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雯的写作有着稳定的艺术品质。从题材所涉地域来看,她的视野一直凝注于中原故乡小城、读书的新加坡以及成家后的美国这三个地方,但她并不拘囿于某一地理空间或所谓的“地方性”“世界性”之说。在我看来,她的叙事动力与感觉阈限始终围绕着一个指向或者说一种状态,那就是人们的情感如何在生存、文化、观念、阶层等不同力量的夹击下显示出丰富的形状与质地。
我将这种因多方力量的交错而产生的状态称为“临界”,一种因迥异于平淡日常的波动、压力、紧张而短暂持存但又具有无限可能性的状态。《叶子》便是这样一个对“临界”状态施以深描的文本。小说以新加坡和“千禧年”为背景,讲述“我”与叶子的故事。小说一方面展现了“我”的临界状态:毕业了尚未找到工作,单身着成天游逛,就连最渴望的事——“写出一篇好小说”也处于被期待而未付之实践的状态;另一方面,“我”与叶子的相识也处于“临界”区域:两个人的身份、生活与价值认知相去甚远,一个是“正派”“清纯”的大学毕业生,一个是被新加坡男人包养的“金丝鸟”。仅仅因为租住在同一栋楼而偶然相识,有过几个月的相处时光,并且那之后再没有也不可能相见,因为“她生活的那个世界和我的世界不太可能再有交集”,真正称得上是一场“萍水相逢”。
《叶子》的叙事结构亦有独到之处,它不是以情节或人物性格来展开,而是选择了几个不同的场景作为情节的发生地,从而推动着“我”对叶子的认知不断朝向深处打开,与此同时敞现出了“另一种生活的秘密”:或与叶子及其“资助人”白先生在电梯开门的一瞬间偶遇,或接受叶子的邀请和她的朋友们去东海岸度假,或在地铁和咖啡馆里谈论独属于女性的见闻,或陪她携大量现金去“红灯区”芽笼取高价护照,或在她的温馨小窝和她像闺密一样争执穿衣打扮的心得……
读者可能会注意到,这几个场景的选择并不随意,而是有着作者的精心安排,既有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也有远离日常生活的旅游区,甚至还有“我”永远不可能去的“鱼龙混杂的法外之地”。对每一个场域,张惠雯都以擅长的细笔描摹功力进行勾勒和塑形,充分展现出两个人因生活和价值观念的不同而产生的剧烈冲击。最靡费笔墨的是海边度假,全然暴露出了“我”与包括叶子在内的“他(她)们”之间的巨大差异。最“惊险”的当属芽笼之行:在僻静小巷和“猥亵的气氛”中,两个年轻女孩被不怀好意的男人们“凝视”,取护照时如同违法犯罪的惊心动魄,以及作为陪同者比当事人还要紧张和耻辱的强烈感受。
每一个空间、每一次与叶子的相处,都充满了因巨大分歧而带来的叙事张力。在张惠雯过往的小说中,这种好奇于“临界”状态并进行细致探索的叙事趋向也明显存在,比如在《朱迪》《黑鸟》《醉意》《场景》《岁暮》《关于南京的回忆》等小说中,那些隐而未发或发而未果的情感成了叙事的主体。她的笔力如同“扫描仪”和“显微镜”,对不同的情感状态进行切片和反复观察,并试图“运算”出人们在临界状态中的情感阈值。
需要注意的是,张惠雯擅长写“临界”状态,但她会以极强的控制力度阻止它们进入“爆发期”。也就是说,大量笔墨都集中在“爆发”之前。在《叶子》中,虽然“我”完全不认可叶子的所作所为,甚至在芽笼之行中愤怒和羞耻至极,但也只是“冷着脸一言不发”并在之后的几天里避免和她见面,如此而已。这固然是叙事延续的需要,但亦是一种写作姿态或者说性情和价值轴心的持守。在关于“临界”状态的书写中,最典型和精彩的当数《朱迪》。小说对可能陷于不伦的情感的每一寸变化都进行了精密刻绘,并想方设法通过各种意外不断延宕临界点的到来,直到小说结束,张力依然饱满,情感也依然处于未确定状态,一种富有想象力的开放性结局。
与《朱迪》相比,《叶子》的结局明快得多。叶子以满满的“收获”表明,她的终极目的并不是留在新加坡,而是“衣锦还乡”。她不但从“资助人”那儿拿到了20万元新币,兑换成人民币是100万,这在2000年可是一笔巨款。她准备回福建买房开服装厂,而且白先生还告诉家人自己以后会去福建投资一些项目,叶子可以说是“人财两得”。这个有别于绝大部分“包养”故事的结局或许有真实的原型。但更重要的是,張惠雯可能想做一次尝试,就让“金丝鸟”落地一次,让残缺圆满一回,让那些“想从生活那里扳回一局”的女孩们得偿所愿,有何不可呢?小说中所彰显的叶子的热情、活力和生命力,或许正是叙述者“我”所暗羡的,而结尾处的“我真的从没有邀请叶子来过我住的地方,也从来没有把这个‘秘密’的朋友介绍给我的室友们”一语也掀开了她不无愧疚的心境之一角。
《叶子》采用了第一人称故事内的叙述方式,这意味着叙述者既是参与者,又是观察者。这种“分身”形态在张惠雯以往的小说中亦可见到。或许是叶子那迥然有别于叙述者的身份让其产生了孩童般的好奇“探秘”之心,描写她、旁观她、嗔责她、评议她,进而让叙事生出丰富的气息与层次。
当然,《叶子》因题材的独特性可以有若干种读法,比如叶子的身份和处境就足以孵化出一篇篇关于性别与资本、道德与欲望、跨国与越界等主题的阐释,也许更能挑亮小说的现实意义或道德教育内涵。不过,在我看来,小说中最迷人的依然是张惠雯张弛有度、纤秾合宜的叙事状态:放逐道德判断,在不同边缘的缝合之处游走,采撷那些未必合理甚至未必“合法”的人性的碰撞、情感的博弈激起的亮光或微芒,然后一寸寸地雕琢,反复地精修。
张惠雯为什么如此喜爱“临界”状态呢?我猜测,这可能是因为她和大多数“70后”一样,人生波澜不惊,因此内心极度渴望一些异质性、陌生化的激烈感。这种渴望在《叶子》中表露无遗,它以“元小说”笔法道出了叙述者/作家的内心诉求,虽然明知“每个人都是一个孤岛”,但“作为未来的小说家,我应该对任何一种生活任何一种人都保持好奇心、去观察并试着了解它”,毋宁说这是张惠雯一以贯之的写作宣言。这或许是她的小说虽然不那么“抓马”但充满了细小抓力因而能够吸引那些注重内心细节的读者的原因吧。
作者简介:曹霞,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主持国家和省部级课题5项,出版《中国当代文学批评(1949-1976)》等专著3部,合著编著5部。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艺争鸣》《当代作家评论》等刊物发表论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