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枫
假如昨晚没喝那杯咖啡就好了。这是路小回第几次这么想了?三次,五次?路小回脑子昏昏沉沉的像是糨糊,不管怎么算,也差不多五六次了。要不是在睡前两个小时喝了那杯咖啡,她怎么也不至于一晚上都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更不至于今天这么困了。
路小回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头不住地点啊点,紧接着她又使劲眨了眨眼睛,迫使自己清醒过来。她身边亲亲热热地挤着一堆三十出头的男男女女,大声地说着话,整个房间里几乎都充斥着他们的声音,那些声音融合在一起,组成一种轰鸣一般让人难以听清的噪声,让路小回的头更疼了。
“小回,你怎么回事,行不行啊?”闺蜜文静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过来,站在沙发背后拍了拍路小回的肩膀。
路小回挣扎着抬头看了一眼。文静今天穿了一件漂亮的抹胸裙,在灯光下发着光,手上拿着一个高脚杯,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这身打扮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简直像是酒吧里的灯球,正不停地发光发热。
“你杯子里是什么,白酒?”路小回有点犹豫自己要不要来上一口,说不定一下子就清醒了呢?
“哪啊!”文静哈哈大笑,她的声音汇入那片噪声里,与之融为一体,她晃了晃那高脚杯,“白开水!”
哦!白开水。路小回有点清醒了,她点了点头,也是,文静向来自律,垃圾食品从来不吃,一日三餐都要小心翼翼地計算热量,平日里就连鲜榨果汁都不喝,怎么可能喝酒?但是穿得像灯球却用高脚杯喝白开水,也真是让人觉得啼笑皆非了。
被文静这么一拍,路小回清醒了不少,她努力靠着沙发坐直了身体,仰头问文静:“什么时候走?”
到底是多年的闺蜜,她的话音还没落,文静就非常顺口地接道:“一会儿,我送你?”
“好。”
几个女人一边遮遮掩掩地打量着路小回,一边把文静喊走了。路小回甩了甩头,有些后悔自己来了。方才还没注意,这会儿她却非常明显地感觉到,即便这房间里大家看起来都各自聊得很融洽,明里暗里无数双眼睛都落在她身上。
眼看着路小回打起了精神,立马有人穿过人群挤到路小回身边问:“哎哟,小回,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有了一就有二,除了这个,又冒出两三个路小回根本也不记得的老同学叽叽喳喳地打趣:“秀秀,你可太多嘴了,小回现在不像从前了,人家可是阔太太,哪是你能随便打听的。”
“就是,你瞅瞅你身上那套衣服,再看看我们小回的衣服、包包,巴宝莉、LV,还有小回你今天喷的香水是香奈儿的吧,啧啧啧……”
“香水我买得起,小回身上这件巴宝莉小几万吧,咬咬牙也还行,包包,小回拿的这个至少要二三十万,这还不算配货的钱,那可就是真买不起了。”
“得了,咱普通人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人家小回能和你一样吗,人家那是嫁给上市公司老总的,那不是普通人啊!”
这种聚会里的话题十个有九个都是差不多的:工作、家庭、男人、女人、孩子,或许还有些不错的美容院的优惠信息和上不得台面却为人口口相传的八卦小道消息,而路小回本人,显然在这场聚会里,就充当了那些为人口口相传的八卦小道消息的主人公。
无数双眼睛看过来,路小回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倦:“昨晚没睡好,不大舒服。”
女人们对视了一眼,好像是听到什么好消息一般,都笑了笑,一下子都不说话了。心里却都觉得松快了很多,阔太太没睡好那不是很正常嘛,书里,电视剧里,电影里,不都演嘛,大宅门里弯弯绕绕那么多,不是争财产,就是争宠,能睡个囫囵觉才是有鬼呢!
路小回看得明白,有点后悔听了文静的撺掇跑到这里“坐牢”来了,反正在哪儿都是“坐牢”,她不如去个更安静、更惬意的地方,也好过在这里“服刑”。
女同学们这边在讨论着路小回的行头,男同学那边也在说着和她有关的话题。说起来,路小回在学校的时候,并不是多出众的那种人。在男生们的记忆里,全班那么多女同学,路小回好像并不占多少优势,她似乎总是温温柔柔的,没多大主见的样子,长相倒是不错,却也就是白开水一般的好看,或许在中年男人的眼里,这样的姑娘很是美好,可在二十出头的男孩子那里,谁爱喝白开水啊!全班二三十个男生,几乎没听说那时有谁喜欢路小回的。谁知道路小回在快毕业的时候谈了个不一般的男朋友,还顺顺利利地结了婚,当上了豪门阔太。
男同学们的心理和女同学们当然是不一样的,他们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的心态,偶尔会用不经意的目光扫路小回两眼,觉得有钱人的眼光可真是不一样,当年大家都觉得寡淡的姑娘,年纪越大,反而倒越叫人品出味儿来了。
岁月是把杀猪刀,老同学们不论是外貌还是性格都有了不少的变化,唯有路小回,好像还是当年那样,清清淡淡,但在人群里却一下子就显出来她那清淡的与众不同来了。
“刘鸣,”路小回听到有人喊了一个名字,又大笑着问道,“路小回以前是不是暗恋你来着。”
“别瞎说。”刘鸣淡淡的嗓音在聒噪的人群里非常明显,“没有的事儿。”
“你别管他是不是瞎说!”又有人加入这个话题,“刘鸣,你就说,你现在后不后悔吧!你瞅瞅,人家现在可是阔太啊!保养得多好,这么一看,不比你当年谈的那个谁漂亮多了?”
“错过了和有钱人谈同一个女朋友的机会啊,刘鸣!这是你离有钱人最近的一次了吧,没把握住啊!”男人八卦起来不输女人,不同的是,他们更加肆无忌惮,也更加大胆。
路小回实在觉得不舒服,她很想走,可她却怎么也找不到文静,刚刚还在房间里发光发热的那个灯球,居然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头疼欲裂,根本顾不上周边的人都说了些什么,心里后悔得要死,怎么就信了王澎的邪,喝了他那杯什么顶级手冲巴拿马瑰夏。王澎信誓旦旦说那咖啡豆是他花了大价钱在生豆评选赛上拍下来的,有多么多么好喝。路小回喝了一口,觉得可真叫一个难喝,叫她说,王澎那些名字千奇百怪的咖啡真是百转千回地难喝,相比之下她更欣赏汽水的直白,直白的气泡和直白的甜腻,真是痛快,还不会让她失眠。
勉勉强强又待了一会儿,实在是受不了,拎着手包就站了起来,又是一阵酒杯碰撞和哈哈大笑的声音挤挤攘攘地冲进耳朵里,路小回跺了跺脚,不准备等了,她摸出手包里的手机看了眼时间,两点,这个点回去正好,还能享受到一半的下午时光。路小回难得果断地叫了一辆车,自顾自地就出了包厢,没和任何人寒暄,也没和什么人打招呼,畢竟除了文静,她和屋子里的这帮人关系都一般,她觉得自己简直是鬼迷心窍才被撺掇来了这里。
出门的时候,路小回吐出一口气来,听见有人叫她,一声接一声的,在嘈杂的喧闹声中格外清晰,路小回一边和电话那头的出租车司机反复报着地址,一边回过头去看。
叫她名字的那个人从谈笑风生的人群里,朝着她跑过来,虽然一别经年,对方的模样早就变了,但路小回恍惚还是看到了当年那个从教室里跑出来的男孩,笑着冲她喊:“小回。”
只可惜对方现在虽然保养得还算是精心,身上却依旧有了不少岁月的痕迹,刻意熨烫得笔挺的西装套装让他看起来死板得有些老气,他脸上带着路小回陌生又熟悉的那种笑容,装作惊喜地道:“小回,没想到真是你!”
路小回张开口正要回答,“滴——滴——”两声,她叫的车已经缓缓开到了路边,路小回想了想,对他说:“你是刘鸣吧,你有事找我的话,晚点加我微信吧!我要回去了。”
“那我怎么加你呢?”男人看上去有点困惑。
路小回头也不回地坐进车里:“你问文静吧!”
出租车载着她一路往家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大舒服的原因,平时坐自家车上不是睡觉就是听歌的路小回,侧着头看起了外面的风景。他们同学聚会的酒店所在的这一片算是老城区,离学校很近,听文静说,是打算聚会结束以后再去学校故地重游一番的,但是依路小回看来,都到这个点了还没散场,估计也不太可能成行了,大概也就是玩玩闹闹到晚上,再续个摊,第二天各自去上班,完全是可以预料的成年人的同学聚会。
坐在车上,目之所及都是等待着拆迁的矮平房,临街一面开着各种店铺,卖着五花八门的东西,更远一点的地方,路小回能看到大片大片的废墟,那些都是等待开发的地皮,王澎的公司也拥有其中的一块,准备开发房地产,建新楼盘。
出租车进不了小区,路小回下了车,走进小区门。站岗的中年保安看到她,热情地打着招呼:“王太太啊!您怎么坐出租车呀,要知道是您,应该给您开门的!”
路小回笑笑,保安趁机又说:“哎哟,您是不知道啊!有几套租出去了,住的都是年轻小姑娘,老带一大帮子人进来开派对,被不少业主投诉啦!现在我们都不敢随便放车子进去啦!”路小回摆摆手,那保安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笑呵呵地目送她进了小区。
晚上王澎破天荒地回来很早,路小回被他吓了一跳,奇怪地问:“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王澎一边把西装交给家里的阿姨,一边换了一套休闲装,笑嘻嘻地说:“我回来早你还不高兴了?陈总他们家太太还总抱怨他回去得晚呢。”
路小回懒得理他:“我要睡觉,你别烦我。”当着王澎的面就关上了卧室门。她寻思还是因为昨晚那杯咖啡,她到现在还是头疼得很,明明已经不在吵闹的环境里了,可她还是怎么都不大舒服。
王澎也不在意,笑嘻嘻地就追了进来,问她:“你们中午同学聚会,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路小回懒洋洋地回他,王澎身材高大,站在那里遮住了落地窗洒进来的一大片阳光,让她有点儿不高兴:“你挡着我了,走开点行不行。”
“啧啧啧。”王澎满脸揶揄,“怎么样,有你老公给你长脸,你那些老同学,都是什么态度?”还能是什么态度?路小回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她不怎么愿意搭理王澎,只觉得脑子又开始搅奶油一样地搅合起来了,让她没办法思考。
王澎那杯手冲瑰夏确实牛,这会儿她有点明白了,不然怎么会让她不舒服一整天呢!这不是顶级咖啡什么是顶级咖啡?
王澎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路小回都没听进耳朵,她看着王澎的脸,眼前浮现的却是刘鸣那已经被岁月折腾得没了当年模样的脸,觉得真是太可惜了。刘鸣当年不说是校草,怎么也是班草啊,暗恋他的女生不知凡几,她路小回不过是那些暗恋他的女生里普普通通的一个,他现在怎么就成那样了呢?
路小回天马行空地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一看她这样子,王澎就知道她没认真听,提高了声音:“……下周末你陪我去,就这么说好了啊!”他也不管路小回听没听到,路小回也不管他说的是什么,总之就是点点头,反正不管是什么事,不管路小回感不感兴趣,她总归要同意的,没什么太大分别,所以两人也都没怎么在意。
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路小回才觉得不好。要命了,过了一天了,她居然还是没什么睡意。王澎早上起来看到她顶着两个熊猫眼,很是笑了一阵子,他也因此收到了路小回的一记白眼。
紧接着王澎去公司了,饱受失眠折磨的路小回打着哈欠坐着自家司机开的车去了熟悉的美容院,一起去的还有文静。两人躺在美容院的理疗床上,穿着美容院给客人准备的一模一样的粉色丝绸吊带睡衣,敷着同样的面膜聊着天。
文静问:“你昨天几点回家的?你家王总没说你吧?”
“两点,他五点就回家了,我都还没睡着呢,真烦。”
文静依稀笑了两声,意味莫名:“你家王总还真是挺紧张你的。”又说:“怎么回去那么早,我听说刘鸣找你去了,你们没去学校走走吗?”
“没有。”路小回觉得奇怪,“我没和刘鸣一块,打车走的,怎么,刘鸣没问你要我微信吗?”
“没有啊!”文静有点惊讶,“我昨天听他们说,你走了,刘鸣也走了,我还以为你们一块儿走的呢!”路小回也很惊讶,她把手机举起来看了看,显示刘鸣的那个对话框里,还跳出来几条消息。她伸出一只手点开来,看见刘鸣说:哪天有空出来喝个茶?也不知道昨晚他从谁那要来的微信。
“刘鸣结婚了吗?”她突然问文静。
文静想了想:“不知道,好像是结婚了,不过也可能离婚了。”她的语气里带了一点八卦的味道,“他约你了?”
路小回看了一眼对方发来的茶室的名字,随口道:“嗯。”
“估计他是后悔了吧。”文静唏嘘地道,“当年他和谁谈了来着,反正谈了好几个,居然没看上你,现在好玩了,同学里混得最好的就是你了,小回,你都不知道,他们昨天有多羡慕你,问我要你微信的都不知道多少个,男同学女同学都有,我统统拒絕了,你要是有想联系的,回头告诉我,我帮你牵线。”
“不过也还好刘鸣当时没和你谈,不然说不定你就遇不上你们家王总了,按你的性格,估计也不大可能很快分手,听说刘鸣和他大四那个女朋友也谈了好些年呢,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吹了,真的是,世事无常啊!”
路小回没说话,她已经放下了手机,闭着眼睛,感受着脸上气泡面膜的气泡一颗颗地在她脸颊上炸开,发出极其轻微的,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噗”的炸裂声。
假如她和刘鸣谈恋爱了,会怎么样?估计就像文静说的,十之八九,他们会谈好一阵子。路小回是不大喜欢主动的人,不会主动去说喜欢,也不会主动去分手,更没有什么嫁入豪门的“伟大志向”。她自认为在嫁给王澎前,她的生活过得也不错,如果不是王澎求婚,她说不定会依旧过她的未婚生活,等着下一个主动改变她生活的人出现。
只可惜当时刘鸣表白的人不是她,快毕业的时候她遇到了王澎,王澎主动出击表白了,她就顺理成章和王澎在一起了,然后更加顺理成章地谈恋爱,见家长,结婚,一切都走得顺顺当当,就差生个孩子,但估计这也是早晚的事了,反正也都是路小回自己决定不了的事,随便吧。
当晚路小回睡得还是不大好,醒醒睡睡,睡睡醒醒,好像做梦了,又好像没做梦,她也记不大清了,总之她醒的时候头更疼了,路小回觉得一杯咖啡再怎么也不至于有这么毁灭级的影响力,恐怕罪魁祸首还是王澎他妈请来的道士烧的不知名的香。
王澎他妈是个虔诚的信徒,但老太太不单是对某一位神仙虔诚,老太太那是对所有她认为帮得上忙的神仙都虔诚,说白了,漫天神佛,哪个能帮上她老人家的忙,她老人家就供奉哪个,非常朴素的唯心主义。
最近看来是三清显灵,老太太这才一大早带了道士过来做道场。
王澎一大早就走了,逃过一劫,路小回就有点儿惨了,她一边从房间里走出来一边徒劳地挥着手想要挥散一点烟雾:“妈,您怎么过来了?”
老太太一身昂贵的奢侈品套装,戴着华贵的项链,比同学聚会上的文静还要夸张,穿着这样的衣服她坐在缭绕的烟雾里,盘着腿,看上去虔诚异常的模样,让人看着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你不用管,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老太太盘着腿,闭着眼睛,中气十足地说道,“有事你就快走,没事就去找点事做做。”家里的阿姨殷勤十足地捧着一杯茶递给了老太太,她在路小回他们家工作有些年头了,显然很清楚,老太太和路小回同处一室的时候,到底谁才是家里的女主人。
路小回就闭了嘴。顶着依旧不大好的精神状态,她没去茶室,去了公司。王澎的公司是和几个世交合资开的,这帮人家里个个都有产业,纯粹是玩票,倒玩出一家上市公司来了。公司的地段也很不错,CBD的摩天大厦,每层楼都装着上百个为这帮人工作的普通员工。
路小回走进一楼大厅的时候,里面吵吵嚷嚷的有人在闹,这次倒不是像同学聚会一样,乱糟糟的轰鸣了,最刺耳的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喝骂声,路小回定睛一看,巧了,还是熟人,不是别人,就是王澎提起过的那位陈总的太太,正骂骂咧咧地为难着一个女员工。
她有点儿明白王澎为什么特意叮嘱她今天来公司了,这不是明摆着要让她来帮忙来了?
看见是她,陈太太的脸色好了不少,她又瞪了那女员工一眼,转过脸来,变脸一般地对路小回笑道:“小回啊,你怎么来公司了?”
路小回装作没看见那个偷偷溜走的女员工,对陈太太道:“还不是王澎,说陈总总说你最近心情不大好,让我约你出去玩玩。我又怕你不乐意和我出去玩,这不就来公司捉你了?”
陈太太最近天天借故来公司已经不是个秘密了,到底为什么事,大家也隐隐约约都有些清楚,相比其他几位上了年纪的老总,和王澎年纪差不多的陈总向来都不太安分。陈太太天天来公司闹,陈总管不了,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王澎就使出这招“太太外交”,让路小回来请人,再怎么说,陈太太也要给路小回一个面子。听路小回提到陈总,她嘴一撇,眉宇间带了点烦闷,又有点喜色:“就他,还知道关心我呢?”
路小回好笑:“徐姐,陈总怎么会不关心你,上次……”两人说话间,陈太太已经上来主动挽住了她的手,路小回想的没错,果然陈太太答应了,放过了那员工。两人随即又喊上几个朋友,一块去美容院做了脸,还顺道喝了个下午茶。陈太太冲着姐妹们大倒苦水,说后悔自己当初嫁给了陈总,她娘家不差,当时追她的人也不少,大多是门当户对的,随便嫁哪一个,如今过得都不会差,怎么偏偏嫁了个这样的。
其他太太安慰她,说自家男人也都差不多,天下男人也都差不多嘛!陈太太看了眼路小回:“你们别胡说,人家王总就不这样好吧!年少有为,模样帅气,还没那些臭毛病。小回这是有福气!”
大家都笑起来,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也有人不置可否。大家的生活就像张爱玲那袭华美的袍子,里面到底怎么样,大家心里都有数,同一个衣柜里放着的一堆袍子,不可能其他满是虱子,只有一件干净如新,但大家只是笑,没人反驳。
路小回也只是笑,她没怎么参与她们的话题,她先是打开微信回了文静一个“不用谢,客气什么”,紧接着又点开了刘鸣发来的消息,刘鸣也没问她怎么没去赴约,反而若无其事地继续约她,这一次刘鸣的话术更高超,他告诉路小回,有个朋友正好遇见她了,知道她是在某条路附近,他离那边不远,附近还有个大型商场,要不要一会儿一起去逛逛聊聊天。
路小回看了一眼,没答应也没拒绝,转过脸又听陈太太她们说话,陈太太她们正说到,怎么叫男人过户点产业到自己名下,就算不能插手家里公司,至少也要有点小事业做做。陈太太说:“小回,你家王总对你这么好,你怎么不让他给你也投资个小工作室,做什么都行,文案、广告、设计,你不是设计专业毕业的吗?”
路小回摆摆手:“我学得不好。”
就有人说:“王太太脾气好,喜欢安静,哪像我们,闲得无聊!”
大家哈哈大笑,又说起家里的那些事,无非也和聚会时老同学们说的差不多,甚至话题更狭隘一点,来来回回就是名牌包包、衣服、表、首饰、男人、孩子,还有某家的八卦,大同小异。
路小回也觉得无聊,但这不是同学聚会,她不能说走就走,唯有看向窗外,看着窗外水一般流动的车子来来往往,看着红绿灯从红色变成橙色,然后变成绿色,看着经过这里的行人好奇地投来一瞥,而后又看向远处的高楼,和高楼背后蓝灰色的天空。
路小回想,几年前,这些鳞次栉比的高楼,是不是也像学校那一片一样,还都是些矮旧的平房呢?现在城市里到处都在兴建高楼,想必那些还残留的老房子,总有一天也会被夷为平地,在平地之上再建高楼的吧。
她其实也可以不听王澎的建议,今天不到公司来的,她要是没去公司,没遇上陈太太,这会儿可能坐在家里书房的落地窗边看书吧。在熟悉的书房里,她这会儿看什么都可以,路小回从来不挑,就和她听音乐、吃东西一样,她从小到大都没有特别喜欢的玩具、特别的爱好、特别喜欢吃的东西、特别喜欢的人。
仔细想想,那时候喜欢刘鸣,说不定也是一种从众心理,班里的女生都喜欢刘鸣,就是文静,那时候估摸着也是喜欢刘鸣的。刘鸣阳光帅气,成绩也不错,很受老师和同学的欢迎,喜欢刘鸣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喜欢才怪呢。
手机屏幕又亮起来,依旧是刘鸣的消息,路小回不回复,他也似乎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又或是,他的迫切超过了他的尴尬,让他依旧坚持不懈地给路小回发着消息。他没有再坚持邀约,反倒是提起了以前大学里的一些事,那些事其实路小回都不大记得了,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他。
陈太太看见了,打趣道:“是你们家王总吧?这么担心你。”
路小回没否认也没肯定,陈太太她们就起哄,让她回去,说回晚了王总该担心了。大家都知道,王澎管老婆管得严,路小回呢,向来又是个模范老婆,有些话路小回在,大家反而都不敢放开了说。
路小回心知肚明,也就顺着她们的话,说要回去,大家笑吟吟的,都像是叮嘱孩子似的叮嘱路小回回去路上小心,下次再出来一起玩云云。
没多久,路小回看见刘鸣发了朋友圈,配了一张灰蓝色的天空和天空下的车水马龙,配文是:“假如……”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外加六个点点,意味深长。路小回觉得那张照片里的风景很像是她下午看到的,但她當然不会去问,她可不是喜欢自作多情的人,不管刘鸣是发给谁看的,反正都和她没关系,就算和她有关系,又怎么样?随便吧,路小回无所谓地想。
倒是王澎又问她:“小回呀,今天是不是和陈太太出去玩了?好玩不好玩?”路小回不大喜欢王澎总是用这种哄孩子一样的语气对她说话,就好像她不是人,是个洋娃娃,是王澎的个人所有物一样,她不怎么想搭理王澎,没说话。王澎也挺贱的,比起她的老同学们,他明显更了解路小回。
在他眼里,路小回看着柔柔弱弱的样子,可压根不是这样。这会儿他觉得她这样很有意思,越发想引她说话,一会儿问同学聚会,一会儿问今早有没有看到陈太太为难的那个女员工,一会儿又说,要不要周末去哪里玩一玩。
路小回不知道他怎么这么闲,没见过公司陈总、刘总、李总他们天天这么闲的,她不想搭理他,但不知道是不是失眠久了,她反而逐渐没了最开始那种困倦,大概是身体也适应了这种缺觉的节奏,凑合凑合就算了。以至于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她也有些精力去回想一些事情了。
她又把刘鸣发的消息看了一遍,得出一个结论,刘鸣十之八九是有事要求她。这种事情在她嫁给王澎以后就很常见了。文静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刘鸣一直在联系她的事,当然也有可能这种消息就是刘鸣自己放出去的,好叫路小回知道。总之到最后,就连文静也跑来问她,她和刘鸣是怎么回事。文静没在微信上问,她直接跑来了家里。每一次走进路小回的家门,文静总要赞叹一句,多好的房子啊!这地段,这软装硬装,这小区配置,这物业,这大落地窗,这景……而后又接上一句,小回,我可真是太羡慕你了!
路小回早就熟悉她这一套,两人坐下来。文静舒舒服服地坐在路小回家柔软的奢侈品牌沙发上,吃着阿姨端来的水果,心情愉悦得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轻柔了:“你和刘鸣有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
文静狐疑,一脸你别骗我的样子:“好几个老同学可都来问我了,说刘鸣最近一直在打听你,都打听到你以前的一些事了,他不是有你的微信吗,他怎么不自己问你?”
路小回也觉得莫名其妙:“十之八九有事想托王澎办吧?”
“不可能!”文静脱口而出,“那他还不如直接找你家王总呢!”王澎和路小回这对夫妻,稍微有点熟悉他们的人都知道,那简直就是反着来的,夫妻互补说的就是他们家。王澎在大家心目中是个锐意进取的年轻企业家,路小回呢,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家庭主妇,有不少人想求王澎办事都求到路小回这里来,其实他们完全搞错了关窍,路小回向来不管这些事。
“说不定他就是后悔了!”文静下了个定论,“你还不知道吧,这回我听人说了他家的事。说是啊,他和当年的女朋友分了,之后呢,相亲结了婚,但两人也就是凑合着过日子,彼此也没什么感情,他这老婆也是个不安分的,后来据说搭上了什么公司的领导,两人就闹掰了,这会儿还在闹离婚呢!”
文静啧啧出声:“刘鸣真是有点惨。”又凑到路小回耳边,“别不是他对你还有点意思吧?其实当初我就觉得,刘鸣除了他后来谈的那个女朋友,也就对你还不错了,说话也好声好气的,我记得有次活动他还帮你解围呢!”
“是吗?”路小回有点狐疑,但依稀又记得,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大学时候有一次社团活动,她把材料丢了,被几个学长学姐说了半天,还是刘鸣替她解了围。她有些迟疑地告诉文静:“其实他最近一直在约我,但我没理。”
文静的眼神一下子就亮了:“天哪!这种事你怎么才告诉我!”
路小回觉得文静的神态和语气都有种奇异的亢奋,让她觉得有点不舒服,但她向来不会让人难堪,文静又是她的好朋友,所以她只是道:“我不是没有理他吗!”
“干吗不理他,去啊!”文静说,“去看看他想干吗啊!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去看看又怎么了,老同学说说话唠唠嗑,回忆回忆以前的事情,也是很正常的嘛!”
像是看出路小回还在犹豫,她悄悄凑到路小回耳边,神秘兮兮地说:“你还记不记得同学聚会那天,你不是先走了吗,我跟你说小回,那天我是和周也良一块走的。”
周也良是文静大学时的前男友,两人好了有一年,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分了,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的,这事路小回也是知道的。文静说:“他说他离婚了,我嘛,你也知道,上一个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其实你别看那个时候我天天骂周也良,实际上刚分手的那段时间,我还挺后悔的。我就老是想,我当时不应该那么意气用事的,我要是没冲动提分手,说不定大家还能谈下去呢!也不用互相蹉跎这些年了。”
路小回看着文静,那张白皙的面孔上绽放着甜蜜的光芒,显然是很满意这次久别重逢带来的缘分,整个人都充满了活力,好像一下子能照亮这黄昏时的客厅。
快走的时候,文静皱了皱眉:“什么味道,怎么一股子烟味儿,王澎不是不抽烟吗?”
路小回还没来得及说话,文静已经看到了桌脚贴着的各种符箓:“你婆婆来了?”
路小回点了点头,文静就笑着拍拍路小回的肩膀:“小回,有时候能忍就忍吧,你婆婆这算好的了,不就是迷信一点嘛,至少不像电视剧里那样,三天两头来家里寻死觅活,是不是?毕竟是豪门嘛!还是和咱们普通人家不一样的,有点这个那个的小毛病,也无伤大雅。别人想来你婆婆这儿受苦受难都没机会呢!”
路小回不大喜欢文静走时脸上带着的那副艳羡和怅然交织的神色,她全程没说话,低下头盯着手机屏幕上被打开的对话框,在心里想,就算见一面也没什么关系吧,老同学嘛,又能怎么样呢?是不是?
刘鸣和她约在某知名主题公园,路小回其实还挺惊讶他会约她在这种地方见面,一进门就有数不清的孩子在他们附近跑来跑去,耳边吵吵闹闹的,有孩子的玩闹声,孩子父母的喝骂声,还有远处游乐设施运转的声音。这就不是个谈事的好地方。
刘鸣比起那天来,明显衣品要好了不少,他和那天黄昏的文静很像,整个人容光焕发,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很多岁,但在和路小回说话时,依旧是礼貌且绅士的。
两人在主题公园里走了半天,没有玩什么项目,毕竟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不过是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轻松地说着话。刘鸣和文静一样,似乎也被那个同学聚会勾起了不少回忆,他语气温和地和路小回聊着一些当年的事,虽然其中的大部分路小回都没有什么印象了。
但她发现刘鸣和王澎还是挺不同的,王澎是个习惯性发号施令的人,大概是家庭环境所致,从她认识他以来,他做的决定,从来不会征求她的意见,不论是恋爱还是结婚,甚至是生活中的一些大小事,但刘鸣不一样,当说到一些话题的时候,刘鸣会问路小回,小回,你怎么觉得呢?我感觉你好像不是这么想,是吗?
他像是个循循善诱的好老师,路小回难得说了不少的话,鬼使神差地,她冲刘鸣抱怨了王澎的咖啡有多难喝,让她失眠了好几天,还聊了聊一些和设计专业有关的话题。刘鸣现在已经从原来的公司出来了,和朋友开了一个工作室,自己做老板,重新起步,他向路小回分享了自己创业的艰难,分享了这些年他遇到的那些奇葩的客户,两人说说笑笑,没了刚开始的尴尬疏离。
路小回逐渐觉得文静的建议也挺不错的,她是真的没想到,刘鸣是个和她挺合得来的人,他们几乎有差不多的爱好,差不多的处事原则,只是因为性别和经历的不同,才有了不同的外化表现。
刘鸣说自己其实有几件这些年都挺后悔的事,一件就是和现在的老婆结婚。他告诉路小回,当年和前女友分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来,但恋爱长跑失败以后,年纪也上去了,家里人催得紧,安排了各种各样的相亲,他最终还是没能撑得住,和一个各方面都比较合适,自己也不讨厌的女孩结婚了——也就是现在的老婆,他说他最近无数次都在想,假如当时再坚持一段时间,再等等,说不定会等到更好的缘分。
说到更好的缘分时,刘鸣的眼睛看着路小回,一闪一闪的,里面好像有星星。
挺漂亮的,路小回在心里评价。
“你呢?”刘鸣问。
路小回想了想,假如没有遇到王澎,大概她也和刘鸣差不多吧,王澎的条件太好了,她甚至不知道王澎怎么会选中她,当时的她,其实更想找个普通的男孩结婚,门当户对,相敬如宾。依路小回的性格来讲,这样其实就最好了,至于喜欢和爱,路小回向来比较迟鈍,也没觉得这是必要的,只要对方尊重她,两人相互扶持,她觉得应该也不会过得太差——这一点其实王澎做得也不差,他是尊重她的,甚至也问过她要不要帮她开个工作室,但当时路小回自己拒绝了,他满足了路小回对未来另一半的幻想,除了他太不普通了。
路小回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生活是不是在做梦,就像文静所羡慕的那样,学生时代的她也从未想过,她会遇上王澎,不用操心生活琐碎,衣食无忧。
“我不知道。”路小回很诚实地回答,“其实我也经常会后悔,但是后悔又能怎么样呢?比如我就挺后悔不该喝那杯瑰夏的。”
想起路小回的抱怨,两人都笑起来,但刘鸣笑着笑着,笑意就逐渐变得复杂起来,他的眼睛里喷薄而出一种路小回熟悉的热切:“小回,你知道吗,你真是个低欲望的人。”
是吗?路小回笑道:“其实也不是,同学聚会那天,我就挺想回家的。”
两人又都笑起来,笑过以后,迎来了一阵罕见的沉默,这是路小回来之前设想过的沉默,但直到此时此刻,夜幕降临,才第一次发生。
好在沉默时分,烟火“咻”的一声蹿上了天际,在夜空中绽放出了盛大而绚烂的花火,照亮了地上一大片仰头看着的人群。路小回发现身边那些嘈杂的说话声在烟火升起的那一刻都默契地消失了,大家安静地任由烟火在每一个人的眼睛里绽放。
在烟火绽放的巨大声响里,路小回听见刘鸣轻轻地在她耳边叹了一句:“假如当时我能鼓起勇气来找你该多好,你这样的性格,在那样的家庭,一定很辛苦吧?老同学们都羡慕你,我却觉得,未必每个人都愿意嫁入豪门。至少我就希望,能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但这些对路小回来说不重要,因为烟火绽放的那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假如一起来的是王澎那家伙就好了。
想起王澎,她的心随着烟火的绽放也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刘鸣其实说得没错,他说出了她曾经对婚姻对人生的期许,朝九晚五的工作,平凡却相爱的丈夫。但如果她真的没嫁给王澎,没有了终日惶惶的不安,没有了在家中没有话语权的无所适从,但势必也会面对各种工作上的烦恼,再门当户对的丈夫婚后也未必不会有口角,普通人家的老太太也未必就比他们家老太太好相处,朝九晚五的普通工作未必要比处理太太们之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要轻松,如果真的那样,她还能一路坦途地走到如今,还能有心情因为一杯咖啡而连日烦恼吗?
她会成为文静,会成为刘鸣,却绝不会成为现在的路小回。
一阵凉风吹过来,路小回彻底地清醒过来:“你说得很对。”她先是下意识地回答刘鸣,很快就补充道,“但我想回去了。”
刘鸣有些错愕:“烟火秀才刚刚开始呢!小回。”他语气温和地说,“看完我送你回去,别担心,实在不行,和你家那位报备一下吧,人正不怕影子斜,相信他不会误会的。”
路小回第一次固执地摇了摇头:“你看吧,我想回去了。”她又强调了一遍。
在刘鸣说话之前,路小回开始往出口的方向走,烟火秀刚刚开始,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挤,大家都抬着头看着天空,唯有路小回看着被各式各样的鞋子瓜分的铺着彩色砖块的地面,逆着人流往外走,她边走边拨通了王澎的电话,电话那头的王澎声音里带着些疲惫,路小回猜他大概是在应酬,接到她电话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听,她问王澎:“你什么时候回家?”
那头安静了有半分钟,而后王澎打趣道:“哎哟,王太太,您老还想得起我啊!”
路小回笑了,这确实就是王澎的风格。
“王澎,假如没遇到我……”
王澎那边隐隐有些吵闹的声音,能听出来确实是在应酬,他語气特别随意:“有什么好假如的,我倒是想,假如当初没和那几个老东西合资就好了,天天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离婚又怕分家产,不离婚又到处惹事,咱们是他家的合伙人又不是他家的救火员……”
王澎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才发现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
还在主题公园的路小回握紧了手机在人群里逆行,像是一只灵活的鱼,不断地跨越各种障碍,逆流而上,第一次异常坚定地游向人群尽头那个漆黑的出口,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而后变作了小跑,风声在她耳边呼啸而过,夹杂着人群的惊呼声和烟花的巨大声响……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