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方宣
他是中共一大南湖红船租船人这一事实鲜为人知,彼时他才十七岁,还是一名中学生。在姐夫茅盾及其弟沈泽民的影响下,他也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他曾是毛泽东的同事、鲁迅的邻居,在写作、文史、出版方面也颇有建树……
来自乌镇的十七岁少年
1921年7月23日,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上海法租界望志路一〇六号(今兴业路七十六号)悄悄开幕。几天之后,一个陌生人闯进会场,共产国际代表马林认定这是密探,参会人员必须马上转移。
会议代表李达的夫人王会悟是乌镇人,她每次从乌镇来上海总是先坐内河小船到嘉兴,然后转火车到上海。她在嘉兴读过书,也去南湖公园游玩过,她提议到南湖租条游船,就在游船上开会。代表们一听,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众人协商好后一致决定由王会悟充当向导,着手办理租借游船等后勤保障事宜,王会悟一口答应了。
8月2日一大早,王会悟与几位代表提前出发,乘坐早班火车来到嘉兴。王会悟安顿下来后就找到亲戚中的小辈——正在嘉兴二中读书的十七岁少年孔另境,由他带领自己和几位代表扮成游客来到南湖察看地形。
彼时的孔另境在嘉兴读书,周末经常和同学们来南湖租船游玩,对南湖公园相当熟悉。他的姐夫正是从乌镇走出去的作家茅盾。因受茅盾的弟弟沈泽民的影响,孔另境参加了桐乡进步青年组织“新桐乡青年社”。他帮王会悟预定了一只中号画舫,中舱作为会议室,船头上的前舱搭着凉棚,可以安排人员放哨,假装欣赏风景。中舱后面还有个房舱,正好跟在后舱船艄摇橹的船娘分隔开。船娘在摇橹时听不到代表们的讲话声,桌上可以放一副麻将,让船娘以为一帮人在打麻将。
8月3日,其他代表乘早班快车于上午10时13分抵达嘉兴。王会悟接站后将代表们领到南湖公园游船上,上午11时左右至下午6时左右,在这艘红色游船上继续召开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大家围坐在中舱里悄声交谈,王会悟并非会议代表,但是她坐在船舱外面凉棚下轻摇扇子,眼看六路耳听八方,见有别的游船靠近时,便马上发出暗号,舱内立刻就传出了麻将洗牌声。傍晚6时许,中共一大完成了大会所有议程,宣告了中国共产党的诞生。
后来,茅盾之子韦韬在《我的父亲茅盾》一书中回忆说:“党的一大召开时,临时把会址转移到嘉兴南湖,就是王会悟出的主意。而在嘉兴租借南湖的游船,则是父亲的内弟孔另境(当时他正在嘉兴中学念书)出力联系的。”
孔另境是中共一大南湖红船租船人这一事实鲜为人知。如果不是韦韬书中的真实记录,很少有人会知道这件事的具体经办人是在嘉兴二中就读的十七岁学生孔另境。但这件事在孔家人心中并不是秘密。早在1959年,为了南湖红船的复原,孔另境就被有关方面请到嘉兴。女儿孔海珠问他:“为什么要找你去?”孔另境说:“我对嘉兴的游船熟悉,去介绍一下当时的具体情况,包括船只内部的结构特点等。”五年后,孔海珠陪他回老家乌镇,中途在嘉兴转车时,他带女儿游览了南湖。那条著名的红船就停泊在湖中央,孔另境感慨道:“那时我在嘉兴二中读书,课余经常和同学来南湖游玩,帮助王会悟去租船,由我出面很安全……”孔海珠的日记里也记录着这件事:
在我记忆深处还有这么几件有关的事情:记得 1964 年 4 月,我曾陪同父亲回家乡乌镇一次,那时交通颇为不便,从上海出发,先坐火车到嘉兴,再转坐内河的船到乌镇。回程时,当然也要到嘉兴转车。那天,父亲特意预留了时间,提议去一次南湖。我们父女俩在南湖岛上的烟雨楼前拍照留念,还特意在南湖游船前驻足。那天,这条船并不停靠在岸边,远远地望过去,在湖中泊着一条颇为“典雅”的船只,没有什么特别,父亲对我说,这条游船有着非凡的特殊意义。当时,我还稚气地问他,它真的就是 1921 年租用的那条船吗?父亲笑了。接着,他说起当年租船的事,他指着湖边的房子说,此地我熟悉,在这儿来租船的。那时,我在嘉兴二中读书,课余经常和同学来南湖游玩。帮助王会悟去租船,由我出面租船很安全。
围绕茅盾展开的亲友关系图
乌镇的地理位置处于杭州至苏州、嘉兴至湖州的十字路口,紧邻京杭大运河,一向文风浩荡,商贾云集。作为一个富足的江南小镇,它的规模并不大,镇上几大家族都有亲戚关系:大作家茅盾的沈家大院在观前街上,另一个大家族孔家也在这条街上。孔家是乌镇的名门望族,拥有镇上首屈一指的孔家花园。沈家与孔家本是世交,一天,茅盾的祖父沈恩培和孔德沚的祖父孔繁林各自带着孙辈到东栅的钱隆盛南货店聊天,店主看到沈家男娃沈雁冰和孔家女孩孔德沚在一起親如兄妹地玩耍,便笑说:“你们两家定了亲吧,本是世交,又门当户对,这两个小孩也是蛮般配的。”沈恩培和孔繁林都表示认可。
1918年春天,茅盾学成归来,和孔德沚在乌镇完婚,孔德沚随后就跟着茅盾走南闯北。那时,孔另境在老家读书,受乌镇浓厚的文风和姐夫茅盾的影响,他也酷爱阅读与写作,是个进步青年。作为孔家的长房长孙,经商的孔家祖父希望他能继承家业,但是孔另境不愿一生被小小的乌镇,被偏居一隅的孔家花园所困住,他渴望到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去闯荡,于是与祖父天天在家争吵。姐夫茅盾主动开导他,并出面说服长辈,最后安排孔另境考进上海大学。孔另境在上海如鱼得水,他最喜欢听的是老师瞿秋白的哲学课,还有茅盾的文学课。他与戴望舒、施蛰存等成为同窗好友,利用课余时间深入工厂为工人讲课。当时在上海的丁玲也经常和他打交道,丁玲说:“孔另境在上海大学是很活跃的人。”
王会悟虽是茅盾的同龄人,按辈分却是茅盾的表姑妈。茅盾得知她想读书却没钱,便托人介绍她去湖州一所教会学校学英语,学有所成后又介绍她与当时的革命者李达结成伴侣。正是与李达的结合,让王会悟事实上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的建党工作。而孔另境的经历与王会悟完全不同,因为参加学潮被学校开除,他的思想从此却更加进步,并于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经过五卅运动后,他的革命觉悟更高了。
成为毛泽东的同事、鲁迅的邻居
1926年,茅盾与孔德沚在广州,孔另境也来到广州投靠他们。在这里,他与毛泽东成了同事。
当时正值国共第一次合作,时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的汪精卫要“另谋高就”,就推荐毛泽东代理自己的宣传部长一职。宣传部创办了《政治周报》,毛泽东任主编。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在即,毛泽东成为代表资格审查委员会五名委员之一,夜以继日地工作。1925年11月,毛泽东在一张调查表上写道,“现在注重研究中国农民问题”。随后,《中国农民》创刊,他又写了篇类似的文章。因毛泽东的工作十分繁忙,他的秘书茅盾请来孔另境在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担任助理干事。孔另境与他们同在一个办公室工作长达半年,并与毛泽东、杨开慧毗邻而居。工作之余,他们有自己的娱乐方式。那时的孔另境常常与时任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教师的萧楚女等人去毛泽东家串门儿。据孔海珠回忆,有一次杨开慧开门看到孔另境、萧楚女过来,就用湖南话开玩笑地说:“你们又来送钱给我用吗?”
不久,孔另境参加国民革命军随北伐军誓师北上。攻下武汉后,他与热爱文学创作的潘漠华等人被编入北伐军先遣部队三十六军第二师政治部,协同叶挺、贺龙攻打奉系军阀张作霖,后来被调往前敌总指挥部政治部任宣传科科长。政治部有二十多名共产党员,建有党支部,孔另境出任党支部副书记。党支部一方面开展党的宣传教育和组织发动工作,一方面同湘西地方党组织密切联系,协助地方开展群众工作。孔另境聪明能干,充满活力,在北伐军中做了不少有益工作。
1927年国共分裂,茅盾受到国民党政府通缉,回到上海闭门不出,在景云里家中写《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他家后门就是鲁迅家的前门。当时参加北伐的孔另境接到党组织“寻找公开职业,等待时机”的指示,返回上海也住到景云里姐姐家中,同时为茅盾和鲁迅秘密传递信件。1929年春,孔另境由潘漠华介绍到天津南开中学教书,后转到河北省立女子师范学校任出版部主任,兼天津《好报》编辑。他这里是中共地下党组织与国外联络的通信处,苏联的许多宣传品都寄到学校,但邮件屡被没收。1932年初夏,孔另境因遭人告密是共产党被天津警备司令部逮捕,被押送到华北最高军政负责人、北平军分会代理委员长张学良管辖的北平绥靖公署军法处。当时与孔另境同事近三年的李霁野得知后,四处寻找熟人、同乡奔走请托,并托在北平的作家台静农就近接济照顾。后来,孔另境见自己出狱无望且案情不断升级,就写信告诉了远在上海的姐姐。
当时茅盾远在日本,无力相助。而孔德沚对弟弟向来很是关心,出了这样性命攸关的大事,她只好出面向鲁迅求助。鲁迅了解情况后,请南京中央研究院参事许寿裳找曾任北洋政府内务总长的汤尔和设法营救,因为汤尔和与张学良关系密切。鲁迅、许寿裳、汤尔和曾同期留学日本,回国后又同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共事。1932年8月17日,鲁迅在给许寿裳的信中这样写道:
兹有恳者,缘弟有旧学生孔若君(孔另境),湖州人(乌镇当时归湖州管辖),向在天津之河北省立女子师范学校办事,近来家中久不得来信,因设法探问,则知已被捕,现押绥靖公署军法处,原因不明。曾有同学往访,据云观在内情形,并不严重,似无大关系。此人无党无系,又不激烈,而遂久被缧绁,殊莫名其妙,但因青年,或语言文字有失检处,因而得祸,亦未可知。尔和先生住址,兄如知道,可否寄书托其予以救援,俾早得出柙,实为大幸,或函中并列弟名亦可。在京名公,弟虽多旧识,但久不通书问,殊无可托也。
鲁迅把此事托请汤尔和办确是经过周密考虑的,因为汤尔和在北平可以和张学良说得上话。汤尔和官运亨通,这点情面估计是会给的。所以,鲁迅跟许寿裳说“函中并列弟名亦可”。
两个多月后,鲁迅见营救的事仍未办成,又致信许寿裳催办此事。因为李霁野以自己的名义去见汤尔和,五次不得见,也不知汤尔和是否收到许寿裳和鲁迅联名写的请托之信。鲁迅在信中说:“孔家甚希望兄给霁野一介绍信,或能见面,未知可否?”李霁野和台静农都是鲁迅早年为首的未名社社员,也是鲁迅在北平居住时的朋友。许寿裳是个热心人,受鲁迅之托,不仅给李霁野介绍汤尔和,还介绍了时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的蔡元培。李霁野得信后马上寄信给汤尔和,又持许寿裳的介绍信去见蔡元培。
鲁迅毕竟是鲁迅,他的影响力在当时无人能及,他亲自写信恳请故知旧友帮助救人,确实产生了很大作用。李霁野后来也接到孔另境的狱中来信,说可用两人就能保释。他马上和台静农联名作保。孔另境在被关押一百天后终于获释,台静农亲自到军法处接他出狱。孔另境在狱中并不清楚外面营救的过程,以为为他奔走效力的就是李霁野和台静农,出狱后从家人处得知鲁迅帮了很大的忙,一时倍加感动,当即上门向鲁迅表达谢意。
鲁迅见到他,惊讶地说:“想不到你竟出来了?”随后还幽默地说:“没事,当然要放的,他们的口粮也紧得很呀!”却无论如何不承认营救过他。隔了两个月,孔另境又到鲁迅寓所去,他们正在搬家,鲁迅介绍他认识了许广平母子。孔另境后来回忆道:“这次我们谈到了五个青年作家的被捕事件,鲁迅开玩笑似的说:‘你总算幸运的,要在南方,怕早就完了。我说:‘那也不至于吧,我的情形不同。鲁迅说:‘不相干,他们还管你情形同不同!比如说,你倘藏着我的一封信,这就够了,因为据说我是拿卢布过活的,你既和我通信,你自然也是了。我说:‘能这样简单么?鲁迅说:‘自然简单,中国人的推理原是很妙的。鲁迅说着也笑了。”孔另境后来写道:
那笑的意味却很难确定,仿佛是讽刺的笑,又像是一种苦笑。他是认识五人中的几人的,自闻他们被难,他很苦痛,烧去了所有别人给他的信,免得倘自己有问题时牵连到不相干的人,所以后来我编《作家书简》向他征求时,他回信说:“……而且别人给我的信,我也一封都不存留的。”这是鉴于六七年前的前车,我想这理由先生自然知道。所谓“六七年前的前车”,就是指这一事件了。
开始职业写作生涯
出狱后,孔另境来到上海,在茅盾的指点下开始职业写作,在《申报》《立报》《现代》等报刊上发表了大量杂文和散文,后结集出版《斧声集》《秋窗集》等。其间,他选编了一部《现代作家书简》,专门请鲁迅作序,并協助茅盾主编《中国的一日》等书。
与鲁迅和茅盾的密切交往,让孔另境进入创作的丰收期。鲁迅逝世那天,他正在阅读由鲁迅编校、瞿秋白著的《海上述林》,得知噩耗后他即刻骑上自行车直奔鲁迅寓所,向先生遗体告别。想到先生与他们这些进步青年交往时的一幕幕,想到先生为自己编辑的《现代作家书简》作序,为全力营救自己脱离牢狱之灾所做出的种种努力,他一时悲痛不已。他留下来参加了鲁迅治丧的整个活动,收集葬仪过程全部资料,将全程记录的相册精心珍藏下来。后来,孔海珠以此撰写了《痛别鲁迅》一书。
抗战全面爆发后,孔另境参加新四军,爱人金韵琴也义无反顾地追随他。他们一路颠簸,闯岗避哨,还将新四军紧缺的治疗疟疾的金鸡纳霜药品藏在长子孔建英的绒毛小狗背包里带到了根据地。后来,日军对根据地实施惨无人道的“大扫荡”,组织安排孔另境返回“孤岛”上海继续战斗在文化战线。此时,孔另境创办华光戏剧专科学校,利用编辑出版《剧本丛刊》作掩护,积极帮助来沪的新四军伤员就医,排演进步抗日戏剧。由于孔另境的抗日行为,1945年初他被日本宪兵逮捕。在狱中惨遭酷刑的孔另境坚贞不屈,直至日本投降前夕方得获释。此时的他仍从事老本行:编辑杂志,撰写书稿,为大地出版社、春明书店等主编《新文学》《今文学》等刊物。
1948年,孔另境受聘任教于上海江湾中学,后来又接任大公职业学校校长一职。1949年5月26日,孔另境在四川北路三楼的阳台上目睹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入上海,挥笔写下诗篇《迎接人民解放军进城》,次日又写了一首《这一天终于来到了》。7月,孔另境赴北平参加全国第一次“文代会”,并在大会上作专题发言。随后,他出任山东齐鲁大学教授、上海春明出版社总编辑,1961年起任上海出版文献资料编辑所编审。
“文革”期间,孔另境因受迫害,先后五次被抄家,身心备受摧残,于1972年9月18日含冤去世。1979年6月,孔另境的错误被改正。他一生坎坷,但成就颇丰,无论是写作、文史还是出版均有建树。他的故乡乌镇建了孔另境纪念馆,以缅怀他为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做出的卓越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