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品成
一
有人形容胡泊万的剃头手艺,说泊万师傅剃起头来两只蝴蝶在你头上飞,飞飞就邋遢毛发平平顺顺的了。他们叫他剃刀蝴,那个胡不是姓胡的胡,是蝴蝶的蝴。后来胡泊万也真把那招牌改了,好好的“胡师傅剃头铺”,生生给改为“蝴师傅剃头铺”。乡邻们都很喜欢,胡泊万自己也很喜欢,万小坎开始不喜欢,总觉得那个“蝴”字女里女气的。剃头手艺是顶上功夫,人上人的手艺哟,“蝴”字少了阳刚之气。
“怎么弄这么个‘蝴’字?”万小坎不敢问师傅,他站在街口上朝了天说。
“说说道理、说说道理。”他翻着白眼噘了一下嘴说。
有人说:“你看胡师傅那双手……”
万小坎侧了头,凝神看了好一会儿,朝人摇摇头。
“再看再看。”
万小坎才看出名堂,他们说的就那双手——那只捏剃刀的手和另一只没握剃刀的手,做活时在客人头上晃动,就像两只翻飞的蝴蝶。
原来“蝴”是这么来的。
二
是腊月里了,乡间人都盼了能把头剃个光鲜,师徒两个这些日子在村子间转悠。他们这回去的是苦草坝。
响器在万小坎的手里,他巧妙地甩敲了,弄出那种特殊的清脆响声。那叫“唤头”,剃头匠从不吆喝,他们用那种响器弄了声音,标志着自己出现在那么个地方。万小坎看着那些细碎的声音组合了排着队伍,亮闪闪地跃上树梢跃上屋脊,夹杂在雾岚炊烟里,往远处蹦跳。然后,狗柔柔地叫着,鸡缓缓地飞,人们挤出窄门,往声音的来路颠颠小跑。
一村人喜欢看到万小坎师徒两人的剃头挑子出现。
他们围住了剃头挑子。师徒二人把挑子搁下来就成了摊子,老少们围的是剃头摊子了。他们摸着自己蓬乱的头发,希望那两只“蝴蝶”在他们的头上那么飞。他们叫“胡师傅,胡师傅……”
“好喔好喔。”胡泊万应着,“你们有个长幼之分吧,先长后幼。”
年长的那个理所当然,他怡神闭目坐到了凳子上,那时老者感觉胡泊万的那两只手不像蝴蝶了,要说蝴蝶也成,像两块温热的帕子,在脑壳上轻轻抚弄了,不多时,那些毛发就收拾妥帖了。
“哟哟!”有人就哟了起来。
老者不睁眼,他朝了声音说:“你哟啥子吗?”
人家不说话。可老者依然叨叨。话是跟胡泊万说的。
“你帮我再弄下后脑瓜瓜……”他说的是后脑勺,其实那没什么,他就是想胡师傅的手多在他脑壳上逗留下。
然后是刮脸。
老者说:“你莫刮了我眼扎毛,人没了眼扎毛要见着鬼的哟。”他说的是眉毛,他当然知道胡师傅不会伤着他眉毛,他只是想那么说说。
很快,老者在人前站了起来。“爽死了,爽死了。”他说。
“哈哈,你老人家当然爽,你都年轻了三十岁,看上去就像个新郎官,你能不爽?”有人说。
老者说:“真的呀?真的呀?”他真就凑近那片小镜子,剃头挑子上都有一面镜子,有些子年代了,镜子破裂了,满是垢斑。老者那么看着,镜里只是个糊影。
“你个先人哟,这是王东久不?”老者笑着说。
“不是王东久,那是谁家龟儿子呀。”有人说。
“胡泊万,你个挨千刀的,你还我那些年岁来!”那个叫王东久的老者嘻嘻一笑,像个顽童。
他们笑着闹着,一副剃头挑子搅得村子像过年节。
三
万小坎不光做下手,初来时他当然做着些琐碎的活儿,比如烧水,比如荡刀,比如递梳递剪……但胡泊万是个开明的人,他不想让自己的徒弟只做那些“琐碎”,他想有个人早日能替代他。所以他挑人很严,一般他不收徒弟。那些年,不斷地有人劝他收个徒,也有个伴,重要的是有个帮手。他说,好吧,跟我走一遭吧。然后就有个娃儿跟他走,走着走着,胡泊万就跟人说你回吧,原来一路上他考验人哩。
只有万小坎一直跟他走到底。胡泊万跟万小坎说:“你留下吧。”
万小坎的娘觉得儿子很幸运,说:“小坎哪,你跪下给师傅磕头!”
万小坎磕得很真诚,把额头磕得红了肿了。胡泊万平平淡淡,说:“没必要没必要的嘛,你就是学成了也就一剃头匠。”
胡泊万就是那么想的,剃头师傅地位低,属三教九流的下九流。民间谚谣说:一流三八二流龟,三流戏子四流吹,五流抬轿六流扛,七修八摸九吹灰。三八说的是妓女,龟是妓院里的龟奴,三流唱戏的,四流吹鼓手,五流六流是肩上苦力,一是轿夫一是挑夫,七流是修脚的,八摸头其实说的是剃头,最下流的就是人吸大烟时给人吹纸捻儿点烟的那叫吹灰。胡泊万要不是家中贫寒,他当年也不会去学剃头。现在万小坎也跟他一样,万小坎的娘说家里五个娃儿哟,总不能看着冻死饿死,学剃头总归有个活路。
温饱万小坎更看重的是温,没吃的山里娃总能想办法弄些东西到嘴里,春里秋里,山里绿意葱茏,那些浓绿中,不愁没吃食填肚子。冬天呢,就是大雪封山,娃儿们也能抓着兔子田鼠山鸡竹雀什么的……但天寒地冻的衣单被薄,万小坎受不了,他想,要总有一团火在身边就好了。有两种营生在乡间一直离不开火,一是打铁,二是剃头,万小坎想去打铁,但他胳膊细人瘦,铁匠师傅不会要退而求其次吧。再说人家说,打铁是离不开火,可夏天呢?打铁夏天也得跟火亲热,那不是把自己放火炉上烤。想想,有道理呀,只有剃头挑子,冬天有炉子,夏天就没了。好!我跟胡泊万学剃头,我跟他还有点缘哩,不然怎么两人名里都有个万?万小坎那么想。
那时候,万小坎已经摸出点儿剃头的门道。他也剃头,但多是给娃儿们剃。在出师前他只有这样,即使手艺已经老到,但有师傅在,成年人的脑壳都轮不上徒弟来伺弄。
万小坎很乐意给他同龄娃儿们剃头,剃刀在他手里,那些狂放的娃都老实了。万小坎有种莫名的成就感。然后,他会依人而支配自己那十个指头。对脾气的,他把那头发弄得平整些,看不顺眼的,他就会在你头上弄些小动作,尤其人家长得玲珑乖巧的,万小坎会有一点儿小小妒忌,他会耍点小心思,常常将人家的头发弄出坑洼凹凸。
当事人照镜子,当然能看出名堂,人家噘嘴,人家嘟哝,也有拉了脸叫的喊的。
“你赔你赔,你赔我头发,你给我剪成乱草了哟。”那娃儿说。
“你把我脑壳当禾田呀,割禾也比这齐整。”那娃儿说。
但无济于事,胡泊万护了自己的徒弟。
“小坎就这等手艺,他还没出师嘛……不收你毫子了,不收你钱了喔。”胡泊万说。
风波以胡师傅减免了剃头资费而消停。
收摊的时候,也是日头落山天欲黑不黑的时候。那时村人都散去,胡泊万边忙了手里的活儿,边跟万小坎说:“你故意把人家头弄成那样?你为什么要把苟二顺的头剃成那样?”
万小坎说:“我看了他不顺眼。”
胡泊万斜一眼万小坎,说:“是人家长得比你乖吧?你心里那个……”
“你说的……是你师傅自己说的……”万小坎不看师傅,他看远处那些山峦。师傅没说错,苟二顺虽然和万小坎差不多大,但长得高出他一个头,还帅气英俊。苟二顺跟郎中学药学医,人聪慧,识百草医百病,走哪人前人后都被人夸了赞了。
“我说什么了?”胡师傅说。
“你说小坎就这等手艺,他还没出师嘛……”
“我不帮你解围,苟二顺他要捶扁你的哟。”
“我真没学到家,我手生……”
胡泊万笑了,“你手生?你手艺早精了,你再过些日子,手艺要超师傅了……”
“哪的事、哪的事哟。”
“你给谢模理剃头怎么从不失手?”
“你不说谢模理的脑壳平整好剃……”
“日你个先人板板哟……谢模理那个米斗脑壳好剃?”
“反正好剃……对了,我得给谢模理剃头去,我答应他的。”
胡泊万说:“是哟是哟,应该给模理娃儿先剃。”
师徒两个收好剃头挑儿,往镇街走去。
四
日子要是这么过下去,万小坎和师傅也就和许多川北的匠人一样,不好不坏地过下去。但这一年,红军来了。
有人说红军像一片云,忽一下就从大巴山岭头飘了过来。有人眉头拧了,说:“天兵天将吗?”
“那是,怎么不是?大雪封山天寒地冻天气,别说打仗,就是走你也走不过二百一的吧?”他说的“二百一”是上山七十里,下山七十里,中间悬崖绝壁再加七十里。三七二十一,人称“二百一”。不是云,这种天气过得了那道险关?
“那也不是红云。”
“怎么不是?也许他们缠了红巾,古时不是有黄巾军的吗?红军是头缠红巾的吧?你想就是,千军万马过‘二百一’,看去不就像红云漫走?”
“也是也是哈。”人们点着头。
苦草坝来了红军,没穿红衫红裤也没戴红巾,一身上下灰灰的,有的还是普通山里人装束,寒冬腊月天气,把一身裹得像个球儿。
那些日子,万小坎和师傅挑了那副剃头挑子,沿了诺江,给那些红军士兵剃头。他们很快相熟了,他们也很快成了那些人中的一员。他们听那些人说话,觉得红军一点儿也不神秘,根本就没三头六臂血盆大口……人和他们是一样的人,话和他们说一样的话。
每回剃头挑子从苟铁匠的铺子门边过,铁匠徒弟张乐生总要扯了万小坎说上那么一句话。那句话是:“你能不能帮我跟他们说说,我想入队伍。”
万小坎有点儿小小的得意,他说:“好吧好吧。”他很得意。但他跟队伍上的人说不上话,这他自己也知道。他只想要那种得意。
“红军真是了不得!”万小坎跟伙伴张乐生说。
“那是,苟楚能家多大個势力?在得汉城算得上个土皇帝,可说把你拉下来让你威风扫地,就让你成一坨狗屎。”张乐生说。
“押到河滩上当众一枪毙命。”
“真就毙了?!”张乐生说。
“当然真的,一枪过去,那肥脑壳就烂瓜样样了。”
“你们不该去看的。”张乐生淡漠地说。
万小坎点了点头,想想,自己真的不该去看。他不是不敢看,也不是看不得苟楚能死,苟楚能在苦草坝横行乡里无恶不作,他死有余辜。万小坎是觉得那一枪毁了他的一番心血。他记得那天的事,苟楚能叫人请胡泊万给他剃头。胡泊万偏偏那天让火烫伤了手,捏剃刀的手不听使唤割了苟老爷的脸那还了得?对方说苟老爷看过日子了,年前就这一天他能动毛发。苦草坝谁都知道苟老爷什么事都要看日子。
胡泊万没办法了,只好说让我徒弟去吧,万小坎手艺一点儿也不比我差的哟。万小坎真就去了,他初生牛犊不畏虎哟。苟楚能没说什么,用眼睛看了万小坎几眼,万小坎不看他,他看那颗脑壳。那脑壳长得还算标准,还有那些头发,疏密得当。
“今天你就给我一个人剃头了,一根发一根毛都要给我弄妥帖。”万小坎听得苟家老爷这么说。他没吭声,他点着头,其实苟老爷根本看不到他点头。万小坎聚精会神,万小坎有条不紊……他真的慢工细活地做着那活计。他想,师傅说他出师了,出师就得有个出师的样子。他想,有这么颗脑壳剃剃真好,你以为呀?苟家老爷何等人物?想象过年大户人家走往的样子,都是些头面人物呀。人看着苟家老爷那头发,啧啧声一片。问起,谁都会知道是万小坎的手艺,他出名了。他得抓住这出名机会。苟楚能的头,张扬的是万小坎的手艺。
他出了一身汗,把最后那根毛发从苟楚能肩上拈了,万小坎像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记得那天的情形,苟老爷在镜子面前看了又看,前后看了很久,突然“唷嗬”地叫出声来。把左手伸出来竖了个拇指,又把右手伸出来竖了个拇指。
“你能让我过个开心年。”苟家老爷说。
但红军没让他过个开心年。苟楚能的头,也没能张扬万小坎的手艺。才几天,他就被人五花大绑押到河滩上。
大家都蜂拥了去看,大家群情激昂。万小坎他们像水滴一样被大水裹挟了,他看着自己精心料理过的那一团美发,成了烂瓜上的几缕乱草……
五
苦草坝的街绕了河走,诺河弯弯曲曲,苦草坝那些大小不一的屋子也弯曲了沿河排列。水流得好好的,突然就跳起老高,溅起白白水花。不长的一截流水里,不安分的浪涌随处可见。人们说那是水里河妖在跳舞。小时万小坎他们信。小小的娃儿对诺河和周边的险山危崖充满了敬畏。但前年冬里三个月没下雨,河里水成了几根线线。河床现身,才发现原来都是些石头作的怪。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头不知道什么年月,从山上滚下来横七竖八地堆在河当中,有的竟然还有很大的缝隙,万小坎曾经和他的小伙伴们在那些石“洞”里钻来钻去,在那些大小缝隙里捕鱼抓蟹,运气好,还能抓着龟和鳖。
万小坎和师傅胡泊万沿了诺河走着。
他们被招去给队伍上士兵剃头,队伍驻扎山里。山还是平常那山,山高林密,但走走,就看见林子里那些士兵了。一个个精壮后生,眉开眼笑地迎接一老一少两个剃头匠。
“胡师傅,听说你两只手像蝴蝶,你鼻子也像蝴蝶吗?”有士兵跟胡泊万笑着打招呼。
师徒俩愕然,不知道这话怎么讲。
胡泊万笑着回复:“兄弟,鼻子能像蝴蝶的?没听说过哟。”
“有酒有肉你们就来了嘛,你们闻到肉香了……”
“深山老林,谁会知道这有酒有肉?”
“就是就是,只有蝴蝶和鸟能飞到这地方……所以说胡师傅你鼻子也像蝴蝶……”
“呵呵。”
胡泊万眨了小眼睛笑笑。
士兵跟他说:“听说你剃头手艺方圆百里最好?”
胡泊万说:“我徒弟万小坎娃儿剃得也不错。”
“比比?比比?”有人说,他的提议似乎得到响应,响起一些掌声。
师徒俩觉得没什么好比的。光头好剃,除非是伤兵,你想就是,剃刀只要贴了发根游走就是。师傅闭了眼睛也能把个头颅弄得一丝不剩。万小坎很想自己试一回,他咬了牙闭了眼,样子怪怪的,凭了手感就将那头乱发收拾了。
他想刮毛太容易了,难的是剪上的功夫,头上那些毛发,该长的长该短的短。城里流行的那种中分,都不是那么弄的。最简单就是削光头。
“为什么都要削光头?”有天,万小坎问师傅。
“要开仗了喔。”
“要开仗就要都削光头?”
“那是。”
“哦,为什么呢?”
胡师傅说:“我也不晓得为什么。”
后来他们知道了缘由,其实道理很简单,炮子不长眼睛,蝗虫一样飞,万一飞到你头上来了呢?死了不说了,没死呢?要救治的吧。得上药,得包扎,这时候头发碍事情,光头便于包扎,就这么简单。
六
红军里好是好,就是剃头的手艺无法施展。
开初,万小坎根本不知道,这可能是这些士兵人生中最后一次剃头。每有大仗恶仗要打,万小坎和师傅总要被招去那个地方。他们给士兵剃头,剃的是和尚那样的光头。
出征在即,队伍上特意弄了些酒肉,会大锅煮肉大碗喝酒的给士兵来顿痛快吃喝。战场上兵戎相见,生死难定。若死,这酒喝的就是临行酒,气壮山河,视死如归;若生,这酒喝的就是壮胆酒了,奋勇当先,赴汤蹈火。战场上枪子不长眼睛,谁知道生还是死,管他,脑壳掉了碗大个疤嘛,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些人思想单纯,一个劲儿想着新生活新世界。上头说,红军是工农的队伍,他们信了。他们怎么能不信?眼见为实的呀,这队伍一来,就打土豪分浮财和田地,世代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的穷汉苦民,不是真就分了田分了地分了屋和马牛?那些土豪,那些财主,过去不可一世,红军来了不都成了秋后的柿子?何止是柿子,是臭狗屎蛆虫一文不值遗臭万年。
他们听红军首长演说,那男人说到生死。红军没来的时候,穷苦人头上三座山,活是歹活了,谁说好死不如歹活,你活了如猪狗,活了成天受怨受气受苦受难饥寒交迫当牛做马那是活吗?入队伍,入红军,红军是穷人自己的队伍。举了红旗去打天下,死了,做人也威武了一场,不死,红军一定能得天下,得了天下就是穷苦人的天下……
红军里有很多能说会道的人物,男的女的,每一回都说得人心血沸腾,心里一堆干柴被那些话语点了,一堆堆的大火烧起来。
万小坎知道这一切,他很认真地给士兵们剃头。他剃得比什么时候都认真,慢工细活。有人就不耐烦了,“就刮毛也这么慢的?利索点哟。”
万小坎还是细致入微干自己的活儿。
“绣花吧,你看你那么……”有人说。
万小坎不管他们,他想手艺人就是要做到极致,像自己的师傅胡泊万一样。他想做世界上最好的剃头匠,他想让他经手的每个头颅都绣上花,任他们咋说,他还是一丝不苟……
“你真绣上花了……利娃子老树蔸样一张丑脸,你把他头发收拾成花,也没女人要他……”一个麻脸男人说。
叫利娃子的士兵扭过头,那张脸确实长得不怎么样,但稚嫩。
“我娘说过了中秋就给我和满秀完婚的……”利娃子说。
“哦。”麻脸哦了一声,走过来很重地拍了拍利娃子的肩,一些碎发被拍落下来,在风里飘了一会儿,落在草丛里。
麻脸对万小坎说:“你就在他脑壳上真绣上几朵花的哟,他是新郎了。”
“我绣不了花。”万小坎憨笑着说。
只有胡泊万听懂了麻脸的话,他说:“他叫你把剃刀在那脑壳上多过几下。”
很久以后万小坎才明白,山里做匪盗的侠客有那种说法,一颗脑壳过刀的次数就那么点。剃刀也是刀哟,剃刀过了,大刀就不会挨身了。麻脸就那么个意思。麻脸的话语充满了善意,但万小坎当时不理解,他不喜欢那张脸。可他依然在利娃子脑壳上将剃刀虚虚地晃了好几遭,他想,人不管怎么样,还是活了好。他当然希望大家都平安无事,人长得有美有丑,但长得丑那也是鲜活的一条命啊。
他和师傅忙乎着跟士兵们剃头,他觉得剃光头太不能顯示自己的剃头手艺了,他摸索着那些头颅,然后剃刀在那些头皮上游走,这太简单了,有时候,他会注意到剃刀下的那张脸,万小坎一只手举了剃刀,悬在半空。
“怎么了?”那个小个士兵很疑惑,侧着脸看着小剃头匠。
“你这头发要留了多好,我给你修剪一下,你比新郎官还标致。”
那士兵笑了,“还想做新郎官那好事?……这是命令,军令如山倒。”
“我只是说可惜了,我只是觉得可惜……”
士兵还是笑,士兵说:“你剃哟你剃,头发又不长在你头上,你可惜个什么?”士兵想,这个剃头的娃儿,都什么时候了?队伍整装待发,箭在弦上。明天身在枪林弹雨里生死难测,还想着整齐标致?
万小坎很细致地剃着毛发,那士兵倒有些不耐烦了,“不就是剃毛剃发,跟除草样,你弄干净就成了。”
万小坎不乐意了,“你看你说除草,剃头是门手艺,有除草那么简单?”他忿忿地说。
“你快点儿哟!”
万小坎说:“我得好生了做,我是手艺人,我得对得起良心不?”
“你看你。”
“什么?!”
“我不在乎,你管那么多?”
“你不在乎你不在乎,可我在乎。要是别人问起,你看你个头剃成什么了哟,那说的是我。”
那士兵唉了一声,“谁知道哩?”
“什么谁知道,看了的人就知道,他们不会说你什么,头发没剃好,说的是我们做剃头营生的人。”
那士兵说:“我没说这个,我说明天在战场上谁知道会有什么事哩?”
“你看你不该想不吉利的事。”万小坎说。
“你呸一口!”万小坎接着说。
对方觉得这事有点儿那个,没动静。
万小坎自己呸着,他呸了三口,“呸呸呸!”他把口水吐出老远。
“谁知道呢?”那士兵又说了这么一句。
“你看你这么说!”
“我说的是实诚话,上了战场,一切都不知道了,谁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了回来?”
万小坎沉默了。他不知道戰场上的事,也想象不出那种情形,他当然知道打仗要死人,但他不相信他正剃着头的这个鲜活的后生明天会遇到什么不测。他想他应该平安无事,他想他们都是些豁达的人,英武的人,好汉硬汉终会有菩萨保佑。
但很快他知道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也是个年轻士兵,一头油黑浓密的头发。万小坎握剃刀的手又悬在那了,他犹豫着。
“一头好发。”万小坎漫不经心地说。
他没想到那个年轻的士兵会哭起来,他呜呜地哭着,哭声惊动了连长。
“你看你还哭哟,昨天不是说不哭的吗?新来的都这样,想想,心里就怕了,你少想,你只当去逛墟市……其实没什么怕的,人家上得战场你上不得?”
“我不是为那事……”
“那为什么?”
“我的头发哟……”
“你说你为头发,哈,你看你说你为头发?”
“嗯,我就想留了我这头发。”
连长说:“你这话,当兵打仗,头发谁会留着?剃光了清爽干脆。”那男人说完这话走了,还有许多的事要办,他不会因为一个新兵的头发浪费宝贵的时间,不就是头发?
万小坎突然有了个主意,他小心地修剪了那些头发,他有些亢奋,手艺人一想着自己的手艺大放光彩,就跟种田人看着即将丰收的田野一样开心。
他不再跟人说话,他沉默下来,一声不语地完成最后那项工作。
七
那年轻士兵是最后一个,万小坎说:“你过来过来,就你了。”士兵怯怯的。
万小坎朝那边喊:“哎!就你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那个年轻士兵在林子隐蔽处,一动不动。到底还是万小坎走了过去。
“剃头哟,就你了……我叫你没听见吗?”
士兵蔫蔫的,目光盯着万小坎手里的剃刀,那剃刀闪着冷光。但他没动,万小坎过去,扳住了那颗头颅。
万小坎握剃刀的手又一次悬着,然后他收起剃刀。他扳着那颗脑壳,前前后后端详了一番。
“你咋这么看我?我额头还是后脑长了花?”
万小坎没说话。
万小坎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头型,今天他终于找到了。剃刀不像打铁做篾匠木匠,手艺好坏,你有出手的东西在那,尤其厨师,菜炒出来,色香味是别人看别人闻别人尝的。众口难调,要众人都竖起大拇指,手艺当然就公认了。但剃头匠就不行了,要有头型,对方也要长相标致。一张丑脸,一颗生姜疙瘩样头颅,你就把头剃出花也徒劳。这就像城里的玉雕师傅,你没块好玉手艺再好也没用,这些都要讲究材料,剃刀下的头颅就是剃头师傅的“材料”。
万小坎一直在找这么一个适合他展示浑身本事的对象。他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
这个士兵是最后一个,万小坎说:“哦哦,你原来在这?!”
“什么,你认识我吗?!”
万小坎说:“你要留个西洋发型好看。”
“你真的认识我?”
“你是书生脸,小白脸哟。我给你弄出彩,我给你弄得人人竖大拇指。你不必闭眼睛,你不必那么紧张,你放松。”两只“蝴蝶”就绕了那脑壳瓢飞了。
万小坎把剪刀剃刀放下。走出几步远,立在那反反复复看了几下,拍了巴掌跳起老高。哎哎,你睁开眼,你自己看看。那士兵没法看,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一脸诧异。他说:“你没弄我头发?!”
“我弄了,我怎么没弄你头发,我说了你一头秀发经我手,它会更出彩。”万小坎递那块镜片到那人手里。
“呀呀!”那娃儿看了看镜里的自己,也叫了赶来。
万小坎喊:“呀!师傅师傅!”
胡泊万忙完了活儿,和几个士兵在那抽烟,万小坎突发的喊声让他吓一跳。
“怎么了?!怎么了?!”他慌急了往那边跑。
万小坎笑笑的,万小坎什么事也没有。他朝林子里喊:“你出来,你出来!”
八
那士兵走了出来。
有片刻,四周静悄悄的。
士兵抬起头,愣住了。他看见有个人站在他面前,他知道那不是一般的人。那是参谋徐敬乾。
“你叫苟三顺?”那男人说。
苟三顺点了点头。他把脖子拧了,他想他犯事了,犯大事了,连长把这么大的官都惊动了。
“你的事,你们连长都跟我说了。”徐敬乾戴着眼镜,一副书生模样,长得很俊朗,眉清目秀,像戏里的人物。
参谋徐敬乾上下打量了一下苟三顺,尤其看了看他那头油黑的头发和考究的发型,不急不慢地那么看着。
四下里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参谋徐敬乾,实际上是看着他的那张嘴巴。
苟三顺闭了眼睛,他头皮一阵阵发麻。你惊动那么大的官,就个头发的事你惊动那么大人物?今天我死定了。他想。他身上汗就悄然渗了出来,不多久,他感觉后背地方被人淋了一盆水已经湿渍渍的了。
众人不看徐敬乾那嘴巴了,众人的目光拴在了徐敬乾的右手上,他没说话,他缓缓地伸出右手,用手抚摸着苟三顺那头油黑的头发。
“好发,你看你的头发跟我一樣,很少有人跟我的头发一样……”徐敬乾突然这么说。谁也没想到,他说出的是这么一句话。他们这才注意到,确实如此,一大一小站在阳光中的两个人,都有一头油黑柔顺的头发,每一根都打理得很整齐。
参谋徐敬乾朝胡泊万招了招手,说:“你把剃刀拿来。”谁都认定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接下来的举止也让众人很意外,有哭嚎声传出。
不是苟三顺,是万小坎。
胡泊万听到哭声,愣了下。
“你过来,快过来!”徐敬乾说着,坐在那张小凳。
胡泊万走了过去。
“胡师傅,你帮我剃头,剃他们那样的光头。”
胡泊万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操起了手里的剃刀,然后那只手蝴蝶样翻飞了几下,一大片的黑发掉落在木凳周边。
参谋徐敬乾摸了摸光秃秃的头,举着那面小镜子看了看,对苟三顺笑笑说:“好了,苟三顺,你看看我现在不是也挺好的吗?”
“娃儿,听话,执行命令哟,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叫苟三顺的士兵点了点头,他坐在那凳子上,他朝万小坎招着手。
胡泊万说:“我给他剃,我来。”
师傅胡泊万双手舞动了几下,把那头秀发剃了个光光。
回去的路上,万小坎一直没说话。胡泊万说:“你生师傅的气了?”
万小坎摇了摇头。
“那你不说话?”
万小坎说:“苟三顺说上战场我不怕死,我就怕光了头死。”
胡泊万说:“这娃儿胡说,他不会死!”
万小坎说:“他当然不会死。”
“那就是了,他活了你怕没给他剃头机会吗?工农得了天下,不必刀呀枪的你来我往,苟三顺也不必剃光头,你再给他剃头现手艺不成?”
万小坎点了点头,他记住了苟三顺的名字。
后来,他真的没忘了去找苟三顺。他又跟那支队伍剃头了。那个连长已经易人了,易人就是说先前的那个连长牺牲了。他问到苟三顺,那连长摇了摇头。那连长说连队在空山坝作战是主力。哦哦,他哦着。万小坎听说了空山坝交火的事,四下里都在传,打得惨烈,双方死伤了很多人。连长告诉他,连队里已经没有叫苟三顺的人了,活下来的都还待在连里,不在的话可能就“光荣”了。
万小坎很伤心,那些日子里,那张标致的白脸老在他眼前晃。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