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老家,他想在祖母居住的老屋里多住几天。其实,老屋离父母居住的院子并不远,也就隔了一条街。老屋在正街上,是以前的商铺,没有院子,门口有个不宽的台面,需要上六个青石台阶。他从小学毕业后,就很少回到老屋过夜。时隔多年后,他忽然怀念起老屋的气息来,那种在很厚的墙壁内的空间氤氲着的略带些潮湿的气味,有着无可言说的温暖和清凉。进入老屋,既可以给饱经世事而沧桑疲累的身躯以抚慰,亦可给浮夸兴奋的头脑以安静。而对他来说,到了需要滋养的年龄。在无意间发现,老屋给予他的是固本培元式的滋养,抽空回老屋小住,成为他滋养身心的秘诀。村里的许多老屋都颓败倾圮了,他家的老屋幸赖有祖母居住而整整齐齐。祖母九十七岁了,和老屋相互扶持着过活。她似乎和老屋一样没有衰老的迹象,依然硬硬朗朗地出出进进。
正是晒麦子的季节。他在父母那儿吃过晚饭,来到祖母的老屋。没有亮灯,不用说,她去和邻居打麻将了。他推开虚掩的门,在门口的黑瓮上面摸索到灯绳,拉亮灯泡。依然是小时候的电灯泡,橘黄的光弥漫开来,昏暗而温馨,似乎是老屋缓慢跳动着的心脏。他看见古老的木楼梯上,还贴着他小时候写的早已褪色的春联。父亲一直写的是“登楼大吉”,上了五年级,父亲让他写的时候,第一年,他写了“更上一层楼”,第二年,他写了“平步青云”。之后他就离開了老屋,云里雾里,漂泊于人间。楼梯边儿竖着几个麻袋,里面装着还没有完全晒好的麦子。他心疼起祖母来,这么大岁数了,非得亲自种那几亩田。明天他一早还有事,便费力地把几个麻袋拖出了老屋,放在平台上。他觉得,祖母可以省点力气。做完这些,他在炕边坐了下来,墙上还张贴着他小学时候的奖状,被煤烟熏得黑黄。三十年的岁月定格在墙上,他忽然觉得小时候的他并没有离开老屋。他今天又和小时候的他相聚了。到底是小时候的他是真实的,还是现在的他是真实的?或者说他们都是真实的,同时也是虚幻的?老屋是祖母温暖的怀抱,给人莫名的安心,他在恍惚中睡去。
他在梦中,顺着古老的楼梯到了楼上。这是一个隐秘之处,是祖父的书房,由于老屋楼上采光不佳而常年显得阴暗隐晦。书案放在那个小小的窗前,书架上的书籍早已尘封。祖父健在时,每日早晨都要坐在窗前,挥毫写字。他记得祖父严令家人不得上楼,对他却是个例外。他可以随时像一只小猫一样,蹑手蹑脚上去,翻腾那些他并不认得字的书籍。更多的时候,他静悄悄地站在祖父身边,看着祖父写毛笔字。老人如老僧入定,旁若无人,笔墨挥洒间能听到悠长的一吸一呼。看着看着,幼小的他忍不住夺过笔来,胡写乱画一番。字未写成一个,倒把自己弄得成了唱戏的黑花脸。而祖父在此时,总是露出难得的笑脸。祖父疼他,对她也一样。作为祖母的小外甥女,她来的时候也可以上到楼去。那年初中毕业后的一个夏日,他们不约而同到了楼上。她已经亭亭玉立、文文静静。他也懂得把自己的头发梳成一个偏分头了。一时无语,他便倒墨提笔写起字来。她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写字。他学着祖父,一吸一呼。她静静地侧脸看着,乌黑的头发垂下来,有几根拂在他的耳边。他的一吸一呼虽也悠长,但难以供应肺部,变得急促起来。你可以教我写字么?她坐下来,拿笔写了一会儿,她说,你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吧。青葱般的手,隐隐约约的青筋,他轻轻握着她的手,笔在纸上流淌的不是墨。他感觉不仅呼吸难以维持,连心都要蹦出来。她忽然咯咯咯地笑起来,不写了,不写了,却趁他不注意,拿笔在他手上画了一条黑线,起身逃离,在书架间躲来躲去。你来追我呀,你来追我呀。他追着她,终于,在墙角,无路可逃。忽然没有了声音,在逼仄的角落,他们静静地站着,眼睛看着眼睛,似乎有万语千言,却一句话也没有了。他呼吸着她散发出的少女的清香。他终究还是在她嗔怪的眼神中退了出来。现在想来,祖父和祖母是中意于她的,他们总是有意无意给他们创造这样那样独处的机会。而少不更事的他,自觉这就是美好的爱情,而把流年轻轻抛洒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在朦朦胧胧中听到一双小脚在砖地上走来走去的声音,笃定而稳健。祖母依然像几十年前一样,早起三光,里里外外,把每一件家具抹得闪着亮光。早晨的阳光像个羞羞答答的小姑娘,在窗棂间躲躲闪闪。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不想起床上学的感觉,就在被窝中多赖了一会儿。但是祖母并没有像小时候催他上学一样过来催他起床。而他也无法像小时候那样很快就能再次进入梦乡。起床后,他惊奇地发现,昨晚他搬出去的几个麻袋又原样竖在楼梯边。他忍不住责怪起祖母来。快一百岁了,你以为自己真的成精了,这样来来回回倒腾。祖母深陷在枯瘦的脸庞上的眼睛闪着精光,盯着他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我自己的做事方式。我的麦子,我要自己抱出去。这是一个九十七岁的老人说的话吗?而且他并不记得祖母有什么奇怪的行事方式,她从来是那么慈祥温和。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肯定是脑子有了问题,但祖母精气神这么好,他从心底里感到宽慰。他觉得,作为一个年事已高的人,身体硬朗是最重要的,脑子有点问题不要紧。
他不想和祖母争吵。他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到五里外的另一个村子里找她。她在那个村子里一个小厂上班。他们吵架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这段时间应该很长,因为他已经想不起他们到底因为什么吵架了,肯定还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为什么之前的每一次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都很快谅解了对方,变得更加甜蜜,而这次居然隔了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甚至有可以无限期不见面或者说老死不相往来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发生了这么大的改变,他百思不得其解。事实上,他并不愿意去思考答案,他觉得有些事物的最佳保存方式,就是原样封存。就像少年的时光封存在老屋中一样。当再次打开的时候,是温馨的。但这次回来前,他忽然下决心要找到她。促使他下决心的,是他做媒的一对年轻人。他似乎天生具有做月老的特质,总是能自然地发现谁和谁合适,经他介绍而成婚的有十几对,他们结婚后的孩子都请他取的名儿。那天,在一次聚会上,一位个子高挑、长相靓丽的女孩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问过年龄后,他觉得和他认识的一个男孩子很相配。果然,他这一牵线,两个年轻人开始了恋爱。他也一直关注着他们的进展。在他这次回老家的前夜,他在傍晚散步时,和这个男孩子碰见了。男孩子一反常态,变得愁眉不展。问询之下,得知他们相处得不错,但是这段时间谈婚论嫁,生出了许多烦恼。看着路灯下,男孩郁郁寡欢的面容,他忽然想起和她相处的时光来。他觉得也许那时年纪太小,他们相处的时光纯洁而美好,平静而热烈。他想起了第一个教师节,他们作为组织者,忙忙碌碌,收拾完已到夜半。他们走在回家的路上,说说笑笑,却忽然没有了声音。在胡同口,他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她漆黑的眼睛,在暗夜中闪着晶莹的光芒。彼此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闻到对方的呼吸,但却不敢有一个紧紧地拥抱。他想起在一个下午,在老家的庙院内看戏。阳光晒得人群迷迷糊糊,他忽然感觉到一片阴凉。惊回首,却见她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背后,为他打了一把伞。见他回过头来,眼神慌慌张张,又想看他的眼睛,又不敢和他对视,眼角眉梢都是娇羞。他想起他要去外地上学的时候,她夜以继日紧赶着为他织的毛衣、衲的鞋垫,一针一线,细细密密,最是打动人心。她为他量身时,手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却如触电般的感觉。他想起她许多的好来。不禁为自己的小心眼自责,说起来,也不是因为吵架而一直在生她的气,可是怎么就冷落了她这么长时间呢?
迈出老屋,却发现昨晚下过雨。小巷口的老槐树,滴滴答答地流着水滴。门前的桥洞下,还翻滚着浑浊的雨水。而祖母,已经到了桥下,在河水中清洗着刚拔回的菜根。奶奶,我走了。祖母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一丝笑意,似乎在嘲笑他昨晚自作主张把麦子搬出去的愚蠢,又透出一丝饱经世事的自信。他忽然觉得祖母那么年轻,举手投足间,怎么也看不出是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
他顺着村边的道路,在泥泞中行走。他走着走着,忽然想,这次回来为什么没有开车?怎么就如此失魂落魄了呢?居然连车都忘了开,那么他是怎么回来的?是坐公交吗?可是他却想不起这回事了。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起也是一个夏日,雨水来得快,也走得快,转眼就是艳阳高照,他到她上班的邮电所找她,推开门,却见她刚洗了衣服,晾衣架上挂着淡粉色的小小的蕾丝内衣,她是长大了啊,他一下子脸红心跳,慌忙跑了出来,骑上摩托车走了很远,心跳才平稳了下来,却没有勇气返回去找她。他想起他们毕业后唯一的一次长时间的别离,她到千里之外的祖父居住的城市工作,书来信往,说的都是普通的话,感受到的却是绵绵的情意。寄来的照片,又是另一种韵味。她说,我教你一首歌吧:“从来不怨命运之错,再多一次又如何”。他想起这一切,禁不住在空旷的路上唱起这首歌来:“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为什么他和她两情相悦那么久,却始终没有走到一起,为什么他们的心一直在碰撞,却始终没有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他想起她结婚的前夕,她郑重地把他叫到家里。在那个暖融融的火炉边,他想说些祝福的话,但被她的眼泪打断了。不不不,我不要听,我今天叫你来,是想告诉你,我明天要结婚了,我们真的要分开了。你知道吗?我们真的要分开了!她哽咽着,泪水从她俊美的脸颊流下来,像晶莹的珍珠。他忽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女人。动情的女人是郑重的,而男人是轻佻的。他们的心里会感动,但远没有女人那么深情。看着她闭着眼睛哭泣的样子,他很想紧紧地拥抱她,但他忽然告诉自己,我们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拥抱,那就永远不要拥抱,这就是我们之间爱的方式。
走着走着,忽然看到前面有一大堆泥土塌方在路上,阻碍了来往的车辆。有一辆黑色的越野车,试图从土堆上开过来,却深陷在泥土中。车是四驱,轮胎轰鸣着,卷起一阵阵泥水。他在路边,看着这一切,爱莫能助。司机忽然关了发动机,跳了下来,呼唤着他的名字。他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幼时的好友。多年不见,朋友跑过来抱着他,问他到哪儿去。他说,去那个村子找她。朋友显出异样的神色,找她么?有人关心她,你就别多事了。他想问点什么,却欲言又止。朋友也不想多说什么,急着到附近的村里找人拖车,两人挥手作别。
道路一直是那么泥泞,天空灰暗,不时洒下雨滴。他忽然没有心情走路了,但他找不见一辆车或者摩托。朋友的话在他耳邊回响,让他心烦意乱。一条小流浪狗,跑过来,在他的身边亲昵。他是一个爱猫狗的人,但今天,他飞起一脚,把小狗踢到了水沟里。小狗委屈地叫着,从泥汤中爬起来,跑远了。
那个村子越来越近。远远地,他听到厂里的音乐。他忽然想,我为什么要来找她?她是不会原谅我的,他忽然想起,她同样变得很冷漠。以往,他们因为误解吵架后,她总是等他发完火,耐心地向他解释事情的原委。而上一次吵架后,她只是告诉他,事情不是这样的,但是你非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他们就是从这一次分开的。她一定是有了新欢。既然如此,我为什么非要找到她?他站在村子西边的小河边,徘徊在那一片杨树林中。树叶里的水滴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身上。
他忽然觉得他应该先去找她的母亲,或许还有转机。前不久,一位幼时的朋友为母亲办丧事,他回去帮忙,还路过她母亲居住的祖宅。他很想进去探望一下老人家。但和一群朋友在一起,终究没有进去。对她的母亲,他觉得他有着一种义不容辞的义务。但他却又没有认真地去履行这个义务。他内心充满歉疚,似乎辜负了好友的托付。
他忽然发现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快得他并不了解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甚至都不确定她是不是有孩子。是不是成了单身。他只记得他们见面时,她的羞怯,她的温婉,她的委曲求全。而他,似乎总是若即若离,从来没有真正和她在一起。而他又的确把她视若珍宝,连一次拥抱一个亲吻都视为对她的一种亵渎。她不会爱上别人的,他告诉自己。他今天一定要找到她,告诉她,以后不会惹她生气了。他迈出小树林,向村子走去。但是,在路口,他又碰到了幼时的好朋友小波,问他去干吗,他说去找她。找她?他愣了一下,露着牙齿呵呵呵地笑起来。他的眼前只有小波笑着的脸,满口不太整齐的牙齿,似乎没有身躯,只有脸,笑着的脸。这呵呵呵的笑声,让他头皮发麻,他出了一身冷汗。
春夜沉沉,他一时恍惚起来。老屋橘黄的灯光亮起来,又灭了,老屋窗棂上糊的白纸,在风中破了许多洞。祖母连同她的麦子静静地躺在青青麦田里。而他要去找寻的她,她的孤坟,也淹没在青青的麦田中。麦田年年绿,年年绿,而她了无踪,春梦了无痕。只有泪珠,一串串,如麦苗上的露珠,提醒着他:人世间,两茫茫,两茫茫。
【作者简介】牛俊卿,山西晋城人。作品散见于《山西农民报》《太行日报》《太行文学》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