默。我明白老三为什么每次吃好东西都是一种心安理得的样子,今天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我给儿子拨通电话后,儿子问我有事吗老爸?我犹豫了一下,说拨错号了,又把电话挂断。老三听到了这句话,对我说,你明天就看不见我了!他这句话让我火上浇油,更加气愤,我说,你嘛意思?吓唬我?你死跟我一毛钱关系没有?我不是咱妈咱爸,你吓唬不了我,不想活就去死,赶紧去死!没人拦着你,别等明天,现在就可以。我放出了刺激他的狠话,担心他承受不了会真的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老三看着我又不急不慢扔出一句,他说,我这病也是你们给逼的。我的脑袋都要炸了,我说,你给我再说一遍,他说你都听见了用不着我再说。我感觉心脏隐隐作痛,我从药盒里找出速效救心丸吃了八粒,老三看着我说,他心脏这会儿也不好受。我说你不是正好想死吗?死去吧。他不生气也不急,看着我伸手在那等着。
我刚把速效救心丸吃下没几分钟,晓兰来电话了,她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她说,这回你完全领教了吧,老三把一切不幸都算在咱们头上了,得了脑梗也是咱们逼的!我说你怎么知道的?晓兰说刚才你跟老三大喊大闹的时候,我就在大门外都听见了。我打开大门,晓兰已经走了。我說,我知道老三是成心跟我来劲。晓兰说,他看咱们日子好过生气,想把你也气病了跟他一样他心里就平衡了。
儿子晚上下班回来,直接推开老三屋门怒气冲冲质问老三,我们把你救活了是吧?把病给你看好了是吧?你有精力有脾气了是吧?看我们好欺负是吧?儿子站在床边看着老三。老三不敢说话,满脸赔笑。我忽然觉得老三有点可怜,后悔我今天不该跟他这样,晚上我失眠了。
十二
一连几天我都有意冷淡老三,看他还耍不耍脾气。他之前从不喊我哥,那天他在屋里喊我,他说哥,你过来一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看到我进屋他冲我张开嘴想说什么。我说有什么事说吧。他嘴唇一张一合动了几下没说出来。我说别急想好了再说。他又吃力地动了动嘴唇还是没说出来。我皱起眉疑惑地看着他,说不出话了是吗?他来回甩着头,表情焦急而又无奈地指着自己嘴。我拿来纸和笔递给他。他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下:我说不出话了哥。我抬起头看着他,你刚才喊我时不是挺清楚吗?老三摊开双手快速摇着脑袋。
我不再说话。
儿子不太相信老三说不出话,怀疑他是装的,我也有这种感觉,但他目的何在呢?儿子说这些天您不搭理他让他产生了孤独感,我觉得他在跟您卖惨求关注找存在感。我说不行过两天我带他去医院看看。这事我让儿子别跟晓兰说,我嫌累。几天后我带老三去了一趟医院,一通检查后,大夫说没问题呀,身体里没有影响他语言障碍问题。路上我对老三说,刚才你都听到大夫说了吧?老三点点头说,听到了听到了。他一连说了两遍,我说,你这不是能说话吗?老三眨巴着两只眼睛看着我。你是装的吧?我说。
当天晚上老三就能说话了。儿子说,怎么样老爸,我老伯是装出来的吧?我想起小时候老三有一次晚上突然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那天早上因为老三耍性子不想去上学,被父亲管教了一顿,晚上他就出事了。最初母亲以为在睡觉,怎么喊怎么摇晃也不醒,母亲把父亲喊过来,父亲也觉得不对劲赶忙把老三抱起来往医院跑,刚到楼下老三就睁开了眼睛从父亲怀里迅速挣脱下来跑了。这一次跟小时候那次同出一辙。
二手房管理员给我来电话说这两天有客户想看看房让我定个时间。现在卖房正是黄金季节,母亲这套房会很快卖出去。晚上我把这事跟老三说了,老三听后一言不发低头坐着。我说你现在身体已经恢复得不错了,等卖了房不用人照顾你也能自食其力。
马上就能卖了吗?老三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说不好。我说,有可能人家来看房当天就能把房子定了。
老三轻轻叹口气,脸上一副无奈的表情。
我说要不是因为考虑你,让你多养几个月尽量恢复得更好,半年前咱们就能把房子卖掉。老三说我还以为不那么好卖呢?说完又叹了口气。我能看出来他是不想这么早就把母亲这套房子卖掉。我说,我跟儿子为你的事情考虑过,一直没跟你说。我们想等房子卖掉了,如果你的钱能够买一套小型房子,我们就帮你想法在附近买一套,如果不够,就帮你在附近先租一套住着,然后我们把你闺女叫过来,嘱咐她,让她好好照顾你以后的生活,这样我们就可以放心不再管了。
好一会儿,老三说,哥咱们能不能先不着急把房子卖掉?
那天老三把我喊到他那屋,伸手递给我一张银行卡,他说这是他这些年背着闺女偷偷存的钱,让我收下,他没说里面有多少钱。我说这卡你自己留着我不能要。他把卡突然扔到地上说,这卡你要是不拿着我就一头栽到地上死给你看!
人家要来看房的头天,老三出事了。他起床要去卫生间的时候,一头栽到了地上,那会儿我正在厨房做饭,赶紧给晓兰和儿子打电话。在送往医院的120车上我让儿子给老三闺女打了一个电话,在准备给牛莉打电话时候我犹豫了,儿子坐在一旁说不用了,她跟我老伯半毛关系没有。老三闭着双眼还在昏迷,晓兰眼圈有点红,用手轻轻摸着老三额头,儿子握着老三一只手担心地看着他。120在拥挤的道路上不停鸣着笛尽可能加速向医院疾驶。
我不知道牛莉跟老三闺女能不能来,但我们都希望她们娘儿俩能来。
作者简介:王军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作家协会第四届委员,河西作家协会秘书长,《西岸风》小说编辑。曾荣获梁斌全国短篇小说一等奖、天津市文化杯短篇小说一等奖、2000年第二届天津文学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