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蒙古族著名散文家鲍尔吉·原野近年转向儿童文学创作,于中国儿童文学界展露出独具一格的“原始态童心”。然而,他的儿童小说也存在诸多明显的局限性:“形而下”的文字运用、逻辑链条和叙事架构尚有诸多不足,“形而上”的思维引导和主旨探寻也相对浅尝辄止。鲍尔吉·原野儿童小说的特色与缺憾,是散文家跨界小说创作所携带的优势与薄弱项,更是童性玄想与成人理性在耦合过程中必然产生的短路与阻塞。
关键词:鲍尔吉·原野;儿童小说;小说散文化;童性玄想;成人理性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4)02-0083-07
儿童与成人的整体认知及行为模式,大致可用“童性玄想”和“成人理性”来分别笼统指代。“玄想”超脱世俗之外,是没有被具体经验太多侵染、塑形的自由态、发散式思绪。“理性”则与感性相对,基于相对稳固、定型了的思维体系和道德伦理框架。
“耦合”是一个物理学名词,表示多个系统间存在相互作用关系。若将此概念嫁接到文学场域之中,可以类似理解成多套不同话语体系或者思维模式互相融合、生发的过程。成人作家书写儿童文学时,就会发生“童性玄想”和“成人理性”这两种看似互相冲突的思维模式的“耦合”——既要打破阻碍互相理解的屏障,摒弃优劣之偏见,又要让各自有助于儿童认知自我、适应社会的元素和能量有机结合起来,形成推动健康成长的助力。这虽然是作为成人的儿童文学作家所要面对和克服的最大难关,但在具体谈论如何和谐耦合“童性玄想”和“成人理性”之前,明晰这两者各自的含义和特质,已经实属不易。
近年来,著名散文家鲍尔吉·原野在儿童文学领域集中发力,成果丰硕,接连出版了一系列儿童散文集、小说和绘本。我集中关注了其中篇幅较长的作品,包括“乌兰牧骑的孩子”系列少年小说《乌兰牧骑的孩子》(2020)、《篝火与星空》(2021)、《鹿花斑的白马》(2022)和幻想小说《母鸡麦拉苏》(2022)、《翡翠地》(2022)、《动物园地震》(2023)。我认为,鲍尔吉·原野在“童性玄想”和“成人理性”的耦合上是有天分的,也做了相当诚恳的努力。相较其他作家,他在儿童文学写作上具有相当大的先天优势:草原成长经验赐予了他丰沛的创作素材,更在其认知层面植入了一份“模糊气质”,虚化了“童性玄想”和“成人理性”的分野,使这二者的相互理解与融合成为某种本能。
于是,鲍尔吉·原野笔下的孩子们双持儿童的天真与成人的担当,大人们则兼具儿童的纯粹和成人的谋勇。自然景物既有现实的秀丽和壮美,也有饱含神性的梦幻色彩。这种多层面的“模糊气质”渗透着鲍尔吉·原野的儿童小说,很大程度是他潜意识自然流露的外在表现,也是他习惯运用的思维定势。换言之,鲍尔吉·原野的儿童文学有着很浓重的散文写作的影子,很大程度上依赖其感觉——文字行云流水、情节旁逸斜出,全凭灵性的指引,就从天地间获取到需要的信息和元素,进而拓展下文。他笔下的人物也与天地自然同步,行动倾向凭借纯粹本能和初心,淡化了刻意雕琢的痕迹。
不过,写作如果过于信任感觉的引领,少了必要的构思和规划,一是难免忽略掉许多“形而下”层面的重点,产生随处可见的技术性瑕疵;二是容易在“形而上”层面缺乏整体构想和问题意识,书写也不免趋于松散随意,导致内核的虚弱与缺失,这就非常令人惋惜了。
在我看来,鲍尔吉·原野的儿童小说之优缺点都非常明显。他的“原始态童心”是核心优势,非常难能可贵,甚至可称之为“竞争壁垒”,使其在国内市场上难以被同行效仿或取代。不过,鲍尔吉·原野对于童性玄想与成人理性的耦合还远非完美。他的儿童小说如毛坯状态的璞玉,依然存在不少尚待琢磨的点位。
本文将从“无忌的言行”和“消解的话语”这两方面剖析鲍尔吉·原野儿童小说的“原始态童心”,再从“形而下”和“形而上”两个方面分别讨论其现有文本的不足与可待精进之处。
一、无忌的言行
人们常用“童心未泯”来形容葆有童心的成年人。倘若我们认同一般理解,即儿童到成人的生理性质是渐进式成长的——不会一夜之间就从刚过膝盖的小朋友变成身高一米八的络腮胡壮汉,那么,从儿童到成人的心理特质也理应是渐进式变化的。这意味着,对大多数人而言,“童心”也是随着年龄和阅历增长逐步被蚕食殆尽的,直至我们彻底由内而外转化为“成熟的大人”。
人们总觉得,在成人思维和儿童思维之间存在着一道天堑,而且一头海拔高,一头海拔低。无论年龄大小,人们总爱站在“成熟”的道德制高点,以“幼稚”一词指责那些自认为不符合成人(与社会文化)规范的言行。于是,我们看到,成人默认儿童携带着具有贬义的“幼稚”属性,且期待其尽早脱离“幼稚”,加入“成熟”一方。然而,这种优越感是否是一种偏见?成人的社会规范是否也是由权力建构出来的,是不是拥有天生正当性的可质疑物呢?“童心”究竟代表哪些心理特质,又是如何在不知不觉中消耗殆尽的?这些问题的答案,在一个早已全盘接受所谓“成人成熟论”的场域是难以思考的。只有浸入一个对童性和成人性不怀偏见、不论高下的世界,才能客观讨论二者各自的特点和共通性。
鲍尔吉·原野儿童小说构建的草原世界,就是这样一个童性弥漫的“桃花源”式的小天地。这里的人与自然都像“乌兰牧骑的孩子”系列小说的结构本身一样简单、纯粹。与其他很多小说作品不同,《乌兰牧骑的孩子》《篝火与星空》《鹿花斑的白马》的情节并不复杂,作家没有安排跌宕起伏的悬念和反转桥段,也不安插草蛇灰线的伏笔和“彩蛋”。它们的结构都像鲈鱼的骨骼,虽然常有脱离故事主线的曲笔,却不像鲤鱼刺那样琐碎。
简述一下这三部小说,讲的是1965年前后,红色文艺宣传队“乌兰牧骑”队员和孩子们两次去偏远的白银花草原支援演出的经历,此为“鱼骨主轴”,简单明了。拼接于主轴之上的“鱼骨旁枝”并不少,占据了大多篇幅,为铁木耳、海兰花等乌兰牧骑队员的孩子在下乡之旅前后、途中的小型冒险和见闻以及各种民间传说和习俗讲究。这些“鱼刺”从不同侧面介绍、反映了草原人民的日常生活和独特文化,让鲍尔吉·原野笔下的草原有了形体和灵魂,成为一个呼吸、搏动着的生命体。让该生命体实现有机统一的,是鲍尔吉·原野贯穿始终的作为成人作家难得存留的童心。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的童心尚處于“原始态”或接近“原始态”的阶段,接近于儿童本真,而非成人的“考古式”追溯与还原。
就非成人思维驱动的“非理性”言行而言,鲍尔吉·原野的“原始态童心”通过小说人物的心理和行为展示出来。儿童常有令成人匪夷所思、哭笑不得的言行,许多大人却用说教乃至斥责来“指导”和“修正”儿童,并美其名曰:“不让孩子走歪了”,“往正道上带”。其实,又有多少成人能够意识到,儿童的逻辑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完全自洽,只是可能由于知识的缺失,才引发在大人眼中“无谋”的行为,又或者不懂利害关系,才做出不符合成人的社会规范和价值体系的决定罢了。倘若换个知识体系和价值观自成一派的场域,原先被认定为不妥的“非常理”儿童言行,或许反倒成了约定俗成的新“常理”。在这样一种“倒错”情境下,再来看成人思维导向的“成熟言行”,会不会反倒感到荒唐和不合时宜呢?
若要归类,鲍尔吉·原野笔下的儿童和成人的“非理性”言行有两点重要体现:知识缺失引发的“无谋”行为,以及对于世俗物质利益的忽略。
有句话说,“无知者无畏”。不知道事物的危险性,确实可能反倒无所畏惧。《乌兰牧骑的孩子》开头,家长不想带孩子一起去白银花草原演出,海兰花和弟弟们便直接穿越沙漠去追,却连基本的装备和物资都不带,险些死在沙漠里。对于孩子们来说,去白银花草原寻找传说中的神鸟是第一要务,其他都不重要。他们不清楚沙漠的危险,没准备装备、充足的食物和水,反而带了假期作业本、三个小药瓶的水和小铲子这些大人看来无用的东西。刚刚脱离险境,海兰花和孩子们并不后怕,注意力全在欣赏风景上。大雨、沙丘、云朵、骆驼在他们眼中都像绘本里一样多姿多彩。妈妈开始大段说教,海兰花却在欣赏被夕阳喷上颜色的沙丘,进而联想到大自然中许许多多的三角形,完全没听进去大人的担忧。妈妈和海兰花的这组对话生动表现了儿童思维模式的“非理性”:例如,妈妈强调在沙漠过夜和遭遇野狼的危险性,海兰花却觉得没在沙漠过夜很遗憾,月夜见到狼更有意思;妈妈认为不诚实是错的,海兰花却觉得答应替别人保守秘密更重要;妈妈说策划一切的铁木耳被他爸爸打肿了屁股,以此训诫海兰花,海兰花却嘎嘎笑;家长和孩子们重逢,铁木耳的爸爸丹巴想的是三个孩子差点死在沙漠,被揍的铁木耳老实站着(大概也没觉得自己错在哪里了),海兰花不仅不埋怨铁木耳出的馊主意差点害死她,反而念着铁木耳的肿屁股。
我们看到,成人掂量的都是风险和后果,儿童却只抓住事物能满足其好奇心那一面,绝不循规蹈矩。问题在于,这两者孰优孰劣?很明显,在一个危机四伏的不安全环境里,风险意识和谨小慎微才是生存之道;但在一个安全稳定的环境中,创造性思维和不走寻常路,或许能给发展提供更多的可能性。
书中的儿童“非理性”言行比比皆是,令人不禁感叹,莫非这才是鲍尔吉·原野类比于母语的“第一思维模式”?再举数例:铁木耳看到白银花村有马、驴、狗、骆驼等各种生物,感叹的却是“看起来这里只是缺少狼。一个地方没有狼,没有狐狸,也算不上什么好地方,铁木耳希望看到狼”。江格尔没捡到多少牛粪,就亲自拉屎,还用大人的话语来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小说写道:“大人说,劳动光荣,把自己劳动的成果变为集体的财富就更光荣。正因为这样,每次江格尔在牛粪堆上拉完屎,心里都能升起自豪感。”如此令人啼笑皆非的脑回路,读之感到新奇却又合理,但绝不是一个冷峻的现实主义作家能想出的桥段,只能根植于同样葆有童性的作者心中。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若说儿童用珍贵的白面调浆糊贴报纸糊墙,或者把红绸被子剪开拴在牛角上以防疯鸟,尚可以理解;但是,如此不计较得失的“亏本”行为,竟是由成人宁布决定的。同理,铁木耳提出,把爷爷留下的红玛瑙鼻烟壶送给白银花村的人,如此珍贵的纪念物,爸爸丹巴虽然舍不得,也只是顿了一下,之后便同意了。如果不能理解孩子的赤诚之心,丹巴不责骂儿子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主动送出父亲的遗物?更有趣的一段故事是,丹巴像孙悟空给唐僧画圈子似的,在巴根周围画了一个圈子,巴根就说自己动不了了:“你在这画了一个圈子,我出不去……不行,我不敢迈。”丹巴作为成人,用这么“幼稚”的方式给孩子定下规则,竟还是先抹掉圈子,再把孩子领出来,共同完成了这幕喜剧。
鲍尔吉·原野笔下的成人虽然懂得知识和利害关系,却也保留了很大一部分童心。这就让他们能够与孩子共享一套“语言体系”,实现部分意义上的心灵相通。“乌兰牧骑的孩子”系列小说中,成人对“儿童非理性”展现出惊人的宽容和理解。对成人的说教和训诫,儿童角色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甚至抵触的情绪,这或许也能为当下的亲子教育提供某种启示与美好的愿景。
可以说,“无忌的言行”作为儿童思维的突出表现,在鲍尔吉·原野的儿童小说中成功促进了童性玄想和成人理性的耦合。不过,更有难度的在于,在“乌兰牧骑的孩子”系列小说选择的时代背景中,儿童和成人都受到政治意识形态的影响。如何处理好儿童对成人话语的态度,是相当大的挑战。
二、消解的话语
“原始态童心”除了通过小说人物的心理和行为展示以外,还体现在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和意识形态的提纯。
“乌兰牧骑的孩子”系列故事设定在1965年前后。席卷全国的运动虽然尚未开始,但计划经济的各项措施已经实施。建国前后的牧区土改运动和民主改革中,党和国家针对内蒙古的特殊情况,从牧区的特点出发,制定了“不斗不分不划阶级,牧主、牧工两利以及保护和发展畜牧业”的政策,有效促进了经济恢复与发展的势头。尽管从1958年9月开始,自治区各地仓促开展人民公社化运动,但1959年开始,自治区便开始整顿各种问题。总体而言,即便是在“三年困难时期”,内蒙古的农牧业和工业生产虽然受到较大影响,但处在相对较好的状态。1962年粮食产量325.50万吨,仍比1949年高53%;1961年底,大牲畜仍比1949年多81%。这也使得1960年代初,大量异地人口特别是饥民被有计划迁入内蒙古安置。由此可見,在乌兰牧骑的年代,自治区人民的物质条件是尚可的,这也有助于从意识形态宣传角度理解现实问题。
“乌兰牧骑的孩子”系列小说虽然是写给少年儿童读的,但整个故事从大框架到肌理,其实都带着很强的政治和意识形态属性。小说赞扬的乌兰牧骑是文艺宣传队,自带政治性宣传任务属性,将党的声音和关怀带到偏远地区是他们的责任和义务。小说里还有长官和军人等形象。显然,他们已经潜移默化地影响人们特别是孩子们,令他们本能说出革命话语,有模有样憧憬并仿效着社会层级及其权力话语。
鲍尔吉·原野在小说中毫不规避革命话语。例如,村民集体收听收音机那一段,作品写道:“村干部听到‘北京’二字就鼓起掌来……丹巴用解放军的步伐走上台立正……牧民问‘可以让中央的朋友跟我们说会儿话吗?’……丹巴说:‘……这是中央发给我们乌兰牧骑的,专门为牧民朋友送来北京的声音。’”借由信息差和科技断层,权力关系便树立起来了;又如孩子们崇拜王司令和魏连长,纷纷模仿战士的口号不说,还问一个军人“你是什么官啊?你是连长吗……连长大还是排长大……你过多少年才能升成连长,以后你能不能升为司令?”弄得那个军人都不好意思了。见到王司令,铁木耳握手到一半突然抽出来说:“这次不算,从头来。”然后,“向后转跑了几步,转过来大声喊:‘报告王司令’,然后敬了一个礼。”又如老师教过孩子们“特务”一词,铁木耳因为桑布带走了大家的注意力,嫉妒了,就想尽一切办法指控桑布为特务。如此细致、真实地刻画孩子们对权力等级、规则和革命话语的尊崇和效仿,既显然符合当时的历史语境,也有现实性意义,作者的眼光还是很敏锐的。
鲍尔吉·原野的儿童小说存在大量的革命政治话语,广大读者特别是儿童似乎并不特别抗拒。原因或许在于:第一,草原人民获得的恩惠是一个事实。与作家笔下的人物一样,鲍尔吉·原野对于党是发自内心地认同和感恩的。第二,“原始态童心”代表着眼里有光,心中亦有光。这就让小说里的角色,无论是成人还是儿童对意识形态话语都自动进行无意识的提纯,看到的都是美好的一面。鲍尔吉·原野的儿童小说不像很多新历史主义小说那样,充满了对特定年代中特定群体的戾气、讽喻和批判。尽管书中也写出了内蒙古的物资短缺现象(买个鸡蛋都要大老远跑供销社),但对于鲍尔吉·原野笔下的角色而言,苦难在背面,美德则是光照下的明面。物质短缺是可以适应和调节的,知识和快乐更是有志之士应该不遗余力肩负起的传播责任。第三,“原始态童心”也消解了意识形态话语的刻板性和口号化,增添了几分诙谐幽默色彩,也将孩子们的作态游戏化了。这样的扭转场面很多,如刘司令发表讲话,感谢孩子们,提出要发奖品,并要领孩子们去盟里参观。巴根一点都不客气,直接就冒出一句:“奖品在哪儿呢?”村长只好打圆场。又如,五个孩子一起敬礼,王司令回礼,铁木耳却说:“王司令,你刚才给我们回礼,手指没有伸直,手指、手背、手臂应该形成一条直线。”在此,孩子们对制定规则的成年人的反身性规训是饶有意味的。
但无论如何,孩子的天性决定了他们无论是喊口号、敬礼还是讨论官位的大小,其实都是在做模仿成人世界规则的游戏,纯粹是对于美好、先进事物的向往。同时,小说聚焦村庄人文和自然风景,回避当时社会如学校、工厂等的更多现实情景,更没把革命样板戏也加进文艺演出。我认为,这既是鲍尔吉·原野根据儿童文学实际需要主动做出的题材筛选,也是他潜意识里对于确实无法被“原始态童心”所关注与认同的事物的过滤。
借由对现实生活的关注和意识形态的提纯,鲍尔吉·原野较为巧妙地避开了“成人非理性”令“童性玄想”扭曲甚至误入歧途的危机。当然,鲍尔吉·原野的儿童小说也有明显的短板。这是成人作家转向儿童文学时普遍面临的问题,也是难以改变的思维定势。在一些尝试转向小说创作的散文作家身上,我们时常也会观察到同样一种无所适从的迷惑。
三、形而下的疏忽与形而上的乏力
鲍尔吉·原野的儿童小说也有诸多不足,这主要表现在文字表达不到位,小说故事结构也有不妥。在此,我将其概括为“形而下的疏忽”。
鲍尔吉·原野一旦写起人物间的对话,其景物描写的诗意和细腻便荡然无存。他笔下的角色无论是成人还是儿童,一讲起话来,似乎都“不说人话”,像同一内核驱动的“人工智能”在唱独角戏——动不动抛出冷冰冰的专业术语和标点符号、学术化的语序和词性选用、跳跃的逻辑,以及遍布全篇的无比突兀尴尬的“哈哈大笑”。这些观感上的不和谐之处问题不纯源自读者的语感差异问题,而是在客观上儿童文学中的儿童角色绝不应该出现的口吻。换句话讲,我想大多数儿童是不会整天用学术论文语言跟小伙伴聊天的。
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问题在鲍尔吉·原野早先写作的“乌兰牧骑的孩子”系列小说中就已经存在,只是还不算明显,且瑕不掩瑜。因为大量散文诗般优美的情景和充实有趣的民俗风情,不会让读者苛求偶尔出现的语言凝滞感。然而,在近期的幻想小说《翡翠地》中,隨着对话文本比重增加和现实民俗风情缺位,形而下的缺陷反而大量凸显出来,并且已到了影响阅读体验的程度。下面选出一些本该是儿童口语、但却被学理化和学术化的句子:“让我感到愉快。”(35页)“我准备去辨识一下。”(38页)“是一个苍白的人。”(46页)“文章的气脉减弱,影响感染力。”(67页)“我后悔和你们谈话。”(100页)“你把唾液分泌在树叶上。”(101页)“我结的种子有珊瑚质地。”(105页)“这是水的历史性进步。”(121页)“劳动像清泉一样,灌溉在人的心中……”(162—163页)“我想经历更多的奇遇。”(175页)“促进创面愈合。”(219页)“你知道我们这些航海的人并不懂得文艺。”(220页)“蜕皮处理……老化肌肤……”(221页)“这证明你老了。你应该像年轻人一样富有活力。”(222页)“这是我们待客的最高礼遇。”(223页)“你说这些蛆虫味道浓烈还是淡爽?”(231页)“我看你脑子混沌,没有思考力了。”(232页)“这种可能性非常大。”(240页)“可能有神秘寓意。”(257页)
口语和学术性表述的区别何在?首先,学术性表述习惯于大量使用加上冠词的名词,而口语则尽量用动词和形容词。例如,“这种可能性非常大”和“没有思考力了”完全应写成“这很有可能”和“没法思考了”。其次,学术性表述里有大量专业术语,在口语中几乎不可能出现,如“文章的气脉减弱,影响感染力”,怎么都不该从一只鸟的嘴里说出——除非它的角色设定就是一位大作家或者学者,然而小说却只提到它“举止高贵”。另外,区别于第三人称陈述,第一人称口语的用词、语序、节奏和感情色彩应体现出角色的性格特征和行为模式。《翡翠地》里所有角色都用同样文绉绉的口吻说话,几乎不用“唉”“啊”“咦”“哇”“唉”等语气助词,感叹号、省略号、问号也几乎见不到,清一色地用句号结尾,阅读时毫无情绪起伏。在鲜见的感情色彩中,便是话常说到一半,便莫名其妙地响起“哈哈大笑”,很多时候都看不懂,突然发笑了,这个笑点在何处?
在小说中,“形而下的疏忽”还体现在诸多逻辑跳跃和漏洞上。很多句子省略了逻辑链条的中间环节,直接给出突兀的结论。作为成人的我都不明白結论如何得出,或者说这句话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更何况是儿童?请看下面的句子:“地球是不是圆的跟你们有什么关系,这不算秘密,你们应该了解秘密。”(46页)蟒蛇公主说:“我在开玩笑,你知道,我们吃素。”楚门船长说:“我给你带来了两个朋友,但不要煮他们。”(166页)“我知道,你们见到蛇类会害怕,但那是旧观念。”(168页)为什么蟒蛇公主刚说了吃素,楚门船长还要说,不要煮我的朋友?幻想世界里从没见过人的蟒蛇公主,为什么知道孩子见到蛇会害怕,“旧观念”又是什么?包括小说刚开始,土拨鼠听孩子喊它们“土拨鼠”这个名字,还不承认,说“土拨鼠”是人类的叫法。每个翡翠地的动物都有真正的名字,自己应该叫“琥珀派”,绵羊叫“白云派”,狼叫“潜行派”。然而,作者似乎写着写着,就忘了这个有趣的设定,后面所有的动植物,用人类的命名来称呼都畅通无阻,动物们也都完全没有出现土拨鼠那样的迷茫反应,是不是忘了设定呢?
如果说文字和逻辑缺陷是由于写作者的疏忽,只要重视便不难修正,那么结构层面的问题可能就比较难处理了。对鲍尔吉·原野而言,结构可能算是一场触及他写作筋骨的大变革。
具体而言,鲍尔吉·原野的儿童小说是“弱情节”的。以《鹿花斑的白马》为例:一句话概括整部小说,孩子们回到了白银花村,认识了新的小朋友朵兰,然后一起干各种事——去供销社买鸡蛋、用弓箭射鱼、摆脱野狼、守护被疯鸟袭击的牛群。然而,重点是后面,所有这些“各种事”都像积木,可以各自独立,也可以按任意次序组装到主轴上。除了“去供销社买鸡蛋”这段体现朵兰作为土生土长的“野丫头”的灵性,存在的必要性较强以外,其他旁枝故事其实都是可有可无的,可替代性极强。
第十七章《六个惊险故事》是由六个孩子讲的传说故事拼成的,作为一章被塞进书里。从整体的结构叙事看,这部分没有任何承前启后的意义,也没有回收伏笔和悬念的功用。分开来看,由于人物性格在语言文字层面的缺位,六个故事换谁来讲都无所谓,也不能根据故事内容来强化各个孩子的角色刻画,实属鸡肋。《篝火与星空》的第八章也有类似情况,整章都是铁木耳讲一个跟主线毫无关联的幻想故事。
鲍尔吉·原野的“乌兰牧骑的孩子”系列小说结构是“鲈鱼骨”式的,主线简单,辅线众多但清晰发散。可以说,鲍尔吉·原野的儿童小说写法带有明显的散文化倾向。《乌兰牧骑的孩子》三部曲若是当成小说看,都给人极强的拼凑感。每段“鱼刺”单独拿出来都是一段有趣的小故事,一旦拼凑起来,虽然都是同一世界观下的组件,但各自对于整体叙事的作用都比较有限。这种写法在有众多辅助材料时是合适的,不过,其最大的局限在于,涉及从零开始构建幻想世界时,一旦世界观干瘪,创作灵感枯竭,写不出吸引人的“鱼刺”,小说就极容易变成一盘散沙。倘若“形而上”的主题意蕴也缺位,整部作品就沦为虎头蛇尾的流水账了。归根结底,小说和散文之间虽有文体模糊的中间地带,其行文和叙事模式还是相差甚远。如对这一点认识不足,就很容易写出一个“四不像”的小说。
《翡翠地》就是这样一部“形而下”和“形而上”都有缺陷的作品。硬要理出一个故事主线,就是两个孩子突然发现书里的土拨鼠活了过来,然后跟着进到书的世界“翡翠地”里去了。然而,故事到两个孩子从树洞进到翡翠地,我就完全想不通后面的情节在干什么:两个孩子莫名其妙上了一艘鲸鱼船,鲸鱼船被海盗打劫,孩子和船员反击成功后去了一个蛇岛接受款待。为了解救被蜘蛛丝困住的船长杀死一条蛇,那条蛇其实是船长的朋友变的,蟒蛇公主要杀死蛇的孩子偿命,蓝蛇复活,孩子逃跑了,故事结束——这些情节有什么发展的必然性吗?其意义何在?到最后,孩子们没有走出翡翠地,故事一开始作为引路人的土拨鼠也没了踪影,一句“咱们回家”就突兀地结束,连个正式的结尾都没有。恕我直言,这实在是极其令人失望的阅读体验。
还有一个鲍尔吉·原野可能忽略的问题,即草原民族血脉里的野性(甚至萨满思维)也渗入他的儿童文学创作,使其不经意间抖落出一些或许“越界”的文字。例如,《翡翠地》中海盗船长解释说,为什么所有海盗都戴着眼罩,因为第一个海盗把所有人的眼睛都挖了,并逼他们入伙。在击败海盗船长后,接近金龙岛,楚门船长用信号灯喊话,说要把海盗船长送给他们宰了吃肉。包括后面两个孩子随随便便就棍杀了蓝蛇,这样带着野蛮和乖戾之气的书写,我认为是不适合少年儿童的。我并不是说儿童文学里不能出现血腥和暴力,而是说黑色元素要有书写意义,决不能让光明和善良单独和孤立地存在。我认为,除了单纯引起生理厌恶,行凶杀戮的文字在任何地方都要有正向价值。
即便以消费文学“环环相扣、激发爽感”的基本标准看,《翡翠地》也是不及格的。故事虽依旧不乏童性玄想的光芒,常出现令成年人捧腹的儿童奇思妙想,但情节严重缺乏勾连关系,构不成完整的叙事结构;幻想元素则缺乏新颖性和创新性,“海盗”“蛇女”“蜘蛛”等主要角色更可算是西方的舶来品,是草原文化中完全无根的存在,那么又何必采用它们?比较而言,“乌兰牧骑的孩子”系列小说中穿插的故事反倒更有幻想性和本土性,满是真正的草原元素不说,如细细琢磨,甚至能品出一些人生哲思。
我们虽不能苛求所有作品都要凸显深刻的主题思想或精神内涵,但这总该是文学创作的共同追求,对于儿童文学作家而言更是如此。因为儿童文学本应作为沟通儿童世界和成人世界的桥梁,教育性是其应有之义,思想性的具象化更是衡量它的价值标准。在《翡翠地》里,我找不到关于友情、亲情、吃苦、勤奋等的任何鼓励。以更高标准要求,鲍尔吉·原野本应借故事娓娓道来,诸如去人类中心思想的万物有灵观、保护和珍惜自然的生态主义理念、亲子关系的共同培育等,然而,在《翡翠地》中却很难看到。
四、童性玄想与成人理性
对鲍尔吉·原野来说,首部幻想小说《翡翠地》依然是一个进步。与当前不少儿童文学作家致力于非常现实具体的儿童情景书写不同,鲍尔吉·原野勇于超越现实题材的束缚,转向探寻思维不受拘束并超然于日常生活和现实规则的时空书写。然而,从文学和美学的价值评判,《翡翠地》比《乌兰牧骑的孩子》三部曲明显是大大退步了。该书不仅将鲍尔吉·原野的儿童话语和小说书写方面的弱点集中暴露出来,还展示出他纯粹幻想力的局限和缺失。作为幻想世界的“翡翠地”,它不但没有比现实世界的草原更奇妙,反而更像是由幾根草棍粗糙地支棱起来的空壳。
出版一部所谓的儿童文学并不难,但写出儿童真正喜欢、又能讲好“中国故事”的作品,其难度比成人文学可能更难。因为成人文学的作者和主要读者都是成人,其社会分工和审美趣味多元,对于阅读的需求也各不相同,这就使得成人文学多以某一垂直领域的成人作为目标读者,意在满足特定人群细分的阅读需求。
从现实层面看,当今社会的信息碎片化,文字作为低效率的信息传播载体,比起短视频或电视剧更难“破圈”成为爆款,也就难以获得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与追捧。退一步讲,许多成人文学作品既不是为市场创作的,也不是对市场毫不顾忌的单纯自我表达,而是为专业评论界写的“圈子读物”,或是透支名气而写的一锤子买卖,所以不破圈反倒更好。不过,无论是市场还是非市场行为,成人写儿童文学反而从心态和技术上降低了多数作者的创作难度——既然不用让所有读者都满意,写给一部分人看,能获得他们的欣赏即可。
反观儿童文学作者,他们虽然普遍是成人,读者却兼具“二元性”与“一元性”。所谓“二元性”,是指儿童文学读者并不只是孩子,而是既有作为受教育者的儿童(孩子),也有作为教育者的成人(家长)。儿童文学明面上的读者是各个适龄段的少年儿童。但是,购买书籍的家长其实才是隐含的首位读者,他或她会预先帮孩子筛选,将不符合其实用性与审美判断的作品拦在孩子视线外。所谓“一元性”,指的是与成人读者的细分和私人化需求不同,儿童文学读者的阅读需求往往被家长集中于启蒙教化,即审美培养、道德规训和学习知识等方向。既然市场反映的这类“儿童的阅读需求”跟家长的过滤相关,那么,这样的“儿童文学”便不一定完全代表“童心所向”,而是如柄谷行人眼中的“儿童”,同样是被家长“发明”出来的一种颠倒的观念。现实是如此,儿童文学作家的创作就势必受到更多限制,他们想写孩子喜欢的作品,但先要让家长认可,然后才是儿童认可。
于是,儿童文学作家就必须同时调动成人思维与儿童思维,建构出既满足家长教育需求和价值判断,又迎合儿童的好奇心与感知力的文本。然而,最大的难点往往也就体现在这里。
成人对于现实世界的理解与感受,毕竟是个体体验塑形后的产物。同一人在不同时间节点和空间坐标上,对同一事物的评判可能大不相同。我们虽然习惯于用各种成人礼的“仪式”来人工划定“儿童”与“成人”的界限,但二者并无天然鸿沟,而是经由个体成长的一次次具体体验,才将儿童转变为“渐渐发展而走向成熟的‘自我’”。可以说,正是“体验”使得“儿童”完成了化为“成人”的渐变。但无论如何,若我们选择几个相距较大的年龄节点作比较,如八岁的儿童和三十八岁的成人,他们终究还是在思维模式和知识结构等方面存在巨大差异的。如何尊重这种差异,重整自我对于世界的认知,创造出既符合成人也符合儿童的真实需求的作品,这是所有儿童文学作者所面临的共同挑战。
但其实,不光儿童文学创作需要认识并践行“儿童本位观”,儿童文学研究更需要重视并尊重“儿童本位观”。许多评判成人文学作品成熟度和完整性的理论方法,并不见得适合照搬到儿童文学批评之中。这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以成人文学批评方法遴选出的儿童文学作品,往往符合成人眼中的优秀标准:“有营养” “有深度”“有意义”。但或许,在儿童眼中,故事刻意追求“营养”“深度”和“意义”,却连勾起他们阅读兴趣的可读性都做不到,是称不上优秀的儿童文学的。纵览现有的儿童文学研究,诸多还是价值观层面上的评判,鲜有在文字、语言和故事趣味性上面“挑刺儿”的,似乎在这方面多钻牛角尖,就成了对作家的冒犯。但殊不知,研究者绝不该在儿童文学作品中低估“形而下”的硬功夫。
作为具有丰富人生体悟和创作韧性的成人作家,鲍尔吉·原野已在童性玄想和成人理性的耦合中有所成就,理应拥有充裕的能量和创作资源,润化“电路”中仍存在的短路和参差。近两年,鲍尔吉·原野几乎每两三个月就推出一部儿童文学新作,只在2022—2023年的儿童小说就有《翡翠地》《母鸡麦拉苏》《动物园地震》等作品,更不用说近年来数目庞杂的儿童散文和绘本了。我们期待鲍尔吉·原野在增加作品数量的同时,用心开掘中国儿童文学的深度,用其成人文学著名作家的阅历与经验,突破成人世界对儿童文学普遍存在的成见与窠臼,使儿童文学成为更扎实更受读者尊重的文学形式。
注释:
(1)(2)(5)(6) 鲍尔吉·原野:《乌兰牧骑的孩子》,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20年版,第51—52、120、105、250页。
(3)(7) 鲍尔吉·原野:《篝火与星空》,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21年版,第89、32—33页。
(4) 国家统计局国民经济综合统计司:《新中国五十五年统计资料汇编》,中国统计出版社2005年版,第244—245页。
(8) 鲍尔吉·原野:《翡翠地》,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22年版。
(9) 鲍尔吉·原野:《鹿花斑的白马》,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22年版,第197—215页。
(10) 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34页。
作者简介:王子罕,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