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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是不谙世事的少年,一个是身经百战的“湘西王”,沈从文与陈渠珍,一少一老两个湘西男人在命运交错间偶然相逢:喜爱文字的少年身不由己参军入伍,而打打杀杀的“湘西王”,骨子里却是一位斯文读书人;“湘西王”的藏书启发了少年,少年对文化的渴望感动了“湘西王”。人生相逢即相遇,命运相遇却相知——著名作家沈从文怎么也不会想到,“湘西王”陈渠珍会成为他文学事业的第一推手。
“湘西王”骨子里是个文化人
陈渠珍,1882年9月出生于湘西凤凰,1906年毕业于湖南武备学堂,曾加入同盟会。从1909年到1945年的三十余年时间里,陈渠珍历任进藏抗英部队营管带、湘西镇守使田应诏属下中校参谋、湘西屯边使、沅陵行署主任等职。抗日战争胜利后他重返凤凰,授职为湘鄂边区绥靖副司令,被湘西百姓称为“湘西王”。后来在中共湖南省委劝说下,陈渠珍弃暗投明,率部起义,当选为湖南省政府委员,1950年6月赴京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二次扩大会议。
同为湘西凤凰人氏,陈渠珍的大名对沈从文来说如雷贯耳。当时湘西还有一个名声更大的人物——曾任中华民国总理的熊希龄。熊希龄与沈从文家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熊希龄小弟熊燕龄是沈从文的嫡亲姨父,也是著名画家黄永玉的姑公。沈从文的大姐沈岳鑫嫁给了熊希龄的外甥田真一,湘西镇守使田应诏的胞妹田应弼,差点嫁给沈从文的父亲沈宗嗣,后来成了熊希龄四弟熊焘龄的夫人。沈从文的弟弟沈岳荃则和田应诏的女儿结了婚,而熊希龄的弟弟熊燕龄,曾一心想招沈从文做女婿。他们之间有着如此复杂的亲戚关系,沈从文后来与陈渠珍有交集似乎势在必然。这一年是1922年,陈渠珍完成了人生的一段传奇,徒步穿越西藏,与藏族姑娘西原谱写了一曲传奇之恋,被他写入一本叫《艽野尘梦》的笔记体小说。这部小说记录了陈渠珍于清朝末年随军入藏,处理因英军入侵而纷乱的西藏事务,以及辛亥革命后取道青海、兰州,抵达西安的艰苦卓绝的征战历程。书中用大量笔墨介绍了沿途各地的风土人情、山川名胜和历史沿革。重回湘西的陈渠珍从小参谋化身为掌管湘西军政大权的一方“诸侯”,出任湘西护国联军第一军军长。这一年的沈从文已经从军六年,他最先加入的是张学济担任司令的靖国联军第二军,一同驻扎在辰州的还有田应诏的第一军,沈从文担任的是张学济的卫兵,很快升至上士文书。几年的军旅生活正如沈从文后来在自传中所说,除清乡杀人外没有一点荣耀感。他所在的第二军名声极坏,后来实在在当地待不下去了,不得不迁徙至四川,结果又与当地军队发生冲突,全军覆没。当时沈从文留守湘西辰州,因此得以幸存,主力部队都没有了,留守的几个散兵游勇不久便被遣散回家。
六年浪迹湘川黔三地,沈从文见惯了土匪、流氓的厮杀以及乱世中的一切,他心灰意冷,于1922年2月14日来到保靖,住在一个表弟家里,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该干点什么。一个偶然的机会,陈渠珍手下的一位参谋发现了他,带他走进了陈渠珍的统领部,安排他做陈渠珍的书记员,这件事沈从文在纪实散文《保靖》里写得清清楚楚:
当时我既住到那书记处,几月以来所有书记原本虽不相识,到后(来)也自然都熟透了。他们忙时我便为他们帮帮忙,写点不重要的训令和告示,一面算帮他们的忙,一面也算我自己玩。有一次正在写一件信札,为一个参谋处姓熊的高级参谋见到,问我是什么名义。我以为应受责备了,心里发慌,轻轻地怯怯地说:“我没有名义,我是在这里玩的。帮他们忙写这个文件!”到后(来)那书记官却为我说了一句公道话,告给那参谋,说我帮了他们很多的忙。问清楚了姓名,因此把我名单开上去,当天我就做了四块钱一月的司书。我做了司书,每天必到参谋处写字,事做完时就回到表弟处吃饭睡觉。
沈从文因从小酷爱阅读,毛笔字写得非常漂亮,在陈渠珍的统领部被高看一眼。他后来回忆说:
事业一有了着落,我很迅速地便在司书中成为一个特殊的书记了,不久就加薪到六元。我比他们字写得实在好些,抄寫文件时上面有了错误处,我能纠正那点笔误。款式不合有可斟酌处,我也看得出,说得出。我的几个字使我得到了较优越的地位,因此更努力写字。机会既只许可我这个人在这方面费去大部分时间同精力,我也并不放下这点机会。我得临帖,我那时也就觉得世界上最使人敬仰的是王羲之。我常常看报,原只注意有正书局的广告,把一点点薪水聚集下来,谨谨慎慎藏到袜筒里,或鞋底里,汗衣也不做兴(只)有两件,但五个月内我却居然买了十七块钱的字帖。
沈从文当时也是糊里糊涂的,并不知道书记员这个差事会为他的人生开启另一扇大门,而人们眼中的“湘西王”陈渠珍会彻底改变他的人生。日日和陈渠珍相处,虽然没有多少机会在一起长谈,但是他渐渐发现这个百姓心目中的“湘西王”与一般的武将完全不同。陈渠珍每天读书治学的时间与用在公务上的时间完全相同,也就是说不管他公务再繁忙,每日都会抽出同等时间用于阅读写作。同时他以身作则,要求书记员沈从文也这么做。比如沈从文每日除了抄写公文和急电外,还要负责整理陈渠珍收藏的包括《四库丛刊》在内的大批历史书籍,和一百多轴来自唐宋元明清各个朝代的古画,还有几十件铜器和瓷器,以及一大批碑帖。沈从文后来说:“(他)每遇取书或抄录书中某一段时,必令我去替他作好。那些书籍既各得安置在一个固定地方,书籍外边又必须作一识别,故二十四个书箱的表面、书籍的秩序全由我去安排。旧画与古董登记时,我又得知道这一幅画的人名时代同他当时的地位,或器物名称同它的用处。全由于应用,我同时就学会了许多知识。又由于习染,我成天翻来翻去,把那些旧书大部分也慢慢看懂了。”
这一时期所接触的中国古代历史、文学、艺术,深深地影响了沈从文后来的文学创作。他后半生在故宫从事文物研究所必备的学识、学养,乃至他对中国文化与历史的透彻了解,以及他写下著名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和《花花朵朵坛坛罐罐》,几乎都能在“湘西王”陈渠珍这里找到出处和源头。
二十七块钱改变了沈从文一生
令沈从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顶头上司、名震湘西的“湘西王”,不但是个文采斐然的文化人,而且思想开放,心胸开阔,在他主政湘西期间,大力推行湘西自治,兴办学校、工厂,创办报馆,还自印钞票。沈从文亦在《湘行散记》一书中多次写到陈渠珍:
民国十年,湘西统治者陈渠珍,受了点“五四”余波的影响,并对于联省自治抱了幻想,在保靖地方办了个湘西十三县联合中学校,教师全是由长沙聘请来的,经费由各县分摊,学生由各县选送。
作为部下,在与陈渠珍相处的日子里,沈从文常受启发,深为感动。陈渠珍这样的言传身教几乎重塑了沈从文的精神和品格,深刻影响了他一生。
天未亮时起身,半夜里还不睡觉。凡事任什么他明白,任什么他懂。他自奉常常同个下级军官一样。在某一方面说来,他还天真烂漫,什么是好的他就去学习,去理解。处置一切他总敏捷稳重。
在沈从文看来,正是由于陈渠珍那份罕见的精力和人格魅力,他所统领的筸军在湘西二十年博取了良好的名望与声誉,沈从文说这支军队“内部团结得如一片坚硬的铁,一束不可分离的丝”。
陈渠珍在文化上十分开明。他曾创办了一个报馆,对沈从文影响极大,这不仅拓宽了他的眼界,更是促使他走出湘西的动因。报馆创办后,陈渠珍认为沈从文酷爱阅读,文字功夫极好,便安排他兼做报馆的校对。当时报馆的编辑、印刷人员全都来自长沙,因长期与他们接触,沈从文与一位叫赵奎五的排印人员关系极好。赵奎五将从长沙带来的一些新潮报刊如《新潮》《改造》等送给沈从文看,这让沈从文非常感动。
沈从文把《曹娥碑》《花间集》这些古书古帖放到一旁,全身心投入到新式报刊的阅读中,一个全新的民国世界在他眼前缓缓打开,他完全被吸引住了,决定离开湘西,到山外的世界去闯荡一番。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时,他生了一场大病,在《从文自传》中他这样回忆:
我想我得进一个学校,去学些我不明白的问题,得向(去)些新地方,去看些听些使我耳目一新的世界。我闷闷沉沉地躺在床上,在水边,在山头,在大厨房同马房,我痴呆想了整四天,谁也不商量,自己很秘密地想了四天。到后(来)得到一个结论了,那么打量着:好坏我总有一天得死去,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个新鲜的桥,在一些危险中使尽最后一点气力,咽下最后一口气,比较在这儿病死或无意中为流弹打死,似乎应当有意思些。到后(来)我便这样决定了:尽管向更远处走去,向一个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赌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来支配一下自己,比让命运来处置我更合理一点呢还是更糟糕一点?若好,一切有办法,一切今天不能解决的明天可望解决,那我赢了;若不好,向一个陌生地方跑去,我终于有一时节肚子瘪瘪地倒在人家空房下阴沟边,那我输了。
我准备过北京读书,读书不成便做一个警察。做警察也不成,那就认了输,不再作别的打算了。
准备好了以后,沈从文来到陈渠珍的办公室,期期艾艾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没想到陈渠珍立马同意,并安排军需处给他支付三个月的薪水,共计二十七元。他还亲笔给沈从文写了一张条子,让他当即就去领钱。二十七元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陈渠珍似乎仍不放心,他回头安慰沈从文说:“你到那儿去看看,能进什么学校,一年两年可以毕业,这里给你寄钱来。如果闯荡不成,我这里仍留有你的饭碗。”他眼里流露出的,是一位有文化的长辈对渴望读书的晚辈那种殷切的希望。这让沈从文一生都对陈渠珍充满感激,他后来回忆说:
我于是就拿了他写给我的一个手谕,向军需处取了二十七块钱,连同他给我的一分勇气,离开了我那个学校,从湖南到汉口,从汉口到郑州,从郑州转徐州,从徐州又转天津,十九天后,提了一卷行李,出了北京前门的车站,呆头呆脑在车站前面广坪中站了一会儿。走来一个拉排车的,高个子,一看情形知道我是乡巴佬,就告给我可以坐他的排车到我所要到的地方去。我相信了他的建议,把自己那点简单行李,同一个瘦小的身体,搁到那排车上去,很可笑地让这运货排车把我拖进了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在旅客簿上写下——沈从文、年二十岁、学生、湖南凤凰县人,便开始进到一个使我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
十二年后重逢老上司
重新回到湘西已是十二年后,1934年1月7日,在北平的沈从文收到母亲病重的消息,马上起程归乡。经半个月的长途跋涉,他于1月22日抵达凤凰家中。离别湘西时他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回来时已是一个名满天下的青年作家。此时沈从文的大名在青年学生中广为人知,在湘西也被口口相传。他已与名门之女张兆和结婚,这次归乡他成为“受欢迎的远客”,又赶上湘西沅陵行署成立,负责人正是他的老上司陈渠珍,而他的兄弟沈荃此刻正在陈渠珍统领下的军中任职。家人将从前的老上司“湘西王”陈渠珍、凤凰“青帕苗王”龙云飞请到家中来与他相聚。沈从文后来在《湘西散记》中这样记录这次重逢:
……我因为离开家乡已十多年,对家乡事所知不算多,对国家大事或多或少还懂得些,这次回来已近于一个受欢迎的远客,说话多些也无什么忌讳。我哥哥因此把这些同乡文武大佬都请到家中,让我谈谈从南京、武昌和长沙听来的种种。谈了约两小时,结论就是家乡人责任重大艰巨,务必要识大体,顾大局,尽全力支持这个有关国家存亡的战事,内部绝对不宜再乱。还得尽可能想方设法使得这个大后方及早安定下来,把外来公私机关、工厂和流离失所的难民,分别安排到各县合适地方去。所有较好较大建筑,如成千上万庙宇和祠堂,都应当为他们开放,借此才可望把外来人心目中的“匪区”印象除去。还能团结所有湘西十八县的社会贤达和知识分子,共同努力把地方搞好……我明白许多问题绝不会是一次谈话能产生影响,解决问题(的)。因此到达昆明不久,就又写了这本《湘西》,比较有系统地把一条纵横延长将达千里的沅水流域和五个支流地方的人事、生产作个概括性的介绍,并用沅陵和凤凰作为重点。人事上的好处和坏处,都叙述得比较详尽些,希望取得“辟谬理惑”的效果。而把外人对于两地一些荒唐不经的传说,试为加以较客观分析。某些方面实由于外来贪官污吏无知商人的造作附会,某些方面又和地方历史积习分不开。特别是地方政治上显明不过的弱点,新的负责人,也应当明白有许多责任待尽应尽。
沈从文这次返乡时,湘西已处在大变动的前夕。不久,国民政府湖南省主席何键派重兵进驻湘西,陈渠珍被迫下台,部队也接受改编,湘西独立王国的局面至此告一段落,但地方乱局也从此开启。由于不合理的屯田制度,湘西各地随后爆发苗民暴乱。无法掌控局面的何键在1937年也被迫下台,由张治中接替他出任湖南省政府主席。作为前“湘西王”,陈渠珍与张治中一见如故,在后者的再三恳请下,他再度出山,为维护湘西稳定与自治做出最后的努力。新上任的张治中赴湘西考察时,被眼前的一切所感动,他说:“屯边重镇,市廛中饶有中原风味,房屋整齐宏伟,为所经各县之冠。玉鍪(陈渠珍号玉鍪)先生居此數十年,其仁爱侠义之风,在民间构成坚强之信仰。”
熔铸一地的民间信仰谈何容易?沈从文的表侄黄永玉于1924年至1926年在凤凰度过了童年时代,恰好正值陈渠珍的湘西自治之时,在他晚年所写的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中,生动描绘了陈渠珍对凤凰的影响:“表面上他不大理会山底下的事,其实他像个‘大白天,哪里都照得着,连阴影都得管。”自此,“湘西王”陈渠珍在湘西的管理一直到1949年。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一个全新的时代开始了。
“湘西王”起义:识时务方为俊杰
1949年8月,国民党败局已定,“湘西王”陈渠珍退守到黄丝桥城内。在短暂时间内,国共两党都派员来黄丝桥争取他,代表共产党一方的是陈渠珍曾经的部下王尚质。王尚质是黄埔四期学员,这一次是湘西军区首长特派他来做陈渠珍的思想工作。他向陈渠珍说明全国形势,转达了中共对陈渠珍的希望。陈渠珍感到国民党大势已去,当着王尚质的面表示可以考虑和平起义。就在他举棋不定之时,10月1日,毛泽东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陈渠珍当即决定起义。
离开凤凰前一天,陈渠珍在沱江上游黑潭江畔豹子洞召见他的老部下龙云飞,一来是为了话别,二来是向他通报起义情况,安排善后事宜。陈渠珍说:“我认为人识时务方为俊杰,共产党得人心,得天下,从东北一路南下,连蒋介石号称的王牌之师都不堪一击,何况你我之类弹丸之地的草稗之师,哪里能挡得住?”“我俩在湘西经营半世,现在年事衰老,湘西很穷,我们既然无力把它搞好,也不能把它搞烂,总要让儿孙百姓少遭涂炭才好,以免死后留下骂名。”“共产党要搞地主、恶霸和官僚,这几条我俩都有份,跑不掉的,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到北京去找贺龙。”两人商议的结果是陈渠珍去北京,龙云飞守在老家,等陈回来处理旧部。
陈渠珍一到北京就受到毛泽东的宴请,还特地赠送他榨油机、抽水机等几十件农业机器,鼓励他为开发建设湘西继续努力。贺龙也去他下榻的饭店看望了他。
陈渠珍兴冲冲地从北京返回沅陵,却得知他在京期间龙云飞发动了叛乱,他暗暗叫苦不迭。陈渠珍回到凤凰,此时龙家父子早已拉起队伍上山。陈渠珍派人送信过去,无果。在山上苦撑了几个月,人民政府组织万人搜山,龙云飞无处可逃,最后开枪自杀。
陈渠珍在1950年离开湘西凤凰,据黄永玉回忆,那天全城百姓出动为他送行,一声不响,安静地目送他离去。此后他再未回乡。两年后的1952年12月10日,“湘西王”陈渠珍在长沙麻园岭寓所因喉癌去世,享年七十一歲。