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银霞
埃塞俄比亚时间2023年11月26日,在“快手”拥有5.9万粉丝的博主小涛,在非洲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一家华人客栈被杀害。他来非洲才3个多月,希望通过拍摄原始部族的生活涨粉后回国直播卖货。但和许多来做主播的人一样,他并没有意识到,流量的背后,危险同在。
从消杀到主播
“砰!砰!砰!”埃塞俄比亚时间11月26日凌晨3点40分,住在旅馆二楼的杨默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打开门,门外是他直播时的两个埃塞俄比亚本地助理,与他的朋友小涛同住在五楼的一个房间。他们神色惊慌,双手在胸前匆忙比画着。杨默以为是小涛和人打架了,连忙跑上楼,随后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小涛躺在楼道里,他的胸口、后背、胳膊、脸上有多處刀伤,血从伤口处往外流,但意识还算清醒,喊着“救我”,还让杨默“拍视频留证”。
杨默不知道当地的急救电话,赶紧跑下楼,请求旅馆的老板帮忙打。等他再次爬上楼时,小涛已经昏迷了。杨默看到,地板上多出了一串串带血的脚印,通往对面的房间。两个房间他都不敢靠近,和助理守着小涛等警察来。一个小时左右,警察到了,几个人觉得像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警方循着血迹,在对面房间抓到了嫌犯。他也是旅馆的住客,案发前两天入住。
在旅馆,警察先从嫌疑人包里搜出6部手机,其中一部是小涛的,一部是凶手的,另外4部嫌犯无法开锁,都是偷来的。随后,警察从嫌疑人的房间里面搜出了很多作案工具,包括一次性手套、刀具、胶带、绳子,裤子和头套都带有血迹。房间里的床垫也被他翻转了过来,以隐藏上面沾到的血迹。
小涛的表弟张强说,嫌疑人是个中国人,20岁出头,护照显示,他的出生地是山东,但签发地是黑龙江。他长着一张瘦长的脸、小麦色的皮肤、薄薄的嘴唇,头发贴着发根编成几股。他表现得像是个惯犯,被抓时已经换了衣服,清洗过作案的痕迹——穿着灰蓝色拖鞋、蓝色裤子和上衣,背着蓝色的双肩包,浑身上下都很干净。如果不是他左手无名指处有一道一厘米长的新鲜伤痕,上面还残留着少许未洗净的血迹,很难想象他刚刚杀了一个人。
表弟张强猜测,小涛与两个助理住在同一个房间,嫌疑人可能是在偷完第一部手机,打算偷第二部时被小涛发现,之后两人争执了起来,对方产生了杀意。而两个助理,因为睡在门边,被惊醒后及时逃跑,才侥幸逃过一劫。张强说,遇害前小涛感冒了,如果身体状态良好,他或许会没事——小涛1.78米的个子,身体强壮,小学时学过几年武术,38岁的他现在还可以侧踢,身手是不错的。
遇害时,小涛才到非洲3个多月。他是来这里做短视频和直播的,出事前,他已经在“快手”积攒了5.9万粉丝,账号名叫“小涛在非洲”。
小涛原名陈向涛,胖脸,啤酒肚,肤色偏黑,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小涛家住河北省邯郸市临漳县柳园镇陈村,15岁就跟着父母在北京打工。来非洲直播前,他经营着一家消杀公司,主要是给餐饮、学校等场所灭菌、除虫。
说是公司,其实就是北京郊区的一处农家院,吃住也在那里,固定员工只有小涛和妻子胡小可两人。公司是2013年成立的。胡小可说,一开始他们只灭老鼠,有人找来,他们就背着喷药器和粘鼠板去,慢慢拓展到灭蟑螂、虫蚁之类。小涛曾向同村的朋友陈峰陈述过创业初期的艰难,他说有的客户担心药物对人体有害,他就将药跟饭拌了一起吃,以获取信任,慢慢地,他拿到了学校、公寓、宾馆等大一些的订单。
在胡小可的记忆里,开业后的两三年是家里收入最好的时候。那时,整个北京做消杀的只有十来家,小涛和胡小可一年能接300个单子左右,夫妻两人忙不过来,就请朋友临时来帮忙,多的时候“员工”有20多人。胡小可说,好的时候一个月有五六万元的收入。但攒下的钱并不多。小涛喜欢热闹,出手也大方。二哥陈向军说,请来干活的朋友,小涛会包他们所有的吃住花销,而且很多时候的态度是“这个活儿你干了,钱就是你的了”。
2016年之后,随着进入消杀行业的人增多,生意变得不好做。胡小可说他们公司的单量下降了一半,好在还有一批老顾客,收入还算稳定,但随后遇到了疫情——很多客户的店铺都关门了,许多时候,小涛和胡小可只能在家里干坐着。胡小可说,2022年,他们全年只接了100个单子,其中八成还是类似个体家庭、小饭店这样的小单子。价格也比以前低了不少。“原先1000平方米的饭店,一年18次消杀,每次价格为1000元,今年降到了五六百块钱,而且很多饭店都不再续签,以降低成本。”陈向军说。胡小可告诉本刊,生意最惨淡的时候,“一个月才有一单活儿”。
小涛正是在此时开始考虑转做主播的。他当时和朋友一起研制了一款杀蟑螂的药,想通过直播带货。胡小可说,小涛热情很高,他为此购置了专门的设备,包括话筒、助播的蟑螂服、架子鼓等,还在家里搭了个直播间。白天他们出门干活,同时拍视频,晚上下班后两个人一起剪视频,直播,写段子,忙到两三点才休息。胡小可很支持丈夫的决定。在她眼里,丈夫一直是个敢想敢干的人。在成立消杀公司前,小涛拉过煤,当过搬运工,绑过钢筋。他一直不满足于做个打工者,一有机会就试图承包工程,虽然很多项目都没赚到钱,但小涛一直敢折腾,最后摸到了消杀的门路。
可这一次,运气并不好,直播的效果很差。陈向军告诉本刊,小涛直播了一个多月,多的时候有三四百人观看,少的时候只有20多个人,还都是来支持的熟人,“人气上不来,货也不好卖”。开始的一个星期,一单都没卖出去,之后才卖出去一单两单,最多的一天卖出去了六单。而与他们同类型的直播,通过请粉丝多的大主播代言,有的一晚就能卖出去数十单甚至上百单。胡小可说,小涛开始有些着急,每次下播后,他就一个劲地念叨:“别人可以卖,为什么我卖不出去?是不是词没写好?是不是今天自己状态不太好?”他一边念叨一边叹气,胡小可安慰也没用。
去非洲
小涛是7月决定去非洲的,他的目的直接而明确:涨粉卖货。他有一个参照目标,那就是杨默。杨默是他隔壁村、一同做消杀的朋友,今年6月去非洲做直播,主要是记录非洲原始部落村民的生活。村民陈峰记得,刚去时,杨默直播间只有几百人,但很快就有一两千人,一个月之后,直播间人数多时两三万人,少时也有几千人,一个月涨粉一两万。而杨默之外,从2016年就开始在非洲做主播的一些博主,粉丝早就过百万,靠带货赚钱,小涛早就关注了他们。
对于丈夫去非洲的想法,胡小可一开始是反对的,她觉得非洲太远了,而且小涛离开后,她很难兼顾照顾孩子和消杀的工作。但小涛很坚决,他说杨默已经给他买好机票了,不用他花钱。他像着了迷一样,“涨粉后回国直播,那时一天就能卖几十单甚至几百单(蟑螂药)”,“他是那种有什么想法,就要去做,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不然他就会一直磨你,直到你同意”。
虽然小涛不说,胡小可知道丈夫是有压力的——今年为了给工人结工资,他们已经花掉了家里最后的储蓄。两人的大儿子已经17岁、女儿12岁,都在城里念书,花费不少。而且,大家庭也需要他们照顾。小涛兄弟三人,大哥早年在村里集资做投资,欠了村里乡亲几百万元。为此,小涛的父母在家都不敢出门。二哥陈向军性格內向,外向的小涛是家里唯一的“门面”。陈向军还记得,小涛奶奶过寿,小涛上台唱歌跳舞,把气氛弄得非常热闹。
今年8月,小涛到达了非洲,8月10日他更新了第一个视频。视频里,他戴着墨镜,穿着黑白相间的运动鞋、灰色长裤、灰绿色的防晒服,站在埃塞俄比亚西南部图尔米红泥族原始部落的草房前,笑着表达他刚到非洲时的感受,言语中都是满意和对未来的期待,“非洲就是好啊,你看这蓝天白云多漂亮”。出事前,他共更新了44个视频,内容主要展示红泥族原始部落做饭、酿酒、种地、盖房的生活日常,3个多月粉丝涨到5.9万。
因为涨粉快,在抵达非洲一个月后,小涛还将包括大哥、表哥、堂弟在内的六人叫了过来。不过,大哥陈向红只待了一个多月就回去了。陈向红告诉本刊记者,在非洲生活的辛苦,是镜头外的观众感受不到的。他们直播的图尔米红泥族在埃塞俄比亚西南部南方各族州南奥莫地区图尔米镇上,当地气温在40度左右,紫外线很强,他们买不到防晒霜,每天出门,都是戴着帽子,穿着长裤、防晒服,“泡在汗里”。住的地方也没有空调,洗澡也不方便,要从远处的水坑拉水。当地的饮食他们也不习惯,每天就只能吃炒鸡蛋、煮鸡蛋,粉丝们戏称他们为“鸡蛋小王子”。陈向红说,小涛180斤,去那边三个多月瘦了30多斤,自己也瘦了十几斤,“觉得自己营养不良,每天头都是昏的,还感冒了”。
在非洲的消费并不少。进入红泥族部落拍摄,每个月都需要给当地相关部门交拍摄费,大概是1.1万比尔,折合人民币1400多元。因为来拍摄的人太多,当地的居民开始收费,一人200~300比尔一天。小涛请了一个助理,承担翻译和导游的工作,一天要200~300比尔,还要给小费。有时为了拍摄当地人用餐的场景,还要请他们吃饭。除此之外,还有住宿和交通的费用。算下来,一个人一个月的费用最少也需要五六千块钱。小涛也曾向陈峰吐露在非洲的辛苦,他说:“哥,你不知道我在这儿就是受罪,条件很差。”
因为直播内容同质化,流量很快降了下来。陈向红当时也开了一个视频号。他记得,刚开始时,平台给推流量,一天的观看量在一两万,能赚到两三百块钱,但这只持续了10天,后面人越来越少,只有几千人观看,“一天挣二三十块钱打赏钱”。“流量不好,身体也不行,路费都赔了,回来我都生气。”陈向红说,小涛出事前,表弟、堂弟也打算回来。妻子胡小可说,她不知道小涛直播能赚多少钱,只知道每个月小涛会固定从家里拿2000元。
危 险
小涛住的旅馆,位于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的市中心,有五层楼,30个房间,是去年新开的。旅馆临着商业街,周围是居民区,有三四层的别墅,也有一层的平房,到机场开车只要10分钟。在非洲做生意的李国荣认识旅店老板,他告诉本刊记者,旅店老板原先是做纺织生意的,疫情时候生产口罩,去年停产开了这家旅馆。
开旅馆是近两年在非洲相对有热度的一项生意。在非洲直播的主播小胖告诉本刊记者,2019年下半年开始,就有不少中国人来非洲,他有一次乘坐飞往莫桑比克的飞机,发现九成都是中国人,但以前,“六成是中国人,四成外国人”。而且,乘坐飞机的中国乘客,不再是以背着大包小包的农民工为主,多是来做生意或者拍视频做主播的。同样在图尔米镇直播的马鑫鑫告诉本刊记者,以在红泥族直播的二三十个主播为例,“个把月就能换一批”。他们挤满了城市街头的华人旅馆。
在埃塞俄比亚,一直以来,对酒店业有着严格的限制——除了星级酒店外,只有埃塞俄比亚本国投资者可以投资小型旅馆。在这些酒店和旅馆里,都会配备保安,24小时执勤,严格的还会对旅客检查讯问,以防携带枪和刀这样的危险物品。李国荣说,这是出于社会治安管理的考虑——当地居民很穷,偷盗严重。2019年,李国荣在郊区开手机工厂,结果被自己雇的当地保安盗走了价值30万元人民币的手机,还有一次被偷了100万元的财物。为了解决问题,他通过关系找到了当地警方,在工厂门口设置了一个岗亭才作罢。
李国荣发现,2021年之后,关于旅馆的开设限制似乎被打破了,亚的斯亚贝巴的街头出现了几家华人小旅馆,多是租了一些老楼,有的房间能住四五人,“像青旅一样”,还有些门窗之类的基础设施都是坏的,但旅馆价格很低,住一天五六十美元,还包三餐,“其他的酒店至少需要七八十美元一晚,只有早餐。”李国荣说,这些旅馆的客人以中国人为主,多刚到非洲,语言不通,旅馆更像一个信息集中平台,挣的不是住宿的钱,而是咨询服务费,包括接送、换汇等,从中抽取一定提成,“检查也不严格,有的连登记系统也没有,手写登记,简单问下哪里人、做什么工作”。
这两年,李国荣等人经常能听到中国人在非洲犯案的事情,基本是恶性事件。他说,不少来非洲的人是在国内做生意失败,成了老赖,跑到非洲或打工,或做生意,后来生活不下去就开始作案。2022年,小胖从新闻媒体上看到,一个中国生意人,每天提着现金去银行存钱,被他的一个同乡蹲守绑架,要几十万美元,后来被抓了。
小涛的表弟张强告诉本刊记者,杀害小涛的嫌疑人是第二次入住案发旅馆。上一次是在几个月前,就住在小涛出事的那个房间。房间没有防盗门,只有几扇落地窗式的推拉门,其中一扇还是坏的。嫌疑人应该是瞅准了这一点。
关于嫌疑人的信息,家属们现在所知甚少,张强听朋友说,嫌疑人之前一直在非洲穷游。一位旅行博主给本刊发来了嫌疑人穷游时的照片。照片里的他,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穿着绿色的花衬衫,抹了发胶的短发凌乱地垂在额前,银丝边墨镜半挂在鼻梁,眼睛从墨镜上方睥睨着镜头,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张强、陈峰、李国荣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