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酒国》是一部先锋作品,也是莫言的一部重要作品。莫言在该书的创作过程中大胆地突破了传统的语言规范,通过超常规的语言运用不断地突破和开掘着文学语言的边界。对《酒国》语言偏离现象的研究,需从词汇、语法和语体方面入手,归纳语言偏离的具体表现形式及偏离特征;随后,以其高频运用的偏离手段——词汇偏离为切入点探讨其背后所呈现的语言风格。对《酒国》中语言偏离现象的探讨,有助于拓展文学语言的审美空间、发掘现代汉语的活力,并为先锋文学的研究和译者的翻译工作提供一定的借鉴和参考。
[关键词] 《酒国》" 语言偏离" 语言风格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6-0070-04
莫言深受“语言本体论”的影响,反对将语言视为文学表达的工具,并以极为先锋的姿态进行了一系列的语言实验。《酒国》是先锋文学和莫言小说作品的重要代表,莫言在该书的创作过程中大胆地突破了传统的语言规范,通过超常规的语言运用不断地突破和开掘着文学语言的边界。本文将运用语料库分析、描写与解释相结合等方法对《酒国》中的语言偏离现象及其语言风格进行系统研究,以期探究小说中各类语言偏离的分布情况、发掘偏离背后的语用效果,并为先锋文学的研究和译者的翻译工作提供一定的借鉴和参考。
一、《酒国》小说语言偏离现象
语言偏离的运用“可以让人们习以为常的‘惯例化’日常用语变得非自动化、陌生化和非熟悉化,从而产生强烈的美学效果”[1]。莫言始终坚持个性化的创作原则,在语言运用上另辟蹊径,形成了充满野性的先锋语言。下面将从词汇、句法和语体三方面展开,对《酒国》小说语言偏离现象进行描述和分析。
1.词汇偏离
词汇偏离是文学作品风格生成的常见手段,但能像《酒国》一样,从形、义、搭配等各个方面高强度地运用词汇偏离的现象却实属罕见。这种独树一帜的创作风格也让《酒国》展现出别具一格的灵动之美。
1.1词义偏离
“词义是词的意义,包括词汇意义和语法意义,即词的内容。”本文所阐释的词义偏离以词汇意义为主,包括词汇的概念义和色彩义。
1.1.1概念义的偏离
词汇概念义的偏离即是对概念义的有意违背或重构,《酒国》中概念义的偏离主要包括两个层面:“望文生义”和“断字取义”。
“望文生义”是作者有意附会字面义而产生的词义偏离。如:
(1)用文质彬彬的丝绸手帕沾沾丝绸一样光滑的嘴唇。(29—30)
(2)我的嘴即便锋利得能够斩钉截铁也说不及说不尽说不透。(143)
例(1)中“文质彬彬”原形容人文雅而有礼貌,而作者则从字面上将该词拆分为了“文”“质”和“彬彬”三个语素,对应“纹饰”“质朴”和“配合得当”三个语义,巧妙地刻画出丝绸手帕精巧却朴实的做工。例(2)的“斩钉截铁”原形容说话或办事十分果断,作者却别出心裁地选取其字面义“斩钉”和“截铁”来形容“嘴”能说会道的特点,将抽象的性质具象化为可感可知的事物。
《酒国》概念义偏离的第二个特点是“断字取义”,即截取一个或几个部分的语义来代表整个词语的含义。如:
(3)他从短促的额头、坚硬的下巴、丰厚的嘴唇上判断她是一个性欲旺盛的女人。(3)
例(3)中的“短促”和“丰厚”都有其固定含义,前者指时间极短,后者指数量丰富或形容多而厚实的状态。在文中,作者有意选择了与“短”“厚”含义相似却又指代相异的词语,以此增加语义的模糊性来表达作者朦胧的感受。
1.1.2色彩义的偏离
《酒国》中色彩义的偏离多体现为褒贬义中性化或褒贬错位,以此表达作者或人物特定的情感态度。如:
(4)“丁钩儿同志与我们同流合污了……”(89)
例(4)中的“同流合污”原指随坏人做坏事,而在文中是将贬义词中性化。小说里原本负责调查“食婴”事件的侦查员丁钩儿被金刚钻哄骗误食“肉孩”,金刚钻用“同流合污”一词不仅起到了幽默和自嘲的效果,也委婉地提醒了侦查员目前的处境,警告其不要轻举妄动。
1.2词形偏离
词语或短语具有较为凝固的形式,一般不能进行拆分或重组。但在《酒国》中,作者有意突破常规,通过替换、更序、重叠等方式对词形进行二次创新,创造出了许多陌生又精妙的词汇。
1.2.1语素的替换
语素的替换即在原有词语的基础上通过更换个别语素创造新词汇。如:
(5)杂乱成章(315)
(6)酒丐(336)
例(5)中的“杂乱成章”是对“杂乱无章”的替换。李一斗信中的语言混乱无序,可以称得上是极为“杂乱”,不仅所表达的主题一再变换,各种语体更是杂糅在一起,整个信件仿佛是用“蒙太奇手法”拼接而成的。因此李一斗自嘲其语言“杂乱成章”十分贴合语境。例(6)中的“酒丐”是对“乞丐”的仿拟。小说中作者故意设计了一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虚构人物“莫言”。在面对李一斗时,“莫言”突发奇想为李一斗的小说设计了一个不向他人讨财却天天乞酒的角色,并将其冠名为“酒丐”,显得生动幽默。
1.2.2语素的更序
《酒国》中作者通过更换语素的顺序,使词语的内涵或指向发生变动,极大地增强了语言的表现力。如:
(7)我舍不得打死你。吓唬你。不要人仗狗势。十点多了,早该开大门!(12)
例(7)中“人仗狗势”是对“狗仗人势”的替换。替换后的词语不仅在形式上更为“触目”,在内涵上也更加贴合文本语境。小说中的侦查员丁钩儿奉命来到煤矿调查“食婴”事件,煤矿看门人不仅用延迟开门、泼洗脸水等方式处处为难侦查员,甚至依仗凶恶的大狗和丁钩儿对峙,直至被丁钩儿的手枪制服后才服软,于是便有了丁钩儿“不要人仗狗势”的警告。“人仗狗势”的运用不仅给小说增添了几分诙谐的意味,同时也让表达更为传神和精准。
1.2.3超常重叠
现代汉语中动词的重叠仅限于表示可持续的动作动词,而形容词的重叠仅限于部分性质形容词。但莫言则将重叠形式的运用范围扩大,根据表达的需要随意重叠词语。如:
(8)他接过刀,试试探探地把刀刃按到男孩胳膊上。(87)
一般而言,非持续性动词不能重叠[2]。例(8)中“试探”在义素分析中是[-持续],显然违背了动词重叠的规则。但在文中“试试探探”这一重叠形式加强了尝试的意味,并进一步凸显出人物架刀时内心的拘谨和不安。
1.3词语的超常搭配
词语的超常搭配是指词语的超语域搭配,即词语的搭配符合语法规范但超出词语义位的使用范围。《酒国》中词语的超常搭配现象较多,按结构可以划分为主谓结构、偏正结构和动宾结构的超常搭配。
1.3.1主谓结构的超常搭配
在《酒国》中,作者或给A物以B物的情态,或赋予无灵事物以生命,创造出了别具一格的主谓搭配方式。如:
(9)这些字眼粗俗不堪,扎鼻子伤眼……(162)
例(9)中“字眼”不可能作出“扎”这一动作,而作者有意赋予了“字眼”以生命,偏离了词语搭配时词义保持协调统一的要求,造成语义上的荒诞。
1.3.2偏正结构的超常搭配
莫言是一位十分重视“感觉描写”的作家,在其作品中随处可见对感官的超验描写。《酒国》里也出现了众多以色彩词为定语的超常搭配现象。如:
(10)吹过了我的赤胆忠心,绿肠青肺……(28)
例(10)中“绿”和“青”的美好意象被解构,成为“肮脏”“糜烂”的象征。金刚钻的疯狂饮酒早已让其脏器异化,以至于连“肠”和“肺”都呈现出诡异的色泽。这种如西方印象派一样的描绘视角,让莫言笔下的事物折射出奇异的色彩,产生了极强的陌生化效果。
1.3.3动宾结构的超常搭配
这类超常搭配在《酒国》中占比较少,但其奇特的组合方式依旧让人耳目一新。如:
(11)丁钩儿咬紧牙关,动员自己要保持清醒头脑决不再喝一杯酒。(54)
例(11)中“动员”的对象一般是他人,而在文中丁钩儿“动员”的对象却成了“自己”。此时丁钩儿已经处于半醉半醒的状态,肉体和精神好似分离,欲望变成了不受自己掌控的他者。“动员”一词的反常搭配生动地将丁钩儿面对欲望时无可奈何又身不由己的状态刻画了出来。
2.句法偏离
句法,即句子的使用规则。现代汉语的句法规范要求各成分有序且完整、句内结构层次清晰。但在《酒国》中,作者有意破坏句法规则,或颠倒语序,或并列句法成分,刻意扭曲语言以达到前景化的艺术效果。
2.1语序颠倒
语序即句子成分的排列顺序,是现代汉语语法意义表达的重要手段。而语序颠倒则可以打破固有的语言逻辑,将某一成分从句子中凸显出来,使其成为语言表达的中心。如:
(12)他愚蠢地笑起来,对着绳子后头那位阿姨。(84)
例(12)采用了状语后置的方式,将“对着绳子后头那位阿姨”置于句后。一般而言,现代汉语的语调重点通常在句尾,说话者能用句中的自然重音把新信息的核心突出出来。例(12)正是通过语序的变换,将语句的焦点集中在了状语之上,进一步强调“笑”的对象,并在审美上形成了奇特的凝视视角。
2.2句法成分的多重并列
句法成分是句法结构的组成成分。通常情况下,“言简意赅,词约意丰”是句法成分运用的理想境界,但在《酒国》中作者常却使用冗长的句式,堆砌累积句法成分。如:
(13)为此,我的导师,也是我老婆的爹爹我岳母的丈夫我的岳父。岳父者泰山也。俗称老丈人也的袁双鱼教授经常批评我不务正业……(25)
例(13)中堆叠了大量的修饰语,明明可以采用更简练的结构来表达语义,作者却要堆叠大量的句法成分,严重偏离了语言的经济原则。同时这种反常的表达方式也打破了通常的思维逻辑,不仅能够加强情绪表达,更能突出说话者病态的思维方式和神经质的性格特点。
3.语体偏离
语体是为了适应特定语境或场合而形成的语言变体。每一种语体都有与之对应的词语,即语体词。而《酒国》中作者则刻意打破各个语体间的界限,将各类语体词杂糅进同一文本。
如在李一斗的书信中口语和书面语驳杂、语体交错变换,完全打破了书信固有的行文逻辑。既有“尊敬的”“恳切希望”“俟”“晋京”等的书面语,同时又在行文中穿插进了“小的不敢啰唆”“弟子这厢有礼了”等的口语和俚语。此外,作者还在书信里堆叠各领域的术语,如政治术语“阶级敌人”、文学术语“现实主义”等。这种语体上的驳杂使得小说中各种被隐匿的思想和情感从背景中解放出来,成为这场语言狂欢的主角,而作者则通过这些“跳脱”的语言表达内心隐晦的反叛,以实现对当时“文坛正统”的讥讽。
二、《酒国》小说语言风格分析
《酒国》中包含的语言偏离现象涉及词汇、句法、语体等多个方面,而其中词汇偏离现象是作者最常用的偏离形式。词汇是现代汉语中最基本的建筑材料之一,也是语言风格建构的基础。与句法偏离相比,词汇偏离的形式更为多样和复杂,不仅涉及“形”的变换,更涉及“义”的偏离和超语域的搭配。因此,对《酒国》语言风格的探讨必须深挖小说中丰富的词汇偏离现象。而通过对词汇偏离的梳理我们可以发现,《酒国》的小说语言呈现以下几个特点。
1.在词语搭配方面,注重颜色词的反常虚用
所谓的“虚用”是与“实用”相对的,“虚用”即作者从颜色词的基本义上引申出象征义或联想义,如“绿”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的基本义是“像植物茂盛时的颜色”,会引申出“自然”“青春”“希望”等联想义,以及“和平”“无公害”等象征义。这一偏离手法在文学创作中并不罕见,如“绿色的幼稚”(刘兆林《绿色的青春期》)、“绿色的年纪”(李瑛《花》)等。而在《酒国》中,颜色词的虚用常常是反常的,是在虚用基础上的进一步偏离。如在《酒国》中“绿”的象征义变为了“糜烂”“邪恶”,具体有“绿肠青肺”“绿色的邪火”等。这种对“绿”的联想方式是反逻辑、反常规的,同时具有更强烈的主观色彩。又如“红”的联想义可以是“喜庆”“热烈”“禁止”,而在小说中“红”却象征着某种“压抑的欲望”,作者用“暗红”形容从“肉孩”身上流出的油脂,隐晦地表达出丁钩儿对“吃人”难以抑制的渴望。这种反常虚用一方面赋予了色彩词极为个人化的认知感受,让文本的情感表达更为喷薄和自由;另一方面其对客观经验的背离,也营造出了怪诞、诡异的魔幻风格。
2.在词义和词形方面,呈现出对“及物性”的回归
语言学家Fernald曾指出:“在所有语言中,最早的词都必然是以某种方式与物质的、可感觉到的物体有联系。”语言的这一特性使得词语的原义往往具有某种“及物性”。而当语言发展到需要符号来指称抽象事物时,人们获取这些符号最自然、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将“及物性”的术语调整成表达抽象义的词汇。如“随波逐流”是根据《史记》中“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的典故引申而成。从其出处上看,其初始含义是“随着波浪起伏,跟着流水漂荡”。但随着语言的发展,“随波逐流”逐渐引申为形容人没有主见,“波”和“流”的含义也被抽象为“大众潮流”。而在《酒国》中,作者却有意回归词语的原初含义,用“随波逐流”来形容桦木堆在河面上漂泊的状态。在规范汉语语境下,这种偏离方式无疑是“望文生义”,但同时这种刻意“附会”字面义的手段也加强了词语与原初之“物”的联系。又如在《酒国》中,“黑白分明”的含义变成“黑色和白色对比强烈,分得很清楚”;“心猿意马”的含义偏离为“像猴子般蹦跳的内心和像马奔跑般无法控制的思想”。哪怕有时这种语义偏离只是语素义的简单相加,词语内的语素也会呈现出向“及物性”回归的倾向。如例(1)中“文质彬彬”的“文”回归本义“花纹”,以此形容精巧编织的“丝绸手帕”。
而这种对词语“及物性”的发掘在词形偏离中同样存在。如将形容词性或副词性语素替换为名词性语素:“往事如云”改为“驴事如云”,“活灵活现”改为“活龙活现”,“干涩”改为“沙涩”。或者将动词性语素替换为名词性语素:“乞丐”改为“酒丐”。而面对名词性语素时,作者则倾向于将非事物名词替换为事物名词,如“人道主义”替换为“燕道主义”,“古为今用”替换为“猴为人用”。
这种以“物”为倾向的偏离与莫言对民间语言的偏爱密不可分。莫言自己也承认大多数的民间语言都是“及物的”“没有很多空的东西”[3],这种特性赋予了民间语言强大的生命力和独特的文学价值。而文学语言向“及物性”的偏离不仅可以增强词语的语用功能,同时增加了文本的厚重感和冲击力。
三、结语
《酒国》是莫言先锋小说的代表,莫言在该书的创作过程中以极为前卫的姿态大胆地进行语言实验,而这种极端自由的创作方式也为20世纪90年代先锋小说的“语言实验”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当然,《酒国》中也存在很多不适当的偏离用法,这些语言偏离不但没有达到应有的修辞目的,反而还造成了语义上的混乱或结构上的错误。但是瑕不掩瑜,这也可以理解为莫言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追求。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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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赵奎英.规范偏离与莫言小说语言风格的生成[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6).
(特约编辑 范" 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