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柚决定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
就像在荒岛,或是某处不为人知的洞穴。倒也不是武侠小说里所描写的那样,有沁凉的地下水、一棵永生的枣树、一册修炼秘籍,不,并没有那些东西。她就住在家中,在一套为了结婚而匆匆买下的二手房里,准确地说,那是一套位于老旧小区步梯房七层顶楼的老破小,二居室,没有学区,不临地铁。她把朝南那间被当作主卧的屋子反锁起来,封控就这样突兀而又草率地完成了。
那正是一个疫情蔓延的冬天。他们置身于低风险区,但全市的小区都被封闭起来,按照规定,每户可以有一个人每天外出两小时购物。小区物业包括看门大爷和保洁大妈,他们是两口子。几栋胡乱布局的灰红色旧楼间,一些形态凌乱的空地或是草地上,整日游荡着居家的人群,跑步、撞树、跳扇子舞、望着天空发呆。穿红色马甲的志愿者不断驱赶,喇叭里传出瓮声瓮气的宣传口号,那段事先录制的男声犹如一阵强劲的大风,将小区刮得干干净净。然而风吹过去,所有人原地出现,踩轮滑的小孩子继续追逐,尖耳朵的小犬朝着一只皮球呼啸而去。
她是一个守规则的人,她把自己彻彻底底地关闭起来。至少,小泽以为是这样。对于这件事,他们之间并没有展开过充分的交流与论证,事实上,在她断然采取行動之前,他没有看出任何苗头。主卧的门关闭了,他很自觉地睡在了书房,当然,也必得如此。他在书房里发现了她放在那里的衣物被褥,都是他的。显然她早有预谋。
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小泽就在书房里写作,思维枯竭时,他便抬起头来,用左手使劲揉搓着自己的下巴沟,那里潜藏着怎么洗都洗不掉的泥。他一边搓着,一边就想起了文章的下一句。电脑前面是盘踞了整面墙的书柜,书柜的玻璃门不仅照出他的脸,还收纳了门外过道里的光线、暗影,一切途经此地的人与物象。那是去往室内唯一洗手间的必经之地,乃至到厨房抑或外出都无法规避。
小泽把红柚点的外卖放在主卧门口,当他再去查看时,只剩下了空空的盒子。洗手间里有沐浴后氤氲的水雾。阳台外面不时晒出她的衣服。红柚把自己囚禁起来,可她仿佛又是无处不在的。为了进一步熟悉她的作息,他尝试通宵未眠,敞开书房门(那道门原本就是坏掉的,他没有办法将它关起来),坐在电脑面前,用咖啡和电子书让自己彻夜清醒。但她并未从他身后经过。他甚至没有听到哪怕是最轻微的走动和门响声。他怀疑自己的脑子出现了断片,他读到过一个身患胶质瘤的可怜虫的网络记录,这一秒与下一秒之间,最重要的记忆被碾压成碎片。他到一家三甲医院做了脑部CT,结果显示除了轻微的缺血,别无异象。这是一年中第二次疫情解封后的事,发生在临近夏天的那一阵子。小泽提着CT报告爬上七楼的家,给红柚带回了一杯奶茶。在奶茶店里,他怎么都想不起她喜欢的口味,因此他指着菜单顶上的第一款下了单。
到了秋天,小泽已经放弃了之前的书写,那是一个有关知识分子思想史的选题,关涉“思想”这两个字,迟早会令人崩溃。他尝试做新的主题,在暗黑生态学与电影的本源之间找到切口。他毫不吝惜地删除了原先的资料,他觉得自己理应有所为,有所不为。随着这座城市疫情数字的攀升,各种消息再度四起,有人因此被隔离。他和红柚在微信里保持着正常的沟通,他们不约而同地对彼此的现状缄口不谈,仿佛这就是生活的常态。红柚依旧按期把一半的房贷转给他,这是他们婚前的约定,她很守信。小泽告诉她自己全新的写作计划,她会耐心地就他的想法提出建议。红柚把快递信息转给他,由他前往菜鸟驿站取回。他在红柚生日的那天发给她红包。一切如常。
可以确定的是,红柚再也没有在他眼前出现过。
整个上午,阿尘都盯着一只体型硕大的马蜂。它发出沉闷的叫声,碰击纱窗,飞上雨棚,又折转回来,落在窗框的某处角落。纱窗蒙着灰尘与油污,呈现出斑驳的苔藓色。在靠近顶端的地方,有两三处指甲盖大小的破损。他担心它会找到那些漏洞,与此同时他又暗戳戳地期待它具备足够的智商(或是视力),从洞里轻而易举地钻进来。当它最终头也不回地飞走,他甚至有些隐隐的失望。他站起身来,打算煮一锅泡面,在里面搁入一枚鸡蛋、一根火腿肠与几片生菜叶子。这是像他这种独居男人的经典食谱。
城市处在疫情的清零攻坚阶段。这几年来,类似的状态重复了两三次,不同的是,每次出现的名词都带有文绉绉的意味,仿佛官宣它们的,不是严谨刻板的官员,而是思维奔逸的文艺工作者。封城、静默、全员核酸……从动词到形容词,再到名词。其实,阿尘正是广大文艺工作者中的一员,他们一道成了组成一切词汇的缔造者与践行者。
事情一开始,阿尘还没有意识到这浩浩荡荡的大动静与自身之间的关联。他囤积了物资(主要是方便面、牛肉干、口罩和酒精),然后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沙发上、地板上,有时饕餮,有时徐缓地看片、读书,光着身子练习哑铃,躲在被窝里胡思乱想。当他的同行们疾风劲草一般地捧出大量优秀的抗疫精品力作时,那些动人心魄的旋律、荡气回肠的剧情,让他潸然泪下。他屏蔽任何免费的渠道,付费观看他们的作品,彰显出一位正直公民的责任和担当。但他没有把自己放进去,他只是一个受众,他在观赏,也在评判。
当然,阿尘有别于普通的观众。如果把在剧组搬灯拉线采集音视频的实习期也统统算进去,他可以虚妄地自称是有着近十年创作生涯的资深导演。其间,他从未有机会碰触过主旋律题材。他的理想是做一部至美至醇的文艺片。为此,他苦苦求索,求而不得——换句话说,他尚未进入电影圈的主流视域。
全员居家隔离在第三次续期时,阿尘意外地收到了微信里的几段语音留言。对方是在一次研讨会上结识的,他们互扫了微信。那是一个制片人,在两部叫得出名的电影中占有小份额的投资。他突然找上了阿尘,带来一个项目。三线城市的政府投资,讲述疫情期间志愿者的先进事迹。制片人用的是语音而不是文字,让阿尘有些小小的兴奋。显然,这不是群发,而是单独发给他的信息,合作的诚意是毋庸置疑的。阿尘经历了太多项目初始时的内卷,卷得那么烈,每个参与者都心急火燎的,恨不得把对手杀个片甲不留。那又怎么样呢?到最后,往往是连项目本身都荡然无存。
这让阿尘好多次都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艘邮轮上。那是他首次作为独立制片人兼导演,完成的一部民族服饰类纪录片的创作,在获得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学院奖之后,用自己的积蓄来了一场奢侈的旅行。同行的是他的女朋友青柠,事实上,当时他们已经领了结婚证,青柠从法律上成了他的妻子。那个奖项叫作纪录片最佳创意奖,而所有的创意均来自青柠的硕士毕业论文,她做的是考古领域的研究。除了结婚证,他们的婚姻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物证。那是他第一次乘坐驶向太平洋的邮轮,她也是。当深夜的舷窗外出现了一大片浩瀚无边、排山倒海的山峦时,他俩被吓得面无血色。后来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泰坦尼克号,他们遇见的不是山,而是滔天巨浪。此后,无数的项目就像经过邮轮的海浪,无论气势多么恢宏,终将渐渐平息,直至湮灭。
这一回,情形有些不同,阿尘感到属于自己的好运降临了。资方的实力与自信让制片人的推进顺滑如丝,他还没进入状态,编剧就已经签下了。一位女性,先前有过几部儿童题材的影视作品,是省人民艺术剧院的专业编剧。一切都非常官方、非常靠谱。策划书改过了几稿,里面有他的身份介绍。作为导演,一所知名高校电影制作专业的博士后,一些参与过的作品、获过的奖项,都是很拿得出手的——拿得出手的那些内容,他在里面扮演的往往是拿不出手的角色,比如服装副导演、剪辑助理这些。他一直用着这份简介,没人为难他,没人跟他较真。
他忍不住跟青柠说了这件事,用的是微信。过了两三个小时,他收到回复,是三个竖起的大拇指。同一天夜里,他被青柠打来的微信电话从睡梦中吵醒。他已经睡了一小觉。他们聊到他将要做的作品,她说了几则新闻,供他参考。都是官媒发布的,志愿者们的故事,有些确实挺有意思的。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礼貌性的铺垫。果然,接下来,青柠问他什么时候去北京签协议。那个制片人在北京三里屯附近有一套公寓,每当投身到新的项目,必定会到北京去小住一些时日,拜访圈内的大咖们,向他们描述自己的构想。这似乎是一种仪式感。这些,都是他在闲谈中对青柠说的。现在,他不得不告诉她,制片人已经去了北京,而他并没有受到邀请。当然,邀请并不构成他去北京的唯一理由,他补充道,因为阳性病例不断出现,市政府要求非必要不离开。他听到青柠打了个呵欠,然后,似乎网速出现了一些卡顿,视频电话没有挂断,却不再有任何声音传出,青柠的身影固定在某个角度,倾身朝下,脸上是一张白色的面膜,她的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一种类似惊讶的表情。阿尘把手机放到枕边的支架上,对着面膜背后的妻子,酣然入睡。
小泽先是将电脑搬到了过道中,搁在一个带滑轮的木头架子上。木架的高度跟书桌相比有很大的出入,他只能站着写作。这倒没什么困难,他身边有不少因为颈椎腰椎问题入院治疗的熟人,后来他们都采用稍微仰视的方式面对电脑屏幕。因为电脑的搬动,他索性睡在了过道里,逼仄的空间无法安置床铺,他就把自己裹进一只睡袋,脑袋和脚露出来,这样一来,天气冷的时候,他甚至可以穿着睡袋在室内走来走去。
搬家的时候,主卧的门特意更换过,结实的榉木,严丝合缝。门缝什么都没有透露,对于她是在灯光里,还是在黑暗中,他简直一无所知。他只能凭借有限的声响去判断。红柚很少开空调,那台空气净化器偶尔会发出极其轻微的响动(轻微到必须紧贴着门才能听到),窗户是开着的。下楼做核酸时,小泽能看到主卧半开的推拉窗,再往里,是紧闭的百叶窗,他看不出来红柚是否就在窗边。他能想象,那些流动的空气、树的阴影、从低矮处慢慢升起来的桂花香气,足以让她的房间成为一个具有自我调节功能的生命体,犹如地球本身。
红柚从不发出脚步聲,但在天花板上行走除外。小泽差不多能够估测到她途经的地方,床的上方,吸顶灯的左侧,再到落地灯的顶端。他曾经研究过在地面行走与在天花板上行走的差异性,排除地心引力的干扰,两者之间的相同之处是均有两种行走模式,一种是用脚,一种是用头,即直立行走与倒立行走。他暂时还不能分辨红柚所采用的方式。他听到过她在天花板上滑倒的声音,与在地面相比,前者导致的后果似乎更轻一些,毕竟空气的重力扛下了一部分的伤害。他甚至没有听到她发出叫声,短暂的平寂之后,她重新在天花板上徐缓地走动起来。
但他还是给她发了微信,提醒她注意天花板是否有漏水现象。湿润的天花板容易摔倒。这一点他倒是没有在微信里提及。她的答复是简洁的两个字,还好。他琢磨着这个答案,没太明白她的意思,究竟是完全没有漏水,还是漏水不太严重。
这是一个连发十二次高温预警的夏季,以至于网络上有好些人揣测为何没有第十三次,他们天真地把次数与犹大联系在了一起。小泽忍不住在底下评论,西方文明并非放诸四海而皆准。评论发布以后,他很快又删除掉了。他不想引起围观。高温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干旱,已经有接近四十天没有下雨了。屋外有一道通往天台的楼梯,他上去查看过,楼顶的地面似乎微微开裂。他匍匐在烈日炙烤后的水泥板上,试图倾听底下的声音。他和红柚之间就隔着一层坚硬的建筑材料。他预测持续的暴晒终将出现清晰可见的裂缝,透过裂缝,他便能窥见她的身影。然而一场大雨就在此时轰然倾泻。
延绵的秋雨严重破坏了某种秩序。除了雨声,他什么都听不见。他不得不将电脑再往前推进一步,差不多直接堵在了红柚的门边,而当他吃力地捕捉到任何细小的动静,都会发觉自己的耳朵正紧紧地贴在门上。有时她躲在衣橱里跟自己玩捉迷藏的游戏,因为她的响动是从木质器皿后面发出的,声波外面包裹了一层钝钝的缓冲。有时她把涂满黄油的面包片捏成小小的球,抛向空中,扬起头,用牙齿接住——那一定是球形,因为他立即尝试了搓成别的形状,方的或是长条的,它们与气流的摩擦有着显而易见的区别。
后来,或许是随着时日的延续,红柚对封闭这件事的主观标准以及警惕性(或是对他的)有所降低,他竟然也能听见她在卫生间里的声响,尽管他根本无从知晓她是如何从主卧去往卫生间,越过这条走道而不被他看见的。他观察过两边的窗户,假如她从主卧的窗外攀缘一段外墙,绕过两根裸露的水管、一截残破的装饰材料,那么她也能如愿到达卫生间的窗口,那段距离大约有两米。问题在于,卫生间的设计充分体现出前任房主的荒诞,由于将马桶改造为蹲坑而填充起来的地面,与吊顶后的天棚压缩了三分之一的层高,最为直观的后果是,卫生间的窗口就剩下了窄窄一道空隙,仅供猫和老鼠出入——如果她擅长缩骨术,这点麻烦也难不倒她。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小泽并不了解红柚是否有恐高症,是否能够勇敢地在七楼的外墙上随意攀爬。他记得在购置这套住宅时,他们在低楼层和顶楼之间有过选择的余地,当时,红柚倾向于二楼。他以为她是从价格的角度来考虑的,毕竟那套比这套总价要便宜好几万。他带她去看过二楼那套房子,他们面对着濡湿的墙壁和暗沉沉的房间,同时陷入了沉默。因此,他做出了决断,买下了顶楼。红柚倒也没有表示过明确的反对。此时,他忽然意识到,对于楼层的迟疑,恐怕不能完全忽略身体在不同的地平面高度所做出的反应。
如今再来探讨这个问题显然为时已晚。他想,在未来,他是会有机会了解的,关于她是否恐高这一点。眼下存在的现实是,他没有看到她,但她却经过走道(或是房屋外墙)来到了卫生间,在那里制造出了一些响动。
红柚长时间地浸泡在浴缸里,手脚蜷缩起来,模仿蛙泳。她把脸深深地埋进水里,那片刻的死寂令他莫名的紧张。有一次,她蹲踞在洗面盆上,纵身一跃,跳进浴缸,就像是在完成真正的高台跳水,蓬勃的水花浸透浴室,涌进走道。黑色的积水像一些蜿蜒的蛇,从四面八方爬向他的睡袋。他一动不动。
小泽用手机里的日历做了计算,这是他们结婚的第188天。
阿尘从一间奢侈品的网上旗舰店买到了一条羊绒围巾,收到货以后,再快递给青柠。这很累赘,但他感觉这比直接写上她的收货地址更加郑重其事。收到礼物以后,她在深夜两点打来微信电话,阿尘还没有睡,在等她的电话。通话时间一向是由她来把控的。他们聊了聊他那个进展中的项目。制片人与他签订了导演合同,价码与他的身价无疑是相符的。尽管制片人表达了对他显在的或是潜在的才华的高度认可,但毋庸置疑的是,最终的抉择,无非是他足够便宜。他拿到了5%的定金。钱在汇入他的银行卡后,有一半变成了那条围巾。
通过视频电话,阿尘看到了那条围巾,被她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在此之前,他只在图片上看到过,他甚至没有拆开包装。实物的颜色要深一些,看起来很平庸。而在网络展示中,它仿佛是一个奇迹。她依旧是一边卸妆一边跟他说话,这就让她的角度呈现出标准的45度。角度很完美,可却将她稍显短小的下巴和线条不够柔和的鼻翼暴露无遗。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抑或是,她并不在乎。
青柠告诉他自己在刚刚结束的直播里展示了那条围巾,他轻轻地“唔”了一声。他看过她的直播,过度的美颜让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嗓音透过变音器,发出一种陌生的、类似南方方言的语音,更糟的是,一切都在加速,速度令他眩晕。他避免向她提及最后这个感受。当他看一些热播剧,会习惯调整到2倍速,甚至3倍速,她也是这样,没有任何的不适。那种不合时宜的眩晕,只会让她感到他的矫情。他可以是一个消失的男人,但不能是一个矫情的男人。这是他给予自己的底线。容颜与声音的问题,他倒是跟她探讨过,对此,她没有表示自己的意见,也没有询问他是否好看或是好听。她就像是没有完全明白他在说什么,也有可能,她置若罔闻为了不跟他发生争执。
他记得他们在微信电话里还没有吵过架。这跟他们亲身相处时截然不同。有一段他们差不多时时刻刻都在争吵,延绵不绝的吵闹、羞辱、狠话充斥了从起床到入睡的所有时空,哪怕他摔门而出,她的恶毒的、悲伤的、自暴自弃的指责与控诉也会如影随形地纠缠住他和他的手机。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们彻底分开——青柠留在北京,继续攻读本专业的博士,方向是三星堆的青铜器。而阿尘去往另一座相隔千里的城市,進入博士后流动站,同时接着探索他的电影创作。基于神秘的惯性,他们又继续发生了一些龃龉,尤其是她逼着他去北京,看看她,或是陪着她办某件事,或是什么理由都没有,而他各种推脱、各种借口,新的风暴就在电话里爆发了,她谩骂、诅咒、痛哭,无数次提出离婚。他从最初的惊慌与轻微的恐惧中,逐渐镇定下来。其实他并不惧怕离婚,就像结婚本身,离婚其实也是陌生的体验。他愿意离婚,如果她拼命坚持的话。事实上,她没有这么做。有一天(他不确信具体是哪一天,但一定是他被隔离在出租屋或是在酒店的很多天中的一天),他们在微信电话里没有吵起来,心平气和地聊了几句,挂断了电话。在那之后,他们的情绪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进入了良性循环。她依然时不时地提到让他去一趟北京,而他则学会了沟通的技巧,或者说是一种有效的博弈。他不再正面拒绝她。他采取的策略(当然,也可能就是巧合)是,接下来他总是很快就被封控在北京以外的某个地方。他根本没有办法去看她。即使有一回他已经抵达北京大兴机场,刚一落地,就收到了新的防疫政策,由于他的出发地骤然暴发疫情,他一出机场就被带去隔离酒店,自费在那里待上十四天。他跟她通了电话,达成了一致意见,原途返回。那是这些日子里,他离她最近的一次。
阿尘每天早晨查看疫情速报,他相信对于疫情的数字他甚至比一些专业从事这项职业的人员更加熟稔。他的脑子里有一张地图,他用最为朴实的红色、黄色与绿色把它们区分开来,他对疫情蔓延和有蔓延趋势的区域了如指掌。这也让他在婚宴当天,轻而易举地就待在了封控区的隔离酒店,安安稳稳吃着一碗方便面,而不必在现场被品头论足。
他是以飞车指导助理的身份,前往当地参与一个电影剧组的工作。这是一个无厘头的职位,灯光师是他本科阶段的同学,帮他拿到一份貌似规范的工作协议毫无悬念。他支付了自己的差旅费,全部的报酬就是片场供应的五块钱一盒的盒饭,里面每隔三天会出现几片槽头肉。那个小成本的投资压根儿没做职责细分,他的这位同学自己就是身兼数职。剧本原来设计的一场飞车戏,后面也因为控制成本而被删除。出发时,他和她掐准了时间,剧组与婚礼理论上是不会发生冲突的。他观察着当地疫情的走势,如他所料,他被滞留下来。这时候,拍摄告一段落,其实剧组已经解散,他多等了三天,在转了一些博物馆、科技馆、图书馆之后,如期等来了封控。
他在视频通话里向前来参加婚礼的一百多名宾客致歉,他们一边咀嚼食物,一边以悲悯的眼神注视着这个倒霉透顶的新郎。他们品尝着大鱼大肉,而他面前只有一碗泡面。青柠的堂弟代替了本应由他完成的敬酒环节,她挽着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堂弟,一桌一桌地走过去。
婚宴视频到这里就切断了。乱七八糟的现场没几个是他认识的人,在青柠的老家,阿尘就像是从远处飘来的蒲公英,微渺得不值一提。他不知道她的父母是怎么看待这场人头攒动的宴席——确切地讲,更像是别的任何主题的宴席,而不是婚礼,就连青柠都毫无新娘气息。她打扮得像个少女。
阿尘跟青柠的父母统共就见过三面。他们在保定开了一间小店,专卖驴肉火烧。这对中年夫妻到北京城里看女儿,意外发现心爱的闺女跟阿尘这个穷小子租住在不透光不通风的地下室,连一张床都没有,两个人挤在捡来的床垫上,生活费都投到他的微电影里去了。父母跟女儿较量的结果是,无可奈何地提高了每月支付给她的生活费。他们搬进了稍微像样点的楼房,他们可以每天吃到肉,她去学校的时候可以搭乘地铁而不必步行一个钟头。在他们分隔在不同城市以前,实际上是由她的父母供养着他俩。
阿尘比青柠高两届。她博士读到第二年,他申请延长了博士后的出站期限。他还没有完成基本的出站任务。她也没有顺利开题。她甚至不再跟他讨论自己的论文选题。现在,青柠的作息变得极其规律。白天一半用来睡觉,一半用来购买甜品。傍晚到深夜,她会吃掉她买的那些点心。他不知道她怎么能够吃掉那么多,她没有告诉过他背后的技巧或是猫腻。她还是很瘦,至少在美颜滤镜里,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纤细。同样她没有说起过她的收入。作为一个寂寂无名的美食吃播,她是否获得了比读博更为显著的成就感,阿尘无从得知。
曾经有过一次,青柠邀请他进入她的直播间,她当天要表演的(吃东西对她而言,正意味着表演),是吃光从一家新店买来的甜食。那家店的店主在一部电影里做过群演。这样就跟电影联系起来了,这样也就跟他连接起来了。一堆油腻腻的人造奶油、滴滴答答的劣质巧克力酱,这些形而下的物件蠢笨得无法言说,对于电影,它们的存在有什么价值呢?他想不通她为何要将这两者硬生生地扯上关系。他没有答应她。他的理由是,那个时段他正在红眼航班上,没法上网。是的,投资方为了省钱,为他购买了夜里出发的飞机票。
投资方并不是虚构的,但那张机票,是他自己掏的钱。他联系了剧组中一个认识的人,得到了探班的权限,以便于拍下一些照片,从微信里发给她,佐证自己的方位。那一趟行程他没想得太复杂,他只需要在机舱里就行。意外的是,他运气爆棚地赶上了南京机场的疫情,隔离十四天,以此天衣无缝地规避了她的生日——不用去北京见她,为她庆祝。
那一年,青柠的生日,正是在他们结婚后的第188天。
小澤在电脑上敲下了一行字:生活和做梦都是同一本书上的书页,逐页阅读就是生活,随意浏览是做梦。他停了下来,感觉似曾相识。他下意识地在手机上翻找,终于想起来,这是在她的文章里读到的一句话,源自叔本华。
红柚是一个公众号写手。她所涉及的领域相当宏阔,涵盖了几乎全部的人文社科领域。她自己有一个公号,也给别的公号投稿。她的公号浏览量极低,但在一个小有名气的哲学范畴的公号里,她有一圈固定的粉丝。她似乎有自己的规约,从来不会在文章里谈到自己的生活。她的话题大多小众和冷门,甚至可以说是偏狭的。间或她也写新闻类的时评,言辞幽默犀利。不过,她全部的作品都是那种无法窥见作者的作品,连性别都很难界定。她的收入勉强糊口。这是在他们相识之初,她告诉他的。那时她的父母还会时常给她转账。在她的有限描述里,她的父母是两个谨慎保守的中年人,薄有积蓄。
小泽不知道红柚的父母是否还在接济她。从她的花销来看,除了每月固定的一半按揭款,再就是外卖跟快递。外卖大部分由他支付。他们会在微信上讨论每一餐需要点些什么食物。这种琐碎的探讨让他们更像是一对油盐柴米的夫妻。他把外卖分成两份,一份放在她的门口。他从未看见过她开门取用,但那些食物总是很快就消失不见,消失在她的门口,或者消失在虚空里。他在花了不少工夫琢磨她是否练就了缩骨术之后,又花了不少工夫琢磨她是否练就了遁身术。他考虑过请媒体对她漫长的幽闭进行报道,也考虑过替她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这些想法,他坦然地在微信里征求过她的意见,她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表示赞同,仿佛顺着这个话题,他们相当自然地从具象的语言里,滑向了更为深邃的、抽象无形的知识体系。因此,他的想法就都不了了之了。
小区被严格封控以后,外卖经常延迟。小泽在基本的厨具之外,又添置了汤煲、烤箱之类的。他学着做饭,把红柚的那一份也做出来,放在她的门口。为了让食材更加美味,他用了比厨艺App介绍的分量多得多的作料。然而红柚似乎越来越瘦,这从她发出的声响中可以听出来,越来越轻。他不禁生出了忧虑,担心她逐渐轻如鸿毛,最终消散在空气里。他陷入一种深深的迷惑。
在红柚把自己关起来之前,他们刚闪婚不久。小泽是在网上遇见她的,一款热门游戏里。后来他才发觉,其实她很少玩游戏。他们在网上聊了大半年,见面的第三天就领了证。她的相貌跟视频里出入不大,整个人盘靓条顺。他不能指望找到比她更合眼缘的妻子了。他们一起买下了这套房子,本着省钱的原则,对一些装修做了微小而马虎的修改。这个过程里,他们简直从来没有发生过矛盾。他对他的父母说,红柚是一个性情柔顺的姑娘。
他的父母还没有见过她,在视频电话里倒是友好地彼此问候过。老两口儿催促着他们回一趟老家,举行隆重的婚礼,这是回收礼金的重大契机。现在,他不能出尔反尔,告诉他的父母,那个性情柔顺的媳妇不再露面。不仅如此,小泽惊异地发觉自己正在遗忘红柚的身体,他们有过的肌肤之亲并没有留给他深刻的印象,毕竟,他不是一个猴急贪婪的生手,在她之前,他还接触过好几位姑娘。除了累、克制,乃至扮演的感觉,他从来没有觉得快感比私密时所获得的更好或是更强烈。
跟他的父母视频通话时,他想方设法为她伪造不在场的理由。但没多久,他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途径,经由他的提醒,他们建立起多方通话模式,这样红柚就能够参与进来。她出现在视频里,停下别的事(也许她本来就没有做其他事),端正地坐在室内仅有的一把椅子上,那是与梳妆台相配的沙发椅。房间的布局跟她进去之前相比,无甚变化,就连他遗留在床头柜上的小半杯水都没有移动过,里面的水没有减少,也没有增加。这是完全不可能的,除非时间没有从这里经过。但他没有提出疑问,既然是他自己都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不想为难她。
在他的父母滔滔不绝时,她不太说话,他们停下来,她只是说,好。她的表情很平静,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仿佛她一直就跟他在一起(如果忽略门的存在,他们似乎也是一直在一起的)。她没有变得更瘦,也没有变得更加玲珑剔透,就像是她近日里在公号文章里表现出来的那种睿智和清醒。她从来没有揭穿他,尽管他感觉她早就看透了他,在她面前,他表现出的不是功利又慵懒、厌世又怕死的自我,他表现出的是别的什么人,一个他理想中的自己。他感激她的冒险精神,在没有磨合的前提下,愿意嫁给一贫如洗的他。
小泽的父母有一片藕田,每年播种。此外,他的老家离市区很近,老两口儿就在城里的同一间超市打工,他的父母用一辆老式的三轮摩托作为交通工具,下班时后座装载着捎带给邻里的超市打折货。他们已经接近领取社保的年纪。他的父亲会在超市里干下去,而他的母亲则随时可以辞工——他们跟他和她聊到生育的规划,如果有了孩子,他的母亲愿意带,不管是一个,两个,还是三个。催生这种事,他很反感,他来不及观察她的反应,就在他对着他的父母出口伤人之前,她已经开口,她说,好。
小泽收到了父母的转账。一笔不菲的现金。其实他们已经为他支付了不少费用,这套房子的首付,他和红柚也是一人一半,她很爽快地转给了他,而他其实什么都拿不出来。他给父母打了电话,他们毫不迟疑地按照数字打给了他。他们经常会给他转一点钱,不多,但足以把他从最为廉价的方便面里拯救出来。他读了很多书,每天坚持写作,然而还是不能够养活他自己。
那笔钱,父母的留言是给她买一些金首饰,钻石的也应该有一两件。他们督促他问问她的父母,当地的聘礼是什么规格。他们的藕田和破朽的摩托车似乎已经为他的成家立业筹集了一笔可观的资金。
他向她转告了父母的心意,顺便请她约一约岳父母的时间,两亲家还没有见过面,就连他,也还没见过她的父母。他们仿佛对她很放心,极少打电话来,通话时也从未要求跟他说几句。相比于他那对黏黏糊糊的父母,她更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孤单而又坚强。
小泽在网上找了一些在他看来还不错的首饰款式,发给她挑选。他没有约她去实体店。他差不多放弃了她会从房间里出来的念头。时间长了,他觉得这样很好,如果婚姻以这种状态赓续,地老天荒也不是什么难事。
红柚没有给出答案,而是发给他几篇文章,是关于金价的预判。战争的预期直接导致这种物质价格飞涨。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必急着在高位时下单。他的心里不禁闪过一丝暖意。
阿尘拿不准要不要跟青柠谈谈他的构思,他正在脑中不断完善的一个故事大纲,一位看不见的妻子。从妻子的角度来看,也是一位看不见的丈夫。这对夫妻的名字,叫作小泽与红柚。阿尘正在想象着小泽与红柚的故事。当他一边做着别的什么事情,一边想着这对有趣的夫妻,分居在一扇门的两侧,但他会在某些刹那产生不可思议的恍惚,似乎他与青柠,才是被小泽书写的那一对。究竟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构?两者的边界在哪里?
那部主旋律的抗疫作品,在广电总局立项成功,编剧已经完成了剧本的第一稿。在这期间,阿尘参加了为此召开的不下十场研讨会。在研讨会上,他见到了各级政府的领导。制片人将他介绍给他们,他们纷纷与他互加微信,仿佛他确实是制片人口中的第N代实力派年轻导演。他们中的一些人,说出了对他简介中的那些作品的评价,评价是很中肯的,没有一味地夸赞。有一位地级市的宣传部长还跟他讲了讲即将开展的另外一个项目,请他把一把脉。他突然进入了一个极为正统的、规范的、干净的圈子,不必担心资方撤资,也不必担心送审不过,他只需要全力以赴做好创作。
在那以前,阿尘在微信里把这部作品的梗概发给了青柠。正如他所料,她不喜欢那个故事。太落俗套了。她建议他加进去一个美食主播,开玩笑说这个角色她可以来客串。他尝试过要把故事重新讲一遍,但是制片人很审慎,或者说,制片人就是一个老狐狸,摸准了资方的喜好。在所有的研讨会上,除了他,似乎每个人都赞不绝口,就连一些富有经验的电影人和理论家都没有提出异议,他们云里雾里地谈了一些著名的主旋律题材的创作路径,然后表示这个故事已经立住了,后面只需要进一步丰满主要人物。
阿尘不了解融资的真实数据,但从制片人的态度来看,从那些具有签字权的领导们手中再抠出一部小成本电影是不成问题的。某次研讨会后的聚餐结束时,他陪着喝了点酒的制片人散步。制片人年近七十,戴着一顶蓬松的假发,满口雪白整齐的种植牙。制片人说起很多年以前就梦想着要拍一部纯爱电影,熟极而流地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一对贫贱夫妻,妻子患了癌症,丈夫将拉货的板车改装成了一辆拉风的大篷车,载上锅碗瓢盆,拉著病重的妻子去看世界。制片人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一个场景接着一个场景地讲下去,那种笃定的气势,差点儿就让他相信这就是一个旷世好题材。
阿尘对爱情全然无感。他在脑子里迅速地过了一遍,帮着制片人接续上了结尾——最后,那位妻子死在了梦寐以求的海子旁边。原来,为了让妻子死得其所,丈夫沿途为她注射低剂量的毒药,这位化工车间的药剂师精准地控制了药量,成功地让妻子死在了她所向往的归处。如此,这部作品就变成了一部悬疑片,很容易掀起一场伦理话题的热议。对这个结局,制片人不置可否,他含着烟卷,喷出带有酒精味儿的浊重的气息。
顺着制片人的思路,他很自然地说起了他构思中的剧作。把自己阻隔在门后的妻子红柚,像一些由声响、图像拆解而成的代码。从紧闭的房门后面,传来她的响动,有时在地面,有时在天花板上。除此以外,还有房中家具热胀冷缩发出的细响,电流涌向插线板或是电灯,风穿过整个房间的声音。阿尘沉溺于细节之中,此刻,虚构中的小泽似乎已经不复存在,现实里的青柠也无影无踪,只剩下他,阿尘,以及虚空里的红柚。这是多么大胆的想法。不知道制片人有没有认真倾听。
第二天早晨,阿尘收到制片人发来的早安图片。自从建立起合作关系,他就能每天收到一张图。这似乎在制片人那个年纪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示好。但这个早晨,图片之后,制片人发来了一条信息:他能闻到气味吗?制片人关注的是小泽,一个丈夫的感受。
阿尘仔细想了想。没有。没有任何属于红柚个体的气味。只有消毒水和酒精的味道,那是防疫人员喷射在楼梯间的。一整天阿尘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红柚和她周遭的空气必须是绝对清洁的,只有这样,才能杜绝出现丝毫与嗅觉相关的感受,这包括但不限于:她进食的是天然的植物。只用清水梳洗。排泄物像过滤后那样洁净。
在有眉目之前,阿尘没有向青柠讲述自己的故事,倒是转述了制片人想要做的那一个,绝症夫妻,大篷车,沿途的风光。青柠的评价就一个字:假。她提醒他去查一查制片人的经历,这种水准怎么可以拍电影呢?于是阿尘说出了自己填充的结尾,毒药、澄澈的海子、宁静的死亡。青柠愣了愣。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最近他时常有这种困扰,他越来越猜不透青柠的心思。在她刚上大一时他们就认识了。那时青柠是一个内向的姑娘,不怎么说话,抬头看人的时候,眼睛里透着羞赧和不易被察觉的狡黠。在他面前,她是透明的。她的心思和秘密没什么能蒙蔽住他。这跟阅历和经验毫无关系,他只要通读几本揣摩女性心理的书籍,应对她就绰绰有余了。然而随着年月的流逝,随着亲密程度的不断加深,他发觉她变得陌生起来,尤其是在婚后,他开始感到一种缓缓浸渍的空虚,犹如一团白茫茫的雾霾,将他和她隔绝开来。她的话语和表情像是什么都表达了,又像是空空荡荡的,空无一物。他根本无从把握。
阿尘隔着手机屏幕看着青柠卸妆,有时她在摄像头里,有时在摄像头之外。他看着她喝下去一小瓶速食燕窝。她把标签对准他,他可以清晰地看到瓶身的商标。她的所有物品都保留着完好无损的商标,而它们总是背对着她。自从成为美食主播以后,她已经养成了这样一种奇异的习惯。她垂着眼皮,不朝他看。他以为她还在思考制片人的那个故事。
紧接着吃完燕窝,她喝光了一杯白水。在取下面膜以前,她忽然问他,这几天你有什么安排?他假装翻看手机里的备忘录,没有立即回答。其实他看的是一张疫情地图。他挑选了一座靠海的城市,那里有零星的疫情。他将在明晚飞抵,去为电影选景。这是一次莫须有的公差。她轻柔地用美容仪在脸上刮拉着,闲闲地说,她爸下周六十大寿。
他转了一个像样的红包过去,然后下单了一张机票,不是北京,而是那座旅游城市。那里没有他熟识的人。开头两天,他光着脚,一个人在沙滩上漫步,涨潮的时候,他回到岸边,买一盒方便面,带回青年旅社。他住的是十六人间。然后,数字呈几何倍地爆发了,他被隔绝在那里,整整一个月。
那一个月里,他们还是会在每个夜里用微信视频通话,但他们的交谈中不再出现类似见面这种字眼。阿尘特地为老丈人的寿宴录制了一段视频,里面出现了他的一位大学同学,为老人家说了几句捧场的话,后者在一些热播剧里出演过男二、男三,算是他能撬动的最大资源。青柠突发奇想,让他邀请这位男星到她的直播间里去提升人气,陪着她一起狂吃甜食。这不是电话里可以解决的,他答应去北京的时候,找找他的男同学,当面试探一下可行性。
说到这里,他惊觉自己放松了警惕,他们居然在不动声色间又绕回到了去北京这件事上,而且还是他自投罗网。他看着她在摄像头里走来走去,她的脊背挺直,腰身呈现出一种紧绷的而非柔软的力量。他看不出她的情绪。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触摸过她,久得他差不多完全忘记了她的身体。
他无比焦虑地观察着疫情的新增数字,估测着事态的走向。至少在解封前,他什么都不用面对:出发前准确的逃逸、其后的封控,或是不得不前往北京,然后是短暂的激情以及随即而来的无休止的争执。她一定会反复叫嚣着离婚,他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如此渴望——当他占有了她的肉体,她似乎由此而得到了某种特权,好像法律上的脱离是她能够随时给予他的威胁。与此相对应,当他离她足够遥远,这项特权便自动解除,她失去了寻衅滋事的立场。她不会再说出羞辱他、刺激他的字眼。她很客气。
青柠仿佛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好女人。
半夜小泽惊醒过来,发觉厨房的下水管道破裂了,淌出的水将他的睡袋完全浸湿。他浑身湿漉漉地站在走道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决定到书房里继续睡觉。他看了一眼主卧的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这倒有些不同寻常。红柚的睡眠不太好,夜里他会听见窸窸窣窣的轻响,有点类似翻动书页,或者咀嚼饼干什么的声音。
小泽一觉睡到清晨,被剧烈的砸门声吵醒了。蔓延的水流渗透到楼下,下面那户人家被淹得一塌糊涂。他跟着暴怒的邻居来到楼下,懒洋洋地看了看四处浸水的墙体。大家都没有戴口罩,他和邻居家的男主人和女主人,没人想起戴口罩。他光着嘴,产生了一种赤身裸体的兴奋。这还是搬来以后,他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他們的脸,女主人的嘴巴大而干涸,散发出难闻的腥气。
事情处理起来远比他想象的麻烦。他为此赔偿了一笔不菲的维修费。他挪用了一部分他父母给红柚购买首饰的经费,而后理直气壮地问她要另一半。与这套房屋相关的费用,他们默认的是AA制。果然她立即就照着他说的数字转账给他。在那个橙黄色的转账提示后面,她接着发给他一条信息。
她说,我怀孕了。
他们有快到一年没有真正见过面。但她怀孕了。她居然,怀孕了。小泽思索着这件事,一边重新把电脑搬回过道里,睡袋也堆放在角落中,固定好位置,睡觉的时候他只需要小心地钻进去就可以了。他匍匐下来,把耳朵贴近地面,前不久他发觉通过地面的振动,更能捕捉到一些细微的响动。但他什么都没有听到,在他有限的知识里将会出现的,诸如呕吐,诸如日渐后倾从而承受更多重力的后脚掌,导致走路的姿势仿同袋鼠——这些,统统都没有出现。
他研究各种可能性。一个沿墙而上的偷情者。一个沿墙而下的偷情者。一个趁他熟睡堂皇而入的偷情者。一个从撬开的天花板滑下来的偷情者。他穷尽了物理的和地理的假想。为此,他到物业去查了监控,谎称家中失窃。他给守门的大爷带了两瓶红酒,得到了足够多的时间。他坐在监控前,调看了安装监控以来的所有视频。这些视频没有解决他的疑问。没有男人出现过。连一只飞鸟都没有来临过。她的的确确是一个人,怀孕了。
他是无神论者,他信仰唯物主义,但这件事显然不能用他已有的科学知识来加以解释。他翻查了大量的古书,包括希伯来文原著。他从一本自费印刷的旧书里读到,一个女人跟一棵树生下了孩子。他有醍醐灌顶之感。这世间存在那么多的暗物质,生命本身充满了多种形态,这也意味着萌生的渠道不是单一的。
他把这个观点写进了最新的论述,尽管他研究的是哲学与电影。他找了一个看起来不那么违和的段落,把这个意思加了进去。写完以后,他读了一遍。没有人会对文字的顺畅与逻辑提出质疑,虽然很有可能他们无法领悟其中的深意。
他在红柚的快递里发现了一些工具,常见的木匠家什,一些没什么特质的木板。快递的纸箱被戳破了一个口子,他从破损处看到了这些东西。他并没有听见她动用这些工具,但他听到了音乐声。细细的音乐,是他从未听过的旋律。他到网上去辨识,那是一种胎教乐曲,频率接近于婴儿的脑波。
他在视频里更为清晰地听到了音乐,她坐在椅子里,看不出体形的变化,她的iPad躺在梳妆台上,乐声从那里流出来。视频里还有他的父母,他们定了一间酒楼,拍了照片给他们看,让他们参与菜品的搭配。这将是他和她的婚礼。时间被确定在大半年以后。他的母亲请人翻阅了黄道吉日,而他的父亲基于疫情的情势,断定到那时,疫情会彻底消散。老两口儿在日期上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他没有提到她怀孕了。她也没有。如果得知这个消息,他的母亲必定会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为她调理餐食。他尚且不知道,他的母亲能否冷静地面对一个反锁在房中的儿媳。
自从加入了新的观点,他的写作变得迟滞。他常常整天发怔,无从下笔。为了避免荒废时光,他强打精神,找了一些老片来看。他看了几部武侠电影,意识到可以做侠客精神方面的研究。这一发现令他重新振作起来。他在电脑里新建了一个文件夹,从知网里付费下载了大量文献,又买了一堆纸质参考书,就堆在睡袋的旁边。
小泽镇日写作,在写作的间歇打个盹。他在睡梦中想到精辟的论点,立即翻身坐起,裹着累赘的睡袋,坐到电脑跟前。后来,他索性把电脑放在地上,跟他用来做枕头的一沓毛巾并排而立。有一天午后,他睁开眼,在明亮的光线中,他发觉电脑旁边凭空多出来一个木质的小摇篮,里面躺着两个皱巴巴的新生儿。
小摇篮显然是由那些快递中的木板拼搭起来的,看起来很粗糙,有一个围栏似乎还装反了。小家伙们倒是不介意,躺在里面酣然沉睡。
阿尘在单胎和双胎之间摇摆不定。出于戏剧张力的考虑,他确定了后者。一对龙凤胎。这时候,他终于还是告诉了青柠,自己想要做一部文艺片,门后的爱人。因为是从孩子开始讲述,青柠听到的情节与他的创作初衷有很大的出入。她竟然建议他跟计生委合作。国家放开生育政策,一定会需要一部类似主题的影视作品。对此,阿尘没有反驳。青柠压根儿没有明白他的故事,这也没什么关系,他们的话语体系好像从来就没有交融过。他已经构思到了整部作品的高潮部分,两个新生儿诞生了,未经两性的途径,被一个女性所生育。他们被放到男人的身旁,而他们的母亲依旧藏在门后,从不现身。
一种可能是,小泽以父亲的身份养育这两个婴儿,他们和他待在一起,睡在走道里。另外一种可能是,他们留在母亲的房中,在那间主卧里,传出母子三人的响动。婴儿在门的这边,与在门的那边,似乎举足轻重,又似乎无关紧要。这取决于孩子们在剧作中的功能。
阿尘与制片人探讨了这个话题。制片人在疫情解封以后,请他吃了一顿大餐,理由是补庆中秋节。他还没有察觉宾主就他们两人,他沉陷在自己的故事里,急需说服制片人放弃自己的那段大篷车爱情,加入他的创意里来。
制片人充分肯定了阿尘的故事,但是,紧接着就泛泛地说起融资的现状。一切都朝着乐观的方向发展,资金量已经远远超过当初的预期。意思就是,他们在成本控制方面要另做打算。资方的要求是,一部国际范儿的大片。与之相匹配的,是一线的编、导、演。制片人说了几位演员,听取他的意见。他从手机里搜出照片,表示回去以后做一个详细的报告。他是一个敬业的导演。
制片人说了一个名字,那是一位如雷贯耳的编剧。制片人说服了这位本子已经排期到三年后的名编,对方愿意抽出一个空档期。毫无疑问,原先的那位省人艺的编剧已经被终止合同。制片人说出了另一个名字,这是一位获过国际大奖的导演。阿尘慢慢瞪大了双眼。制片人略微有些歉疚地看着他。制片人说自己是想过要推荐他去做副导演的,然而那位“大牛”自己有团队,人家并不需要添加别的人手。
在项目泡汤的时候,从未有人请他吃过散伙饭,更没有人向他表达歉意——曾经的那些项目都因为资金短缺半途而废,这次是例外。钱太多了,所以,他被遣散了。同时,制片人首肯了他自己的那个故事,门后的妻子。制片人答应去跟投资方聊一聊。这只是一种安慰。阿尘明白。不管这是多么虚无的一个尾巴,他觉得一切终归是越来越好了,尤其是,他毕竟到手了5%的导演定金,这么规范的操作,他不是经常能遇见的。
阿尘没有第一时间把这个坏消息说给青柠听,他们在视频电话里谈到了房价(天知道谁给了他这个勇气!)。青柠居住的那个区域二手房跌得很厉害,她去看了几套房,她那对卖驴肉火烧的父母一直催促她在北京买房,他们愿意提供首付的一半,另外一半,自然是他的任務。她刚获得了购房资质。摇新房,还是看二手,这是一个问题。他跟她认认真真讨论这个问题,就好像他手里正好有那笔庞大的资金。
在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他看到页面里跳出的一条新闻,他所居住的这座城市新增了个位数的阳性病例。他警觉地点开新闻,根据他将近三年来的经验,这是一种不祥的兆头。他把蓝牙耳机塞进耳朵里,匆匆套了一条长裤,出门寻找24小时便利店。他吃过苦头,在疫情暴发的时候,快递能够解决大部分生理需求,可是,他往往买不到香烟,任何品牌的都买不到。有好几次,他不得不体验强行戒烟的痛苦,靠着大量吃糖撑过来。吃糖的后果则是体重暴增。
青柠居然没发现视频里的他正在囤货,她侧过身去,对着镜子摘掉她的美瞳,一边问他什么时候能够去一趟北京。他以为她还在等待着他去见他的男同学,尝试说服那个男星跟她一起在镜头前吃点心。但她显然忘了这茬,她告诉他,自己约了一个医美手术,不是拉拉皮那么简单,是真正的手术,术中可能会需要输血什么的。因此,必须有家属的陪同和签字。他提了几个她的闺密,她们都在北京,可以代劳。她一口否决,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次手术。而她的父母,他们坚决反对诸如此类的所有消费,不是因为贵,而是因为不安全。
阿尘意识到他必须出现,作为丈夫,他没有理由不在手术室外现身。因此他答应了下来。他没有主动让她看一看他买的几条不同牌子的烟,如果她知道情况,一定会催他赶在事态变坏前迅速动身。他觉得可以拖一拖,静观其变。他说了一个时间,是在一周以后,机票他会搞定,不用她操心。
随后几天,对于新出现的疫情,他只字不提。他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新闻,即使看到了,恐怕她也不会引起重视,毕竟在一个多月以前,这城市已经有过一波。那时候只需要每隔两天完成一次核酸检测。
在他本应出发的前一天,城市进入静态管理。消息是午夜十二点发布的,他把链接推送给她,那会儿她正在直播间里啃蛋糕。他没有等她下播,在关掉手机以前,他从对话框里给她发了一张图片,大大的一捧玫瑰花,闪着夸张俗艳的光芒,是那个制片人发给他的早安图片中的一张。制片人也发过一些小清新的图片,不过他还是选了这张全是玫瑰的。
他还从来没有送过青柠玫瑰。他就没有给任何姑娘送过花。他比较倾向于实用型的礼物,吃的穿的,以及红包。他曾经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辗转到石河子市,只为了给他的初恋女友送去一袋麻辣兔头。他知道她们都喜欢花卉,这是她们亲口告诉他的,但他并不打算为此而破费,在这一点上,他保持着相对独立的个性。
躺下来以后,阿尘想起他买的那几条香烟,他起身把它们转移到书柜中,那里比较干燥。他需要计算着日期,一点一点地消耗它们。他重新睡在温暖的棉被底下,久未清洗的被套妥帖地包裹着他的身体,从几处破掉的地方露出了软塌塌的棉花。他下意识地往棉花深处潜下去,他觉得自己能够从这里进入任何地方,隧洞、深海,或是他的故事里。
在那些地方,妻子这种复杂的生物通常是不存在的,即使出现了,也会将自己永恒地禁锢在一扇门后。
责任编辑 张烁 张凡羽
【作者简介】骆平,女,1976年出生于四川成都。现为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四川师范大学二级教授。享受国务院政府津贴专家。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十月文艺出版社等出版文学作品十七部。在《十月》《人民文学》《当代》《钟山》《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发表小说多部。多次获得各级各类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