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除夕

凌晨

地球时2060年2月1日，农历腊月二十九，除夕，己卯兔年的最后一天。

18时，我正在紫竹林农场追兔子。我扑过去一把揪到兔子的耳朵，把它拎起来笑话道：“还跑！一会儿把你红烧了，给年夜饭加个荤菜！”

突然耳朵疼痛起来，我侧过头，原来是紫竹林大总管老赵。他手轻轻一拧，我就疼得龇牙。

“赵叔！叔，叔……”我哀号，“您别拧我，耳朵疼。”

“那你还抓着玉兔？它不疼啊？”老赵吼道。

他的声音如巨槌般砸进我的脑子，神经乱成一团，让我一时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兔子察觉到我手的松动，使劲儿挣扎着跳到地上，消失在卷心菜和大白菜之中——这两种蔬菜太好，已经长成了绿叶菜的“森林”，兔子最爱栖身其中。

老赵瞪眼道：“知道你想吃红烧兔子。再坚持一天，兔年结束就能吃了。”

我说：“就剩几小时了，叔，你可得说话算话！”

老赵说：“那你要能逮着它！”

他停顿几秒，问：“刘白，你想不想去月面走一趟？”

“不。”我干脆地拒绝。

老赵没有放弃，又说：“月面现在可是白天，风景很好。”

“不想出去。”我翻白眼。这里是距月面75米深的地下熔岩洞，温暖、湿润、明亮，有郁郁葱葱的植物和活蹦乱跳的动物，可以穿着轻薄的运动服，所见所感都很舒适，为什么要到月面上去“看风景”？

老赵沉下脸，语气严厉地说：“刘白，你必须去。基地里只有你闲着。”

“可我只有12岁，不该闲吗？”我嘟囔。

“其他12岁的孩子都在厨房帮忙做年夜饭。”老赵眼神如电般迫向我，“这个任务就派给你了！”

地球时19时，我穿戴月面作业服完毕。月面此刻足有100摄氏度，皮肤露出一丁点儿都会被重度烫伤。作业服用了超致密的金属纤维，保暖、防高温、抗辐射，但配合全套生命维持系统后，仍然十分笨重、臃肿。

“为了你的安全，多笨重都是应该的。”安保处大爷仔细检查了我的装备。面罩降落，眼前随即我穿戴月面作业服完毕出现3块屏幕，一块儿大的是实际所见，两块儿小的随时切换内容——现在分别是在办公室盯着我的老赵和月球车内部。

“刘白，你的任务很重要，一定要按时完成！”老赵说，“我等着你明天早上回来拜年。”

“那我的压岁钱会不会多一点？”我问。

老赵瞪我一眼，关闭了通信。

很快，耳机里传来清脆、活泼的声音。

“你好，刘白同学。我是吴刚-2号型月球车吴小刚，很高兴和你执行前往瑶池定居点的任务。”

“你好。”我懒洋洋地打招呼。

电梯门开了，安保大爷的声音传来。

“上去吧，小伙子。代我问瑶池的同事们新年好！”

电梯将我送到了月面上的出发厅，吴小刚正停在出发位上，见我来了，它立刻鸣笛、滑开车门、亮起所有车灯。我钻进车子，一眼看到车厢后面放置的铁灰色任务模块箱。

“都准备好了。”吴小刚汇报，“只等你一声令下。”

我系牢安全带，用将军出征般的气势大喝道：“出发！”

“嘀”的一声，吴小刚从出发位滑移到减压通道。经过两道气闸门后，亮灰色的月球表面在我眼前铺展开来。我将屏幕显示模式调到“后视”，面盖上出现了车后的情景：渐渐远去的紫竹林入口像生长在月面上的一只白胖口蘑，入口顶端，“紫竹林”3个大字闪动着晶莹的紫光，下面是3排蓝色的小字——

我，劉白，第二代月球居民，紫竹林月球学校六年级学生，深居于紫竹林的地下，上一次离开这儿是送妈妈去火星，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们将在21点45分到达瑶池。你希望如何度过这段时间？听音乐、看电影，还是和我聊天？”吴小刚热情地问。“睡觉！”我回答。

吴小刚行进得十分平稳，我闭上眼，但睡不着。我知道，其实这个任务根本不需要我陪同，只是因为我老爸在瑶池基建工地，老赵找个理由送我去和他一起过年。

理由便是——因为巡月科考车到了瑶池，使那边人数急增，准备的年夜饭不够了！没错，任务模块箱里装着的不是实验仪器和样品数据，而是老赵带着月球学校所有学生包的饺子。

老赵一个都没给同学们留，他说：“厨房可以再给大家调馅和面，我们一边看春晚一边包饺子。可瑶池是工地，没这条件。同学们，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包好的饺子先给瑶池送去？”

答案还用说吗？团结友爱、互帮互助是刻进我们基因里的优秀品质。我们宁可再动手包1000个饺子，也不能让瑶池那边的年夜饭有短缺。

模块箱里还装着蔬菜沙拉和烤鸡——紫竹林月球农场目前还只能生产蔬菜和饲养家禽。瑶池农场计划种植水稻和小麦，这就需要更大的种植土地、更多的熔岩洞、更先进的技术，以及一个更操心的项目负责人。

我老爸就是这个负责人，因此他上月球来只匆匆见了我一面就去了瑶池工地，直到今天，连一个视频电话都没给我打。

老妈在火星，我见不到；老爸在月球，我还是见不到，我大概是为了充实月球人口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不由得轻轻叹息。

吴小刚问：“你并没有睡着，是吗？可以看看窗外的风景。”

我转头看向窗外。吴小刚是中短途敞篷货运月球车，没有窗户，视野无遮无挡，但灰白辽阔的月面看多了会不适。好在还有个地球挂在天上，但我看到的地球正处于黑夜，和黑色的太空重叠，也看不清楚。

瑶池在丰富海，紫竹林在宁静海，直线距离有几百公里。月海的地形较为平整，只在两个月海的交界处有一些连绵起伏的山脉、蜿蜒低矮的皱脊和类似河床的细长凹陷地。月面现在还没有修路，只有月球车碾过月尘留下的一道道车辙。月面没有风和水，除外力作用，这些车辙能长期保存，后来的车辆沿着这些痕迹行进，以减少对月面的影响。

吴小刚正欢快地沿着深深的车辙印向宁静海奔去。我耳机里响着吴小刚特意给我挑选的歌曲《宁静的月球我的家》，正陷入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怀疑中，没注意到前方的巨大阴影和面盖屏幕上的红色警告。

吴小刚突然停车，我险些被甩出车去，幸好安全带结实，将我护住了。

“这块陨石不久前还不存在。”吴小刚报告。

我认真地问：“不久前是多长时间？”

吴小刚回答道：“月球空间站陨石监测网报告，地球时5小时前，此地区有4级陨石雨。”

陨石拦在前方，露出月面的部分有2米多高、10米多宽，就像一扇戳进大地的门板，不许我们通过。

小屏幕不停闪动，吴小刚给出了好几种解决方案：炸掉陨石、绕开陨石、翻越陨石。

“哪种方法最节约时间？”我问。年夜饭的饺子可不能耽误了。

吴小刚回答得斩钉截铁。

“炸！”

吴小刚不仅是运输工具，它还随身搭载了各种设备。炸开陨石的方法很简单：吴小刚先对陨石进行受力分析，找出其最薄弱的部分，用合金钻头钻出一定深度的空洞，然后对空洞加热，再迅速冷却，用热胀冷缩的原理破碎石头。

要是让我来干，估计一个月球日也搞不定这块陨石。但吴小刚用机械臂在它上面忙了一会儿，又后退了10米，那块陨石便“哗啦啦”裂开了一条缝隙。我刚想说这缝隙有点窄，吴小刚就侧立起来，贴着石缝挤了过去。

我的身体瞬间和地面平行，还来不及惊叫，吴小刚就稳稳落地，回到了熟悉的车辙路上。

我抱怨道：“吓死我了！就不能事先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计算过了，在安全范围内。”吴小刚说，“坐好。我要加速了！”

已经21点了，时间紧迫，接下来的道路还比较崎岖不平。吴小刚没有减震功能，颠得我头昏脑涨，阳光还一路上追得我睁不开眼。要是这里有轨道交通就好了，就像地球上那样，坐上列车时感觉不到车子的行进，立个硬币都不会倒。

6岁时，老妈带我去地球看望老爸。我特别喜欢那些轨道交通——地铁、轻轨、高铁、电磁轨道弹射飞船……我还告诉老爸长大了要去修地铁。

“去月球修！儿子，以后和老爸一起修。”老爸的回答我至今记忆犹新。

老爸倒是来月球了，可他没带我修地铁。等瑶池建好，瑶池和紫竹林两个定居点之间可以建高铁，又快又节约成本。

想到这儿，我对老爸的怨气减了许多，毕竟他在加班加点地修瑤池啊。

瑶池定居点的建造方法和紫竹林一样，先要勘探合适的月球熔岩管。早期，月球火山活动产生岩浆，形成熔岩流，熔岩流顶部逐渐形成坚硬外壳，下方的熔岩还在不断流动，最终枯竭，留下的空管就是熔岩管。利用它们建造定居点，不仅安全，还能节省能源和建设成本。

在勘探好的熔岩管上分段打洞，再放入机械，将熔岩管扩展成适用的尺寸——比如大的建农场、工厂，小的建住宅、公共场所，还要安装动力、通信、采光、控温、呼吸等各种系统。最后封闭洞口，设置辐射屏蔽，安装升降电梯。入口处建造能源和通信支持中心、光伏阵列、能源站、垃圾处理设施和飞行器着陆平台。

紫竹林是第一个正式使用的大规模熔岩管定居点，已经运行5年，效果嘛……看我过得这么舒服就知道了。

老爸在做的事情很了不起，老妈也正在火星上研究熔岩管定居点呢。

我心里对父母的抱怨烟消云散，再次环视月球，似乎在灰白的月面下看到了无数个生机勃勃的农场、工厂、图书馆……

面盖屏幕上忽然出现老爸的脸，看着有些疲惫又有些兴奋。他问：“刘白，你跑哪儿去了？这儿还在等着你的饺子呢！”

“快了，快了。”我赶紧说，又补充一句，“老爸，龙年吉祥。”

老爸摇头道：“拜年还差3个钟头，到时候再说。”

我笑起来，嫦娥一号撞月点纪念碑出现在我前方，瑶池不远了，得给在火星的老妈打个长途星际电话了！

注：2009年3月，嫦娥一号撞月，地点位于月球东经52.36度、南纬1.50度的丰富海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