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
二十四节气充满着神性。立秋仿佛一个休止符,让人在难言的溽热里,到底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千斤担。
秋天到底意味着什么?一年年,它总让我想起德彪西的《月光》,是里赫特弹奏的,绝无仅有的虚静——倏忽间,一座森林伫立眼前,弥漫幽深之气,我带着走了亿万年的疲惫和苍老,终于抵达。里赫特那双抚过琴键的手,叶落翩翩……幼鹿在森林尽头的溪畔啜饮,眼神安详无争,足下青草渐黄……大地上所有生灵,在此刻,均被这千万年的静谧笼罩着。
我对于秋天的所有触觉,均是被德彪西的《月光》所唤醒,里赫特弹奏的音符,有着沉思的深度——这样温柔的月色,宛如一颗心的质地,纯洁而忧伤。里赫特一次次幻身于古典乐领域的哲学家,没有人可以到达他的高度,仅凭《月光》,足以不朽。这个仿佛于古中国诗词里沉浸过的人,稳重得恰好被欧阳修的《秋声赋》所滋养,点点滴滴,有了如此模样。
每年秋天,均有离家居山的愿望,一日强烈似一日。
去一座遥远山中,听听松涛望望明月而已。可惜我不习画,秋溪,秋山,最是养人,大片留白如滔滔月光,一直流泻至画外,像王维那样失传已久,像倪云林那么古拙清简。
我去的山间,有古寺三两,残破萧瑟,年久失修,寺前薄田几亩,蚂蚱于稻叶间跳舞,秋瓜在木栅栏的罅隙禅定。山坳背阴处青麻几爿。黄昏,我把它们砍了,浸入溪水之中沤几日,丝丝缕缕,一匹匹剥下,晾干。僧人行脚,都着布鞋。青麻搓成细绳,一针一针纳入鞋底——千里路,依靠的均是永无疲倦的脚力。偶尔,我读万卷书之余,去田间菜园拔草松土,顺便挖一篮蒲公英,寺前台阶上晒干。谁秋燥嗓子痛,煮点水喝下去。
午饭后,高天流云,睡不着,举一长竿,去林深处打野栗……晚餐,就着腌黄瓜喝一碗栗子粥。收拾好碗筷,夕阳正好——我盘坐于高处,看夕阳余晖将一整座山岚镀了一个金身。转眼,银河高悬,虫声唧唧……踏着秋露回到石屋,或可打开电脑写点儿什么。
写点儿什么,都比不过听听德彪西《月光》,它似冰肌,一点点把秋天的玉骨渗透。
每当我沉浸于这居山的白日梦中,耳畔仿佛溪声潺潺,水流中巨石横陈,石上菖蒲一株株栩栩如生,这跳动着的绿意直抵肺腑,像一个人的心永远苍翠。
当你在秋天路过我的家乡皖南横埠镇上空,必定看见高高的山冈上,一株株高粱在摇曳着绛红的穗子,颀长的叶片披披拂拂地绿着,豆角藤沿着高粱秆扶摇直上了,在高粱叶的掩映下,披挂了一身的浅粉豆角。近旁的芝麻地也不闲着,纵然顶端白花不绝,也早已黄叶遍地。单季晚糯稻田,铺在不远的圩里閃着金光。更多的晚稻田,正如火如荼翻涌着绿浪,三两白鹭,翩翩于飞……
没有什么季节比乡下的秋天更绚烂的,田畴野畈的庄稼,山冈洼地的蔬菜,争妍斗奇地呈现出多重色彩,比晚霞还要绮丽多姿。每每想起家乡的秋天,眼前总有茸茸金光——空气中飘荡着的谷物成熟的香气,暌违三十余年,也能真切闻嗅到,分毫不差。
真正的秋天,是跟着中秋节一起来到的。糯稻一夜间幻身金黄,肥白的糯米,无须上交公粮,是专门用来犒赏我们味蕾的。不多,仅仅几分田,一上午的时间收割完毕,连着稻禾挑至稻床上脱粒,曝晒几日,挑去碾米房脱壳。这样七搞八搞,中秋便到了,户户打起糍粑。
当芝麻秆于秋风中抖落最后一片黄叶,将其砍回,三两株捆在一块儿,斜靠于墙根晒太阳……几日后的黄昏,拿一只簸箕垫在地上,将芝麻秆倒悬,轻轻拍打,无数黑色的精灵窸窸窣窣而下,仿佛一场细雨。簸箕端起,轻轻扬掉芝麻中的杂质,再晒几个日头,抓几把,大铁锅中焙熟,备用。
我妈妈伺候芝麻的那种小心谨慎,以及她对于平凡食物倍加呵护的至柔至软,一直深深地镌刻在我童年的脑额叶中,无法抹去,以致当下的我在商超一见这种食品,条件反射般投以无比怜爱的目光。
身处丘陵地带的吾乡,旱地少极,收获到的那一点珍贵的芝麻,无非用在即将到来的中秋节、元宵节的美食上。芝麻焙熟,置于碗中,趁热以锅铲柄捣碎,用来裹在糍粑上。剩下的,放在白铁罐中密封,留待正月十五包点汤圆。
穷乏年月里成长起来的一代,看什么都珍贵,逐渐地带着一颗惜物之心。至今,我去居所附近的荒坡散步,每见那一大片苍翠的青草,总要不由自主暗自嗟叹——这要是用来放牛该有多好哇。幼年里放过的那条老水牛早已化成魂魄如烟散去,何尝知晓我一直都在怀念着它呢?是无处不在的青草,将不同物种深深连接着,直至我死去方休。
秋天到底不同以往了。一个个清晨,当我牵着牛走向青草葳蕤的田畈,草叶上的夜露,将赤脚着凉鞋的我的裤管濡湿,微微的凉意蚂蚁一样爬来爬去……遍野秋草,枯意尽显,香气尤甚。
自农耕文明走出的我,尤爱在微博上观看有关农业、畜牧业的视频。比如内蒙呼伦贝尔的牧民开始收割牧草,他们驾驶着大型割草机轰隆隆开过广袤无垠的草原,吐出源源不绝的青草,另一台压草机默默将这些青草规整于一起,卷起一个个巨大无比的圆形草堆……我看得津津有味,隔着千里万里,我也能闻到那汹涌澎湃的草香气。这种沁人心脾的香气,早已化成血液一起流淌在基因里,无论走到哪儿,我都带着,且无比珍惜。
我还喜欢看日本人收割稻谷的视频,他们用的是那种迷你型收割机,用手推着缓慢前行,金黄的稻子持续不断地扑倒于田里,头顶的天空蓝得纯粹,河水涣涣,四野无人,世界唯剩万古如斯的寂静……秋天原初的样子,本来如此虚静。
一个在乡下度过童年的人的秋天,永远与别人两样,是多元叠加的,也是书本里不曾有过的。我至今的梦境里,依然遍布晚稻两头尖尖的芒刺,以及稻草迷人的清香……它们一日日周而复始接受秋阳的洗礼。每临黄昏,成千上万只蜻蜓舞蹈于稻床上空,当孩子们举起肥硕的竹扫帚扑打着这些精灵,夕阳在不远处的小河里投下一轮轮金光,遥远的北地青山隐隐,蟋蟀们的鸣叫在田野路途此起彼伏着……入夜,宽广的银河亮堂起来,瞬间点起千万亿盏灯。
秋天的风低低吹拂,凉意深了几分。
大人们举起镰刀踮着脚尖攀住高粱秆,将高粱穗逐一割下,挑回家倒悬于屋檐下阴干,脱粒。高粱粉口感微涩,需要掺进小麦粉,炕出的粑粑紫红一片,并非小孩子的最爱。但,在审美的眼光下,高粱当真是美丽的庄稼:秆青,叶绿,绛红的穗子沉沉低垂,瘦而修长,有清正倜傥之风。
高粱是其学名。在吾乡,它还有一个诗性的名字:芦西。
秋意
人在深秋,像琴声始终走在沉思的慢板,一颗心格外安宁。这样的年龄,觉也少了。早早起床,习惯性去居所附近的荒坡踏秋……沿着步道自西向东,再折向北,围着几十公顷野地绕一圈,大约一小时余。走走停停,一双鞋被露水湿透。
晨风带着一股寒凉的甜香,将人的沉重肉身席卷一空,愈走愈轻盈,灵魂里迅速长出翅膀,可以飞。潮湿的空气清新如蜜,加重呼吸吐故纳新。芒草叶上露珠披拂,犹如夜间飘了一场薄雪,阳光乍出,一如珍珠璎珞,殊为灵动。高耸入云的钻天杨深处,鸟语喧喧。忽地,沟渠里惊起一只白鹭,洁白展翼波浪一样耸动,一霎时不见了,有惊鸿一瞥的仙气。喜鹊们于枯草丛中觅食草籽,偶被惊动,又翩翩飞向柳树丛……霞光万丈啊,打在垂柳林里,折射出无数橘色直线……木芙蓉星星点点的花,开得寂寥。
走累了,蹲一会儿,咫尺处,遍布野艾,掐一枝嫩头,放鼻前闻嗅,药香气直钻肺腑。野牵牛也多,开花开得痴过去了,紫色系宛如沁了一层烟霞,小而斑斓又辽阔。水杉针叶,浅黄深绿相间,散发着杉科乔木特有的香气……野气无时不在,淡淡浅浅,薄雾沌沌,使人沉迷。
我走了另一条线路。自斜坡下到湿地,沿着沟渠逶迤而行,除了芦苇、千屈菜、香蒲,还见识到千万朵浮萍、无数蓼。
这个星球上,随便挖一条沟渠,便有了浮萍和蓼。
小时候放牛,牛最不爱的植物便是蓼了,因为它的辛辣。无数个深秋的清晨,当牛兢兢业业啃噬于河畔,混沌未开的我并未觉出蓼的美丽,非得等到多年以后欣赏到宋徽宗《白鹅秋蓼图》,到底明白过来,蓼这种植物确乎具有一份凄艳寥落之美。这世界上,任何一门艺术,均可感染人陶冶人重塑人,浸染久了,慢慢地,审美上了一个台阶。比如柿子,原本稀松平常,但,牧溪的《六柿图》何以如此荡涤心胸?不过是他画出了这平凡秋果的寂气。
湖泊、湿地、滩涂,凡氤氲着水气之地,一定有蓼。平时不曾有什么存在感,唯有等到深秋开花,才算热烈活过一次。
太阳越发高了,气温渐升,越走越热,把头发扎起,让后脖颈完全裸露于秋阳下。我单腿跪在沟边,拍下许多浮萍与蓼花的剪影。蓼这种植物像极性情散淡之人,花朵并不繁密,一棵植株至多四五穗的樣子,安分随时地开,花下几片绯红叶子,同样性情恬淡,不与秋风争高低。眼界里的,都是美的存在,有什么可争的呢。
秋深了,天越发空起来,自然界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恬淡的,衬得人不再焦躁。柳树下枯坐,很久很久,并非思接千载,仅仅单纯享受着这阳光这草地这无边无际的秋风。
整日焦灼难安东奔西突,究竟为了什么呢?还不如在草坡上慢慢走一走,阳光打在后背暖意融融——原来,最不花钱的,也是最珍贵的。
黄昏,我更喜欢到这里。伫立荒坡东面一棵高大的椿树旁,观瞻晚霞落日,毗邻处的315国道上车声轰鸣,反衬得这一块荒坡尤为沉寂。什么也不用思考,静看远处落日一点点没入城市地平线,虽无“野旷天低树”的广袤纵深感,但,这方寸之地,何尝不是我眺望宇宙的一爿小小窗口?夜愈发深了,头顶的星河亮起,北斗七星隐身而去了,天狼星格外亮些,偶有白云伴月,城市灯火次第闪烁,这无声的日日夜夜,宁静又平凡。
这几日,连着一串朗晴,动念买些白萝卜,就坐在这深秋的草坡上,切切萝卜丝,随便晾晒在巴根草上,留待大雪寒冬烧肉来吃。
年年如此,当我走在城市边缘的荒坡,总要惦念起距此一个半小时车程的故乡——农历九月霜降前后,开始起萝卜挖山芋点油菜了么。
是三十多年前,我将田里三四畦萝卜拔了,连同萝卜缨子一起抱到圩埂。我妈妈坐在地上切萝卜,她身旁簸箕里铺满雪一样白的萝卜丝,特有的辣腥气如烟如雾。深秋的阳光倾泻而下——那一刻,天地之间仿佛没有了人,除了我和妈妈。
黄叶已先霜降落,白云长在雨余生。这句诗真好,黄叶已落,白云长在。叫人懂得了抱紧生命里的许多东西而倍感珍惜。
张衡《定情歌》里有:繁霜降兮草木零,秋为期兮时已征。写出了秋到深处的惆怅,也是古往今来人与自然的共情吧。
晚菘临霜
午后小憩,到底睡过去二十分钟。午休可以睡着,于我好比中彩般稀有,一年当以月计,到底难得。
秋雨嘀嗒中醒来,愣怔良久,有一种情绪漫漶而来,惆怅有之,寂寥有之,忧伤有之,且夹杂着一些低落……总归是人类悲秋的病症,滋味复杂。
倘在几年前,我会撑一把伞去居所附近的菜地转转。行走在一垄垄菜畦中,那些活扑扑的绿叶菜散发出的勃勃生机无比感染人,情绪慢慢缓和过来,往回走时,便都一切正常起来了。
自从那年,绿化工程队推平那片菜地,忽然把我变成一个失根之人,慢慢地,地气断掉了,整个人喑哑起来,仿佛失了灵气,生命中自此少了许多无以道明的乐趣。
以往那些年,每当这个季节,老人种植的十余株秋葵依然持续不绝地盛开着,有白,有紫,数黄花最富于神韵,宛如目睹宋元绢画——近观,娇嫩鲜妍,仙气飘拂。远看,仿佛镀了一层古旧色,满溢光阴的质感。
喜爱看菜地,潜意识里,莫非是想与童年建立一份链接?
自小跟随我妈练习种植,下田插秧,上山栽菜,一样一样熟稔于心。
这样的秋季,夜里渐渐地起了风。凉风有信,到底是一日寒似一日了,清晨蹚着夜露走田埂,颇有些寒脚了。菜园的茄子、辣椒、南瓜,已近尾声,到了谢幕之时,整棵植株挖起丢弃,空出的一垄垄菜畦,仔细翻新,握一把锄头,每一小块土坷垃都磕得细碎,挑一担草木灰掺入。鸡埘里掏出的鸡屎鸭屎鹅屎早已沤好,也要拌一点儿进去。
底肥厚,万事足。沿着菜畦,一垄垄,细致耐心地撒一遍青菜籽、萝卜籽。再留一垄半垄,分别撒芫荽、茼蒿、菠菜、莴笋诸籽。末了,垄上浅浅覆一层稻草,去塘口挑两桶水,慢慢洇透它们。若是连日晴,每个黄昏去泼一遍水。遇上雨天,无须过问。
过后几日,每当我被差遣着去菜园摘些豆角时,总是好奇那些撒下的菜籽是否出了芽,偷掀稻草一角查看——最先出芽的,一定是青菜、萝卜两样。一根根洁白的芽,缝衣针一样细,透亮薄脆的样子,自带光芒,不及寸长,实在怜俜可爱。然后,我再轻轻把稻草还原,重新盖上。芫荽、菠菜籽出芽慢极,短则一周,长则十数日,它们的芽更细,一副初来人世不知所措的样子。
等青菜苗、莴笋苗出落得一拃长,便要移栽了。空着的菜垄上,我妈用锄头勾出一只只整齐的小坑,我跟在后头,捧出一把把火粪,将这些小坑填满。
彼时,每家都要烧一堆火粪。当你行走于吾乡,旷野里总是飘荡着炊烟的气息,那是一堆堆火粪在缓慢燃烧过程中释放的田园之气,非常好闻。
大人随意在空地刨松一堆土,再拦中拂开,填上刨花、锯末、干牛屎、稻草等杂物,将土覆盖上,两头留有稻草,擦一根火柴点燃,起先是明火呼啦啦地燃烧,等烧到被土埋住的里层,便浓烟四起了。过三两日,等所有杂物烧至灰烬,再扛一把锄头,把火粪堆扒开,重新盘一遍,再铺上刨花、锯末、干牛屎等,燃烧一遍。开头刨松的这一堆平淡的黄土,在历经三四遍大火的淬炼后,便成了黑土,相当的有肥力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乡下的日子过得慢,不疾不徐的,为了获取一堆有机肥,人们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地烧著火粪。春天烧,秋天也烧。
春天的火粪,除了用在菜园里,其余的都捧到了田埂上,黄豆大多点在田埂上,同样勾一个三角形小坑,依次点上三两粒豆种,以一捧火粪盖上,不及几日,黄豆出苗,一日日见风长,无须施肥,最多除几次草。庄稼的事情,一切皆可放心地交给风雨阳光,我们不必操心。
移栽南瓜苗、瓠子苗、豆角苗、茄子苗、辣椒苗时,一样一样都要用到火粪,黝黑、蓬松、肥沃的地气,真挚供养着这些植物们,我们的一日三餐可依赖的,均是这些平凡蔬果。火粪是滋养一切可滋养的神物,它与我们的性命息息攸关。
秋天的时候,火粪的需求同样频繁,青菜、萝卜至少四五垄。
黄昏,我们挑着水桶拿着菜刀来到菜园,小青菜秧子早已挤挤挨挨一团,密不透风地拥在一起。挑茁壮的菜苗,拔出,移栽——菜刀尖插入事先填好的火粪中,轻撇,恰好出来一个小罅隙,刚好够一株小青菜秧子坐进去,培土,压实,再以柔劲轻拎菜秧,使之不窝根,依次浇一瓢定根水。等所有的菜秧重新安好家,早已秋虫唧唧……
直起腰,驻足山冈,四野辽阔,天黑得空空荡荡,银河高悬头顶……我们在清秋的寂寥中回家夜饭。偶尔,一群大雁南迁,头雁巨大的双翅忽闪忽闪,它们一声叠一声地叫唤着,满是艰辛疲惫,沙哑的嗓音回荡在暮霭之中,总是灰苍苍的,幽深而广远,映衬得秋夜愈发深邃莫测起来了。
约摸十余日,秋天的菜园最是美丽,但这美丽不比春日那么蓬勃多姿,而是肃杀清冷的了。一畦畦青菜重新活棵,天气愈冷愈长,初始的秧苗色呈浅绿,慢慢地被霜气一夜一夜浸过,便都一起变得幽深,再描一遍淡水肥,简直疯长,快速地抽枝散叶,将整个菜畦撑得密密实实,可以撇来享用了。
吾乡吃青菜,从未连根铲,只在每一棵植株上,撇下一片两片,含有珍惜的意思。
青菜、萝卜均是白露前后种下的,历秋分,逾寒露、霜降,到底迎来微甜时刻。是谓“早韭和露茁,晚菘临霜翻”。清早,踩着晨露去菜园,拔十余只萝卜,撇半腰篮青菜,小河边洗洗清爽,一路滴着水湿淋淋回家。萝卜切切,寡淡地烀一大盘。青菜切切,大铁锅烧热,倒入菜籽油,刺啦一声入了锅,快速拨拉几下,瞬间软塌,盛起。无论青菜、萝卜,入嘴,一样样透鲜甘甜。
整个秋冬,一村人都得仰仗这两样蔬菜滋养性命。
要怎样歌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青菜萝卜呢?它一直留在一个幼童的味蕾上生生不息。
彼时水稻产量一直上不去,故,一日三餐,家家过得节俭,早餐喝粥,午餐米饭,到了晚餐,就着锅里剩饭舀几葫芦瓢水加进去,烧烧汤饭吃吃,顶多切一大把青菜进去,再挖一勺猪油,搁点盐,便是一餐油盐汤饭。无论大人、孩子,漫漫长夜里,也不晓得饿,当真咄咄怪事。
对于青菜萝卜的感情,无以言明,它一直印刻于我的血液之中。前些年,殊为感谢居所附近那一片菜地对我的精神滋养。自从它们突然地消失,我的心气也渐散了。这样的秋雨天,再也无处可去。
我妈在秋天还栽过十几棵黄芽白。不知何故,它们一直没有气力自己把自己紧紧包起,一个个巨大叶片总是散开,七歪八扭的。我妈想了一个法子,用稻草搓成一根根细绳,一棵棵,将它们拦腰捆起,过几日,怕勒坏了它们,再去松一松。有一个雪天,我被差遣着去菜园摘菜,当踩着雪粒子咕吱咕吱的,老远望见十几棵黄芽白瑟瑟地头,有的草绳早已溃散,有的依然被缠在腰间,它们披着一身雪站在那里,异常落魄的样子,我永远不能忘……那日,当真大冷有冰。
霜意
菜市有卖我故乡品种的小萝卜,白皙滚圆,伶俜可爱,买些回家,坐在阳光里切萝卜丝。摊开于竹筛曝晒。夜来,不收回,原地放在露台星空下,让它们承接霜气。
小时,我妈自杂屋扛出木梯,靠在屋檐,攀缘而上,切好的几十斤萝卜丝均匀扬在青瓦上,白天晒着它,夜里星星看着它,如是七八日,萝卜丝卷缩至一线,吾乡称之为“萝卜菇子”。久经阳光曝晒与夜霜沉浸的萝卜菇子,清香扑鼻,气味复调,一层蓬勃的阳光味裹挟一层冷冷霜气,夹心的那一点点甜,是点睛的一笔。这些珍贵的萝卜菇子,是要留到凛冬大雪封门时,才要拿它来吃,纵然不曾放一点肉同烹,却也滋味殊绝。一直难忘。
城里很少见霜了。清晨五六点的光景,去居所附近荒坡散步,枯草上偶见霜迹,晨曦橘黄中,有着钻石一样的光芒,凛凛冽冽,直叫人背几句庾信《枯树赋》。
霜的气质里,有古气,也有坎坷气,似不太近人,城市如此扰攘喧嚣,它怎么肯来关顾?
还是小时候,我家一畦雪里蕻早已郁郁葱葱了,宽大的叶片青里透紫——当别家纷纷采收,我妈总是不急,说是不慌,等它们再多打几天霜,更好吃些。
早晨,蹲在街头的我买一位老人腌好的萝卜缨子,捻一点品尝,微苦。老人见我眉头微皱,轻声说,再等一星期,等多打些霜,再腌就甜了。为了不让她失望,还是称了半斤。嗯,我们在悄悄谈论霜,犹如交流一种古老密语。
天下蔬菜,无论块根类,抑或绿叶类,何以一经了霜,口感骤然鲜甜了呢?
也不过是涅槃。
还是故乡。也是这样的季节,总是睡不够,一日日凌晨,一梦惊坐起,脸也不及洗,晨曦微茫中狼狈地往学校奔——白日里掉在地上的一根枯瘦的稻草,被隔夜的寒霜一把抱在怀里痛惜,胖胖壮壮的,俨然裹了一层棉絮,步子迈得急迫,不小心踏上去,呲溜一声滑老远……如今忆及,分明有月映青川的寒凉,如在昨日。
田畈里寒霜一片——收割后的稻桩,披霜伫立久之,毛茸茸的如若刚出壳的鸡雏。田埂上大片芒花,在霜的包裹下,有一份菩萨低眉的含蓄慈悲。荞麦禾子堆在不远处的菜地旁,红秆黄叶在霜的洗礼下,愈发傲骨铮铮起来了。巴根草渐萎渐枯,浸了几夜寒霜,直追雁来红的气质。世间的一切,微微茫茫的,除了青山隐隐,余外均是梦境一般虚无。只是,当时正着急赶路的少年,觉知不到。
母校坐落于山巅,为无穷无尽的松树所包围。你可曾听过清霜粼粼的松涛之声?幽幽咽咽,浩浩汤汤,大河一样流啊流,永远到不了尽头,比一个世纪漫长,比箫声还要苍凉。多年以后,当听柴可夫斯基《悲怆》,母校山上的松涛昔日重来,生命里许多珍贵的一去不回的,一齐涌上心头,几欲哭一场。
每听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一交响、第二交响,也能真切感知到清霜之味,比凛冬大雪更要寒凉直抵内心……听着听着,一颗心慢慢升华,化悲痛为力量么。故,悲痛确乎可以洗礼一个人的灵魂。
同事不久前去了一趟东北,拍回一张大兴安岭秋色,充满无言的霜味。将这张相片作了电脑屏保,每日开机工作前,均静静欣赏几分钟。浩瀚无垠的蓝天下,一排赭黄色落叶松静静伫立山间,木屋上空青烟袅袅,慵懒歪斜地飞啊,飘啊,如若歌声顿消的余音,也像唐诗押了韵。
可见炊烟之地,人间有了活气,亘古不语的大自然一霎时活泛起来了。连近在咫尺的河流,似也受到感召,慷慨地将高远的青天、茂密的松林、稀疏的木屋一起倒映于怀中……此情此景,永远在时间的流动中,夺人心魄,令人心碎。
大兴安岭的深秋何以如此之美?不仅仅在于它高寒凛冽的气候,更多的是,山川草木在这种气候下涅槃而成的萧瑟之气。
这种气,即霜气,《古诗十九首》那么寂寥,深含不尽的远意。
大兴安岭的白桦林,在深秋里,一样美得奇崛。霜一样白的树干上,逐渐地生出裂隙,宛如一双双黑色的眼,骨碌碌望向你。
不能说话的白桦树,身上的眼睛更加灵动起来了。俄罗斯画家列维坦长于绘画白桦林——他的画永远充满霜气,白桦林下不时站着一匹孤独的小毛驴,它的眼里,除了初初涉世的孤单,更多的是一派经霜的沧桑。驴这种悲苦的动物,初生便苍老。纵然冬天欣赏着它,也有一星微火烛照。
霜气再往前一步,便是雾凇了吧,弥漫着高寒地区稀世的美:潺潺流水,寒气清冽,天地上下一白,人行林中,两鬓一夜飞白,灵魂上变得深厚起来了。
孔子言: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到底活到霜意的年龄。虽说人生实苦,慢慢地,倒也能体味生命中鲜甜一二。小小人类可不就像我家菜园的雪里蕻么,但凡多经些苦寒,慢慢地,便也多得了一分回甘。
所谓吃七分苦,得三分甜,何尝不算圆满呢?
冬意
窗外一株瘦柳,叶子垂垂黄矣,风来,窸窸窣窣往下掉,雁阵一般,忽东忽西,有几片叶子飘到地上,似不甘心,紧随另一阵风,又往天上飞去,裊袅的,偏不落下,飞不多远,又掉地上,打着旋往一起挤……望着这一幕,人会盹过去。隔壁小区,一排排鹅掌楸,日渐黄了,并非一阵风的黄,舍不得似的,一日黄一点,青黄相间,远望,脱俗。
有时,坐电脑前,什么也写不出,歪头看窗外树,看那些黄叶在阳光下晃动,颠一下,再颠一下,那么多的叶子一齐在树上微醺。一坐数时,不觉时间枯滞。算是灵魂的放空——喜欢这样的虚无,也无来处,也无归途。或者想起来弄点声响,放马勒《大地之歌》——惘惘的教堂钟声,隐隐约约,单簧管袅袅而起,世间一切都是寂灭易逝的,你尚且不能沉静下来吗?
活着,看花,看树叶,看夕阳……或者黄昏,晚风里走一走,走着走着,忽然起了意,想要给谁写封信。写在晚樱的叶上,写在风中,写在雪地……这份心意,比月光孤清。
去超市,拎一袋日用品,路灯下,一抬头,道路两旁的树一齐黄了,高高的栾树,衬着低低的紫薇,将原本晦暗平凡的日子瞬间照亮。这些树叶的黄,犹如一道道闪电,将沉闷生活劈开一道道口子——我看见夺目的光芒,一如人性光辉,无比悸动。直想丢开一切,去山坡慢跑,抑或闲走,穿过一片菜地,到达教堂,再从教堂拐至小河边,一直走,一直走……活在暮秋浅冬,人,一点也不平庸,体内每一粒细微的触觉次第张开,与风与阳光对接上。
黄昏归家,经过一片湖。湖边站着瘦柳、乌桕、晚樱。乌桕叶子的红,该怎么形容?对,殷红。殷殷切切的,将心捧给你,还是热的。晚樱叶子橘红,一片片,如山如河的肥硕,贴在地上似花瓷砖,兀自的衰败之美。
冬日的荒芜里,涵容了凋残、寥落、凄零,可是,它何以那么美?这样比起来,夏日的丰茂肥腴壅塞绮丽,算是负资产了。
冬一直是瘦的。似乎这世间一切瘦的东西都是美的。人也要瘦,瘦是克制的结果,懂得要求自己,不让肥虞堆积。尤其一个书写的人,真不能胖。胖了,一定输,一贯志大才疏,再加上身躯胖硕,必定遭人讥讽——别人满腹经纶满脑思想学识,你呢?落得个满肚脂膏腥障。不合适,非常不合适。我倘若没有才华,至少落得一个瘦,最不济保持一派清奇骨骼。青年时代的卡波特幽秀清奇,谁会想到人至中年,把自己变成一个胖子——卡波特搂着梦露跳舞的那副身躯臃肿猥琐,胖也罢了,还那么白,白胖子更加不堪,犹如簸箕上扭动的蚕蛹,无有指望飞出一只翩翩的蝶。
神太残忍,将一个天才少年毁得体无完肤,酗酒,夙夜不归,出入欢场,然后就成了那样一个平庸的人,成了古希腊戏剧里悲剧之美的活化石。
福楼拜也胖,头发稀少无多,但是,人家有伟大的《包法利夫人》,他的胖可以被原谅,那都是用功久坐造成的虚胖,人家肚腹里依旧被才华撑得翩翩,他写小说写得婚都没时间结,他整个的人生好比傅雷的译文,一上手便“江声浩荡……”完美得不得了。
川端康成永远不会胖,一个文字里尽现荒凉与悲哀之气的作家,不可能胖,他过的是清教徒一样的生活,你看他那双眼睛,永远对这个世界怀着惊惧之色以及偏执的不放心。他永远不会纵容自己去过一种悦己的生活,他必定活在无尽的追求里。这样的人,即便到了老年,也不会胖。
三岛由纪夫若不早死,也不会胖,一个舍得切腹的人注定是偏执的,不与世间妥协的,这样的人身体里永远裹挟着少年气。三岛由纪夫那双眼睛明亮洞彻,直勾勾望向你,直将灵魂洞穿。
许多天才都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尤以俄罗斯为最,叶赛宁,拉赫玛尼诺夫,清瘦、幽暗、抑郁的气质,不论活至任何年岁,一律遍布少年气质(哦,叶赛宁死得早),让人望去,就想摸摸他们的脸,腼腆的内敛的拒人的脸。婴儿的脸为什么好看?因为他们的混沌以及没有欲望,堪称天国里刚刚受洗结束的,热腾腾来到世间,布满纯洁的香气,人世如此浑浊嘈杂肮脏喧闹,婴儿的一张脸摆在那儿,人世安静下来了。
婴儿脸上有佛的沉稳,是一眼定乾坤的广大无边。整个冬日似这婴儿脸,遍布佛一样的安详。
叶意
清晨,去居所附近的荒坡走一会儿,便能找到内心的秩序。
经霜后的芒草,茎叶直立,紫霭霭一片。芒花耸立,宛如乍出的冰激凌冷气袅袅。沟渠里无数野芹,丛丛簇簇,拥在一起取暖。掐一秆嫩茎闻嗅,药香沁人,殊为醒神……
水杉换了新衣,满身针叶,由翠绿转为褐红,仿佛一夜间的事情。故,岁尾隆冬之际,不免有急景凋年的仓促。
钻天杨繁复的叶子落尽万千,徒留一身筋骨,如若王羲之书法,直愣愣斜插天际,倘饱蘸墨汁继续铁画银钩,何尝不可以写一幅《奉橘帖》?带着东晋的古气寂气。
毗邻荒坡的甬道两侧,遍植法国梧桐,千亿众叶片黄翠相容,风来,车马喧喧,动一叶而发千声的雍容华贵,衬着蓝茵茵的天极目而望,分明有巴洛克教堂的高耸与壮阔。
走着走着,天地间,只我一人。
决定踏访相邻小区。那里有我喜欢的若干树种:鹅掌楸、杜英、广玉兰、银杏。
到底是来迟了。鹅掌楸早已过了一年中最绚烂的年华,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冬青草丛中遍布黄色马褂——明清大臣们的朝服啊。挑最漂亮的,捡起。一会儿,手里攥了一大把。无一不美,一片也不能舍弃。
鹅掌楸高大直立,雌性树冠上,徒留千百枚指针状果托,形似大叶栀子的花托,黑压压如鸦。一阵风来,枝头个别黄马褂,飘飘逸逸徐徐而下了,孤独的黄叶于空中打着旋儿,犹如卡门咏叹调拐着弯儿自天上来,更似圣-桑《天鹅之死》——水波粼粼中,大提琴的哀婉低回。
没有人比我更爱鹅掌楸的了,马褂般的黄叶,犹如凤凰尾羽飘零,美同一场悲剧,近似大提琴在低音区徘徊。过路的一位老人,见我在冬青丛中专心寻着什么,便也好奇,凑过来观瞻,一看拾树叶,他背着手瞄我一看,失望离开。我见他藐视的眼神里,分明滑过一丝当我痴呆的鄙夷之色。吾乡称呼孬子之类的人,一律为“脑子不好”。一个大人捡树叶,不就是脑子不好么?
我攥了一大把漂亮的马褂木叶子,来到高耸的白玉兰树下。它们的叶子也落得差不多了,仰头向天,忽被一片沉重而巨大的叶子砸中额头,挺痛的。
忽而一阵大风,近旁几株高壮的杜英树喧哗如滔。杜英这科树种,异常奇特,愈到隆冬,叶子愈绿,是兑了墨汁的绿,绿得厚重,内敛,自持,遍布绿光,像心里有喜悦之事一直亮堂堂的。站在树冠下,那密不透风的叶子将天光悉数收尽,又是另一层荫翳之美了。暮春初夏,是杜英一年中的璀璨时节,一株株大树,叶子半红半绿,参差有序,那种红并非浅红粉红,而是殷红,是将一颗心捧给你的真挚的红,始终不改梦里也要闪烁的美,真是无以形容啊。
收获一把殷黄的马褂木,心满意足回到自己小区。隔老远,陌生人好奇地探问:你拿这么多树叶做什么呀?旋即植物学家附体的我,耐心普及:因为它漂亮啊。你看,它是鹅掌楸的叶子,像不像鹅掌?陌生人点点头。我继续唠叨:它也叫马褂木。我抽出一片,捻着叶柄倒立给陌生人看:它像不像清朝官员穿的服装?陌生人笑不攏嘴:是的吔,是漂亮。我复补充一句:我们小区没有,隔壁小区有很多这种树。
双方都好开心——我为普及了植物知识而高兴,她为看见了一把美丽的树叶而喜悦。
我门前一爿竹林,到了隆冬,也迎来了一年中的好时节。竹叶两两相对,横生于竹枝。霜降以后,竹枝梢部初黄,顶部依旧翠绿。寒风习习,叶片黄绿相间,堪可入画的美——半是枯萎半是新生,把钴蓝的天洇染着……每次站在露台面对这一爿竹林,总不免想起远在绍兴的徐渭,无论他笔下的竹,抑或兰,总是遍布浮世的寸骨与疯癫,以及纵横捭阖的自由。
再落一场薄雪,我门前竹林更美了。雪匿竹叶窝处,静谧无声,像一个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辛苦路,掉头去,风吹黑发。回首来,雪满白头。每一根竹枝,浅浅地坠下来,坠下来,有谦卑虚己之美。
每日黄昏下班,沿一片湖骑行,自东岸而南岸。
东岸遍植垂柳,透过柳枝,橘红的阳光在宝石蓝的水面跳跃。波光潋滟中,柳叶一日黄似一日了。
少数几株白玉兰,叶子们一夜落尽,北风萧萧,送来瑟瑟寒意。道旁的腊梅正在育苞,若有暗香浮动。
沿南岸,向西骑行,晚霞漫天中豁然开朗,宛如梦境,更是一幅宋元的山水长卷——地处北纬35度的这座城市,自霜降以来,乌桕华叶满身,披披伏伏里珍贵如黄金,到得大雪前后,方才涅槃,殷红、深红、浅黄、深黄,为主打色系,更美的,则是珠翠满头。雌性植株上的果实为寒风所吹裂,绽出雪一般的絮状物。
甬道边的晚樱,同样红黄相间,于湖畔低低起伏。隔一条砖石小径,便是一排排乌桕,齐齐唱着辽远之歌,好比瑞士琉森露天音乐节,风声如小号,于湖面低低升起,乌桕如隆隆鼓声,飞速过度至快板的昂扬,轰轰烈烈一如贝多芬《第五交响曲》。那些苍翠的樟树肃穆如黑管,一路沉潜着,吹出隆冬的沉郁之歌。
每一黄昏,在这自然之声中穿行,它一日日洗礼我,不必为俗世规范所羁绊。虽困于不可测的命运,却也自成宇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内心的星辰次第亮起……
自然的涛声澎湃中,又是一日呢。
有一个清晨,去菜市,拎上满满一兜菜。骑上小电驴,不经意抬头,天空澄澈,蓝得真挚,白云一块块,富于秩序感,像极徽州毛豆腐发酵后生出长长的絮状绒毛,想去舔一舔。
望着望着,天地间,独我一人。
【作者简介】钱红莉,安徽枞阳人。出版有散文随笔 《低眉》《风吹浮世》《诗经别意》《读画记》《万物美好,我在其中》《植物记》《四季书》《一人食一粟米》《我买菜去了》《等信来》《以爱之名》《河山册页》等二十 余部。现居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