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餐四季

醉颜萌

父亲把爷爷奶奶接到城里后，向他们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不许在阳台上种菜。爷爷问：“为什么？”父亲说：“您看看隔壁，他们哪个在阳台上种菜？这里是高档小区，种菜的话太丢人了。”

爷爷奶奶虽是农民，但从我有记忆就已经没有田地给他们侍弄了。自从乡里富裕后，老家盖起了二层小楼，原先他们耕种了大半辈子的土地被灌上了水泥，修了四通八达的道路——这甚至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如今十多年过去，老家又要拆迁，本想一辈子待在老家的爷爷奶奶不得不接受父亲的邀请，千里迢迢地从老家搬进城里。没想到还没有落脚，父亲就警惕地对他们说：“爸、妈，住到这里以后，可千万不能在阳台上种菜！”

“阳台上种菜，犯法吗？”半个多月后，爷爷气不过向我抱怨道，“就城里毛病多，我们那地方旧村改造了，家家户户都在阳台上种菜！”我不愿意得罪爷爷，当然也不想说父亲坏话，便说：“其实，这也不犯法。就是别人家都种花，我们家种菜，可能显眼了一点。”

“你爸爸就是要面子！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衣食住行，食为第一！没有人种粮食，天下的人早就饿死啦！还轮到他在这里挑三拣四的？”我笑道：“到底不是以前的年代了，而且，我爸也不是不让您种菜，只不过是这种菜的地方需要挑选……”

“那除了阳台，还有别的地方给我种吗？生这么个儿子，就是给他老子找气受的！”

我当然不敢接爷爷的话茬，因为他每回激动起来都会来一次“离家出走”。

就在我们以为阳台种菜事件告一段落时，爷爷竟然在小区的角落里找到一块地种上菜。

一开始，我们谁也没发现那块地被爷爷“承包”了。我周末去学画画时，总是会路过那片泥土地。那是当初小区修路时遗留下来的，因为往上有一个不小的坡度，于是用水泥浇筑了一道斜坡墙，斜坡墙与水泥路面之间留下块不小的泥地。我某天路过时，就发现墙下的碎石杂物都被人捡干净了，土里施了肥，隐隐有绿芽从地里冒出来。

那天中饭，我顺口与母亲提起：“妈，咱小区东边那块地是不是要搞绿化了？”母亲说：“这么久了也该搞了，先前光秃秃的太难看了……”这话题，爷爷听了心事重重。

没过几天，小区物业人员就派人来找爷爷，原因是小区真要搞绿化了，却发现爷爷在地里种满了青菜。父亲听了物业人员的话，脸涨得通红。爷爷却一言不发，倒好像是个局外人。

直到物业人员要走了，爷爷才开口：“那我一地的菜怎么办？”物业人员说：“只能您家自己拔了炒着吃，老爷子啊，您看您家这阳台不是很大吗，为什么不在阳台上种菜？”物业人员一句善意的提醒，导致爷爷又与父亲吵了个不可开交。

“物业的人都说可以在阳台上种菜，你凭什么不让我种？”

“人家只是提个建议，再说您在阳台上种和在外头种还不是一样？都丢人！”

爷爷说不过父亲，最后气得只丢下一句：“不种就不种！人还能让尿憋死了？以后我就和你妈跳舞去！”

爷爷放下话后，说到做到，真去和奶奶跳广场舞了。父亲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意气风发了几天。可是没多久，故事发生了翻转，父亲又希望爷爷在阳台上种菜了！

也许是爷爷种菜的事传了出去，某天，我家邻居忽然把他家阳台上的花移走，放了个木头架子，要种丝瓜。父亲对隔壁的动向了如指掌，得知他们要种丝瓜，就也起了心思，想让爷爷跟着一块儿种。但是先前与父亲吵过架的爷爷当然不愿意，他说：“你先前不是不让我在阳台上种菜吗？”

父亲说：“别人不种，您当然不能种，现在别人种了，您当然也可以……”

“我能不能种和别人有什么关系？”爷爷问道，“反正我不种，谁爱种谁种去！”

父亲没在爷爷那儿讨到好，接下去几天就有意无意地拿隔壁来刺激他。爷爷当然手痒，但是为了在父亲那儿争上一口气，硬是没松口。

某天中午，爺爷带回来了一个客人，正是隔壁种丝瓜的邻居。两个老爷子相谈甚欢，高谈阔论、红光满面。隔壁老爷子说：“我们家在阳台上装了架子，准备种丝瓜，你们打算种什么？”爷爷摇头，说：“我们什么都不种。”隔壁老爷子很惊讶，问：“为什么，最近天气不是刚刚好吗？”爷爷哼声道：“儿子不许我在阳台上种菜，我也没别的地方种。”说罢大吐苦水。

隔壁老爷子没想到我们家竟有这样的禁令，感慨一番，找到父亲，想帮忙劝解。父亲却表示，他早就允许爷爷在阳台上种菜了，是爷爷不愿意。

爷爷听到了，骂父亲：“你说种就种，说不种就不种？合着什么都得随你是吧？”

说罢，爷爷在家中下了严令：“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们家里的人都不许在阳台上种菜！”

我在外实习了两个月，回到家时，就见我家左右邻居，阳台上都搭了木架，种了葡萄或是丝瓜，只有我家的阳台上是空荡荡的。

“怎么回事，爷爷还跟父亲斗气呢？”我问母亲。母亲说：“那能怎么办？一大一小，两个倔脾气。”

“现在别人家都种菜了，爷爷种菜，不是正好吗？”我问道，“何必跟父亲犟下去呢？”母亲摇头说：“我是没办法了，要劝你去劝。”

于是，我先去找了爷爷。爷爷不等我开口就知道了我的来意，说：“囡囡，我跟你说，这事没得商量！你父亲起先为了面子不让我和你奶奶在阳台上种菜，后来看别人种了又想让我们种……敢情他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我绝对不会顺他的意！”

我于是又去找了父亲，比起从前的意气风发，现在的父亲眼角皱纹似乎深了许多。“我什么时候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了？”父亲无奈道，“从前有一家人，在阳台上种菜，弄得臭气熏天，结果那家老人被人议论得现在都不敢出门。你爷爷也是牛脾气的人，他受得了那个？”

我说：“那您现在怎么又想让爷爷种了？”父亲答道：“我看你爷爷忍得辛苦，而且邻居也在阳台上种菜了，别人也种，你爷爷就不会被说了……”

我哭笑不得，生活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想为你好，但因为害羞、要面子等原因为自己的言行披上带刺的盔甲，结果伤人伤己。

“去和爷爷道歉吧。”我说，“告诉他你的想法，爷爷会原谅你的。”

父亲果真去道歉了。当天下午，我就在他们爷俩的默许下打破了家里“不许在阳台上种菜”的规矩，在阳台上搭了木头架子，播下了将会结出一片浓荫的丝瓜种子。

这一小片天地种的不是菜，而是我们一大家的三餐四季。

编辑|饶春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