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解的肢体语言

2024-02-29 08:42刘虎
青年文摘(彩版) 2024年2期
关键词:陈东斯诺克球杆

刘虎

跨过一个个诱惑,少年才能如约长大。

1

陈东人生第一次接触台球是在野水地镇上。

那时,我们上初二。一个星期天,他和方进、万涛三人结伴骑着单车,去镇新华书店买一本代数参考书。

野水地镇不过是一个“丁”字形的街道,在我们看来已经是大地方了,新华书店位于镇子最南头。他们像平时那样,到了镇上首先直奔丁字街东头的市场。市场呈矩形,长百八十米,宽五六十米。固定门脸的商铺围坐四周,中间是自由市场。

他们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家最喜欢的酿皮摊上,吃饱后,几个人在市场上转了一圈,看到了几张台球桌。“这玩意儿真好,香港电影里的人都打这个。”陈东赞叹一声。

“想玩吗? 一把两毛,三把五毛。”摊主是个青年。万涛和方进朝后躲了躲,他们都没有玩过台球。

“好啊,我请客。”陈东装出很老练的样子,顺手抓起一根球杆。万涛看看方进,方进看看万涛。方进抓起另一根球杆。陈东弓着腰,屁股撅得老高,开始瞄准。这是他第一次打台球,规则是从电视里学来的。他一杆把球打散,最底下的两颗球同时落袋。陈东看着台面想了一会儿,选择了难度更大的花色,居然进了。

不知不觉,天色眼看着就晚了,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啥的,他们恋恋不舍地离开台球摊。到头来三个人的余款合起来只够买一本书。

台球热很快传到了勘探队。勘探队有个游艺室,每天下班后开放,有乒乓球、羽毛球、扑克、象棋、跳棋等。刚刚兴起的台球太热门,只有职工才能玩。陈东一有机会就跑到台球桌边观战。

一个周末,台球桌前排满了职工,眼看要关门了,我们都没轮上。一个青年职工弓下腰,撅着屁股,架好杆,装模作样地瞄准着,球杆在白球前来来回回地伸缩。“向左一点儿。”陈东说。

“你懂个啥?”青年轻蔑地把胳膊往旁边别了一下,仿佛他身边有一堆垃圾,随后重重地出杆。球撞在洞口偏右的地方,弹落到了地上。

“这是陈工的儿子,听说球打得不错,刚才听他的沒准就进了。”对手开了口。那青年不再吭声。母球摆回原位,那颗球被放在分球的位置。

“你替我打这一杆,要是进了,这一局你就一直打下去。”围观的人都轻轻笑了一下。他们还没见过谁能在分球时直接进球呢,青年显然是想让陈东过把瘾就走人。

陈东在万众瞩目中接过球杆,弓身,架杆,瞄准,深吸一口气,呼出来,冷静出杆。球精准地落入左侧底袋,母球继续前行,撞击底库弹出后,恰好停在靠近中袋的一颗球对面。人群一阵惊呼。

按照规则,赢了的人可以一直打下去,其他人自觉排队。那天晚上,直到游艺室关门前,依然没有人打败陈东。勘探队的台球桌从此为他敞开。

游艺室只是群众性娱乐场所,对手们很快就满足不了陈东对对手的渴望了。他不断往镇上跑,那几个摊主不久也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他几乎不用再花钱了——按照规矩,击败摊主免单。

2

在我们上高中的头一天,陈东遭遇了他玩台球以来的一场惨败,差点改变了他的命运。

我们到野水地市读高中,需要住校。报到那天,陈东他们仨去了夜市,很快就被台球案子吸引了,陈东照例连赢了摊主好几把。天色晚了,他们正准备走,一个穿着体面的年轻人叫住了他们。

“小兄弟,水平很高啊。愿不愿意见识见识真正的台球?”

“真正的台球?”

“对。”青年很果断,“跟我来。”青年转身朝市场南面的一栋大厦走去。陈东三人相互看了一眼,跟了上去。

进了大厦,来到一个房间,里面摆着三张很大的台球桌,上面的球和他们刚才玩的不一样。其中两张桌子正在游戏中,陈东的眼里冒出一团光。

青年温和地笑了:“这叫斯诺克,斯诺克世界冠军的收入比足球明星还高。斯诺克收费很高,目前咱们市里只有我有三张案子,今天第一次,我免费让咱们市的高手王导陪你们玩一下吧。”

王导认真地给三个人讲了一遍规则,就让他们操起球杆开始尝试。斯诺克的球比普通台球小,摆放复杂,台球运行距离更大,袋口小,最重要的是计分方式不同而产生的击球技术的天壤之别,其中还隐藏了很多罚分项。他们很快就输了。

“小兄弟,头一次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相当不错了,这里的案子非常稀缺,不好意思,下次有机会再陪你们。”

陈东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第二天正式上课。住校生有晚自习,陈东下了晚自习就没了影子,通常在查寝前回来。很快他就陷了进去。直到有一天,陈东早晨没来上课,他又去了那家台球室。

陈东那次本来还是计划和王导学习打球。到了台球室,王导不在,他站在旁边观看学习了一会儿,一个青年走到他身边,说看他每天来打球,水平也不错,想不想较量几把。“谁输了,不仅要支付五块钱台费,还要给赢家五块钱。”五块钱在那个时代是我们一个星期的生活费。

陈东打量了一下对手,咬着牙点了点头。陈东赢了第一局,青年给了他五块钱。陈东又赢了第二局、第三局。第四局青年总算赢了,第五局又输了。陈东说天都快亮了,他要回去上课。青年无可奈何地当着陈东的面交了二十五块钱的台费,又给了陈东二十块钱,约好晚上还得去:“你不能赢了钱就跑路,这是行规。”

然而,那天晚上,那青年忽然像是换了一个人,每一局一旦上手便不会给陈东留任何机会,一杆结束战斗。此前他们一局通常要打一两个小时,那天那个青年每局都是半个小时以内便结束战斗。天还没亮,陈东就把过去赢的钱全部输掉还欠了九十块钱。当时很多大人一个月都挣不到那么多钱。于是,陈东被扣下了。

那天晚上,我们带着班主任常老师赶到那家台球室,常老师果断地指出这是赌博,最多只承担欠下的台费。陈东爸爸当天从勘探队赶回来,面对既成事实,他没有过多训斥孩子,而是用半个月工资结清了儿子的欠账,劝慰他好好学习,等考上大学,参加工作,有了收入,再追求这种爱好也行。

此后一个多月,在老师和我们的监督下,陈东没出去过,但始终坐在教室里的他学习成绩相比以前并未好转。

3

放假前一天,陈东还是出事了。

考完试,我们第二天才回家,当天下午大家到外面逛街。

陈东又领着他的两个老铁去打台球。他们在台球厅观看了一阵子,进来了几个岁数相仿的少年。陈东走过去,问他们想打球吗?领头的少年眉清目秀,他打量了三个人几眼,双方的穿着打扮、神情气质截然不同。

“好啊。我可是要一把十块,还不含台费。”

“可以。”陈东注意到自己的两个老铁同时一哆嗦。

那少年显然是个老手,几个回合之后,抓住陈东的一次失误,很快把他逼上了绝路,台面上的分值不够了。少年故意轻率地打了一杆,把球杆往地上一立,看着陈东。

陈东对着台面思考了很久,果断架杆造了一个完美的斯诺克。对手未能化解而被罚分,并给陈东留下了机会。陈东放弃进攻,再造一杆斯诺克,对手又未能化解。第三杆斯诺克后,台面分值已经能轻松胜出,陈东抓住時机,一杆清台。

“今天运气不好,明天接着来?”对手阴沉着脸。

“明天我就放假离开了。”

“哦,家不在市里?”少年诡异地一笑。陈东心生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少年把钱一扔,结了台费领着跟班走了。他们仨见那几个人走远了,这才出门。他们走进一条狭长僻静的巷子,刚刚来到巷子中间,对面突然出现了几个人。他们急忙转身,没想到后面也来了几个人。

“我先跑!”方进悄悄说了一声,翻身上了墙,顺着墙头跑出几步,跳了下去。两头的人把陈东和万涛堵在中间。

“把钱拿出来。”领头的是那个少年。“你想耍赖?那是你技不如人。”陈东在微微颤抖。

“技不如人?”对手缓缓地往前挪着脚,陈东和万涛往后退着,很快便退到了另位几个人身边。少年突然把脸一翻,“今天我让你领教领教啥叫技不如人!”

他挥起拳头,陈东敏捷地一闪,对手打空了,身体失去平衡。放在平时,陈东完全可以趁机给他一脚,可此刻陈东不敢。

少年原本标致的脸变得异常丑陋,他正要扑过去,巷子口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辆自行车:“高峰,住手!”

那少年一愣,常老师已经冲到跟前。原来,那少年叫高峰,比我们高三级,高二时因打架被开除。

危机只是暂时解除。过完年进入新学期,陈东似乎也很想远离台球,但他抵抗不了台球的诱惑,尤其是刚开学不久,高峰一伙人就经常到学校附近找他、骚扰他。陈东原本是三个人里成绩最好的,现在成了最差的。

不久,陈东加入了高峰团队,经常在台球厅寻找那些初学者,先假装输球,随后把对方套住。

常老师把陈东从台球厅抓回来时,看到他的胳膊上、手腕上都是伤。老师吓了一跳,以为他在外面受到了霸凌。陈东说是他自己弄的,老师不信,陈东突然哭了。“常老师,真的是我自己弄的,我上课时总是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台球。为了把心收回来,我就掐自己。可是,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常老师把情况反映给陈东爸爸。陈东爸爸再也没有冲儿子发过火,陈东也没有再出去打过台球,不过,高二的期末考试他成了年级垫底。

4

升高三那年,陈东休学了。

他爸爸在自家院子里摆了一张斯诺克,有空就陪儿子打球,还在兰州给他请了个教练,每周坐火车到兰州接受一个小时的指导,费用是他爸爸半个月的工资。

整个高三期间我们没有见过陈东本人,只是当年春节在市电视台上见到了他。他成了市里首届斯诺克季军,获得了当年八月省赛的参赛资格。

高考结束,我考上了地质学院。方进和万涛也考上了大专,一个学医,一个学水利。假期他们想到陈东家去打球,我和他们一起去了。陈东给我们讲了很多斯诺克国际比赛的故事和一些大师生平。我们则一边练球,一边规划上大学后的生活。

我们上大学前,陈东参加了省斯诺克比赛,拿了第七名,获得了参加全国比赛的资格。教练非常兴奋,主动提出把他接到兰州,免费安排食宿,做强化训练。陈东本人却突然改变主意,坚决放弃台球,在开学那天回到了学校。

陈东复学后头次高考名落孙山,补习了一年才考进昆明一所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昆明。

数年后,我大学毕业重回野水地勘探队。那年六月,西双版纳一群北移的野象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计划追踪大象,没准能写本什么畅销书。到了云南,我给陈东打电话。

陈东直接把我安排在西双版纳一栋外表古香古色、内里现代时尚的土楼里。穿过一道深邃的走廊,进入一间摆着原色木质和藤编家具的高而明亮的客厅,我惊讶地看见通往露台的过厅里摆着一张斯诺克。

陈东操起一根立在一旁的球杆,细心地抚摸着,脸上忽然涌起一团惆怅:“你知道吗?斯诺克就是设置障碍的意思。高三那次休学后,我依然难以摆脱听不进课、不断用指甲掐手腕、满脑子却还是台球的情景。直到你们考上大学到我家一边打球一边畅想着未来,你们那么痴迷,却那么自由,我才忽然明白,我当时面临的斯诺克不是我对台球的痴迷,而是台球对我的诱惑。蒲松龄说:‘性痴则其志凝。’痴迷是一种力量,诱惑却是一个斯诺克。有些障碍看着困难,只要你痴迷其中就有可能攻克。诱惑却是寄居在你心里的一个活生生的障碍,表面看它属于你,其实是个外来物种,它牵着你的鼻子,让你陷入被动。攻克它的唯一方式就是找到自己痴迷的地方,而我当时痴迷的其实就是学校。”

“ 说真的, 你天分那么高,当时放弃全国赛,选择回学校,我挺吃惊的。”

“那有啥吃惊的。”

“ 你当时再坚持坚持,没准现在就是另一个丁俊晖了。”

陈东淡然一笑道:“人这一辈子,未必非要攀登珠穆朗玛峰才算站上了巅峰,只要咱们安全地跨过这庸常日子里的一个又一个障碍,自然就成了自己的斯诺克大师。走,吃饭去。饭后好好和你过上一把瘾。”

露比//摘自《中国校园文学》

2023年第12期,本刊有删节,胡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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