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雅婷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632)
南明忠烈是清代方志纂修过程中需要面对的特殊群体.不同时期的清代方志对他们的记载往往有所不同,或篇幅长短不一,或内容有细微差异,这些现象与传主是否得到官方认可及地方官绅的个人意志相关.本文以清代瑞金历修县志对钟良则的记载为例,考察其入传县志的过程,分析其人物形象变化的原因;在此基础上,探寻兼有"国家史官"与"地方精英"双重身份的县志编纂者如何应对国家控制并发挥自主性.
钟良则,号谷城,晚明江西瑞金人,官至赣州府推官.推官,别名司李,是府一级司法人员[1].顺治三年(1646),钟良则主动追随福建隆武政权郭维经部入赣抗清,于当年十月殉城.他死后七十余年,首次被载入县志,并在此后的县志书写中一再受到关注,且赋予其新的形象.
清修《瑞金修志》凡五部,其中两部编修于康熙朝,分别成书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与四十八年(1709).此后,瑞金又分别于乾隆十八年(1753)、道光二年(1822)和光绪元年(1875)重新修志.康熙《瑞金县志》成书时,距离钟良则生活年代最近,且当时已有不少文人志士作诗文追挽钟良则.然而,该志不为钟良则立传,是清代五部县志中唯一一部对钟良则避而不谈的县志.结合县志的性质和成书背景,笔者认为国家意识形态的压制和县志成书仓促是导致这一现象的主因.
地方志是官方意识形态建设的重要内容,因为需要维护王朝的政治利益,所以回避甚至歪曲史实便不可避免[2].清朝高度重视地方修志活动,规定各省通志由总督、巡抚监修,至于府、州、县志则由各级地方官监管,付梓后要呈报巡抚或布政司审查[3].康熙十一年(1672),诏令各省编纂通志,以备纂《大清一统志》取材[4].并将编纂工作从国家延伸至各级地方[5].但次年"三藩之乱"爆发,南方多地的修志工作被迫中断.直到康熙二十二年,朝廷平定"三藩之乱",收复台湾,全国归于一统,方志编修工作才被重新提上日程,清廷要求各省限三个月完成通志编纂工作[6]卷首.原序.巡抚则饬令府、州、县纂修方志[7].
康熙《瑞金县志》便是在此背景下由知县朱维高主持编纂成书,用时仅三月,时赣州知府李文献评价曰:"丙辰以来,人心风鹤,司牧者将拊循之不暇,安能吸毫濡墨,广搜博访,以求遗事于当年乎?乃三阅月而告成帙矣,猗欤盛哉!"[8]卷首.李文献序虽然在当时的官员看来三月内完成修志任务是一件盛事,但不可否认仓促成书很容易出现纰漏.康熙《瑞金县志》便失载了较多明末清初的史事,还存在弄错人物关系的现象.可以说,该志未给钟良则立传与其仓促成书有较大关联.而且,从钟良则战死到该志成书的近40年间,瑞金社会动荡,盗乱、兵乱和农民起义交织,给瑞金造成巨大创伤,"重以凋敝,林壑荒寒,井里岑寂."[9](P2)同时,当地民众对明清鼎革造成的惨象也是记忆深刻.地方志作为政治性浓厚的官方文献,需要体现国家意志,因而在选择方志内容时需谨慎[10].钟良则抗清殉明,是清朝的敌对者,加之"三藩之乱"平定未久,若对前朝忠臣事迹大加宣传,非但不能实现通过修志加强思想控制的目的,反而可能重新引发地方政局的动荡[11].因此,县志编纂者有理由失载钟良则.
康熙四十八年,瑞金第二部县志成书,为康熙《续修瑞金县志》(以下简称康熙续志).钟良则最早入传于该书《人物志》中的"忠烈"目:
钟良则,号谷城,承乡三里人也.俶傥明大计,遇事勇决敢为,为诸生十余年.崇祯甲申(1644),由征辟起为明经.是年,闻贼破燕都,时烈皇帝死社稷.良则闻变,为位拜哭,思一雪国愤而未有尺寸之柄,深以为恨.会益藩下檄,大征兵,招天下豪杰足计事者.闻良则名,造庐请参帷幄,以疾不果行.丙戌(1646),清鼎已定,唐藩偏安于闽,大兵徇地.赣州总督万元吉率兵民死守,吏部郭维经、御史姚奇胤统御营师进援,道过瑞金,辟良则置幕府中,奏擢司李监军事.即日慷慨就道,与维经、奇胤兼程抵赣……
是时,城中食将尽,人无斗志,客兵各鸟兽散.良则乃募人从间道上封事,欲出奇兵分三道潜抵吉水、龙泉、张家渡以攻清师,为围魏救赵之策.疏入,不报.良则叹曰:"死吾分耳,如国事何?"乃作《从征行》以见志,遗书与家人诀,语多激烈.未几,闽甸失守,谍至,人心益惶惴,守陴者困惫.十月初三,清师自南门登,城遂陷.良则率数十人巷战以死.同时太史崔晓为之传,昭武傅鼎诠,宁都丘维屏、魏禧兄弟皆有诗吊之.[12](P274-275)
这篇传记达五百余字,重点叙述钟良则抗清殉难的史实,成功塑造了钟良则忠贞不屈的形象.尤其是钟良则授官伊始,便"慷慨就道","兼程抵赣".抵赣后率领死士"冲营突进",打通赣州饷道,并且主动请缨坚守要地."清师果来,良则屡击却之"一语既突出钟良则的见识,又表现出他的勇敢和能力.郭维经想让其离城督饷,钟良则"誓与城俱存亡".这一细节的描写将其置身于有机会名正言顺离开战场的特殊情形下,升华了钟良则的忠贞品格,也为其殉城埋下伏笔.当城内粮食匮乏,守军意志消沉,客兵纷纷逃亡时,钟良则依然坚守城中,上疏献策,并写诗明志,寄家书诀别亲人.最后,钟良则率领数十人与清军"巷战以死".这些都体现了钟良则的"忠".
乾隆十八年,乾隆《瑞金县志》修成,称乾隆"癸酉志".该志在康熙续志的基础上,删除了有关明清鼎革的历史背景以及钟良则的相关言论,并对钟良则参战殉城的事迹进行了概括凝练,其字数不足二百[13](P88),如下:
钟良则,字谷城,承乡二里人.明崇正间,为邑诸生,傥明大计,遇事勇决敢为.甲申,由征辟准岁贡,寻闻燕京破,庄烈帝殉社稷,抚膺恸哭,日夜不绝声,思一死以报国而未获其所.丙戌,大清兵临赣,时有万元吉督兵守赣,良则以吏部郭维经荐举赣州推官监军事.及城中食将尽,人无固志,良则知事不可为,愿以死殉.十月三日,城陷,死之.崔太史晓为作《忠烈传》.[8]卷六.忠烈分析历史人物的历史活动离不开具体的历史背景和环境条件.只有将历史人物的活动置于具体的历史环境中,才能历史地具体地分析其性格特征与精神面貌[14].乾隆癸酉志对原传加以删除概括,使得该传记更像是对钟良则生平事迹的简单堆砌和程式化罗列,也致使其形象显得相当平庸.需要注意的是,康熙续志只是笼统地称崔晓为之作传,癸酉志则改为"崔太史晓为作《忠烈传》",从"传"到"忠烈传",这个变化值得关注.事实上,傅鼎铨于顺治六年(1649)所作悼词中有这样一句:"因得崔太史晓所作《谷城司李十月初三死虔难传》",透露出崔晓所作传名并非"忠烈传"[12](P259).
道光元年(1821),瑞金县计划重修县志,于次年(1822)春付梓,称为道光"壬午志".其中《钟良则传》篇幅有所扩充,字数与康熙续志相差无几,内容上则大体遵循了前两部县志的本意,但有些内容则与旧志相悖,集中体现在叙述钟良则的遗书问题上.康熙续志中称钟良则写遗书与家人告别,"语多激烈".所谓"语多激烈",似欲有所指却不便明言,给人留下了想象的空间.而道光壬午志却将此句改写成"遗书与家人诀,惟嘱其子葬母,余无所及"[15].卷七"忠烈"由此削弱了钟良则敌对清朝的一面,并塑造了钟良则的孝子形象."余无所及"四字更是限定了读者的视野范围和想象空间,明确否认了旧志编纂者想要传达的历史事实,颇有欲盖弥彰的意味[13](P89).
那么,遗书内容究竟如何?《颍川瑞金九堡坝溪钟氏八届续修族谱》(下称"族谱")中收录了钟良则写给其子钟才甲的《家书》,应即县志所指"遗书",落款为:丙戌九月初八日忠城府姚衙巷寓行.该信上半部分分析时局,记述钟良则自己在赣州的近况;下半部分则着眼于家庭,教导其子为人处世的道理,同时嘱托其子安葬生母曾氏:
你好生在家做人,事伯事兄,即如我在家无二.我止生你一人,凡百忍让为先,切不可要出人头,以生事也.太太灵柩思之流血,值此丧乱,毫未尽情,此终天恸恨也.……大丈夫一以身从征,必以身殉难,本心然也.何必效儿女态?局局牖下,作无名鬼耶!此亦万一之词,不必认以为真,遂谓城真难保也,余不悉.[16](P102)
信中"太太"即钟良则生母曾氏.曾氏生于嘉靖四十二年(1563)三月,逝于顺治三年(1646)二月,守寡近四十年[16](P5).钟良则"八岁而孤,伯抚之"[16](P103)),与寡母曾氏的感情深厚.钟良则参战前,曾氏已经去世,但时至九月仍未下葬,因此提前交代钟才甲妥善安葬亡母.显然,道光壬午志称钟良则"惟嘱其子葬母,余无所及"与史实不符.传统中国提倡"忠君爱国"和"生养死葬"两种价值观.道光壬午志的传记从细节上凸显钟良则的"孝".
综上,康熙续志首次记载钟良则的生平事迹,成功勾勒出一位忠烈形象.此后乾隆、道光两部县志则在此基础上加以修改.乾隆癸酉志大幅度压缩康熙续志的传记篇幅,又将崔晓作传的记载改为崔晓作《忠烈传》.道光壬午志重新拓展乾隆癸酉志的传记篇幅,并塑造了钟良则"忠孝双全"的形象.那么,钟良则顺利入传康熙续志背后有哪些因素?乾隆癸酉志为何压缩传记篇幅与修改内容?道光壬午志为何改变康熙续志对遗书问题的记载?下文拟就这些问题试作进一步探讨.
钟良则抗清殉明,是忠君理念的体现,符合县志为其立传的标准.更重要的是,钟良则去世后,不少社会名流为之立传,写诗凭吊,有力提升了他的知名度.此外,钟良则所在宗族在当地影响力大,与西门杨氏等地方大族关系密切.杨氏又在县志编纂过程中占据着主导地位[17],且有多位士绅撰文赞美钟良则,为县志书写提供了史料来源,同时推动了钟良则入传县志.
《族谱》收录士人为钟良则所写的传记3篇、吊词2篇、诗歌11首以及行状和墓志铭各1篇.另外,还收录了易藩的《征兵檄》以及钟良则的《从征行》与《家书》,皆注明"男才甲编"[16](P101-102),可见,钟才甲注重收集与其父相关的史料.在保留相关文字的同时,钟才甲还不断向亲友和外地士绅讲述先父事迹,甚至委托部分熟人为父立传,撰写行状、墓志铭等."行状"即叙述死者生平、言语、行事、世系、寿年、后裔等的传记文.在钟才甲的持续努力下,有关钟良则的文本不断丰富和充实,有力提升了其知名度,推动了钟良则入传县志.
康熙续志为钟良则立传时特别指出"太史崔晓为之传,昭武傅鼎诠,宁都丘维屏、魏禧兄弟皆有诗吊之."[12](P275)而且,该志"纪言"篇还专门收录傅鼎铨和魏禧兄弟歌咏钟良则的诗文.由此可见,钟良则能够入传县志,与崔晓、傅鼎铨等人的追挽凭吊有一定关系.所谓"魏禧兄弟"即指魏际端和魏禧,与幼弟魏礼合称"宁都三魏".崔晓,明末清初江西宁都人,《宁都直隶州志》称其"慷慨好节义",清军围困赣州时,他"与星子查某同在围城中",城破后"弃家,蹩躠楚蜀间"[18]卷二十五.仙释志.因傅鼎铨在顺治六年(1649)四月作词追挽钟良则时,提及崔晓所作传记,所以崔晓立传时间早于顺治六年[12](P259).崔晓作传,在传记末尾交待道:"余获交其子知其事,谱之如此,俾后君子采择焉."[16](P103)可知崔晓虽亲历赣州之战,但他能知悉钟良则事迹并为之立传是因其与钟才甲相交.
傅鼎铨,字维源,号聿庵.江西临川县人,崇祯十三年(1640)中进士[19],选入史馆,为翰林院检讨,"喜忠孝大节"[20].顺治六年途径瑞金,阅览了崔晓所写传记以及钟良则遗留的奏疏和遗书,故作《吊司李钟谷城忠烈辞》凭吊钟良则.其序云:
邱维屏,字邦士,号慢庑,卒于康熙十八年(1679).他是明朝生员,清朝定鼎后"弃诸生服,与易堂诸君子隐居翠微山中,研精古学,诸君子奉为宗匠"[23]尚志谨序."易堂诸君子"指"宁都九子",即邱与魏际端、魏禧、魏礼、李腾蛟、彭任、曾灿、彭士望、林时益九人.邱维屏著有《邱邦士文集》,书中带有强烈的抗清意识,且赞扬抗清事迹.邱维屏曾作《吊钟谷城司李》追挽钟良则:"望江楼上斗死者,今日还闻钟推官."[15]艺文志.国朝诗魏际瑞,字善伯,号东房,卒于清康熙十六年.顺治七年(1650)二月,清军围困宁都,破城后大肆屠杀百姓,魏际瑞周旋其间,得清廷赏识[24].随后频繁往来于清代官员的幕府,并在顺治十七年(1660)取得贡生资格.他虽出仕清朝,但其诗文往往赞扬忠烈以抒发故国之思[25].魏际瑞作《读钟司李传》称赞钟良则:"杨君高老笔,足以传钟公.始信文章事,都缘忠孝工.郁孤春树雨,朝井晚堂钟.独向南城望,时时有白虹."[12](P259)此处所言"杨君"应指杨兆年,《族谱》记杨氏所写传记名为《钟司李忠烈传》[16](P106),杨兆年《栩栩园文钞》则称《钟谷城传》[22],族谱和文集所收传记内容基本一致.杨兆年为钟良则立传是受钟才甲所托.而魏际端阅读杨兆年所写的传记后,又写诗赞扬钟良则.
魏禧,字凝叔,号叔子,卒于清康熙十九年.甲申之变后,隐居宁都翠微峰,仍从心理上认同明朝,讴歌抗清人士.在其病故前一年(1679),他抱病寻找并祭拜杨廷麟,"拜伏,不胜呜咽"[26]卷七.拜杨文正公墓.魏禧作《挽钟司李》悼念钟良则,诗言:
有客上翠,曰来自绵水.手持易极言,口昹义士死.义士谁姓钟,才甲则其子.其时当隆武,其官维司李.王君交才甲,因悉乃公事.赣州丙戌中,长江驱封豕.……作书与才甲,但言葬毋耳.敌从南门登,公斗楼下死.士民数十万,一朝如断虀.卓哉杨与万,义烈不多有.所传或非实,实者漫无纪.王君湖海人,其言固尔尔.[12](P259-260)
"绵水"即绵江,代称瑞金县[13](P177)."王君"生平不详.由上可知,王君与钟才甲交好,故而知晓钟良则的事迹,后拜访魏禧,极力歌咏钟良则义举,并将时人所写传记、诗文等带给魏禧阅览,因此魏禧想要写诗寄给钟才甲.诗中,魏禧贬斥清军为"封豕",即贪婪残暴的军队.
钟良则去世后,当地大族西门杨氏共有三位士绅为之撰文,分别是杨兆凤、杨以睿和杨兆年.杨兆凤,字尔翔,康熙八年(1669)任江西上饶县训导[8].卷五"岁贡"杨兆凤是钟良则的外甥,受其教导多年,为撰行状,"公,凤之叔舅也,凤少时犹及事公,公以甥畜进教者有年矣,故知公最悉后.公殁,读其手迹陨涕,兼得其事如此,因授笔述之谨状."[16](P105)在行状中,杨兆凤简述西关钟氏定居瑞金的历史、钟良则的身世以及甲申国变前的事迹,然后详细记载钟良则入赣前后的言行,认为钟良则"忠孝盖其天性".
杨以睿,字惟明,"鼎革之初,坚匿山中,及剃发,痛哭."[27]顺治八年(1651)考中秀才,但并未在朝为官.不过他与地方官宦名流交往密切,也与钟才甲交好.钟才甲为父主持招魂仪式并举办衣冠冢时,杨以睿受其委托撰写墓志铭."友人钟次万(即钟才甲,字次万)将葬父谷城先生.谓睿曰:丙戌,虔之南难,天下尽溃,借乱以要功者不胜计,受爵赏、托事遁者日相闻也.先公冒锋殉国,同杨、万、姚、郭诸公与城俱殒,今将招魂葬,敢请为志铭.谨按."[16](P105)
杨兆年,字尔逢,顺治十四年(1657)岁贡,就任江西抚州宜黄县训导[8]卷五.岁贡.他是钟良则的至交,熟悉其为人和家世,故受委托为之写传:
余友钟公谷城,讳某,补弟子员,后当好谈兵事,习孙吴家法最详.……令子某以志、状来丐,予传之.余反复其先世官职、生卒之年,几为美之所必备,与例所得书,皆已累书之.余何能再一言?虽然余习公久,知公最深.公儒而侠者也,负气重然诺,见有窘迫者,即重渊深井,必救之,裂踵顶不恤也.四方之宾杂至,坐客常满;其在军旅,得人死力.卒以身死国,其天性然也.
由上可知,钟才甲以志状请托,故杨兆年为钟良则作传.因行状一般写于墓志铭之前,所以杨兆凤等三人的创作时间应当是杨兆凤早于杨以睿,杨兆年最后.而杨兆年殁于康熙十八年(1679),说明此三篇文章写作早于1679年.杨兆年认为钟良则保卫赣州具有"侠士"之风.值得注意的是,他在传记中提及傅鼎铨所作吊词:"余一展卷,辄泪下,盖悲谷城以身死国;而复悲傅太史以孤忠贯虹辉日.……嗟夫!谷城可谓有知己矣."[22](P140)杨兆凤将两人相提并论,既哀痛钟良则以身殉国,又敬佩傅鼎铨的忠贞,认为傅是钟的知己.
杨兆凤、杨以睿和杨兆年三人同出一族,与族人杨长世、杨以俨并称"西门杨氏五家"[28].同时,他们也是较早归顺清朝的瑞金士绅,或考取清朝功名,为政一方;或与官绅交好,参与地方政务,在瑞金县域有着强大的文学影响和政治影响.此外,他们所在宗族西门杨氏是明清时期科名宦业最为成功的家族.瑞金甚至有"杨半县"之称,"瑞金杨氏,素以德义名门"[29].得益于在科举宦业上的成功,西门杨氏在明清瑞金县志编纂上占有主导地位[17].
钟良则殉明死难,符合县志倡导的"忠义"理念,而与钟良则父子交好的西门杨氏参与县志编纂,无疑有利于康熙续志为钟良则立传.康熙续志《钟良则传》中有关奏疏内容的叙述即是显证.钟良则上疏献策一事在众多文本皆有提及,不过仅杨兆凤《前司李钟公行状》与县志所载最为契合:
乃幕人从间道上封事曰:"人知赣为闽粤之咽喉,而不知赣者控吴会之上流,东界江浙,西连荆楚,南引闽粤,赣城危,大事去矣.臣愚以为欲解赣圈,不在赣也,宜选劲兵各三千,择智将统之,路分三处进发.一路从石城县,同上落马迳逾羊迳四十里途,抵吉水县,攻其后营.一路从兴国县,道过白羊凹,越百里抵张家渡,击其中营.一路从信丰县,由大塘堡往下,历司潜师杨家寨,三十至抵龙泉县,冲其前营.约以路之远近,为进兵之前后,潜旗卧鼓,事出不意,则在虔之敌必反戈自救.然后水陆并下,江西可复,赣围不攻自解矣."疏入,不报.[16](P104)
康熙续志则是这样记载钟良则上疏一事的:"(良)则乃募人从间道上封事,欲出奇兵分三道潜抵吉水、龙泉、张家渡以攻清师,为围魏救赵之策.疏入,不报."[12](P274)显然,康熙续志的这一记载应是根据杨兆凤所写行状而来.质言之,就康熙续志所载钟良则上疏一事而言,即便并非出自西门杨氏之手,也必然参考了杨兆凤的文章,而这与西门杨氏的影响力脱不了关系.因此,钟良则入传县志应有西门杨氏的推动.
乾隆癸酉志编修时,政治环境恶劣,为避文祸,县志编纂者自觉压缩传记篇幅.然而,他们大多是地方士绅,在某些问题上代表"绅"的立场,因此将崔晓作传具体化为《忠烈传》,以此为地方谋求利益,建构地方节烈形象.迨至道光壬午志编修时,朝廷大规模旌表明忠烈,形成宽松的政治环境,促使县志编纂者重新拓展传记篇幅.是时,地方士绅也完成了对清朝认同的转变,在有诗可证的情况下,他们淡化钟良则与清朝的敌对,塑造钟良则"忠孝双全"的形象.
首先,乾隆癸酉志压缩传记篇幅,将崔晓作传改为崔晓作《忠烈传》,反映出清朝对地方控制的加强和地方士绅对官方政策的无声抗议.乾隆朝是文字狱发展的巅峰时代,主要集中于乾隆十六年至四十一年(1751-1776)、四十二年至四十八年(1777-1783)之间[30].乾隆癸酉志编纂于1751至1753年间,恰逢乾隆朝第一个文字狱高峰期,当时因文字得祸的案件迭出,惩罚的力度和广度历史少见,即便是毫无根据的风言风语,也要严厉惩戒,使得知识分子如履薄冰,"文字狱频兴,学者渐惴惴不自保,凡学术之触时讳者,不敢相讲习."[31]对比康熙《瑞金县志》与乾隆癸酉志中有关清初几则兵乱的记载发现:"相比康熙志,乾隆志中为大清皇朝护短饰美的言论明显增多;康熙志中对大清皇朝的负面记述,被乾隆志的编纂者们大肆篡改或删除."[32]
在此背景下,癸酉志的编纂者缩减传记篇幅,删除钟良则抗清言行是可以理解的.编纂人员的谨慎还表现在其不再收录傅鼎铨和魏禧的文章,只保留魏际端《读钟司李传》.考虑到他们的身份及其诗文内容,不难发现这应是规避文祸的结果.傅鼎铨坚持抗清,魏禧则是遗民,而魏际端最终出仕清廷.况且傅鼎铨在吊词中自比文天祥,还直言不讳地将清军斥为虎豹:"虎豹入关兮众雏狉狉,获失势兮目睁睁而犹.持虔之下兮水澌澌,郁孤台上兮草不萎,皆钟君之血兮碧辉辉."[12](P259)魏禧则将清军比喻为"封豕".魏际端则对清军不予置评.
为了避免触犯政治忌讳,县志编纂者概述钟良则的生平,表现了地方对国家意识形态的服从.然而,绅权对国家权力往往表现出一种曲折迂回的不合作[33],县志编纂者将"崔晓作传"改为"崔晓作《忠烈传》"即是明证."忠烈"一词被赋予了很高的政治伦理和道德伦理.由前文可知,崔晓只是将钟良则殉难的事迹如实记载,并没有将钟良则定性为忠烈.乾隆癸酉志改写康熙续志的说法,有利于抬升钟良则的地位,而删除傅鼎铨的吊词,或许也是为了避免叙述过程中的自相矛盾.
其次,道光壬午志重拓乾隆癸酉志的传记篇幅,改变其遗书主题,一方面因为清廷对南明忠烈的旌表,营造了宽松的政治环境,为传记篇幅的拓展创造良好条件;另一方面,迨至道光朝,地方士绅的国家认同不断高涨,有意识地削弱传主敌对清朝的一面.乾隆中后期大规模地旌表忠臣烈士,并先后编撰了《胜朝殉节诸臣录》和《贰臣传》,重新评价明清之际的历史人物[34].众多参与赣州保卫战的南明官员如万元吉、杨廷麟和郭维经等得到旌表.钟良则因为官阶太低没有得到清廷的表彰.不过,乾隆帝特意申明"或诸生韦布及不知姓名之流,并能慷慨轻生者,议谥固难于概及,亦当令俎豆其乡,以昭轸慰"[35]卷首.上谕,允许地方社会记载本地忠烈.受益于此,壬午志扩充传记篇幅,详述钟良则的事迹,另外还尽可能将相关诗文摘录进"艺文志".除傅鼎铨的吊词外,壬午志将前两部县志收录的诗文尽转抄于志,另新增林时益、曾思度、魏书、释溥学和邱维屏的诗文[15]卷十三"国朝诗".可见,乾隆晚年对明忠烈的旌表成效显著,社会环境渐趋宽松,以致癸酉志大胆记载钟良则的抗清言行,将相关诗文收录进县志.
前文指出,钟良则所写家书的确嘱托其子安葬亡母,但还兼顾其他,所以道光壬午志所谓"惟嘱其子葬母,余无所及"与事实不符,那么县志编纂者是依凭什么而作此说?道光壬午志共收录了九首与钟良则相关的诗文,仅魏禧和林时益在诗歌中提及钟良则嘱子"葬母"事,其中魏禧诗中有"作书与才甲,但言葬母耳"[12](P259),与壬午志的记载本意最为相似,或据魏禧诗歌而来.道光壬午志对遗书问题的记载虽与事实存在偏差,却有魏禧的诗歌为证.在没有阅览钟良则《家书》的情况下,这一记载其实能取信读者.道光壬午志修改旧志对遗书问题的记载,不管出自谁的手笔,至少得到了参修人员的默认或支持.这与地方士绅对清朝的认同不断强化有关.乾隆以降,瑞金基本保持了和平稳定的社会环境,科举成效也在逐步提高,逐渐融入清王朝文化体系的步伐.瑞金士绅在有诗为证的情况下,突出钟良则"孝"的形象,限定遗书内容,对钟良则进行细微包装,便也情有可原.
从清代历修瑞金县志中对钟良则的记载变化可以看出,人物入传及其书写背后有着太多考量.康熙二十二年,国家刚刚归于一统,便下令修志,并要求限期完成.瑞金受命修志,仓促成书,加上国家意识形态的遮蔽,不曾为钟良则立传.康熙后期,社会环境稍显宽松.钟良则为明死难,饱受社会名流称赞,其所在宗族在当地影响力较大,与主导县志编纂的西门杨氏交好,且提供了不少县志蓝本,成功推动钟良则入传县志.乾隆前期,政治环境恶劣,县志编纂者精简钟良则的事迹,使其形象相对平庸.但作为地方士绅的县志编纂者在某些问题的书写上与国家的步调对立,因此将崔晓作传改为作《忠烈传》.道光壬午志编纂时,明忠烈得到官府认可和旌表,政治环境宽松,因此县志编纂者拓展传记篇幅,并将相关诗文尽数抄录于艺文志.时清廷统治全国近两百年,各地的国家认同不断上涨.在有诗可证的情况下,县志编纂者将旧志传记迥异于王朝意识形态和文化政策的一面清除,塑造钟良则的"孝".清修瑞金县志对钟良则的记载变化充分体现了县志编纂的时代性与政治性,同时也说明县志书写往往包含"私"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