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辛酸泪: 《灭籍记》的“存在”解读

2024-02-26 17:18汪喜媚陈佳冀
艺术科技 2024年2期
关键词:范小青身份现实

汪喜媚 陈佳冀

基金项目:本论文为2018年度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时期以来中国小说生态叙事类型研究”成果,项目编号:18ZWC001

摘要:目的:《灭籍记》作为范小青的长篇力作,在其创作谱系中占有独特地位,它以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籍”为中心,讲述了几代人寻籍、灭籍的故事,多维呈现了现代社会的真实景观和个体的生存境遇,具有极强的当代感和现实性。文章通过对《灭籍记》的“存在”进行解读,以揭露现代化进程中人的种种“存在”困境。方法:文章从《灭籍记》中的“籍”切入,结合文本细读、社会历史批评理论,对其中的系列事件进行深度解读追问,捕捉隐藏于社会繁杂表象背后的现实本质,体悟范小青别具一格的书写艺术和创作理念。结果:《灭籍记》中,“籍”多以“纸”作为主要载体,在串联人物视角、推动叙事进程等小说故事层与话语层发挥着关键作用。作为一套完整严密且不可撼动的符号系统,其所承载的社会意义表明现代人正在历史与生命等不同层面遭受着难以承受的“灭籍”之痛,揭示了现代身份制度在一定程度上肆意僭越和异化人的主体意识的悖谬性。结论:范小青借一个个荒诞的“灭籍”故事,推动了对历史书写和自我存在等问题的反思以及出路探寻,彰顯了其对现代化进程中现实与人性的敏锐感知,既实现了对“人的文学”这一传统的继承,又展现了难能可贵的先锋意识,用满“纸”的辛酸泪与荒诞感,提醒人们时刻不忘审视自我存在的意义。

关键词:  《灭籍记》;  “籍”;  “存在”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4)02-00-03

在高速发展、变革更迭的时代,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出现新旧衔接的缝隙,也随时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从这些俯拾皆是的缝隙中诞生。《灭籍记》就是这样一部记录社会发展过程中生发出的身份、存在等系列问题的小说。它以特殊年代中国社会发展的现实为背景,讲述了吴正好祖孙三代人由寻籍到灭籍的艰难历程,在看似秩序井然的历史纪实里,扯去现代身份秩序的悖谬伪装,直视庞杂多面的社会现实以及隐藏在秩序背后的吊诡之处,以最真挚的笔调触碰现代化进程中人的种种“存在”困境。

1 “籍”:举足轻重的符号系统

籍,簿书也,凡著于竹帛皆谓之籍[1]。《现代汉语词典》中,“籍”指的是个人对国家或组织的隶属关系。这一说法由来已久,且在现代社会中,“籍”作为人与物存在的证明,被各种组织广泛运用于实现自身对人和物质资料的有效管理,就像是位于各个江河入海处的一道道闸门,在整个社会发展过程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逐渐演变成一套完整严密且不可撼动的符号系统。

《灭籍记》便是这一符号系统现实应用的典型,常以纸为载体,并在“纸—籍—身份”之间形成紧密的连环结构,个体的身份、物件的所有权等都只能依靠这一张张五花八门的纸来证实,因而此时“籍”的象征意义远远超出了其字面所指。以户籍为例,其不再单纯地指一张登记着个体姓名、住址等信息的纸片,还承载着个人所涉及的各种社会伦理关系,一旦失去,个体的身份就无法确认和证实,更无法自我重构,只能被无情地孤立于社会之外。“有房无籍”的郑见桥,苦于没有房契,便试图自己伪造,没想到被组织识破,不仅从房屋的真主人变成了假主人,还从副科长被降为普通办事员;“有人无籍”的郑见桃,因不顾一切地追随恋人而不慎遗失档案,自此便成了没有身份的人,只能靠冒名顶替他人身份生活,直到叶兰乡临终前将其所有身份证件都留给她,她才借“叶兰乡”之名得以安生;“有籍无人”的郑永梅虽是叶兰乡夫妇出于自保目的凭空捏造的假人物,但众人对他的存在没有一丝质疑,只因他有一应俱全的假材料留痕。实际存在于世的,不能做真正的自己,并不存在的,却有详尽无比的经历,这些人物的一生都由于几张“纸”而在身份与自我的双重困境中苦苦挣扎。

在小说话语层,“籍”的力量也不容小觑。一方面,“籍”是小说的中心线索。小说从主人公吴正好因为自己要结婚而开始整理老屋时偶然间看到一张属于父亲吴永辉的领养契约开始,之后他便踏上了对自己真实身份以及老屋所有权的追寻之路,由此牵引出一个个人物关于寻籍、灭籍的故事。而以不同形式散落于故事各个节点的“籍”,正好巧妙连接起了吴正好、郑见桃和郑永梅三个相互独立的人物视角,使整部作品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形闭合结构。另一方面,“籍”作为小说叙事合理推进的内驱力,打开了文本的张力空间。小说的整个叙事节奏都随“籍”而动,当吴正好的寻籍之路陷入瓶颈时,女友林小琼提醒可以找纸使情节得以重新推进,而找纸无果时,故事发展便又趋于停滞。就这样不断设置一个个出乎意料又让人豁然开朗的故事拐点,带来了悬念层叠、迷雾般的阅读感受,不断刺激读者的阅读欲望,使其流连忘返,避免行文的沉闷滞重。

2 “灭籍”:不可承受之重

“灭籍”,原指物的所有权灭失,而将其与现代符号系统相联结之后,其指代含义远非这般浅显单薄。所谓物的“灭籍”仅仅是万千藤蔓中的一支,沿着这根藤蔓上升到历史和生命之树的“灭籍”,才是其真正意义所在。

作为一纸证明,“籍”不仅代表着物权归属,还通过整合个人与集体的记忆建构历史。如果记录着历史或者过去种种的纸质载体遗失、曾经见证过它们的人也都故去,时代变迁的历史就会被轻易丢弃在现代文明发展的烟尘之中,留下的只是被永久遮蔽和封存的现实,这便是最简单的历史“灭籍”。吴正好苦寻真实房契而不得,老宅的前世今生便成了他解不开的谜团,因此可以说,有时人们一直孜孜以求的历史真相其实早已支离散落,后人在有条不紊地讲述所谓真实的历史之时,大概很难有人注意到其中或许存在残缺粉饰和语焉不详之处,这便是“灭籍”在历史层面最直接的显现。而个体作为历史长河中渺小不堪的存在,经不起丝毫的浪潮冲击,在历史遭遇“灭籍”之时,人的生命也在不同程度上背负着这一难以承受之重。现代身份制度下,个体只有通过“籍”才能得到确证,一旦失去“籍”的凭借,即便存活于世,也与生命消亡无异,从这个意义上看,“灭籍”即“灭人”,因此即便郑见桃确实存在于世,但由于身份证明丢失,现代身份制度也会以一种强力规约将其从现实中抹去,而令人唏嘘的是,现实版本的“郑见桃”早已屡见不鲜。

无论是出于各种意外或强力规约被迫“灭籍”,还是出于利益考虑伪“灭籍”,究其根源,都是身份制度对人主体意识的肆意僭越与异化。个人的遭际反映出时代的动荡,个人的性格里熔铸着时代的情绪[2]。郑见桥、叶兰乡本是名门出身、志气昂扬的知识分子,在历经系列社会变革与劫难之后分别变得怯懦寡言、疯疯癫癫,看不出一丝曾经的影子,于他们而言,即便尚能苟活于世,其生命也早已被“灭籍”。面对现实毫无还击之力的人们,就这样伴随麻木与痛苦,在循环虚假的生活和历史之流中逐渐迷失。吴家祖孙三代生活态度的流变便是最好的例证。在吴福祥那一辈,他是进步青年,以砸烂旧世界、创造新世界为毕生追求,信奉的是“穷就是好”。但随后发现,他们的理想与实际生活完全不同。就这样到了吴永辉一代,便丧失了生活的动力,他在本该自由纯粹的童真时期目睹父辈们的悲惨遭遇,被迫经历时代的剧烈变动,长大后虽然曾尝试找回自己的真实身份,要回房屋产权,但最终因失败而彻底绝望,此后外界的一切都不能在他内心掀起一丝波澜,整日躺在藤椅上睡大觉,内心极度荒凉贫瘠,已然成为时代更迭中的一粒“无用灰”。而到了吴正好,则成了沉迷于游戏与虚拟时空、被利益支配的一代人,物质财富是第一参考坐标。只有感觉有利可图时,他才能稍稍集中起终日涣散的精神,但最终的失败又毫不留情地将其打回原形,他既无法改变自己的生活处境,又要接受社會现实对他的规约和压迫。现实的迷惘无助、内心的贫瘠浅薄成为吴正好无法逃脱也无法承受的枷锁,最终他回归到混沌麻木的状态,不分昼夜地沉迷于虚无的游戏世界。因此,面对浩浩荡荡的历史与层层叠叠的现实困境,个体的尝试显得毫无意义,这三代人生活态度的迥异,确证了历史与生命意义上的“灭籍”于渺小个体而言都是其不可承受之重。

3 “灭籍记”:历史与人性的智性探寻

虽然历史真实与社会现实之间难免存在出入,但二者之间必然存在联系,且这种联系不可分割。因此,对每一个具有时代使命感的作家而言,如何避免陷入虚化、固化历史的陷阱,将历史真实与自身创作风格自然结合,探索出全新的历史书写方式,成为其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范小青在《灭籍记》中对中国特定年代历史的重述便称得上是一次成功回答。不似以往宏大叙事的传统,也与其他作家热衷于描写各种令人心悸的场景和迷恋于“革命+恋爱”的传统不同,小说选择叙写小人物的平凡生活,以曲笔手法对特定年代的历史进行“弱电”反映。范小青选择以“纸”为中心,选取寻籍认祖、户籍变更等独具中国特色的生活情节,回避了对沉重历史的直接描写。对于1957—1966年这一时期的历史,也只是用“1958年的春天,事情就要来了”[3]之类的短句一带而过,借用读者心中对这段历史的普遍认知营造巨大张力,避免了沉重的压抑感,由此营造出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历史书写效果,使小说平实而又戏谑,以一种平静却有力的姿态实现了对历史意志的扣问。

选择以“纸”为中心来建构整个故事,源于范小青对现代身份秩序的反思,借此引出极为沉重的现实主题。除表面可见的社会真实以外,隐藏其下而未现的也是现实,甚至其更为真实和深刻。范小青正是在日常生活的细部里挖掘出了现代社会的巨大隐患[4]。现代身份制度建立的本意是想要从以血缘关系为主的等级体系中挣脱出来,保护个体生存权利,使自我和社会管理变得更加有序,却在无意间给个体设置了一层又一层的区隔。个体情感的丰盈性和灵魂的飘逸性最终都被这种简化的管理秩序遮蔽。在吴正好苦苦寻求房契和郑永梅连死亡都要借用别人的名字等荒诞遭遇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制度对人的捉弄。身份本该作用于个体对自我的确认,而现实中却恰恰相反。本该作为主体的人如今已无法摆脱作为工具的“籍”而独立存在,那么对现代社会而言,这两者究竟孰轻孰重?现代人屡屡被这原本为人所用的一张张“纸”围困,最终异化为“单向度的人”。

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现代技术正统治人类的各个方面,促逼人、摆置人、订造人[5]。高度发达的科技成就和强力意志在潜移默化间重新建构、塑造着整个现代社会,改变着每一个人的生活。人们对身份的追求都出于对各种利害关系的权衡,其所特有的丰盈情感以及自由独立的灵魂都被工具理性驯化。人们对“纸”的过度迷信,使“纸”变得愈发不可靠,假冒、捏造身份等现象屡禁不止,凭借各司其职的“纸”所建立起的符号系统,随着人们无法对其真实性进行精确甄别而开始崩塌瓦解。范小青之所以将人物置于寻籍、灭籍这些特定的场域,目的就在于表达对未来人身份异化的担忧与焦虑。米兰·昆德拉认为,“小说的意义是探索人的具体的生活,保护它,抵抗存在的被遗忘,是小说存在的理由”[6]。在技术理性高度发达的时代,自我存在与身份确证这一困境也许永远无法被消除,随之生发的思考和出路探寻也会永无止境。在小说的最后,范小青借主人公吴正好迷恋的游戏《美丽新世界》给出了自己的态度,这款游戏的玩法重点就在于改变,只要在任何细微之处作出改动,就完全可能得到另一种结局。换言之,虽然作者在前面表现出个体的追寻与尝试对历史现实而言可能如同精卫填海,但其依然呼吁我们永远不应放弃对自我主体性和存在意义的追寻。这一意味深长的结构布局,彰显了范小青对重构人的主体性的强烈呼唤。

4 结语

一直以来,自我存在与身份确证便是现代主义文学与哲学中的核心议题,范小青凭借其对现代社会发展进程中生发的新问题和个体生存处境的敏锐感知,以细腻真挚的写作功力,借助一张张“纸”,带领读者走过中国半个多世纪以来的社会变革,道出了几代人的生存状况,展现了人与自身、与社会的多重缠绕与纠葛。围绕寻籍、灭籍的世俗故事,更是揭开了在高度发达的技术理性繁杂的表象之下现代人难以言说的“存在”困境,并对现代身份秩序对人本质的剥离这一悖谬性现实进行了质询,用满“纸”的辛酸泪与荒诞感,提醒人们时刻不忘审视自我存在的意义。整部小说极具现实质感,既是对“人的文学”这一观念的继承,又洋溢着显著的先锋意识。

参考文献:

[1]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190.

[2] 王振锋,洪治纲.身份背后的主体之思:论范小青的长篇小说《灭籍记》[J].当代作家评论,2019(6):99-105.

[3] 范小青.灭籍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8:154.

[4] 梁海.文学叙事的“辩证法”:范小青创作论[J].当代文坛,2022(5):85-91.

[5] 马丁·海德格尔.存在的天命 海德格尔技术哲学文选[M].孙周兴,编译.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8:136.

[6]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04.

作者简介:汪喜媚(2000—),女,江西上饶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陈佳冀(1982—),男,辽宁沈阳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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