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2024-03-05 07:35万重山
辽河 2024年2期
关键词:青莲青叶白痴

万重山,原名甘忠国,福建省漳州市人。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海外版》《文艺报》《青年文学》《福建文学》等刊物。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豆田狼烟》、诗歌集《极简》等。

时钟“当,当,当……”响了五下的时候,屋里没有一丝动静。

时钟再次响了一下,这一下特别响,特别脆,在暗夜里回荡着——已经清晨五点半,还是没有动静。

阿城嫂忍不住了,拍了拍床板,朝摆在尿桶前那张小床上躺着的人呵斥道:“白痴,快起来烧饭!”

阿城嫂有三个女儿:娄青叶、娄青草、娄青莲。这个被她唤作“白痴”的人,不是保姆,更不是抱养来的,而是她的大女儿娄青叶,今年十四岁了。青叶,满目青翠,养眼。青叶,多好的名字,怎么会是白痴呢?唉,说来话不长,也不短。

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那时青叶五岁。

青叶的父亲娄阿城会一手功夫——弹棉被。家家户户的棉被盖久了,会变硬,不暖和,里面的棉絮需要翻新添补。他走街串巷给人弹棉被,一出门就得十天半个月才回来。赚很多钱吗?没有。他烟酒不离身,赚的钱差不多都塞入他那满口的黑牙缝里了。阿城嫂四年里为他生了三个女儿。

村干部找上门来说,你们家已经严重超生了,必须结扎,看是结扎男的,还是女的,你们选一个吧。尽管平日里夫妻俩关系不合,三天一吵五天一闹,甚至经常拳脚相对,砸碗摔碟的。但在续“香火”问题上他们却不含糊,便掉转枪口,一致对外。虽然阿城嫂上了环,但他们不甘心娄家就此断了后,央三托四拿到“身体不适”的医学证明,后来阿城嫂打听到河塘村佟头狮会取环,便偷偷地去了。数月后,阿城嫂果然怀上了,她又花钱到黑诊所做了胎儿鉴定,是个男孩。一家人如获至宝,拜天拜地拜祖宗,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青云,娄青云,青云直上的意思。

阿城嫂像小品《超生游击队》里演的一样“成天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东躲西藏。她掰指一算,还有五十几天就到分娩期了,她格外警惕。

一天早上,阿城嫂刚走出家门不远,便见同村的丽美挺着大肚子,惊慌失措地往家跑,看见阿城嫂她压着嗓子说:“快跑,抓计生的来了!”

阿城嫂吓得想往村外跑,又怕被撞个正着。她慌了神,也只好往家里快走。

十几分钟后,乡计生专业队在村“两委”的配合下,二三十人吵吵嚷嚷地将阿城嫂的家围住了。仔细查,结果大家找了半天就是没找到阿城嫂。

这时,青叶正站在条石门槛上看热闹呢。她有点儿兴奋,家里可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一个女队员突然拐回头,弯下腰,掏出卫生纸帮青叶擦了擦鼻涕,又从兜里取出一颗花生糖,撕了糖衣,递到青叶的嘴边。

小妹妹,瞧你好漂亮呀。告诉阿姨,你妈呢,到哪里去了?

青叶觉得眼前的这位阿姨是个好人,顿时笑了,我妈呀……

快说,你妈在哪儿?女队员又掏出一把糖塞进青叶红色的大棉袄里。

我妈呀,在……水缸里呢!

众人全向后转身,重回院子中央。女队员把水缸盖一掀,果不其然,阿城嫂蹲在水缸里。寒冬腊月的,一个孕妇怎么能在水里呆啊?大伙儿一时都没想到。

阿城嫂站起身,嘴唇已经发紫,哆嗦着,浑身水淋淋的,站立不稳。她已经感觉天旋地转……

白痴!

临出门时,阿城嫂一巴掌猛劈下去,掌带风声,呼地把青叶含在嘴里的糖块拍出去一丈多远……

后来,阿城嫂觉得还不解恨,又把她的头发剃了个精光。

那晚,青叶像丢了一件宝,嘤嘤地哭了大半夜。月牙儿像一艘弯弯的小船,想渡她摆脱苦海,冲破重重云层的围堵,在静谧的村庄之上露出了雪白的笑脸。

二大娘见到被剃了光头的青叶,先是唏嘘几声后,又摇头叹道,哎哟,你妈那么精明能干,却生了你这么一个白痴!

就这样“白痴”这个外号,在村里头就被叫开了。

白痴天天早上五点就起床做饭了。今天怎么啦?阿城嫂接着骂,白痴,你挺尸啊,还不起来?!

窗外的寒风,似乎闻到了火药味,呼呼呼地叫着跑远了,只在窗玻璃上留下些许水蛭般朦朦胧胧的水痕。

白痴那边仍然没有动静。

死啦——你?!阿城嫂又加重了语气,这语气似乎把她的手拉长了,准备一巴掌拍下去。但她的责骂好像被黑夜这块大海绵充分吸掉了,床上半天没有响应。

阿城嫂拉一下垂在床头系着开关的繩子,“啪”的一声,电灯亮了。她骂骂咧咧地边披衣服边起床。白痴终于动了动,被子隆起,她挣扎着钻出被窝,半躺半坐着,耷拉着脑袋。阿城嫂摸了摸她的额头,哎呀,怎么这么烫?像刚出笼的馒头。阿城嫂的手马上缩了回去,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口气便软了一点儿,问道:“病啦?”

青叶一头栽倒在床上。

阿城嫂的家,在五阳山脚下,是一溜儿三间平房,拐角处另建一间灶房兼厨房,房前空地上用篱笆围成一个院子。院子中间,种着一棵桂花树。正值农历八月,满院子丹桂飘香。

一天晚上,一盏灯下,青草、青莲姐妹俩坐在一张矮桌子前念书。她们俩一起住一间厢房。

青叶刷完锅洗完碗,两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拿起青草的新书往鼻尖一凑,闻了又闻,淡淡的墨香让她舍不得放手。

青草和青莲相继上学了。青叶呢,一直没有上。

就在这天的下午,有人专程到家里来,跟阿城嫂谈上学的事。这人,是浮渡村小学的刘老师。他苦口婆心地劝说阿城嫂让青叶去上学,他说,这是政府九年义务教育的要求,青叶今年十二岁了,再不让她读书就迟了。

刘老师说,能跟上学习进度是最好的,跟不上也没关系,让她旁听,认识几个字,也好。他还说,青叶没什么毛病,看起来不像智障,学习认字应该没多大的问题。

阿城嫂见他一进门就说这事,不高兴了,当即“哼”了一声,瞪眼反问道:“她就是有病,病到什么程度你们外人能看出来?念书?白痴还能念书啊!”刘老师又把“风”刮了一阵又一阵,“细雨”下了又下,都把自己的眼睛淋湿了,无奈阿城嫂的心肠像铁石,不为所动。

刘老师瞅了瞅在烟熏火燎的灶头旁忙活的青叶,叹了几口气便走了。

晚上,青叶见俩妹妹都拿到新书了,好奇心驱使她走了过去。书的香味,她没闻过。闻着,闻着,她就露出了痴态。

青草见状,连忙一把抢过书,哼!你看得懂吗?白痴!

青草嫌青叶丑,也嫌她脏。青叶的父母对待青叶,就像对待结了几世冤仇的人一样。青叶的脸上,有几道纵横交错的浅浅划痕、几个深深的坑。青叶的手,用来给一家人烧饭,洗衣服、洗碗筷、擦地板,还要喂猪、喂鸡、喂鸭、喂牛、喂羊……粗粗糙糙的,又脱了一层皮,看起来有点儿瘆人。

青莲在一旁接过书,书页上似乎已留下了青叶那讨人嫌的手指痕。青莲说,你看,白痴把书弄脏了!

青叶似乎不是她们的姐,她们的姐,不可能是白痴。白痴跟姐妹俩不在同一個世界。她们懵懵懂懂的时候,阿城嫂就叫她们和青叶划清界限,不许她们叫她“姐”,似乎叫她“姐”会给她们招灾惹祸,她们也会变成像白痴一般的傻蛋。

青草直跺脚,哭了。

阿城嫂从屋里出来,青莲告状说白痴把书弄脏了。阿城嫂从门后抽出一根打狗棒,不由分说把青叶打得嗷嗷直叫。

幸好,邻居沈婆婆及时赶到,青叶才少受了一些苦。

第二天上午,青叶到后山坡上捡树枝、耙树叶。山脚下校园的钟声随风荡来,荡得她的心里翻江倒海。她对着操场的方向痴痴地看了半天。陪她的小黄狗也坐到她身边,哼哧哼哧地俯瞰着校园。天大地大,周围摇曳的雏菊和马缨花,一阵一阵地散发着芬芳。

青叶终究没能起床。她病了。阿城嫂以为是感冒,以她的经验将湿毛巾盖在青叶的额头上,又在青叶的太阳穴上贴了药膏,用两床被子把青叶盖得严严实实的,阿城嫂认为逼出汗,青叶的烧就退了。阿城嫂将门一掩,像往常一样打工去了。

屋里又暗下去了,一只小鸟在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上啾啾地叫着,一声一声,传到青叶的耳朵里。

沈婆婆来了。门一开,带进了一束光,光亮中看得见不断挣扎的尘埃。

村里大人小孩都叫青叶“白痴”,唯独六十几岁的沈婆婆从来没那样叫过。在沈婆婆的眼里,青叶不仅是一个正常的孩子,还是一个好孩子、乖孩子。怜爱,本身就是一种伟大的善,它可以包容一个人言行举止上的瑕疵,又是治愈身心顽疾的一剂良药。

随着年岁渐长,青叶慢慢懂事了,也懂得了“白痴”里面恶毒的含义。在骂她、嘲笑她,叫她“白痴”的人面前,她不反抗,也不反驳,始终保持沉默。但在沈婆婆面前,她的心扉是打开的。每当阿城嫂想起旧恨或看她不顺眼打她时,沈婆婆往往及时赶到,然后冲阿城嫂叫嚷,哎哟!这么乖的孩子你还打,要把她打死是不是?!

沈婆婆一头银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她佝偻着身子,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荷包蛋”,走到她的床边。

青叶,快起来喝吧,饿肚子是不行的。

青叶说,嘴巴涩,没胃口,不想吃。

不想吃,也得逼自己吃点儿,吃了才有力气。沈婆婆扶起她,喂她,一调羹一调羹地喂她慢慢咽下,然后就坐在床头看护着她。

瞧你一身皮包骨头,脸无血色的,是你妈不让你吃饱吗?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每顿都吃得饱饱的。我妈说我生下来才四斤半,不如一只猫崽儿,我的命是捡来的,本来就体弱。

沈婆婆又叹了一口气。唉,青草、青莲都读书去了,唯独留你在家洗衣、做饭,服侍她们。你妈太偏心,看人大小眼啊。

不,婆婆,是我不想读书,不怪我妈。我脑子有病,念不了书……

沈婆婆见青叶处处护着她的妈妈,便苦笑道,哎呦,你哪有什么病?!有病的是豆糍。她有心病啊。

豆糍,是阿城嫂的名字。

不,我妈没病,是我有病。我害死了弟弟,害得娄家绝了后,白痴,我是真白痴!

片刻之间,屋里又陷入了沉闷、死寂,树上的那只鸟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

第二天,青叶的病没见好,脸泛潮红,她还在发着高烧。

沈婆婆便烧香祈求菩萨的保佑。供桌上,一对有“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字样的蜡烛被点燃了,昏黄的光在微风中晃动。沈婆婆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眼睛微闭,双手合十,她跪下去拜了几拜,一脸的皱纹像一座座山,在青叶的眼前起起伏伏的。

她真想下床扶起跪在地上的沈婆婆,但她不能,感激的热泪溢出了眼角……

午后,村医娄后伯来了。他把完青叶的脉,检查了她的舌苔,说她是感冒引起的发热症状,不碍事。他开了几副中药,要她服下,还特别交代,用鱼腥草、壁梅,扔几条冬瓜熬汤,当茶喝,要多喝。

又过了一天,青叶的烧还不见退,并且开始咳嗽。娄医生又被请来了,他手一触青叶的额头,就估计青叶这时的体温起码有39摄氏度以上。见青叶咳得喘不过气来,娄医生赶紧说,快送卫生院!

青叶瞪着天窗,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跟沈婆婆说,万一我死了,让我妈不要悲伤,家里还有两个妹妹。

这孩子哪是白痴?豆糍啊豆糍,白痴的是你呀!沈婆婆本想安慰青叶几句,未开口眼泪已吧嗒吧嗒地滚落了一地。

到了乡卫生院,医生诊断青叶感冒发烧并发肺炎,持续给她打了两天吊瓶。结果她的体温还是降不下来,喘气声也变得很急很粗,像拉风箱似的,给她吃什么药都没用。

转到县医院后,青叶被诊断为重症肺炎,县医院的医生认为是乡卫生院下的药量不够,不敢下猛药,便打了加强针,用了最好的抗生素。青叶的体温有时降下来,但有时又升上去,很不稳定,搞得县医院的医生不得不把她转到市医院。

检查结果出来,市医院的医生发现青叶血象异常,持续高烧几天不退,伴随着多器官不适症状,受损的有肺、肝、血液等……怀疑她得的是败血症,便从败血症的方向治疗。结果折腾来折腾去,青叶的症状不但未见缓解,人还快速消瘦,已经气若游丝了。两天后,她被送入了ICU病房,医生开出了病危通知书。

阿城嫂很坚强,她一直没落泪。见白痴快不行了,阿城嫂丢下她,转身回了家。

沈婆婆被孙子大魁扶着颤巍巍地赶来了,无论怎么样,她要给青叶换上一件崭新的衣服。

也是青叶命不该绝,恰好省医院来了一位专家,他详细地看了青叶在各级医院的检验报告单、病历。专家皱起了眉头。他让护士帮忙解开青叶的衣服,仔细检查了青叶的全身,发现在她左腹股沟里有一块指甲大小棕褐色的焦痂。专家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很明显是恙虫咬后留下的伤口,本地已经出现了几例恙虫致人死亡的病例。

光阴荏苒,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青叶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丈夫大魁,很听她的话。夫妻俩赶上了好时代,一番打拼,盖了一栋三层楼。母亲豆糍患了一场病之后变成半身不遂,到后来屙屎撒尿都在床上。青叶不忍心母亲身边没人照顾,让大魁用三轮车把母亲拉到自己家里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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