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华
地名与背景
河口,一个平凡的地名。一个油田,一座小小的城市。于我而言,河口,就是人生的背景,无处不在。更是漫长的时光,无时不在。
支流与干流的相接,大河与大海的碰撞,一条河流的终结之地。大地之上,有无数的河流,每条河流,都有一个河口。也许是一座城市,一座小镇,也可能是一个乡村。辽河口,海河口,湖北,有一个老河口。吉林,有一个梅河口。云南河口,是河口瑶族自治县。这里是黄河口,黄河入海的地方。
河口,就像父亲给孩子起的名字,不知这名字,已经流行人间。有的河口,已经闻名天下。我的河口,还没有从一张地图上,浮现出来。河口当年初有名,荒凉深处人不识。静若处子,默默无闻。曾经轻飘飘的,像天空中的云朵。遥远的地平线上,已经有了工业的气质,一丝缥缈的城市气息。
我的河口,是独一无二的。不叫河口,该叫什么呢。黄河的河口,山东的河口,也是石油的河口。一个年轻的黄河入海口,不过是一百多年的历史。作为一个油田,只有半个多世纪的时光。河口荒凉,萧瑟缥缈,人烟稀少。其实,站在河口,是看不见黄河入海口的。
河口,曾经是一片苍茫的海,水色凄迷的河泽。河口,曾經是一片浩荡的原野。是几个荒凉的村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河口成为了一片热土。今天的河口,一座盛产石油的城市。可以用石油的吨位,来衡量的一座城市,那是一种时光的重量。
河口,作为一个城市的河口。一言难尽,沧海桑田的河口。我的河口,是人生的河口,是家园的河口。一九七三年夏天,三岁的我,跟在父亲的身后,来到了河口。从此,我家住河口,就像一滴水,落进了河流。
河口,作为一片大海,已经遥远。作为一个油田,已经开始。作为一座城市,还没有醒来。我没有看到黄河,也没有看见大海。只是河口,茫茫野草,散落的屋宇,像一个草原上的部落。那是一道人生的背景,在我的身后,扩散开来。
那是一片荒原,还是一个乡村,或是一个小镇,直到今天我还是说不清楚。
平房的年代
七十年代的河口,一点也没有立体感。没有高大的建筑,甚至没有一座楼房,都是平房呀。一片片的平房,一排排的平房。散漫的平房,整齐的平房,那是一个只有平房的年代。
我家住在河口井下。那时的我,不知河口之大。河口井下,有着一种深度,容易让人想起幽深的水井。就像,说起油田,就让人想起麦田。老家人总是说,住哪不好,住在井下,井下已经没水了吧,这得多宽的一口井,能摆下一张床吧。有一点见识的,就说,煤矿的井下宽着呢。
其实,井下不过是一个地名。这井下,不是那井下。住在井下,一口井也见不着。见不着油井,也见不着水井,都是自来水了。我依然认为上班的父亲,在深深的井下,见不到阳光。井下,可以看见青砖的平房,红砖的平房,红色的瓦,青色的墙。还有数也数不清的简易房,木板房。
最初的岁月,井下的平房也不多。六栋房,就是六栋平房的意思,建筑规格二十二平米。离六栋房不远,是七栋房。比六栋房大一点,是二十八平方米。七十年代的时光,河口一直在建筑着平房。三十三平的平房,三十七平的平房,三十八平的平房,四十五平的平房。河口人,一直为着能住进好一点,大一些的平房而努力。努力地工作,努力地进步。
六栋房的西边,有三个院落。一个是工具队,一个是机修队,一个是器材。六栋房的北面,是托儿所,井下小学。还有一个几栋平房围起的大院,那是井下作业大队的队部。井下之名,由此而来。
初来河口,安家不久,我就病了,住进了河口职工医院。从秋天到冬天,再到春天,一住就是半年。然后父母,就很少让我出门了,过了两年形同幽禁的生活。六岁时候,我站在七十年代的阳光下,打量着六栋房,七栋房,看到了井下,也知道了河口,那时河口,遍地都是平房,一点城市的模样也没有。
我家住在六栋房,第一栋第五间。那一排平房,一共住着八户人家。住在最东头的姓张,是一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战士。彭家大叔是一个大胖子。周家阿姨是个胖女人。门家的阿姨,能歌善舞,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我家隔壁,王家的叔叔阿姨,都是大学生。
住在那一片的,还有齐家、陈家、谭家。分别出了三个孩子王,各自带领着一帮孩子,昏天黑地的玩。门家的、战家的小男孩,王家的小女孩,都是少年时光的小朋友。一九七八年,河口第一个大学生,出自井下六栋房。那户人家姓丁,女主人是一个大夫。
河口,离井下一公里。就是一条路,中心路。河口,也都是平房。但有商店,还有自由市场。河口,只有三家商店,一家百货公司,一家日用杂品,一家蔬菜公司。那时,河口人不多,三家店似乎已经足够了。中心路的尽头是医院,一家不小的医院。几年间,最快乐的日子,跟着父母逛商店。最难受的日子,跟着父母上医院。
我家在六栋房,一共住了六年。日子,散漫而又悠长。一九七九年,我家搬家,离开了六栋房。住进了三十三平米的平房。比原来多出了一间。后面,是三十八平的平房。南边,是四五型的房屋,东边,就是七栋房了。
七十年代的孩子,真聪明,想尽一切办法的玩耍。大片,大片的平房,平地而起。建筑工地,成为孩子们玩耍的好地方。排列整齐的砖垛,被孩子们拆出一个个台阶,在上面垒起了一个炮楼。孩子们在砖垛上,寻找着战火纷飞的感觉。打弹弓,打枪,有的孩子,操起了半块砖头,扔向了另一个孩子。
孩子们还玩沙子,挖地道。一个沙堆,被孩子挖得坑道纵横。孩子们玩胶泥,到处寻找着金黄的粘土,捏出了坦克,捏出了青蛙。捏出了泥炮,比一比,谁的更响。男孩子们,春天玩烟盒,夏天玩弹弓,秋天玩弹球,冬天玩爆竹。女孩子,跳皮筋,玩糖纸,玩骨头嘎拉。一把冰糕棒,几张废纸,孩子们都能玩得津津有味。
那时的家长,脾气都挺暴,平房的上空,经常回荡着孩子嚎哭的声音。那时的孩子都挺勇敢,明知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还一次次的调皮捣蛋。激怒了爹,惹恼了娘,不打你打谁。我,当然也被打过。我是一个老实的孩子,老实,有时也会犯老实的错误,我知道父亲,有时手也会痒痒的。
那时河口,都是平房。站在高高的地方,可以看见一大片红红的瓦,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烁着寂寞的光芒。我说不清,河口算个啥。是乡村,还是城市。平房年代,有着一种质朴,有着一种温情。那个时代,经常有这样的念头,滋生起来。什么时候,河口也会有楼房呢。用不着太高,二层三层就行,有时这个愿望,在我的心中变得强烈起来。
家住平房,一共是十五年。楼房,终于鹤立鸡群一般,从一片片平房中间生长出来。那个时节,我的心情有些复杂。平房与楼房交错的年代里,我家一直没能住进楼房。河口第一幢楼房,是河口一中的教学楼,那是一座三层的楼房。远远看过去,有点巍峨。我在平房的年代里,上完了小学,读完了中学,考上了中专。
多少年过去,平房的年代,已经遥远,不见一丝的痕迹。六栋房,拆了。七栋房,也拆了。所有的平房,都已经淹没在楼群之中。
时光的几个瞬间
我在河口生活了四十六年的时光。这是多么的漫长,足以产生一种沧桑。
一九七六年的十月,秋高气爽,天高云淡,阳光特别的明媚灿烂。似乎压抑了许久,欢乐突然降临,像一场春风,刮过了大地,无处不在。欢乐,像浩荡的大海,汹涌而来。我静静地站在荒凉的土地上,品味着这样的欢乐。
以前所有的日子,我都不算快乐的。一个月之前,刚刚失去我们的伟大领袖,我的情绪降落到了一个低点。我突然意识到还有一种感觉,叫欢乐,像一道阳光照耀在我的身上。欢乐,像一股水流,浇灌在我的心田。欢乐,似乎拯救了我。那一年,我六岁,一时间,我有点不知所措。
欢乐的原因,深刻,简单,还有一些强大。欢乐的情绪,就那样被点燃了起来。到处都是热烈庆祝,欢欣鼓舞。我是一个孩子,旁观者。站在马路边,看那挥舞的彩旗,庄严的画像。听那喧天的锣鼓,震天的口号。
其实我什么也不懂,我是一个孩子,必然被欢乐所淹没。这是一种深度的,无知的欢乐。时光如水,荡漾着一种寂寞。欢乐的因子,已经注入心田。我必须欢乐地往前走,陪伴着我的河口。多少年之后,我一直把那个时刻,当作一个记忆的原点。
那一年,我被父亲解除禁闭,从家中放了出来。河口是那样的荒凉,青砖平房,草地的苍茫,落在了我的眼中。那一年,发生了至今令我耿耿于怀一件事情,颇有打击的力度。仔细说明这件事,并不容易。
那一年,我加入了一伙小朋友。有那么多的小朋友一起玩,我是那样的欢乐。小朋友们玩得过火,居然与周围村子的孩子发生了冲突。在一个阴郁的下午,孩子们勇敢地冲向人家的领地,中了人家的埋伏,我跑得慢,落在后面,吃了亏。本来这不是一件太原则的事,母亲觉出一种危险的倾向。对我说,你别和他们一块玩了。
这话,被领头的孩子知道了。然后,所有的孩子都不跟我玩了。我空前地被孤立,六岁的孩子,没有小朋友玩,是一件可怕的事故。对我的心灵,是一种深度的伤害。孤独之感,突然之间就降临了。好在,我从小久经寂寞的考验。好在那段时光,并不长。我就要上学了。
一九八五年九月,我考上了中专,山东电子工业学校,我必须离开河口。河口,已经是高楼林立,我家却还住在平房。
那一年暑假,我格外的忙乱。中考完毕,被父亲送进了医院。然后,被送上手术台。然后,就在脸上留下了一道长十厘米的刀疤。那是多少年不能复原的伤痕。我认为,那是时光挥舞的刀锋,留下的记号。时光的阴影扑在了我的脸上,像是一笔轻描淡写的书法。时光,为何選择了我的脸,挥毫泼墨。
我在病中,接受体检,参加面试。我在病中,等待着通知书。其实,欢乐到来的是那样的突然。欢乐还没有来得及扩展,就必须加以收敛了。一张通知书,把我送到了济南。那张录取通知书,在我的手里沉甸甸的,感觉却又是轻飘飘的。人生道路,一下子就伸展出去。多少年之后,我一直想着这样的一个问题,既然已经走出去,为什么还要回来。
济南的繁华与热闹,让我浮想联翩。我想把自己的城市与济南比较一下,却是没有结果的。在一个秋雨飘飞的日子,我离开了河口。楼宇,平房,道路,沉默在一场秋雨之中。那时河口,到处都是建筑工地,正在朝着城市的目标奔跑。
一九八九年七月,我第一次拥有了告别河口的机会,然而我放弃了。河口那时已经非常像一座城市了。中专毕业,我被分配到测井公司,却没有去报到。反而让父母动用关系,回到了河口。河口,在那个时刻,轻轻推了我一把。我没有领受小城的好意,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委屈。
河口真有这样大的吸引力,也许未必。一个人飘泊在外,也许会有异样的风景。其实,我想重新过一段轻松的日子。那一刻,我非常的自私。多少年之后,我回想当初的选择,如果我离开河口,那座城市将在我的笔下,变得非常的诗意。而现在,河口,于我而言,就是时光的记忆。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拿着毕业证,分配通知,来到新单位报到。我成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河口人,那一刻我非常的幸福。时光有一种倒流的感觉,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人群,熟悉的楼宇。人生,似乎转了一个大圈,又回来了。外面的世界,变得非常遥远。非要靠回忆,才能想起。
我不知道,一切都要重新开始。这是一个熟知我的城市,洞悉我的一切隐私,还有生活细节。那一刻,我还不知道,我与河口已经有了一丝觉察不到的隔阂。时光之中,还有多少事情,值得记忆。一九九五年的十月,我结婚了。这件事,必须交待。
河口,是一种生活
多少年之后,我变得非常的不厚道。我一直思索着一个有深度的问题,我喜欢不喜欢这个城市。
离开河口的几年城市生活,让我有了一种浮躁。没有多久,我就开始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的城市了。小城市,有小的好处,也有小的不便。好处在于安静,在于宽松,在于安闲。这是多么年轻的城市呀,我可以看到他的起点,他的第一步起跳。当这座城市的面孔,变得不那么可爱,甚至有一些冷漠。这座城市,给我带来一种生活上的失意。
我一直认为,河口不是一个世态炎凉的城市。可以给我一种幸福的生活,平淡的,没有波折的生活。我一直不能理解,市场经济的真实面目。生活没错,城市没错,错误在于自己。生活已经开始,风雨总是难免的。其实,我必须感激这座城市。
河口,在新世纪到来的日子里还是一种温情可亲的面孔,维持着一种田园牧歌似的生活。我想起三十年前,孩子们憧憬着四个现代化的天真。河口的变化足够大,已经足够现代化。尽管还没有摩天高楼,还没有铁路、火车站。但中国的土地上,有多少地方能像河口一样,什么也没有,却只用了三十几年的时光,就修炼成了一座城市。
我的城市,几十年前,被荒原包围着。现在依然被荒原包围着。几十年前,我的感觉并不荒凉。我对这座城市,有着空前的想象。想象已经变成了现实,我的想象却变得枯竭。因为,他送给我一种想象不到的生活。真的,我并不埋怨我的城市。城市有着城市的法则,人生有着人生的轨迹。人生与城市发生了碰撞,一定是自己出了问题。
那是二00二年的夏天,我来到荒原之上。就这样,我生活在城里,工作在城外。站在荒原上,打量着我的城市。曾经与我亲密无间的城市,终于有了一种距离之感。多少年之后,我发现我的思维,一直没有跟上城市的节拍,也没有深刻理解城市的意义。我决定,与我的城市和解,这也是与生活的和解。其实,城市对于我,真的是网开一面了。
站在荒原上,我与河口对望。我读不懂我的城市,他也聽不懂我的语言。城市,已经拥有了一种恢宏的气度。这是一座全新的城市,七十年代的痕迹,已经被扫荡一空,八十年代的东西也所剩不多了。河口建成了城市广场,政府大楼,还有郊野公园。新世纪的建筑,让从前的楼房,甘拜下风,自叹不如。让拥有着七十年代记忆的我,恍若隔世。
其实,河口一直塑造着我。在这座城市中,我是一个孩子,一个少年,一个青年,我已经人到中年。我经历过如下的角色变换,孩子,学生,石油工人,技术人员,通信职员。胜利人,河口人,荒原人。我不知道,适合一种什么样的角色。站在荒原上,我必须看清楚自己。
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应该离开这个城市。其实离开,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还能回来吗。这座城市已经留下我的少年时光,我的青春年代,人生的大半时光。有一天,我要离开我的村庄。当年河口,就像一个村庄,这件事并不着急,我要首先安顿好我的生活。
今天的河口,已经经济多元化,城乡一体化。关于河口的概念,已给从井下,中心路,河口指挥部,变成了一个小城市,一个大区域。油田与地方,大地与海洋,一个大河口,包容万象。区域经济排名,已经是全省的前列。那片土地苏醒过后,就像一条河流,向着大海奔跑。广袤而又富饶,荒凉,却又充满激情。
直到有一天,我拿起了笔墨,书写着关于河口、关于荒原的文字。无论是我的生活,还有我的梦想,都开始变得散漫起来。从容的、幸福的感觉,也就油然而生了。我的城市,我的河口,是独一无二的。黄河入海,沧海桑田。奉献与志向,光荣与梦想。如何称呼这座城市呢,一直让我颇费思量。
河口,我的家园,我的城市。一个几十年的城市,并不比我更年长。兄弟,就是兄弟吧。兄弟一般的城市,我的城市兄弟。河口,就是一种生活,那是时光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