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的开篇之作《姊妹们》充满令读者难以理解的人物话语,具体体现为对话中关键信息的刻意省略。消失的话语背后所反映的实际上是乔伊斯刻意潜藏的象征意象。过往研究者往往都从人际意义的角度探寻消失话语背后的意义,极少关注到故事中极为特殊的视角与视角之下所潜藏的语域。因此,本文首先揭露了消失话语的实质:主人公感知性视角的受限。随后得出,乔伊斯刻意利用这一视角特点与读者进行间接对话,从而让潜藏于表层语域背后的深层语域浮出水面。最后,本文通过分析对话文本的深层语域,揭示了消失的话语背后无血圣杯所象征的宗教批判。
[关键词] 《姊妹们》" 感知性视角" 语域" 象征意象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6-0078-04
一、引言
视角是叙事学中的一个概念,指的是叙事者或人物以何种角度观察故事。其主要分为两个部分:感知性视角和认知性视角。感知性视角是指信息由人物或叙述者的眼、耳、鼻等感觉器官感知[1]。这是一种具有局限性的视角,也就是说,该视角的承担者只能观察到自己所能感知到的东西。例如,如果感知性视角的承担者是一个聋哑人,那么他所能给读者传达的信息便仅限于其视觉、嗅觉和触觉等除听觉和话语外的信息。而也正是这种局限性赋予了感知性视角一种可以超越日常经验的文学表达。在《姊妹们》(The Sisters)中,作者就是运用主人公感知性视角的受限来暗示读者日常话语下潜藏的另一重语域。
语域(register)是系统功能语言学的一个核心概念,韩礼德(M.A.K. Halliday)于1964年最先开始使用。韩礼德和汉森(Hallidayamp;Hansan)认为语域是一个与特定的场景相联系的语场(field)、语旨(mode)、语式(tenor)的集合体[2]。语场侧重指语言发生的环境,交际的主题也包括在内,它可以反映出语言使用者的目的。语旨是指交际参与者扮演的角色,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语式是指语言交际的媒介或渠道,可以是专业性的也可以是非专业性的,需要选用不同的语言风格。因此,可以说语域是在语场的特定环境下,由语旨的特定关系和语式的特定表达所决定的恰当的语言选择的体现[3]。因此,语场、语旨和语式任何一个构成项的改变都会引起整个语域的改变和转换。也就是说,语域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文本意义的具体语言选择,语域的变换也必然会引起整个对话意义的变化。而对于文学文本而言,在具体的语词无法重新选择的情况下,语域的转换必然会使读者对文本的意义产生新的理解。《姊妹们》的角色对话中就隐含着潜在的语域转换,这个潜藏语域一方面解释了语言刻意消失的原因,另一方面揭示了埋藏于文本之下的象征意义。
二、消失的话语
如果说乔伊斯的《都柏林人》是一部恢宏复杂的交响乐,那么开篇章节《姊妹们》就是其中的序曲,是呈现主题最重要的部分。《姊妹们》的故事是由弗林神父之死所展开,主要以孩子的视角借助其他角色对神父弗林的评价揭开神父之死的真相。因此,虽然故事中主人公的独白和回忆占据了故事的大部分篇幅,但是揭示神父之死最关键的主题信息却是由人物之间的对话所构成。然而,这一揭示主题的最关键对话中却包含着大量令人无法理解的省略,读者阅读时会感到云里雾里。
首先,开篇由老科特、姑父、姑母和“我”构成的人物对话就呈现出了这一特点。比如老科特在得知神父弗林死后对着姑父说出对神父的评价。
他仿佛接着自己前面的谈话似的说道:“不,我不想说他完全是……但有些奇怪……他是有一些不可思议。让我来告诉你我的想法。”[4]
“对这事我有自己的看法,”他说,“我想这是那些怪病中的一种。……不过,很难说……”[4]
老科特所说的话之所以让人感到云里雾里,是其刻意隐去了其中的关键信息。“完全”是什么?弗林“奇怪”在哪里?为什么“不可思议”?什么是“那些怪病”?老科特这些对读者和主人公而言几乎是无法理解的话语,对文中的姑父和姑母而言却是有效的,因为他们年龄相仿,共享着关于神父弗林的信息,因此消失的语言实际上是老科特、姑父和姑母之间的共识。而作为主人公的孩子“我”显然并不拥有与此对等的认知背景,因此无法理解老科特所说的话。主人公“我”因此对老科特有所省略的话感到愤怒和费解,“虽然我对老科特把我当作小孩子非常生气,但我还是绞尽脑汁琢磨他那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4],而这句话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老科特要故意隐去关键性信息与姑父和姑母进行对话。这是因为老科特把“我”当小孩子,而他显然觉得他所说的话是不能在小孩面前说的,因此他刻意隐去了他所认为的敏感信息,为“我”设置了“消失的语言”所带来的理解障碍。而老科特的下一段对话也揭示了设置这样的障碍来阻止主人公对其话语进行理解的原因。
老科特:“我可不喜欢自己的孩子跟那样的人谈得太多。”
老科特:“我的意思是,那样对孩子不好。”
姑妈:“可是,为什么你觉得那样对孩子不好,科特先生?”[4]
老科特:“那样对孩子有害,因为他们的心灵很容易受到影响。孩子们看见那种事情时,你知道,它就会产生某种效果……”[4]
依据对话可知,老科特之所以要设置这样的语言障碍是因为他觉得若是明说“对孩子有害”,并且会产生“某种效果”。因此,身为孩子的主人公因其身份的敏感导致其感知性视角受到了刻意的限制。可恰恰整个故事就是以受限的主人公为第一人称视角所展开的,这就必然导致了读者这一接受者角色所接收到的信息也和主人公是一样受限的。因此,与其说是老科特刻意在孩子面前隐去关键信息,不如说是作者乔伊斯利用主人公受限的感知性视角刻意限制读者信息的获取,从而设置了一系列“消失的话语”,让读者付出更大的努力去探寻“那件事情”背后沉默的真相,使得神父的瘫痪有更强的象征意义。
三、沉默的真相
乔伊斯利用主人公受限的感知性视角所刻意隐瞒的真相实际上就埋藏在人物对话中潜藏的深层语域中间。
原本的对话实际上由老科特、姑父和姑母三人为核心构成,其中的“我”的角色除了被告知弗林的“死讯”这一情节外,更多是作为一个听者参与对话。这一段对话情节被放置在文章开头本该是一个铺陈出后续情节的极其重要的部分,但事实上以整个文本来看即便整段删掉也不会影响原本剧情的发展。《姊妹们》作为一个短篇故事,其剧情主要由四个部分构成:老科特、姑父、姑母和“我”针对弗林之死的对话,“我”得知神父的死讯后,在大街上游荡以及陷入对神父的回忆,随后随姑母拜访居丧之家,最后听到姑母和姊妹们的对话得知神父真正的死因。如果将开头由老科特所引发的对话删去,原本的剧情则变为:“我”得知神父死讯后,在大街上游荡以及回忆神父的往事,而后“我”去拜访居丧之家,通过姑母和姊妹们的对话得知神父真正的死因。因此,老科特和姑父、姑母之间的对话对于整个剧情而言是无关紧要的部分,并不影响对小说主题的揭示。这也就是说对话原本表层的语域所传达的意义对读者而言是不影响其对剧情的理解的,那么为何乔伊斯还要在作品开头极其重要的部分设下如此令主人公和读者都无法理解的对话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事实上就埋藏在对话的语域表象之下。根据韩礼德的理论,语域由语场、语旨和语式三个部分构成,而构成语域的任何一个要素的变化都会引起整个语域的变化,语域同时又决定具体语词的选择。因此,存在于文学文本中的语域的变化在无法重新选择语词的情况下,必然也会导致读者对原本的具体语词产生新的理解,而这就建构了一个潜藏在表层语域下的深层语域。
因此,原本对话的表层语域是围绕老科特、姑父、姑母与“我”针对神父之死所构建的话语,而潜藏于表层之下的深层语域实际上是基于隐含作者通过感知性视角受限的主人公间接与读者沟通所建立的话语。也就是说,乔伊斯是借用老科特和姑父、姑母所说的话隐去自身的存在,并通过呈现给读者和主人公受限的感知性视角来使接受者意识到无意义的角色对话背后是作者的声音,以此做到作者和读者的间接沟通。乔伊斯通过如此高明的手段,隐去了自身的存在以及作者对作品干预的痕迹,间接且巧妙地实现了和读者的沟通,从而使得原本的语域发生了变化。变化前后的语域如表1所示。
如表1所示,原本的表层语域是老科特、姑父和姑母在得知老熟人神父弗林死后,对弗林的谈论和评价。但由于“我”这一孩子的存在,老科特特意根据语旨改变自己的“语式”,在话语的选择中故意隐去了和姑父、姑母共识的信息,从而让“我”的心灵不受到影响。变化后的语域,则改变了原本表层语域所传达的意义,变为作者乔伊斯通过老科特省略模糊的语词并借用主人公有限的感知性视角,故意对读者隐瞒揭示“神父之死”主题的有用的信息,即乔伊斯刻意将故事的真相隐藏于消失的语言中。而乔伊斯这么做的目的显然是试图让读者从探究“老科特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转为“为什么作者要刻意隐藏关键信息”。
四、《姊妹们》的象征意义
这一关键信息的隐藏实际上揭开了《姊妹们》象征性叙事的一角。《姊妹们》的最后一部分的人物对话直接点名了神父弗林的“那些事情”和“怪病”的具体所指:打碎圣杯和精神瘫痪。但事实上,以上文的双重语域来分析姑母和姊妹们的对话会发现圣杯的破碎和精神瘫痪背后实际上另有所指。
伊丽莎:“他这人总是过于认真,神父的职责对他来说太重。而他自己的生活可以说又坎坎坷坷。”
姑母:“是的,他一生不得意。这你可以看出来。”
伊丽莎:“这全是因为他打碎了那只圣杯……那是事情的开始。当然,人们说这算不了什么,因为杯子里什么都没有,我也是这么想的。”
姑母:“真的是那样吗?我听到了一些……”
伊丽莎:“那件事影响了他的精神。从那以后,他就开始郁郁寡欢,不跟任何人说话,独自一人到处游荡。”[4]
由于“我”依然是姑妈和伊丽莎对话的听者,因此受限的感知性视角并没有变化,这段对话实际上也是乔伊斯刻意设置的与读者沟通的双重语域对话。具体分析如表2。
如表2所示,原本的表层语域是姑母和姊妹之一的伊丽莎在谈论弗林的死,并且认为弗林的死和他打碎圣杯的事情有关联,因为这件事严重影响了他的精神,使得他郁郁寡欢,以此表达自己对神父弗林的惋惜和缅怀。但是深层语域却为读者揭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意义。对于伊丽莎和姑母而言,神父打碎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圣杯是“算不了什么的”,并且觉得“他这人总是过于认真”。伊丽莎和姑母如此陈述实际上是身为亲人对“神父弗林”的辩解和疑惑:“大家都说算不了什么,可是弗林对自己太过认真。”然而,若是将语旨转换,此句话的意义则大为不同,因为如果这样来看,那么这句话本身就有歧义。即,为何一个对待信仰如此认真的神父会在每周都举行的弥撒仪式上使用一个未盛放圣血的圣杯?在天主教中,弥撒的主要内容分为两大部分:一是圣道礼仪,即恭读和分享圣经;二是圣祭礼仪,重演最后晚餐的一幕并领受精神食粮——圣体。而圣体的主要材料是面饼和葡萄酒,面饼代表耶稣的圣身,葡萄酒代表耶稣的圣血,圣杯即盛放圣血的容器,圣身和圣血两者缺一不可[5]。显然,对于从小接受神学教育,并对仪式了然于心的神父不可能不知道圣杯中圣血的重要性。这个逻辑谬误则揭示了乔伊斯在小说中埋藏的象征。圣杯意象作为西方文学中某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境界的原型,见证了西方人在各个时期的精神追求[6]。《都柏林人》的开篇便借用爱尔兰教会象征之手,亲手将象征着爱尔兰人理想境界和精神追求的圣杯摔得粉碎。并且更为讽刺的是,乔伊斯设置圣杯破碎这一情节,使得故事中的教徒们和现实中的读者们猛然发现,本该盛满耶稣之血的圣杯里竟然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借助打碎圣杯这一刻的顿悟,都柏林人发现自己几个世纪以来所信仰和追求的理性彼岸竟然只是一个泛泛无物、华而无实的悲剧。因此,圣杯这一意象象征着人们至高无上的精神信仰,其无血的内容则是乔伊斯对爱尔兰罗马天主教虚伪本质的讽刺和揭露,其破碎的结局则是象征着在无血圣杯撕开宗教虚伪面纱后都柏林人们至高精神信仰的幻灭。这也是神父弗林瘫痪的最根本原因。因此,乔伊斯巧妙地将故事的象征意义埋藏于文本的深层语域中,以主人公受限的感知性视角为指引逐步引导读者发现消失的语言和背后沉默的真相。
五、结语
《姊妹们》的作者乔伊斯巧妙地借用云里雾里的人物对话,给读者呈现孩童受限的感知性视角,来使接受者意识到无意义的对话背后是作者的声音,以此达成作者和读者的间接沟通。乔伊斯高明地隐去了自身的存在以及作者对作品干预的痕迹,间接通过感知性视角实现了和读者的沟通,从而使得原文本潜藏的语域浮出水面。当原文本的表层语域转化成深层语域后,读者对原本的具体语词产生新的理解,而这就建构了一种潜藏在表层意义下的深层意义。因此,乔伊斯刻意设置的云里雾里的对话本质上是引导读者去揭露其背后的象征意义。对于《姊妹们》这篇几乎没有任何跌宕起伏的情节和明显的开头结尾标志的作品来说,读懂平淡的语言背后的象征意义对于理解文本和作者而言是极为重要的。无血的圣杯便是《姊妹们》这个故事中揭示主题最关键的意象。而这个意象背后的象征通过对对话文本表层语域和深层语域的对比和分析后被成功揭露:圣杯这一意象象征着爱尔兰人至高无上的精神信仰,其无血的内容则是乔伊斯对爱尔兰罗马天主教虚伪本质的讽刺和揭露,其破碎的结局则是象征着在无血圣杯撕开宗教虚伪面纱后都柏林人们至高精神信仰的幻灭。乔伊斯对感知性视角和语域理论的创造性运用给读者分析小说《都柏林人》增添了新的思考维度。
参考文献
[1] 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2] M.A.K. Halliday,Rugaiya Hasan. Language, Content and Text: Aspects of Language in a Social-Semiotic Perspective[M]. London: OUP,1985.
[3] 郭著章.语域与翻译[J].中国翻译,1989(6).
[4] 乔伊斯.都柏林人[M].王逢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5] 康志杰.基督教的礼仪节日[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
[6] 高红梅.圣杯意象的西方文化价值[J].南京邮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2).
(特约编辑 范" 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