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住民嘴里说的渣饼,不是入口的食物。
百度搜索。渣饼:景德镇陶瓷业界的专有名词,指烧制瓷器时,为了防止瓷器烧制过程中被窑具粘结而垫在陶瓷器皿下面的瓷质垫饼。做渣饼,是陶瓷业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只需一把木槌,把一坨瓷土敲扁即可。
许是这个原因,景德镇人若说谁没有本事,会说他是个“打渣饼的家伙”。
做渣饼的瓷土当然也不用那么精细,不用施釉,大小由烧制的器皿而定,多为饼状。开窑之后,渣饼脆薄粗糙,几乎没有别的用途,同废瓷片、废匣钵、窑渣等遗弃一边,景德镇随处可见。
陈家弄先有官窑,明代嘉靖时期开始“官搭民烧”,周围便聚集越来越多的民窑作坊,一代代工匠生活在这里,形成一半瓷业、一半民居。巷子口常聚一班孩童玩滚渣饼的游戏,地面横画一条线,孩童弯腰两丈远,人手一块渣饼轮流滚过去,渣饼压线或停在画线最近的为赢,赢家刮一下输家的鼻子,或打下输家的手心,往而复始。突然听到大人叫:“二胖回家写字呀,你想长大打渣饼?”二胖丢下渣饼,撒腿跑了回去。
喊话的是二胖的爹。他在一家瓷坊做事,不会拉坯,不会烧窑,做杂役。说是杂役,其实是管事的,二胖的爹上过几年私塾,会写字、会珠算,负责记工计件、记流水账。流水账主要是柴工送来的松木窑柴,用量大,一般都不会现金结算。
过后柴工结算的凭证,不是欠条。旧时纸张稀缺珍贵,柴工也不识字,不知哪个年岁开始,瓷坊给柴工留存的结算凭证是渣饼。柴工送来窑柴,过秤,瓷坊用蝇头小楷在一块渣饼上标记窑柴重量,渣饼掰成两半(无规则),双方各执一半,结账时认饼不认人,两半渣饼合缝即可。
瓷坊和柴工用渣饼当契约,其他行业也跟样。
布号从乡下进了两匹手织土布,为了脱手快,多赚点毛利,让伙计拿去染坊染色,一匹染靓蓝,一匹染万年青。染坊给布号伙计的回执也是渣饼,两块半片的渣饼分别点了一点靓蓝和万年青的颜色,立此存照,取布时如对染色提出异议口说无凭。
妇人用小方巾包裹碎银子去银匠铺,要为满月的孙子打对银手镯。银匠用戥子秤当面过秤后,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块渣饼,用毛笔在渣饼上标明重量七钱四,损耗自有行规。银匠把渣饼放柜台边角上一磕,错成了三瓣,随手往门外一丢,渣饼碎一地,他另找出一块渣饼,重新标记,磕成两半,给妇人半块,是取手镯的凭证。
岁月如梭,滚渣饼的二胖长大了,先成家后立业。立业是他爹帮衬,把家的厅堂腾出来,住房改成前店后寝的用途,把屋檐下方的斗坊刷白,书写黑体大字:陈二胖瓷号。他家不产瓷器,做中间商,零售兼批发,也接定制瓷器的生意。景德镇的瓷号星罗密布,有作坊自产自销的瓷号,也有专门倒卖的瓷号,陶瓷产品远销海内外。
日本侵华期间,鬼子飞机轰炸景德镇很多次,陶瓷业也遭受重创,萧条了一段时间。二胖的瓷号开业,是抗战胜利之后的1946年,外地客商来订货的又多了起来。二胖在陈家弄长大,知道哪家的碗盘做得好,哪家的瓶罐做得好,他主要经营中高档日用瓷,不仅实用,也具观赏性。
二胖做买卖还算实在,赚取的差价适可而止,走薄利多销的路子。他下游最远的客户在武汉码头、宁波港。总的来说,二胖没有成为“打渣饼的家伙”,也没有赚大钱,糊口可以。
全国解放初期,景德镇陶瓷业界公私合营,陈二胖的瓷号关张了。二胖参加了工作,因为有点墨水,他在供销社当了一名小干部。但二胖念念不忘一件事,每年腊月二十四大扫除,他都不肯把自家斗坊上“陈二胖瓷号”的字迹清除干净。
20世纪70年代,国家允许个体户经营,二胖是最早“下海”的那批人。当时他五十六岁,同事朋友劝他,再过几年就退休了,安稳过日子吧。陈二胖铁了心,着急辞了职。
陈二胖注册公司的抬头:陈二胖陶瓷经营部。经营场地还在老屋里。原来,陈二胖真有一些陈货,货柜上一对对青花釉里红梅瓶、青花釉里红双耳盘口瓶、青花釉里红海水云龙纹抱月瓶尤其显眼,造型端庄别致,瓷坯清白细腻,手绘幽靓雅趣。
奇怪的是,有人相中青花釉里红花瓶,陈二胖不卖,出高价也不卖。
陈二胖郑重告诫过子女:“这是以前开瓷号人家付了全额定金定制的,没有约定取货时限,所以人家什么时候来取都有效。如果我死了,你们也要守信用。”
他说这话的当儿,从里屋拿出一个红布包裹,给子女展示的是半块当存根的渣饼。
【作者简介】戴智生,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 《微型小说月报》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民间故事选刊》等报刊,有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初高语文試卷及英译推介,获第九届小小说金麻雀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