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电影《百鸟朝凤》看民间技艺的师徒传承及其礼俗①

2024-03-05 10:30杨传杰山东大学艺术学院山东济南250100
关键词:百鸟朝凤礼俗唢呐

杨传杰(山东大学 艺术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唐家路(山东工艺美术学院 中国民艺研究所,山东 济南 250100)

吴天明导演改编自肖江虹同名小说的电影《百鸟朝凤》 于2016 年首映,虽是影视作品,但其中蕴含和倡导的技艺传承观念和思想,是传统民间文化的集中反映。影片以游天鸣拜师学艺、自立门户、难以为继、新的机遇为主线,表现了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时代背景下,在民间文化生态演变过程中,唢呐技艺从“人人敬之”到“无人问津”的悲情生命史,以及两代唢呐艺人不顾一切地追求、传承唢呐技艺的生命意识和匠心精神。就像导演生前说的那样,“现在的观众就算不爱看,就当我拍给未来的观众看的”。[1]影片以一种直击现场、却又无能为力的缓慢撕裂的现实叙事,不仅仅是为正在逝去的优秀传统文化吟唱挽歌,更重要的是深刻表达了传统技艺乃至传统文化在断代和消亡的危机形势下,试图以唢呐为象征符号,唤起人们对传统文化的传承与保护意识,实现发自内心的文化自省、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

传统民间技艺的传承历来重师承、讲来源,一代又一代民间艺人续写着技艺传承的宏大谱系,他们既是民间技艺的传承者,又是生存状况的亲历者。影片中师父焦三视唢呐如生命、徒弟天鸣恪守誓言义无反顾以及二人亲如父子的师徒情构成了电影的主调,同时,唢呐技艺的文化传承更是影片表达的重要内容。小说对唢呐技艺传承进行了富有民间文化质感的细致描写,电影在小说基础上二次创作时又考察、吸收了陕西唢呐行当的地域文化传统,使影片在展现收徒、传艺、经营等细节方面反映了传统民间技艺的传承特性和历史民俗。就影片中的收徒观念、授艺方法、礼俗规范等进行深入探究,不仅有助于理解影片传递的价值观念、道德伦理、文化立场等思想内涵,也为传统技艺传承研究提供了另一个视点,在当下乃至未来文化发展、传承和艺术教育等方面具有理论价值和启示作用。

一、以德为先、德才兼备的择徒观念

影片中,师父对待天鸣和蓝玉两个徒弟的前后反差构成了故事的第一个戏剧性冲突。两个徒弟在拜师、学艺过程中表现出明显的天资差距:天鸣虽然入门早,但因天资一般,只得长期练习基本功,没机会跟着师父“出活”,正式接触唢呐也晚于师弟;蓝玉尽管入门晚,但他天资好,学得快,经常跟着师父“出活”,并先于师兄吹唢呐。至此,观众难免会产生这样的印象——天鸣不如蓝玉。按常理,蓝玉应该是游家班传人的不二之选,但师父在“传声”仪式中没有选择看起来天资聪慧、脑子灵活的蓝玉,反而选了天分一般、略显木讷的天鸣,这一选择不仅出乎两位徒弟的意料,前后的反差也颠覆了之前的铺垫在观众心中产生的逻辑预设:为什么是天鸣?

“今天我选的这个人,不单是看他唢呐吹得多好,更要紧的,是看他能不能把唢呐吹到骨头缝里。”师父的话对两个年少的徒弟来说有些深奥,但从影片的种种细节不难看出,师父更看重的是徒弟对技艺的敬畏和执着,是德行而非技艺,他认准了天鸣“能拼着命把这活保住传下去”,秉持的是“以德为先、德才兼备”的收徒择徒观念。自古以来,围绕“德”与“才”而生发的人才评判标准并不鲜见,而“以德为先、德才兼备”可谓综合、全面且经过实践检验的有效标准。这种观念与儒家道德意识与行为准则下的取人、用人观一脉相承。如“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2]“士信悫而后求知能焉。士不信悫而有多知能,譬之其豺狼也,不可以身尔也”[3]“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4]莫不是这种观念的体现。不论是政治、社会伦理层面的道德,还是个人层面的品德,“德”的基本内涵在不同时代包含了正义、公正、仁爱、厚道、诚信、奉献等相近的含义,“德”在儒家那里还被视为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人生理想的根本,相应的衍生出诸多德育和教化思想,并影响深远。我们一贯倡导的“厚德载物”“立德树人”“德行天下”,以及“德不配位”“离心离德”“道微德薄”等的反面评判,无不体现着社会对德的重视。梳理影片的脉络和细节,不难发现,师父先德后才的择徒观不仅煞费苦心,也印证了是正确的。

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每个师父都喜欢有天分的徒弟,但收徒既看艺品更要看人品。影片通过大量细节描写了天鸣厚道本分的德行和执着的坚持,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德行更多地体现为天性、本性。拜师时,他看到父亲摔倒流血,根本不顾父亲让他赶紧给师父磕头的呵斥,而是急忙为父亲擦拭伤口,心疼得流了泪;蓝玉打靶成功时,他没有顾虑二人潜在的竞争关系,连忙叫好;当草棚着火时,他冒险拿回蓝玉的唢呐,却没能挽回自己的,即使挨了师父的打骂也没有辩解;当他得到属于自己的唢呐时,如获至宝地捧在手里,眼里的泪珠砸了下来……这些细节反映了天鸣心地善良、安分守己、重情重义的秉性,他不争不抢,做事牢靠,稳得住,并恪守师父的教诲,这些品行师父都看在眼里,也正是师父所期望的。也只有师父看中的可以托付的徒弟,才能得到师父的衣钵,师父才有可能将毕生所学和全部的技艺传授给徒弟,当然,这种传授在不同的民间技艺行当中形式和内容也都有所不同(图1)。后来发生的一切也验证了师父的选择,天鸣没有辜负师父的厚望和托付。当传统唢呐被西洋乐队冲击、师兄弟们迫于生计而纷纷转行时,天鸣多次用“我跟师父发过誓的”来回绝众人劝他改行的好意。他孤身苦苦坚持,从没想过放弃唢呐,做到了师父说的“把唢呐吹到骨头缝里”。师父同样以身作则,躬身践行着唢呐艺人的匠心精神:他恪守《百鸟朝凤》只能吹给德高望重者的行规,金庄老村长过世,他拒绝了孝子的金钱诱惑;天鸣第一次“出活”赚到钱后,他告诫天鸣“别光盯着那几张票子,要盯着手里的唢呐”;当听说游家班“散伙了、垮台了、有活也不接了、死了、绝种了”的时候,他气冲冲地责问天鸣;眼看游家班人手不够时,他带病顶上,直至吐血也要演奏完;他临终前把牛卖掉,为天鸣置办一套新唢呐,希望天鸣再把游家班撑起来,“无双镇不能没有唢呐”,这是师父用生命的绝唱给天鸣上的最后一课,是对天鸣学习唢呐技艺外的人生示范和道德表率。

图1 湖南浏阳织夏布的师父传给徒弟的符本子,记载了织夏布的口诀和咒语,还撒了鸡血,充满神秘色彩。入行的徒弟还要重新排行论辈、改名字

蓝玉的品性也是正派的。师父误以为天鸣忘了“唢呐离口不离手”而打了他,蓝玉迟疑后告诉了师父真相,也属难得。但蓝玉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性子野,干啥都没有长性”,从他下地割麦一味图快、麦秸放得乱七八糟,在金庄老村长葬礼上四处乱看也可以看出他不够内敛、沉稳(小说中还有他好炫耀、干活时故意搞出动静、好表现等描写)。与天鸣相比,他浮躁张扬、三心二意的性格,让师父选择了天鸣。他后来也意识到这一点,发出了“要是师父让我接班,那唢呐班子早没了”的感慨。

当然,以德为先、德才兼备,甚至“德重于才”的观念并不意味着可以忽略“才”,更不是“无才便是德”。技艺传承主体的执着坚守、踏实肯干固然重要,但缺乏技艺水平和能力也会使技艺难以为继。而另一方面,熟能生巧,技艺可以通过后天勤学苦练的不懈努力达到应有的水平,从而具备“才”的要求。换言之,勤能补拙、德能补才,即使技艺天分再高,如果没有后天的勤学苦练,也难成才,二者是一种辩证的关系。小说中,天鸣和蓝玉的天资差距贯穿始终:拜师时,天鸣吸水失败,蓝玉则轻易通过了吸水、吹鸡毛、打靶测试;练习时,路人听到蓝玉吹唢呐便会停下脚步,并断言焦家班后继有人了,而听到天鸣吹唢呐便拔腿就跑;班社排演时,蓝玉能演奏一段喜调,而天鸣只能“呜呜地憋出几个滑音和颤音……”[5]266影片通过缩小二人的技艺差距、增加天鸣超越蓝玉的戏份的改编,以“先抑后扬”的方式为天鸣被选为传人做了铺垫,也使师父德重于才的择徒观念更加合理。例如有两个情节:一是天鸣在草丛模仿各种鸟叫,与师父相呼应,还能比蓝玉听出更多的鸟叫声;二是在焦家班排演时,蓝玉熟练地演奏了一支曲目,天鸣如四两拨千斤般简单地学了几种鸟叫,二师兄说“师父,恭喜你了”,此话意味深长,是恭喜师父收了好徒弟,还是终于找到了接班人?随着师父对二人的深入观察,他发现天鸣并不缺乏吹唢呐的天分,又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由此获得了师父的认可。天鸣善学鸟叫既是个人才能的显现,又是后来被选为传承人的暗示。这还涉及到“道”与“艺”的关系,不论是《易经》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还是孔子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艺”多是形而下的技艺、技巧层面,“道”是“艺”形而上的升华,这种由艺而道的升华或转化,除了必要的技艺修炼,与德的修为和涵养乃至天分是分不开的,也可以说是德才兼备、以德补才的反映。徒弟的勤奋执着以及厚道诚实,可以实现积善成德、高才大德,有德方堪重用。总之,影片里天鸣展现的德与才的合二为一恰好契合了师父收徒传艺、择徒传承的观念,这不仅符合民间技艺传承的特征与传统,也是影片所倡导的。

二、言传身教、心领神会的传艺方式

传统民间技艺传承往往是以家庭为基本单位的传艺模式和传承环境,当然,也有行业以及社会的传承传播,师传徒、父传子、母传女的线性传授是传统技艺传承的重要形式,父子、母女传承同时又是师徒传承。这种师徒间的技艺传承不像现代规模化、大众化、系统化的教育模式,也没有系统完善的专门课程,整个授艺过程由师父灵活掌握,传授内容都在师父的心里,因而,言传身教、心领神会是主要的传艺方法。学习期间,徒弟或子女通常与师父吃住生活在一起,家庭、作坊、工场既是师徒共同生活的空间,也是传艺的主要场所。俗话说:“要想学得会,先跟师父睡。”要从师父那里学到真本事,离不开跟师父的一起生活。显然,在长期朝夕相处的过程中,不仅能够学到技艺,还有与技艺有关乃至技艺以外更为丰富的内容。所有这些综合、丰富的传授内容,只有在言传身教、心领神会的长期耳濡目染的过程中,才能真正并全面地掌握。

过去的民间艺人缺乏读书识字的机会,难以对技艺进行文字总结和记录,多以原始朴素的口头言传方式将技艺规律、经验总结直接传授给徒弟。有时候,师父对技艺的总结、提炼往往藏在日常的“闲话”里,或许不系统、不完整,但看似不经意间地脱口而出或顺口溜,甚至含糊不清、隐晦难解的自言自语,可能就是技艺的关键和要害所在。貌似简单的“一看就会”可能只是表象,有意无意的“一句话”可能正是捅破要害的一层窗户纸。当然,这种言传可能是师父的“说者无意”,而作为徒弟则需要“听者有心”。例如影片中天鸣练吸水时,“芦苇秆只能将将伸进水面”“接着吸”,这看似与吹唢呐无关,实为吹唢呐的基本功,这类技巧和经验每个师父都会以言传的形式直接传授给徒弟,但师父更多的又不仅仅是传授技艺。师父给徒弟们讲解唢呐的构造、发声原理,也讲每支唢呐的来历、小故事等,这让徒弟全面了解了技艺以外更为内在的丰富的文化内涵,如“唢呐就是这样,调越高,个头就越小”“唢呐离口不离手”。师父向徒弟传授做人、学艺的道理,以及关于技艺的历史、规矩、禁忌、技巧、艺诀、行话等,内容或许是零散的,但教育是综合的。有时师父的话超越了单纯的字面含义,话中有话,需要徒弟用心领会,有些话甚至需要终生去感悟和理解。比如师父说的“唢呐是吹给自己听的”“吹到骨头缝里”,这种对待技艺像对待自己生命一样的意识不是一个年少的徒弟能够理解的,它需要长时间的人生积淀和艺术的经历,才能深刻理解和铭记。作为最主要的技艺传授方式,“言传所继承的技艺,虽然是一些借物达意或采用顺口溜的口诀来表达,但它积淀着不知多少代人对某种技术性特征的审美总结和技术审定能力。这种经验性的、直观传递性的传授方式,可使接受者能够直观地认识事物并达到再创造的作用”。[6]可以看出,在民间技艺传授传承的过程中,言传不见得是系统、完整的传授,但往往是师父切中要害、因势利导的指导。而心领神会则在于徒弟的悟性和素质,也许是即刻的明了,也许是长时间以后的顿悟,但都是对师父细心、用心的回馈。

除了言传,伴以实践操作、待人接物等以身作则的行为方式即身教,对徒弟进行综合教育具有更全面的意义。这不仅有技艺本身的传授,更重要的还有技艺以外的教育。所谓“不是教会的,而是看会的”,都说明了身教的重要性。影片中,师父身体力行地为徒弟做示范,演示吹奏唢呐的发力、指法、运气、动作、表情、曲调等,这种场面在电影中多次出现(图2)。师父吹一句,徒弟再跟着吹,随时指出徒弟的问题,这种手把手地反复示范、吹奏、改正的授艺方法,是最直接可行的技艺传授。另外,观看焦家班内部排演、跟着“出活”,这种身临其境的观摩体验都是很好的技艺传授和行为教育。还有,影片中师父带着徒弟时常在河湾畔看似玩耍,实则通过融入自然、感知环境、借鉴启发并寓教于乐。他们穿梭在芦苇荡、草丛、树林里,观察不同鸟类的习性、叫声,再将这些自然之声用到唢呐里,是一种集体验、观察、娱乐为一体的行为教育方式。这种教育方式显然优于言传的说教,既适合于孩子的天性,更重要的是一种行为方式的教育,锻炼孩子用心体察、体悟的能力。另外,借物传艺也是师父言传身教的手段之一(图3)。影片中,师父保管着无双镇世代流传下来的唢呐箱,唢呐箱承载了丰富的历史记忆,同一支唢呐握在不同时代的艺人手中,他所传承的就不仅仅是一件乐器,还有沉甸甸的历史责任。在传声仪式中,师父把具有象征意义的金唢呐传给了天鸣;天鸣自立门户后,师父又将唢呐箱传给了他,影片中花费了大量的镜头和细节来描述这一情景,显然,这一箱唢呐已经不是简单的器物,而是无双镇唢呐的全部、手艺人的全部,更是文化的传承、情感的寄托。其寓意和内涵的丰富,令天鸣和观众产生无尽的遐想。物传还有样谱、画谱、服装、神像、牌位等多种形式,影片中,师父在火庄老支书葬礼现场说的那几句话,就出自小说中描写的《百鸟朝凤》曲谱。

图2 师父焦三给徒弟现场演示吹奏唢呐(电影截图)

图3 母亲传给女儿的刺绣剪纸花样(山东聊城)

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师父的传授只是基础,要想达到更高的境界离不开个人的刻苦钻研,只有用心去体会和感悟,把被动的“教”转变为主动的“学”,日积月累才能做到灵光乍现、一通百通。如果说“言传身教”的传授主体在师父,是师徒间的直接传授,那么“心领神会”的主体则更多地在徒弟,是启发徒弟的自我思考和感悟。前者是外部被动的,后者是内在主动的,内外相合,二者的协调形成了师徒技艺传授的闭环,使徒弟既掌握具体的技艺技巧,又激发“举一反三”的艺术感知和创造力。“心领神会”重在用心体会,师父总是拐弯抹角、遮遮掩掩、旁敲侧击、不予明示,以悄无声息或蜻蜓点水式的方法观察徒弟的反应,期望徒弟能经得住考验并有所领悟。比如,学徒拜师后并不意味着可以马上学艺,师父时常让徒弟干一些与学艺无关的杂活,长期做枯燥的基本功训练,甚至是故意打压、设置一些障碍,以考察、磨炼徒弟的天资、耐心、毅力等。影片中,当师父知道天鸣没吸上水就回家,生气地减了他半碗饭,“老子哪个徒弟不是从娃儿过来的。老子当年学徒的时候,三天都没饭吃”,晚上师娘去安慰天鸣,“别怪你师父,他也是为你好”。小说中天鸣甚至还发起了牢骚,“师父很吝啬,每次教给我的东西都少得可怜,一个调子就要我练习十来天”。[5]265这些让年幼的徒弟难以理解的行为,正是民间技艺传承的重要特征,这种看似不近人情的磨炼,其实是师父的良苦用心。因为师父对待徒弟的态度,也是师父从师爷那里传承来的,是拜师学艺代代相传的模式和特征。徒弟也只有在长期的磨炼和体会中,才能领悟师父的意图,只有“心领神会”后,学艺才会进入新阶段。

传统民间技艺的传艺方式与现代教育方式相比固然有其历史局限,但民间艺人的言传身教、口传心授和学徒的心领神会,使民间技艺的传授具有浓郁的道德伦理和情感色彩,同时也与传统的因材施教、有教无类、触类旁通等教育理念相契合。这种传艺更重要的是一种综合素质的全面培养,是技艺、品德、理想、精神、境界等多维度的化育,而不仅仅是技艺本身的传授。就此而言,这种言传身教、心领神会的教育方式契合了现代教育倡导的综合素质培养和教书育人的目的。

三、师徒传承的礼俗规范

影片中,父亲带着天鸣登门拜师,见到师父,父亲就让天鸣赶紧磕头,师父却说:“磕头?磕啥头?他为啥给我磕头?这个头不是谁都能磕的。”磕头就意味着拜师,只有师父同意收徒后,才能行磕头礼。当然,在民间不同的行当拜师学艺的礼仪和习俗也有所不同,但传统社会技艺传承过程中的各种礼仪和习俗不仅是约定俗成的社会生活模式,同时也是规范和协调人的行为方式和人际关系的重要内容。中国历史上礼仪与习俗的关系十分复杂,其中既包含了上层社会制度化的礼仪,也包含了民间社会丰富多变的习俗,二者的融合统一在民间文化研究中常用“礼俗”加以指称。实际上,早期的礼与俗是有区别的,相传先秦时期周公最早制礼作乐,后经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倡导推广,所谓“礼不下庶人”,[7]以及“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8]“因其俗,简其礼”等,[9]可以看出,俗对礼又产生重要影响。后世又进一步演变拓展,礼与俗交流互渗从未停止,礼与俗的关系变得更为复杂。可以这样说,上层的礼仪其外在表象是制度、仪式,礼仪代代传承、下行民间、相沿成俗;习俗更多的是民间约定俗成的生活方式,也是一种规范、仪式,习俗与礼仪结合成为民间更为严格的习俗,并为礼仪所汲取。换句话说,礼俗既包含了国家政治制度,也拓展到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在民间则有更为复杂的内涵和丰富的形式。礼与俗的长期交汇融合成为一种生活模式,构成了不同的地域文化、历史传统等特征,蕴含了丰富的道德、伦理、情感、经验等文化内涵。礼俗的文化传统与内涵尤其在民间社会生活中不断地被民众所接纳、吸收,形成了相对稳定的文化模式,并因此具有集体认同和道德规约的文化功能(图4)。

图4 木工和石匠祭祀鲁班祖师的牌位(山西平遥)

在焦三爷看来,天鸣一旦磕头,拜师的礼俗即宣告完成,周围的人同样认可二者的师徒关系,当然,随之还有其他的礼俗来规范和约束师徒之间一生的关系。除了前述师父对天鸣德行的观察,天鸣爷儿俩第一次拜见师父时师父还说:“唢呐匠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十三岁是个坎。”孩子只有年满十三岁才能学唢呐,这是无双镇众人皆知的“规矩”。这一规矩的渊源,可能是十三岁是传统的成人礼,成人才有资格学艺,如《礼记·内则》有云:“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10]抑或是孩子十三岁才有足够的力气。或许这一世代遵守的规矩正来自于传统礼制,并演化为当地民俗,这既是一种礼俗规范,更是一种礼仪规范。这种规范在上层社会是一种礼制,在民间或许就演变成为一种民俗,弱化了法的意义和严谨的程序。天鸣不足十三岁,尽管穿着像大人一样的衣裳也难掩稚气,师父说:“这娃看起来不像是十三的样。”父亲连忙说:“他就是个娃娃脸,自打十岁就这个样儿,不见熟。”师父也许是“看破不说破”,但礼俗的规矩是明确的,既然不法制,似乎也是可以变通的。与其他手艺一样,年龄只是拜师学艺的客观条件或门槛之一,而各种学艺的礼俗还是建立师徒关系并维系长期稳定发展的手段。民间技艺传承的礼俗规范是师徒之间看不见的契约,它不仅具有价值导向和道德评判的作用,还具有行为规范、关系协调、秩序维护等社会功能。“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11]在一定的礼俗规范内,传承人的主动践行促使个体符合礼俗的行为标准与模式,礼俗的存在价值和“合法性”得到维护;而传承人对礼俗规范的僭越或破坏则会受到相应的惩戒,礼俗规范即开始展现出外部压力和制约力,以强制的方式规约个体的行为,以维护既定的关系和秩序。影片中,当师父知道二师兄要脱离班社去城里打工的时候,他气烘烘地跑到二师兄家,把他的行李扔满院子,怒其不争。班社是无双镇唢呐的行业组织,有特定的行为规范、特定的经营方式和统一的习俗禁忌等,这些行为规范和行业规矩,也许没有成文的形式,或许只是一种口传心授的训诫,成员违背这些规矩不见得是一种现代意义上的违法行为,但的确违背了传统的礼俗,这种礼俗具有道德伦理、行为规范层面的礼法性质,但却少了硬性的制约,不会受到明确的惩罚。在传统社会,当礼俗的规范和约束力遇到二师兄的行为,其效力也就微乎其微了,师父能做的也就只能是把他的行李扔出门外,既表达个人的愤怒,同时也是展示给外人看。

民间技艺传承中普遍存在的拜师、谢师、授艺、经营、传承等礼俗规范,直接目的是确认师徒关系并给予加强,尤其是对非血缘的师徒而言,必要的礼俗规范是打破血缘壁垒、建立双方互信并使之长久存续的一种方式,以实践的方式逐渐建立和培养师徒间情同父子、亲密无间的师徒伦理及社会关系。许多传统民间技艺基于血缘关系的家族传承为主,技艺是家庭、家族谋生立命的活路,因此,其传承就要在相对封闭、狭小的范围内。“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以保守的方式避免外来竞争,这是民间艺人的生存之道。如果技艺传授给外人,师父或许要承受很大的风险,老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徒弟学成后自立门户,不仅有可能成为师父的竞争对手,年轻的徒弟在体力、精力等方面还远超师父。有血亲关系的师与徒不必担忧,而“外姓人”就只能靠礼俗的道德约束、行业约束和行为自律,那么拜师收徒就是一件慎重的事情。因此,对于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来说,想要拜师学艺、取得师父的信任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影片中,天鸣父亲说是土庄村长游树华介绍来的,师父就让天鸣接受测验;而小说中蓝玉就没这么顺利了,由于没有介绍人,尽管他跪在院子里许久,师父也不为所动,直到蓝玉的父亲跪下苦求,师父才收下他。这一反差,体现的也是收徒传艺的民间礼俗。

不论有无血缘关系,民间技艺的传承都要遵循相应的行规和礼俗规范,行规常常是明确的,礼俗或许有弹性,但这些行规礼俗与其他礼俗一样,同样构成了民间社会稳定的礼俗秩序与生活空间。行规是引导行业规范发展的制度体现,行业礼俗往往也具有相似的效力。就拜师学艺来说,行业礼俗不仅体现的是尊师重教的思想观念,还是规约师徒伦理的重要形式。有的行当拜师仪式比较复杂,除了烧香、磕头、敬茶外,还要签下契约似的拜师帖,写明传承谱系、师徒姓名、拜师时间、中间人、学艺规范、学徒时限、出徒规定等内容,以此确认师承关系。礼俗越复杂,越说明学艺的不易。在无双镇,吹唢呐不仅是养家糊口的门路,也是受人敬重的行当,就像师父所说:“从前出活的时候,唢呐匠坐在太师椅上,孝子贤孙跪倒一大片,千感万谢的。”如此礼仪排场中的唢呐艺人绝非常人能够受用,唢呐艺人超越了寻常意义上的表演艺人的身份。在多方参与共建的仪式场域下,民众遵循礼俗传统,感恩唢呐艺人,从业者在礼俗中备受推崇,礼与俗在互动中融合为文化共识,构成一种相对稳定的群体意识与行为方式,体现着民间的生活秩序与自治智慧。而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一文化传统被打破,传统的接客、接师礼不再被认可,师父焦三爷也只能无奈地发出“没规矩了”的叹息。

不可否认,师徒关系的建立存在一定的功利性。徒弟拜师学艺,是为了掌握一门生存的技艺。师父收徒传艺,既是技艺的传承,也有生命延续的意义,还要有所回报,而师父的这些期望决定权主要在徒弟手上。比如徒弟可以照顾师父的衣食起居、干农活、打下手等。但是,师徒的付出和回报都是相互的,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中,情感的生发往往超越起初的功利性因素。家的观念融入到师徒关系中,师徒之间并不是简单的雇佣、利益交换关系,而是日久生情、超越了血缘关系的亲密情感,他们以技艺为纽带,教学相长,磨合出相同的价值观念和技艺追求,师父要承担立德树人、传授技艺的责任,徒弟要肩负传承技艺、尊师敬业的义务,这是传统民间技艺传承中师徒关系的道德伦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徒关系一旦确立,是无法割断的,就像父子关系。师徒关系的维系既靠技艺,又靠情感,“吃水不忘挖井人”是做人的基本准则,每逢“三节两寿”等重大节令徒弟都要去探望师父,这种尊师的礼俗同时还是保持师徒关系的行为准则。影片描写了天鸣知恩图报的朴素行为和情感:第一次“出活”后,天鸣就马上去探望师父,给师父买了烟叶,给师娘买了花布,临走时还留下了全部的钱;师父病倒卧床后,天鸣一直守在身旁,精心照顾直至送终……天鸣敬重师父的人品、艺品,感恩师父的教诲,在他的心目中,师父师娘已是再生父母。

影片中对唢呐技艺传承的礼俗描写较多的还有“传声”和“接班”,这些带有鲜明仪式性和感召力的群体行为,是事关行当内外的集体认同与文化建构,它们不仅是与民间艺人相关的技艺传承内部谱系的自我书写,也是与广大民众相关的整个技艺文化传承发展的公共见证,所以技艺传承就不仅仅是行业、师徒间的私事,而是事关民众生活的公事。所谓“传声”,是上一代班主挑选“能把活保住传下去”的徒弟作为唯一的传承人,他可以继承师父的衣钵,并学习那首至高无上、象征唢呐艺人最高荣耀的神曲——《百鸟朝凤》。“传声”最吸引人的是它的神秘色彩,徒弟可以有很多,但传承人只能有一个,因为事先谁也不知道师父的选择,这就会引发外界的好奇和猜测。影片对“传声”的热闹场景与仪式氛围进行了渲染:除了唢呐班社人员,现场还挤满了闻讯赶来的民众,院子里八仙桌上供奉着祖师爷排位,摆放面花、蜡烛等供品,众人把现场包围了起来,翘首以盼(图5)。师父焦三爷当众宣布天鸣为传承人,赐予其身份象征的金唢呐,谜底终于揭开,现场成了集体的狂欢。经过仪式的洗礼,无双镇的民众都知道了天鸣是未来唢呐班的代表人,仪式的作用是将个体的事情集体化,天鸣的传承人身份通过集体参与的仪式被确立。参与到技艺传承礼仪中的旁观者既是师徒关系及技艺传承的见证人,同时也是技艺的主要接受及传播对象,这一隆重的礼俗对确认师徒新的身份和社会认同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这种技艺传承似乎是师徒间的个人行为,实则是地域生活空间里的特定文化现象。内嵌在地域文化圈的特殊礼俗,并受其约束、评价、反馈等多种影响,那么,技艺传承的礼仪就超越了师徒间的关系确认、技艺传授等外在层面的意义,从而具有更大的社会价值与文化功能。比较而言,“传声”是对外公开的仪式,“接班”则仅限于班社内部。“接班”虽然没有特别隆重的仪式,但它同样意义不凡,代表着权力与责任的正式交接。

礼俗规范是认识民间技艺传承的必要视角,在那些人为设置的礼俗形式背后,蕴含的是教育思想、情感价值、道德伦理、行为规范等深厚的文化内涵,在不同的社会发展和时代背景下,我们还要辩证地看待民间技艺传承的礼俗文化。所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礼俗规范无论是作为民间技艺传承的过程、内容还是形式,它们统一指向育人、化人的最终目标。就此而言,民间技艺传承的礼俗规范对现代教育仍有启示意义,就像开学典礼、毕业典礼、颁奖典礼,虽不见得是严格的法定程序,但其文化内涵及其教化功能、社会影响,仍是不容忽视的。

四、结语

《百鸟朝凤》全方位地呈现了无双镇唢呐技艺在时代转型和文化变迁大背景下的兴衰,它只是传统民间技艺生存状况的一个缩影,其中展现的文化思想和价值理念仍有可以讨论之处。无双镇唢呐技艺师徒传承的择徒观念、传承方式以及礼俗规范,既是民间社会特定历史时期、文化生态和地域文化的产物,同时也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和代表性。透过这些特征,我们能够窥见这一群体所反映的集体意识和生存状态,更重要的是他们的价值追求、道德伦理、技艺理想等深层次文化内涵,在当下所具有的启示乃至警示意义。当面临社会环境和时代发展急剧变化时,传统民间技艺传承都难以跳脱巨大的现实挑战,何去何从,既是特定民间技艺传承的现实问题,也是民间文化传承的理论问题。

图片来源:

图1 :作者拍摄。

图2 :电影《百鸟朝凤》截图。

图3 :作者拍摄。

图4 :作者拍摄。图5:电影《百鸟朝凤》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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