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叶子》似乎希望通过虚构这一书写行为,将“我”与“叶子”联系起来,并试图框定“叶子”这个人物,但最终,作者觉察“叶子”难以被框定。类似庐隐《东京小品》中对日本妇女的观看,“我”对“叶子”的原初观察,近似一种人类学的“参与性观察”(Participant Observation)。
正值千禧之交,“我”在大学毕业的空档期悬搁了职业选择,“我”几乎不再行动,凝缩为现代文学“风景”装置中经典性观看之眼:“我喜欢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面,看一会儿下面那条被近午的太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小街”。街道寂寥,只偶尔有老人、小孩或家庭主妇出现再隐没,“我感觉生活就是这样寂寞,又空茫茫不知所向”。“我的世界”的空洞化,反而催动“叶子的世界”向“我”敞开。“我的世界”如同“我”时常吃的潮汕粥,而“叶子的世界”则充满异类的活力,“有时过于赤裸、粗野,令人不适,但也猛烈、新鲜、刺激”,恰好充当佐粥小菜。“我”对叶子及其友人的考语几乎是业余民族志式的:开连锁鞋店的男人“粗音大嗓,举止像个小贩儿”,另一个男人“穿着夏威夷衫和短裤,举止没那么鲁莽,却带着明显的傲慢和轻浮”,同乡“妆都画得很浓,粉底涂得白而厚”。叶子本人还引出一段福建人“下南洋史”。相较“参与性观察”所要求的悬置预设,“我”却不时跳出叙述,并展现个体的“异乡人”体验:叶子是因刚到新加坡不久,故而才会有“认亲”的兴奋。
“我”一方面将自己与叶子置于女性共同体,几乎借助男性对女性的欲望凝视而将叶子爱欲客体化(Erotic Objectification)——这并非指“我”会与庐隐同样分享隐微的同性情谊,而是指在面对熟悉中的陌异时,由于难以调动从前的认知结构消化这种陌异,便不得不借助男性对女性的欲望化观看。文中频繁写到叶子“体态丰满”,“我”对叶子的初印象则是“爱笑”“斜睨”等“可爱的卖弄风情”:“尽管我是个女孩儿,也觉得这很让人喜欢”。另一方面,在男性占据性优越和经济支配地位的世界中,这种模糊的亲密欲望却在女性被商品化的羞辱处境中被迫分裂,转向“叶子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我”拒绝叶子的服饰建议,“我才不稀罕女人味儿”,勉强接受了镯子却不慎磕碰出裂痕。
“我”始终有形塑自我的道德诉求,叶子则不仅超越了既定的道德律令,甚至并没有一个“内面的自我”加以检视。这并不是说相较名牌大学毕业、有启蒙知识、平權观念武装的“我”而言,叶子就是前现代、反启蒙,因而也是“低级”的,而是说,“自我”正是在观察、书写、与他者的对比结构中被构造而出。叶子的自我则是在和“我”的闲话、“我”目击的叶子与他人的闲话中显现的。叶子生活于同乡社群熟人团体,闲话本就是“群体边界的标记”,它由大量的闲话、传说与流言构成知识库(Vaststore),蕴含着社群内部共同遵循的道德规范、价值观念与交往规则。于是,并不是在“我”的考语,而是在叶子的闲话中,南洋移民的历史和当下共现。
相比“事件的精彩”,张惠雯强调“人的存在的精彩”:“人们喜欢感慨地说‘现实比小说精彩’,这个‘精彩’往往指曲折离奇、炫目刺激的效果。不过,真把现实中的各种精彩事件搬进小说里去,那小说倒未必好看。小说的精彩和现实的精彩是不同的。”①《叶子》便是“叶子”存在的精彩。叶子并不诞生于纸面的反思与比较中,而是长在“闲话”中,在“我听说呀”、后厨打工经验的自述、开服装店的梦想、“真想睡他一下”中,在口头而非书面的语言土壤中。叶子是活在“闲话”所指涉的现实结构中的人,是充分朝向全球移民、传统社群结构变迁、女性情感劳动资本化等危险而蓬勃的外部生活,而非文学性的内面自我的人。
《叶子》或可被认定为《在南方》的延续,置于宋明炜归纳的张惠雯创作第三阶段:“《在南方》这本小说集里的每一个故事,都是关于生活在南方的异乡人”,文中充满“人们内心的机关,秘密的眼神,言语和思想的错位、误会、怀疑,因为恐惧而不敢去追求自由和幸福”②。然而,未能和叶子同样投入外部生活的“我”在寒冷的波士顿回忆湿热的新加坡,借助“反差的特殊效果”③,这与其说是“伦理自由”,不如说是一种“自我的伦理”。“我”的观察、书写在使自我主体化的同时,也使自我客体化,使“人自身就是行为的对象,也是行为实施的领域,是行为工具,也是行为主体”④。《叶子》近似福柯分析的希腊时期的“个人笔记本”,它不只是“我生活里的一段秘密”的记忆辅助或友谊淡化后的替代品,还是“构成一种材料和框架以便反复地进行这些训练:阅读、重读、沉思、与自己及他人交谈”⑤。经由书写,张惠雯为自己构造“生命伦理逻各斯”和“有用的话语装备”。带着对“每个人都是一个孤岛”的承认,落入书名号中的叶子,仍可为“我”提供“从生活那里扳回一局”的可能性。
作者简介:李舒扬,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博士。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