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盖尔归来》的史料运用及阐释

2024-03-05 00:00:00孙彩云
文教资料 2024年22期
关键词:马丁史料

摘 要:《马丁·盖尔归来》是美国历史学家戴维斯的著作,被誉为三大微观史学著作之一。该书以马丁被冒名顶替为核心事件,基于丰富的史料,运用恰到好处的历史想象连缀成篇,展现了16世纪法国底层的风土人情和社会面貌。站在史学史角度,以史料运用与阐释作为切入点,可发现《马丁·盖尔归来》记述的不仅是客观的历史事实,还蕴含作者对“历史的可能”的探讨,即在特定的历史情况下,历史为什么以这种方式而非其他方式发生的最有可能的原因。该著将历史想象作为一种史学方法,体现了戴维斯运用、阐释史料的特点,亦呈现出微观史学实现“以小见大”研究路径的方法论基础。同时,谨慎地应用历史想象,正是史料阐释的应有之义。

关键词:《马丁·盖尔归来》 史料 历史阐释 历史想象

美国历史学家娜塔莉·泽蒙·戴维斯(Natalie Zemon Davis)于1928年出生于美国底特律,曾接触到法官让·德科拉斯的著作——《难忘的判决》,并作为顾问参与了法语影片《马丁·盖尔归来》(Le Retour de Martin Guerre)的制作。她在参与拍摄的过程中,看到了电影制作的局限性,决定撰写同名著作。《马丁·盖尔归来》中冒名顶替的故事情节被不少文学、影视等作品模仿,不少读者从故事发生的可能性去研读该书,但如果仅停留在这个层面,就忽略了本书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马丁·盖尔归来》讲述了16世纪在法国富瓦县一个村庄上演的冒名顶替他人的故事。该书以第三人称视角完整地叙述了故事的来龙去脉。内容不长却十分精彩,引人入胜。目前学界主要从新文化史、社会史、微观史学、影视史学、人类学、历史理论、身份塑造、女性地位等不同角度对其进行研究,还包括一些读后感、书评类的研究。研究视角的广泛性充分说明了此书影响深远,深受人们喜爱。

《马丁·盖尔归来》是一部史学著作,但严格站在史学史角度对其进行研究的成果并不多,内容上多是从微观史学这种先入为主的概念展开讨论,学科上多以史学和其他学科相结合的方式进行研究。然而,作者在书中的史料运用及阐释尤为重要,这是本书历史书写的一大特色。通过对该书所运用的史料进行分析,可发现戴维斯在阐释史料时,在一定程度上运用了历史想象,试图通过运用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方法对阿诺冒名顶替马丁一事进行解释。本文将历史想象这一史学研究方法与具体史学实践结合起来展开研究,不仅能够论证历史想象的有效性,还能发现其适用的边界。

一、《马丁·盖尔归来》中的史料运用及意义

历史学家李剑鸣曾说:“史料是史学的基础,是史家认识和重建过去的中介;从认识论的角度说,没有史料,就无从谈及治史,也就等于没有历史。因此,研究历史须从史料出发,史料占有的多少和质量,决定一项研究的价值。”[1]可见史料对历史研究的重要性。《马丁·盖尔归来》被誉为三大微观史学代表作之一,不仅是因为其独特的微观史视角,还因为其对史料的运用极具特色。

该书运用的史料包括原始史料,如文件、记录、调查记和群众传说等;撰述史料,是根据原始史料撰写的历史著作,主要有两本,即《难忘的判决》和《图卢兹冒牌马丁的奇妙的故事》;文艺史料,主要是一些图画,如法国国家图书馆藏画《来自阿尔蒂加南部鲁西永的一对乡村夫妇》等。

由此可见,戴维斯的史料来源并不局限于传统的文献书籍,而是涵盖了多种不同类型的史料资源,这体现了她选取史料的广博。丰富的史料离不开作者早期的学术积累和沉淀,尤其是她曾在里昂档案馆进行了长达六个月的研究,使她得以深入学习、积累档案资料。此外,在博士期间,戴维斯的学习兴趣发生了从观念史到社会史的转变,这使她的研究视野更为开阔。当然,戴维斯对史料的发掘和搜集并非一蹴而就,这背后是她对史料的深厚热爱和独特的敏锐感,以及投入的极大精力和热情。戴维斯详尽地占有史料,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

第一,于作者而言,丰富的史料是作者合理发挥想象力的前提和基础。史料的丰富虽不一定能代表作者对史料的精准选择,但戴维斯能够详尽地占有大量史料,并且从中筛选最有价值的部分,充分体现了其开阔的视野、对待史料的认真态度以及扎实的学术功底。同时,这些史料的类型和内容也能反映作者在研究过程中运用的方法和研究思路。最为重要的是,详尽地占有史料,是串联史料并发挥想象力的基础和前提,因为“历史想象并不是一触即发的,它要靠很多的条件。专注、同情、物证的刺激以及学术的基础,都是引发历史想象的媒介”[2]。大量的史料便是最直观的物证,是想象力得以发挥的客观依据,没有足够的物证刺激,历史想象便无从谈起。

第二,于书籍内容而言,丰富的史料可以更全面地呈现历史事件。在20世纪70年代,史学研究主要集中在上层社会,包括国家、政府、政治、精英这些方面,对下层社会的关注和记录较少。但戴维斯的研究视野非常独到,地点聚焦法国富瓦县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人物则选择了社会影响力小的农民阶层,事件是冒名顶替他人,再用以小见大的手法巧妙地将16世纪法国的风土人情贯穿其中。因为避开了研究热点,所以要寻找马丁的相关资料并不容易,更何况是一个普通村庄。16世纪大部分法国农民都不会写字,可供参考的家庭档案资料和日记不多,仅依靠文字记录是远远不够的。史料的残缺和分散决定了戴维斯需要多方面搜寻、求证史料,并在占据有限史料的情况下,运用历史想象将其串联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多种类型的史料,使该书的涉及面更为广泛,故事情节更为完整,有助于全面呈现这一时期的社会历史发展状况,反映当时的社会面貌和风土人情。如婚书、礼单、遗嘱部分反映了当时的财产继承传统及惯例;财产清单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经济发展水平;法庭记录反映了当时的法律条文。文中虽然没有直接描写富瓦县,但参考了邻近村落的相关史料,风土人情非常接近,补充了人文环境方面材料的不足。

第三,于研究者而言,这些丰富的史料以及戴维斯对待史料的态度和运用史料的方式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参考和借鉴。戴维斯千辛万苦搜寻到的史料,类型丰富,内容全面,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对当时相关史料挖掘的不足,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检验和证实相关历史事件或现象的基础。虽然戴维斯选取的史料离不开传统的文献典籍,但绝不仅限于此,尤其是调查记录和群众传说等史料的应用,更新了人们对史料的认知,拓宽了人们认识历史的视野。重要的是,戴维斯能够根据为数不多的材料建构这本篇幅不大但非常有创意的著作。她写小人物,注重文学的描述,以讲故事的手法重塑几百年前一个贫穷村庄的社会和生活,并揣摩人物心理活动,显示了其运用史料的高超技巧。这种运用史料的方法也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著书立说的范例,教会我们怎样使用史料,怎样在史料缺乏的情况下开展研究。

二、历史想象在史料阐释中的运用

通过以上分析,可见这些分散且琐碎的史料是戴维斯研究的基础。但历史不是史料的简单堆砌,有了详实的史料只是奠定了形成问题、提炼论点、建构解释的基础,“但凡保留过去信息的东西,都具有史料价值,关键在于从什么角度来解读和使用”[3]。那么,如何阐释这些史料就显得非常关键,在阐释史料的过程中,戴维斯充分发挥了她的历史想象。

(一)历史想象对史料的串联

一是戴维斯对贝特朗拒绝改嫁行为的想象。戴维斯根据法官的解释、贝特朗在法庭的口供以及社会背景因素,分析贝特朗的行为及性格特征,并借己之口为其发声,认为性抑郁、注重名誉、现实环境的束缚等共同构成了贝特朗不肯改嫁的原因。“以同情而言,同情是历史想像能够发生的最基本的条件,也是史学家能够洞察历史真相的心理要素。”[4]这一点在贝特朗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究其原因,“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第二波女权运动,使很多女性历史学家受到了感召,纷纷转向女性史研究。”[5]再加上“娜塔莉·戴维斯(Natalie Z. Davis)20世纪60年代曾在多伦多大学开设一门女性史课程”[6]。这使得她能够揣摩女性心理活动,并且站在历史的角度解释社会对女性的不公平,也充分使贝特朗的人物形象在该书中丰满了起来。

二是戴维斯对家庭邻里误将阿诺·迪蒂尔认成马丁的想象。戴维斯依据史料的记载、科拉斯的口供、走访调查、现实因素以及社会需要,推测人们的误认、阿诺惊人的记忆力、没有马丁肖像、人样貌会发生变化、现实需要等因素是邻里将阿诺误认为马丁的主要原因。由于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邻居知晓真相,作者便根据现实逻辑,猜测邻里在相处过程中发现了真相,只是把疑惑留在了心里。“可能性是潜在,现实性是实现。构成历史学整体的是它们两者,而不仅仅是现实。”[7]这种可能性想象既合情合理,也为后面阿诺身份被揭穿留有余地,戴维斯就这样巧妙地完成了可能性与现实性的统一。

三是戴维斯对皮埃尔怀疑阿诺身份的想象。戴维斯发挥想象并非无凭无据,而是根据科拉斯的记录、亨戴有关财产方面的习俗、民族特性、亲情及现实的考虑,认为新马丁毫无征兆的归来、归来前后表现的巨大反差,甚至不顾亲情将叔叔告上法庭的极端做法等都足以引起皮埃尔的怀疑。巧妙之处在于,戴维斯借助皮埃尔的心理活动道出读者心中的疑惑,揭露阿诺的骗局和破绽。另外,揭示阿诺有破绽的伪装才更符合实际情况,并非为了达到某种书写效果刻意将阿诺的伪装神化为天衣无缝,如此,使得想象既有史料依据又符合实际情理。

总之,戴维斯的历史想象绝非随意、孤立、片面的,而是在综合了各种相关史料的基础上,分析人物所处的社会背景、揣摩人物的心理活动等穷尽一切可能因素之后才得出的一种关联,以此将史料碎片衔接起来,从而构建一个完整且有可能真实发生的故事。巧妙之处还在于,这些想象基于现实且有可能就是历史本身,戴维斯绘声绘色地为读者描绘了一幅历史图景,但并没有坐实这些大胆的假设,从而为其他可能性留下余地,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

(二)发挥历史想象阐释史料的原因

第一,戴维斯于20世纪80年代开始了解马丁的故事并撰写此书,距离故事发生的时间——16世纪40年代相隔4个多世纪,时间上不可谓不遥远。第二,戴维斯出生于美国,而马丁的故事发生在法国富瓦县的一个小村子——阿尔蒂加,她对富瓦县的了解不可谓不陌生。第三,故事中的人与戴维斯并无任何血缘或姻亲关系,也不存在一个长得极像戴维斯、冒用她身份、而后被告上法庭且闹得众所周知的人。因此,马丁的故事与戴维斯本人的经历也没有直接的联系(除了戴维斯作为《马丁·盖尔归来》影片的顾问)。第四,“这次审判的全部证词已不存在(所有图卢兹最高法院1600年之前的这类刑事案件都已遗失)”[8],当时法国16世纪的农民不懂书写,也没有留下文字记载,戴维斯收集到的原始史料都是一些历史碎片。而且,主要记述此故事的两则撰述史料也存在一些疏漏甚至冲突的地方。

总之,关于马丁一案的史料大多是零星而琐碎的。如果不充分挖掘这些零星的史料,也没有将这些历史碎片互相整合,更没有发挥合理的想象,戴维斯是不可能把马丁出走的故事描绘得如此详细的。“历史以想象而有了连贯性”[9],故事因想象而完整。

(三)历史想象在历史阐释中的有效性及限度

有论者说《马丁·盖尔归来》是“富有想象力但有根有据、讨论机智的历史著作”[10]。“富有想象力”和“有根据”前文已讨论过,那如何称之为“讨论机智”呢?实际上,在想象的过程中,由于研究对象已成为过去,无法复现或还原,更无法直接对历史人物寻根问底,许多问题不得而知,只能根据保存下来的、难能可贵但为数不多的证据推敲,再结合人物的行为揣摩人物思想。钱钟书在《管锥编》中指出“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记言特其一端”[11]。于是,戴维斯便“穿越历史”,设身处地把自己置于当时的情景中,想象研究对象在同自己进行一场对话,这样就可以了解他们的行动,并借自己之口为过去的人和事发声。戴维斯并不一定都同意他们的行为,但要让他们都有机会为自己辩解。戴维斯正是凭借自己所持的学术理论和文化价值观成为参与对话的一方,这样一来,就避免了容易按照自己的形象来改造研究对象的尴尬局面,最终使零散、残缺不全、死气沉沉的史料连缀成一个完整且接近历史真相的故事。这种历史想象与文学虚构有着本质的叙别:“历史的想像类似‘带着镣铐跳舞’,绝不等于任情发挥和随意立论。”[12]它以史料为基础,在一定程度上揣摩部分历史的可能性。

但是,“也有论者几乎全面挑战了戴维斯的诠释,认为书中对贝特朗的诠释,完全出自她一己的‘杜撰’,根本无法在她使用的资料中得到印证”[13]。这种观点将戴维斯发挥想象的部分称为“杜撰”,这是对历史想象的误解,错在把戴维斯分析的可能性原因当成了既定的历史事实。但是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一想象带来了不可避免的弊端——常使读者混淆历史史料和历史想象,甚至误把作者的推测当成历史事实或历史史料直接运用,得出错误的结论,又运用这些错误的结论反过来指责戴维斯的言论。这说明,戴维斯不但完成了史家的想象,还在一定程度上还引导了读者的想象。如戴维斯认为贝特朗一开始就知道阿诺是冒牌顶替的骗子[14],运用心理描写为其发声,并列举了强有力的论据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下文也正是以贝特朗知晓真相的口吻继续叙述的。这样一来,读者就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戴维斯的推测和想象,即使书中有“可能”“也许”“这就意味着”等字眼,读者也难免不受这种想象的影响。有的学者不赞同为他人发声的书写方式:“早在1972年法国哲学家德勒兹(Gilles Deleuze)在与历史社会学者福柯(Michel Foucault)的对谈中,他提及‘为他者发言是一种轻侮’(the indignity of speaking for others);此也就是说,我们没有能力正确无误地表达别人对一些事物的看法,或更一般性的,我们无法正确无误地描述所有外在事物。”[15]德勒兹认为,外部错综复杂的因素干扰了我们代替他人吐露内心真情实感的做法。另外,以一种知晓“真相”的口吻进行描述时,尤其是在真正的马丁归来之前就揭示了假马丁的真实身份,这种“上帝视角”降低了故事悬念,影响了读者自己的思考和判断,真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因此,我们在阅读此书时,应当站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沿着作者的思路顺推,根据现有的史料思考历史发生的大致过程,并合理地发挥历史想象,思考有哪些可能性原因促成历史以这样的形式发生。而不是根据既定结果去还原故事原型,站在今人的视角对过去的人和事指手画脚。我们应该带着质疑的眼光理性地阅读此书,理解、学习这种历史解释,而不是把它当作牢不可破的历史事实。

三、结语

戴维斯基于丰富、详实的史料,凭借自己高超的专业技巧,充分发挥合乎情理的历史想象,将历史碎片连缀成一个整体,创作了这部史料丰富、有理有据的著作。值得注意的是,《马丁·盖尔归来》并非简单的历史史料的堆砌,也不是形而上学的历史想象,而是辩证地、全面地看待历史想象和历史史料之间的关系。因而,它提供的只是一种历史可能性,而非确实如此的历史事实,但历史事实又确实存在于这种可能性之中。正如戴维斯在书中所说的那样:“我在这里奉献给你们的,一部分是出自我的发明,但那是经过过去的声音严格检验了的发明。”[16]作为学者或读者,我们应该学习戴维斯那种基于丰富史料合理发挥历史想象、推测在特定的情境中可能会发生的事,以及为何会这样发生的研究方法,而不是反过来根据已发生的结果寻找原因,站在今人的视角“高谈阔论”,对历史指手画脚。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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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0][13][14][16][美]娜塔莉·泽蒙·戴维斯.马丁·盖尔归来[M].刘永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6,代译序13,代译序13,128,16.

[11]钱钟书.管锥编(一):下卷[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317-318.

[15]王明珂.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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